Cater 1(1 / 2)
《切拉勃利戈的祭诗》
ks察奇卡着,索拉·丹弗斯译,洛伦·兰校。
xxv~xlv
远行的人忆起,
高高的白玉台上
神曾停留在那里;
饮下流淌的阳光
制成的酒;
品诵吟游诗人们
编汇的切拉勃利戈史话
和赞颂的爱情。
“敬那永生不死的爱——”
旅人们这样说道着
“敬那永生不死的爱——”
鸟雀们这样鸣叫着
“敬那永生不死的爱——”
长云对默然的树歌唱着
树于是落下几片叶子
——是梧桐,
落到夕阳流淌的河流中
落到神的酒杯里。
白玉台上的神看着,
看着
笑而不语。
已经近午夜了。
十年后弗朗西斯·萨维尔再次站在西里西图书馆前,听见不远处的汽笛声夹杂飘香的咖啡丝丝的苦味,恍惚忆起十年前他和艾瑟夫相遇的那个下午。那个时候西里西的街上还栽着一圈梧桐,咖啡店的老板娘也很年轻,十字街上还开着艾瑟夫最喜欢的那家唱片店。
十年间又飞逝过多少午夜。在萨维尔的记忆里,十字街头有风、红、紫、咖啡的苦味、黑玫瑰的刺和铜色的子弹。艾瑟夫很少去酒馆,一旦去必定拖着萨维尔一起,每次都妄图把他灌醉可是他自己往往先醉。“弗朗西斯——”这时候他喊,嘴里突然蹦出一句,“我所有的诅咒来自于被爱的人,对此我上交了我的灵魂——”然后他呷一口酒,问:“弗朗,下一句是什么?”“给我以诅咒的人……”“啊,对,弗朗。我的缪斯,我的神啊。”然后他摇摇头,将那沾着酒香的领口微微扯开,“我一直不明白这句诗,弗朗。”“你三天前才和我说过这句话,阿森德兰。要是你清醒,就绝对不会再说一遍。”萨维尔无奈地说,“你醉了。”
“不,我没有。”艾瑟夫抬起头,他的眼睛内倒映着远处可能是油灯,但远比那明亮的辉光,像闪烁着一片星星。酒馆内放着他最喜欢的那首,由察奇卡的作品《亚瑟》改编的一首歌。“我在碧浪之巅,沉沦于消逝的幻想。那远方的爱人啊,我与你蹚过海平面相见……”艾瑟夫顺着调子哼了两句,虽然不着调,倒是非常好听不只是萨维尔,听过艾瑟夫哼歌的人都这么说;哪怕他现在醉了也一样。“我喜欢察奇卡的作品,弗朗。可是我不喜欢他的翻译丹弗斯;就像我喜欢《在海面下》的旋律,可是我永远读不懂它的歌词,哪怕它由察奇卡着写。”他絮叨着将这段话翻来覆去地说,翻来覆去地说,一直说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一直说到翅羽朦胧的黑鸦飞离教堂;一直说一直说,似乎要把这段话刻进萨维尔的心里,好让他永远不要忘记才善罢甘休。如果说这话的人是阿森德兰,——萨维尔想,那他当然乐意替他记着。可是抛开这一切来讲,他并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
“这家酒馆的味道不好吗?”艾瑟夫突然探过身子,凑到萨维尔身前来。他们的距离那么得近,鼻尖几乎挨到一起:艾瑟夫琥珀色且明亮的眸子里带着将要溢出的笑,——至于他是真醉还是故意为之,我们无从得知——然后他问,“你怎么都不喝啊。”“……因为我要把我身边这个醉鬼带回家去,所以我必须保持清醒,阿森德兰。除非你想我们一起露宿街头。”萨维尔将人按回座椅上,但是某个醉鬼浅金色的半长发擦到他肩头黑色风衣褶皱的那一点点本不该存在的痒意却开始发烫,即使他从未怀疑自己是否沾染上了酒气。在酒馆中,在人群里,在暗黄的灯光下,一切的一切都那么迷离,空气中充斥着无处不在的暧昧,像铜壶里旋转的酒液和浮动流淌的音乐。如果坐在他身边的人换一个,艾瑟夫应当正和她接吻。
“啊,弗朗,你怎么不说话?”艾瑟夫摇头晃脑地问了一句,不死心地又凑过来,萨维尔只好微微偏头,好让某个醉鬼毛茸茸的脑袋可以枕在他肩上而不至于掉下去虽然萨维尔觉得那会很喜感,但他只是轻咳一声,然后抿了一口酒。“弗朗?弗朗?弗朗西斯——!!!”声音从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下闷闷传出,某个醉鬼因为没听见应答而不满意地叫起来。萨维尔“嗯”了一声,确定艾瑟夫可以听见,然后他以为对话会到此为止,没想到某个醉鬼并没有消停下来的意思:“啊,弗朗,你还记不记得西里西图书馆的《亚瑟》?”
“我记得。我不但记得,我还知道你每次一翻开这本书就会冲我抱怨丹弗斯的翻译。”萨维尔支着头,黑色的风衣外套在酒馆映着昏黄灯光的木台上压出几道褶皱,惹得艾瑟夫盯着它看了许久。萨维尔则趁着这个空档拎过铜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浓醇的酒香依然盖不住颈侧传来的燥意。萨维尔定了定神,才继续说:“尽管我并不明白丹弗斯的翻译有什么不好。”“不——弗朗,并不是这样。翻译过的文章就丧失了一部分原有的美感了,可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丹弗斯没人知道察奇卡的原稿长什么样,是用什么语言写成的。”艾瑟夫抬起脑袋,声音不大地反驳,“被爱的人可以是缪斯,但为什么要被冠上‘给我以诅咒的人’?还有这首诗为什么要叫《在海面下》?我一直理解不了。你呢?弗朗,你从不提起这些。”
萨维尔闻言愣了一下,他不是从未提及,而是没有想过。他并不在意察奇卡的作品或丹弗斯的翻译如何,在西里西和《亚瑟》的邂逅最开始在他看来也像是一场荒谬的空场表演,一场喜剧般的意外——他对文字的敏感度极其低下,大部分时候只是为了消遣,就像音乐,酒精和性爱一样,但后两者完全勾不起他任何兴趣。
艾瑟夫还在喋喋不休,毛茸茸的脑袋又倚回萨维尔肩膀上;尽管如此,萨维尔还是十分有耐心地听着这段已经不下十次——这应该是是反对当地政府的檄文。他是萨林族系的最后一个人,最后一个知晓萨拉语萨拉句式正确用法的人,换言之,他是最后一个知道萨拉古咒语的人。他本该为他的族系传宗接代,可是自从他遇见我,他产生了很多他认为可耻至极的念头,而这些,在我和他合作的二十四年中,他一直隐藏得很好,以至于到他死我都没有明白。可是我爱他,兰,自他去世后,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告诉他,我和他坦白,说明白,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可是我没有。我没有。我一直是个懦夫,没有勇气承认这一点,比我没有勇气承认别人对我和对他、他的作品的所有褒贬评价还要严重。我甚至将他的《深海交响曲》改了名字,他要是知道了估计能气得醒过来。我倒希望他回来然后狠狠报复我,对我怎么样都行——但是你我都知道这不可能了。逝者已矣,可是我没法介怀。《深海交响曲》我翻译了四个版本,现在我已经将初稿全部烧掉了。我亲爱的朋友,兰,我很愧疚,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见察奇卡,尽管我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但是兰,我想至少在《深海交响曲》这本察奇卡一生的封笔也是巅峰之作的翻译上,我是失败的。所以我给它重命名《亚瑟》来逃避现实。我不理解为什么他一定要用萨拉语去写这些文章,如果他是为了考验我——他最忠诚的朋友,那我想我要让他失望了。兰,我没办法接受,没办法接受他对于萨拉语的执着,可是为什么哪怕他执着于此,他生前都没有编写过哪怕一部有关萨拉语的整理?萨拉句式也随着他的死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可是我想你是懂一些的对吧?毕竟你能完整背下来他的《深海交响曲》中你看过的部分,哪怕你只看了一眼。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感谢你,从二十年前就在想。另外,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他那些自认为可耻的心思吧,他死后我读了他写过的所有文章,从第一部由小节句写成的半自传性质《坎狄拉夫》到最后一部由散句连成的自由体英雄史诗《深海交响曲》,他像个哲学家一样永远在挣扎和自我颠覆,为此不惜消耗自己的时间和灵魂。《坎狄拉夫》的主角坎狄拉夫的名字是他的自造词,这无疑是一种对萨拉语的背叛,萨拉语中是不存在自造词的。这个词的组成符合现代用语,很明显是他用现代语创词后再将它们强硬翻译成萨拉语。《切拉勃利戈的祭诗》中他将萨拉语的小节句、散句和现代语混合起来写,我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但里面的几行诗“那旅人已随着秋风逝去/他认识到自己/必将死于胃中蛇的纠缠、过去已如尘土/谁将那初春的种子埋葬”1375行~1379行,这几行诗句脱胎自萨拉祭诗,他做了一些改编,但不管你信不信,他预言了我的死亡。而“藤蔓纠缠着/骑士的剑/当地的老者/告诉行走的细燕、无垠的古神/将它命名为爱”和“山谷的风撕扯着/北方来的太阳花/垂落着/最后一颗/天空的星星”4980行~4985行,5017行~5021行这两段诗则分别是在讲他自己,他和我。我很后悔为什么现在才明白。
但是太晚了,真的太晚了。兰,你知道我爱他,他该上天堂,但我注定要去地狱了。
弗忒洋的风是无形的,却可以带走一切存有的东西,无论是西里西十字街上的玫瑰,出膛的子弹,摆满向日葵的坟茔,甚至沿海的塔他洛斯。长长的天光穿过大风,照向西里西图书馆遥不可及的尖顶,被那飞过的群鸟遮掩又出现。那是浦尔密广场的白鸽,听说其中的一两只来自遥远的翡冷翠。远处的夕阳淋漓,落在深深的巷子中像朦胧的雾,灼烧深深的灰尘。而尘土喧嚣下,是拔地而起的浦尔密军校,交叉的枪管和出膛的子弹组成的铜色校徽被未散尽的乌云衬托出白日的锋芒。无论过往行人行色匆匆形容冷漠,或是红灯区贫民窟鹄面鸠形鹰头雀脑,都无人提及这森严壁垒下的学校。至少,战争的枪响已足够令他们住嘴,除非他们永远不想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