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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联席(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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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贺之回到刑警队,还没等来老沙的批评教育,却等来了一篇来自《南城周刊》的新闻报道。而这篇名为《“保外就医”名不副实,“牛栏关猫”成贪官福利》的报道,不仅有图有真相,文字还犀利如刀、鞭辟入里,瞬间就在民间舆论场里激起了千层浪。

《南城周刊》是国内发行量最大的新闻周报,以其广泛深刻的影响力和号召力被誉为“民意风向标”,尤擅追踪时事,深挖热点。《南城周刊》很会起那类煽动人心的新闻标题,还经常派出调查记者冒死卧底,因此他们屡获国内新闻大奖,一篇报道能产生的社会影响,往往胜过官方的一沓文件。这回,他们的记者就成功潜入了钟山医院的贵宾区,拍下了区长韩恕在高干病房悠游自在的一系列照片。

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韩恕不得不被重新收归狱中,包括钟山医院、洸州监狱在内的一干相关人士也都被立案侦查了。一查当然真相立白,韩恕的病历报告都是假的,医院与监狱方面都有人收受了韩家人的贿赂,也都对他的行为睁一眼闭一眼了——可见那日他在病房里的“表演”,绝对是奥斯卡级别的。

市委高度重视舆情,当即勒令公检两家成立803专案组,召开公检联席会议。联席会议上,数张桌子拼成了长条讲台,以喜洋洋的红绸覆盖,公检两家的领导就端坐在讲台之后。公安局长沙怀礼与检察院检察长段长天并肩共坐讲台中间位置,沙局长宣布了此案由公检联合侦办,以检察院反贪局为主侦查,公安局刑侦二大队全权配合。他还慷慨地说,专案组不打无准备之仗,此案由反贪经验丰富的段长天检察长亲自挂帅统筹,由检察院反贪局侦查处盛宁处长具体落实行动,相信一定可以量敌而后进,初战便定胜果!

说着他便带头鼓起了掌,台下也掌声一片。

蒋贺之就坐在台下,始终一动未动,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台上的盛宁。二十七岁的盛处长虽坐在讲台最边角的位置,却也注意到了台下一双脉脉相望的眼睛,他起初大方与之对视,但四目几番纠缠,他就渐渐招架不了这样灼人的眼神,终于还是先把眼睛挪开了。

公检联席会议之后,更大的噩耗很快就传进了市局,洸州全市公安系统将在两周后开展一场应知应会法律知识考试,简称“学法考试”,美其名曰要“建设‘学习型公安机关’、提升全市公安民警的法律素养与依法办案的能力”。副局长高竹林特意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地通知了这则消息。意料之中,一大队集体炸锅,他不管不顾,又来到了二代队的大办公室里,继续说:“别不拿这场考试当回事儿,也不准请假旷考,不及格的要补考,补考还不及格的,年度考核将不予认定‘优秀’等次,还会影响你们日后的警衔评定;还有,提前跟你们交代一声,别指望作弊过关,市里会派人监考,全体参考民警必须统一着装,自觉遵守考场纪律——”

话音未毕,二大队也如愿地炸锅了。

“刺头儿”张钊头一个不满意,直接冲领导嚷起来:“高局,这谁出的馊主意?”

高竹林素跟队员们没大没小,当场回了他一句:“还能是谁?隔壁检察院的主意,上级领导一听就很高兴,当场拍板同意了。”

起初众人交头接耳唧唧哝哝,一听“检察院”三个字,所有人都不满意了。又有一个队员起身嚷道:“这群检察官就他妈闲得蛋疼!没有我们的负重前行,哪有他们的岁月静好?天天变着法儿地折腾人,高局,你怎么也不抗争下?”

“抗抗抗,抗什么抗?”别说这群小兔崽子得考试,身为副局长的高竹林也得考,他心里当然十分不快,但嘴上还是得装模作样地说,“新时代的公安队伍建设也要与时俱进,领导也说了,这次考试就是为了矫正部分民警‘重业务、轻学习’的错误思想,为了消除你们这种消极堕怠的‘厌学情绪’!”

“可这学法考试也太难了啊,咱不就是不想司考才来当警察的嘛!”就连一向听之任之的何副队也不禁连连摇头,抱怨道,“哪有让工作二十年的老刑警还一个字、一个字背法条的,这不是要人亲命了吗?”说着,他就一个劲地朝蒋贺之递眼神,他知道,他们这群公安杂兵说话都没分量,唯一能力挽狂澜的,就是这位蒋三少了。

“好了好了,你个老同志还抱怨?都不要抱怨了!”板上钉钉的事情,抱怨顶个卵用?高竹林风雷火炮的性子,说话也直接,“你们一个个都是光棍,又没媳妇儿要疼,又没孩子要养,你们把看毛片、打手冲的时间省一省,这些法条不就背出来了吗?”

蒋贺之接受到了何副队传递来的信息,终于慢悠悠地开口了。

“高局,你跟沙局也去市里提个建议,凭什么只让那群检察官折腾我们?”蒋贺之自然地站在自己队员一边,他眉目轻佻,坐姿恣肆,翘着二郎腿对高副局长指手画脚,“要求不高,炎炎三伏,上蒸下煮,330米综合越障、360斤轮胎翻滚、88式步枪百米狙击、5公里负重武装越野,对了,还有高架桥百米长绳垂降,如果这些他们都能做到,我们就心甘情愿地背法条。”

“蒋、蒋队……”生怕高副局真听进去了这个建议,张钊赶紧搡了自己队长一胳膊,“你这要求是特警的训练任务,咱也做不到啊……”

“做不到?”这话倒令蒋贺之一愣,明明挺简单的事儿,于是他又问一遍,“真的做不到?”

“真的做不到。”张钊万分恳切地摇了摇头。

“好了好了,我还得去三大队通知呢,走了走了。”高竹林最怕跟这位公子哥打交道,赶紧找个借口溜号了,人到门口,迎面而来的是一大队的大队长,对方喊他一声“高副局”,他冲对方点一点头,两人擦身而过。

一大队的队长姓窦,叫窦涛。三十来岁,瞧着大鼻头小眼睛的,不甚起眼,但身板高大,也是市局刑警支队里的一杆老枪。他手里拿着一封鼓囊囊的文件袋,对二大队的刑警们说:“有个潜逃快二十年的b级命案逃犯经人举报说到洸州了,立案地公安机关已作出协作请求,我们一队在跟,也跟你们说一声。”同样刚刚接到学法考试的噩耗,窦队长挺善解人意地补充一句,“知道你们手头还有那个颐江公馆的杀人案,所以不用你们配合追逃,你们就把资料拿去看看吧,万一路上碰见了,顺手就逮住了呢。”

“逃了二十年?看来这个逃犯的反侦察意识很强,不是好差事。”蒋贺之起身来到窦涛身前,接过了他手头的资料。

“再不好也比你们强,”窦涛对蒋贺之笑笑说,“我是宁可追逃,也不想跟反贪局打交道。那一个个的,自我感觉之优越,见所未见。”

“我们也不想跟反贪局一起办案啊,破不了案,责任在我们,破了案呢,功劳算他们的。”二大队个个叫苦不迭,尤其是张钊,又口不择言地不满起来,“说是检警联席,其实就是他们检察把我们公安当手下使唤嘛。”

窦涛跟张钊很熟,马上就接过了他的话茬:“谁让市检都是大爷呢,咱们打击罪犯重拳出击、拼死累活的,他们一句‘证据不足’就不起诉了,几个月白忙!反贪局那些更是大爷中的大爷,一天天的屁事比谁都多!”

“就是啊,什么时候,咱们的检警关系能像美国或者欧洲那样就好了,各顾各的,省得受那群大爷的闲气!”学法考试的新仇和过往案子的旧恨一并清算,张钊是越说越来劲,“关键是这群大爷也没真本事啊!成天说我们是不懂法的大老粗,我还觉得他们都是娘炮呢,那个反贪局的叶远,香水喷六两,发胶抹一斤,哎大伙儿说说,一个职务犯罪的侦查人员,用得着把自己捯饬得那么精致吗?”

“这叫‘上梁不直下梁弯’,”窦涛一直杵在二大队的办公室里,也是越聊越跟这帮小子投契,看来平时真没少受检察院的气,他道,“还有他们那个侦查处长盛宁,我屌!那是爷们的长相吗?那就是一祸国殃民的狐狸精啊!得亏他活在咱们这个新时代,如果活在古代,肯定是要被当作‘男宠’抓进宫里,婉转媚上、夜夜承欢的!”

“这个我同意,”想到颐江宾馆所见那张冷极、艳极的脸,蒋贺之也忍不住笑着说,“史书上什么韩蛮子、小凤凰,见到那位盛处长也得自惭形秽,躲得远远的……”

正眉飞色舞间,张钊突然脸色一凛,冲身前两个男人挤一挤眼,小声提醒道:“两……两位队长……”

来不及了。

门外进来两个人,一个是“精致娘炮”叶远,一个是“媚上男宠”盛宁,该听见的肯定都听见了。

反贪局的人一贯气场铮铮,众刑警一刹全部噤声。只有何副队,自联席会议之后才真正认识了这朵“反贪之花”,赶紧凑上前去打哈哈:“哎唷,盛检,你怎么来了?”

叶远冷脸抢白道:“来跟你们商量怎么把颐江公馆的案子破了,不过,你们好像不太欢迎我们?”

“怎么会?”为免气氛弄僵,老何继续打圆场,鼓着掌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盛宁没说话,倒走近了窦涛,也没什么不悦的表情,只掌心向上递在了他的眼前,意思是要看他手中逃犯的资料。

窦涛一脸的不情愿,磨蹭两下,还是将一沓材料递了上去。

“庄奇,男,48岁,身高约1米75,体型消瘦,具有较强的野外生存能力……”盛宁简单地念出了嫌疑人的身份信息,接着又抽出了材料中夹杂的一张《悬赏通告》,看了一眼,眉头便有些紧了。他抬脸目视窦涛,问他,“窦队打算怎么追逃?”

“当然是蹲点守候,走访摸排了。”窦涛相当自信地说,“消息人说庄奇眼下人在秦云山附近,我们估计他的行进路线多数是沿着山走。立案单位的追逃组已经星夜兼程地赶过来了,我们也已经印了三万份悬赏通告,准备到逃犯疑似活动地进行派发,同时,一大队还准备协同当地公安民警在秦云山周边巡逻设卡,随时准备进山进行大规模搜捕,这回肯定要他插翅难飞!”

盛宁注意到蒋贺之手里也有一份逃犯资料,于是问了他一声:“蒋队也是这个意思?”

只是看到了资料中夹杂的《悬赏通告》,蒋贺之就觉得窦涛的法子不太靠谱。但碍着初来乍到,又得兼顾同事面子,所以没有当众开口。他见盛宁也是不赞同的意思,便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顺着他说:“盛处长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认为窦队的方案有待斟酌,”“斟酌”二字用得还算客气,盛宁说下去,“一是秦云山尚未完全开发,没有监控,且道路错综,嫌疑人一旦发觉异常,很容易再次逃跑;二是嫌疑人已潜逃19年,而你们《悬赏通告》中用的还是他19年前的照片,一个29岁的男人和一个48岁、成天东躲西藏、餐风露宿的男人,二者的相貌出入太大,这份悬赏通告几乎已经没有了参考价值。嫌疑人在逃19年间,唯一一次被人发现是去烟杂店抢了几盒烟,说明他是个烟瘾很大的老烟枪,可以从这点上做文章。”

“这点我们当然也注意到了,所以我才说要‘蹲点守候’么,等追逃组的人到齐,我这边就全员出发,一起跟他们蹲守当地所有的烟杂店。”听出对方嫌自己办案不力,窦涛翻了翻眼,态度已经不怎么耐烦了,“盛检不用操心,张了这张布控的大网,就等瓮中捉鳖了。”

盛宁反问:“秦云山附近有多少烟杂店?你的人手够吗?”

窦涛一时语塞,跟他刚刚说的大规模进山搜捕一样,这样的追逃方案需要大量的人力、精力和财力。

“嫌疑人在逃期间没有合法身份,没有固定收入,只能打零工或靠小偷小摸维持生计,他的手头肯定非常拮据,不一定有钱买成品烟了。所以,与其在所有的烟杂店前守株待兔,不如让侦查人员伪装成烟农,就地摆摊卖散装烟丝,这种烟丝不仅十分便宜,而且适量燃烧会香飘千里,跟钓饵一样。”盛宁将手中的材料还给窦涛,也没什么傲慢自矜的神态,只说,“当然,只是建议,不是命令。”

窦涛在心里收回了那句“没有真本事”,但众目睽睽下,脸上还是挂不住,讪讪地说:“盛检说的,我会考虑。”

“那就考虑中间部位的烟叶烟丝吧,燃烧起来味道最醇,‘烟劲儿’最大。”盛宁又将目光投向了一脸不忿的张钊,对他说,“对了,张警官,你刚才说的美国和欧洲的检警关系不太准确,美国是‘检警分离’的海洋法系,但欧洲以德国为首,多是‘检察引导侦查制度’,检察与公安是命令与服从式的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只有我们中国,博采两者之长,一直分工协作得很好,不是么?”

眼前确实是张“媚上男宠”般漂亮的脸,偏偏语气温和,气场却强大,张钊还能不忿么?只能忙不迭地点头:“是……是……”

“哎呀,连‘海洋法系’和‘大陆法系’的区别都不知道,”正不爽于“精致娘炮”的叶远这会儿也得意起来,挑眉环顾众刑警,说了一句,“看来,针对公安同仁们的学法考试还是很有必要的么。”

没人接得了这句话了。

亏得一名警务技术人员及时来报,说墙中女尸的dna已经比对成功,确认是六年前失踪的十五岁本地女孩岑菲儿。

岑菲儿的地址是蒋贺之查出来的,蒋贺之还有问题要问她的父母,打算亲自上门通知他们这个噩耗,盛宁自然也立即要求与他同往。

众人一听,赶紧都朝他们的蒋队长使眼色,意思是要他替他们找回刚刚丢掉的场子。机会难得,蒋贺之便也趁势摆谱,道:“像盛处长这样的‘业务尖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吧,上回韩区长的事情,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盛宁还真就诚恳地道歉了:“蒋队,对不起。”

蒋贺之微一挑眉,得寸进尺地说:“麻烦领导大点声,我听不清。”

二大队的刑警们顿感扬眉吐气,你一言、我一语地跟着起哄:“对啊,盛检你刚刚说什么?我们都没听见。”

“盛检,敢错就敢认么,你这扭扭捏捏的,更像小媳妇儿了!”

……

盛宁没给这群人蹬鼻子上脸的机会,他微倾上身,凑近在蒋贺之耳边,用足够让一屋子刑警听见的音量说:“这次‘学法考试’是我出的题。”

“这次‘学法考试’是我出的题。”

一句话釜底抽薪,二大队的办公室一刹静了下来。众刑警瞠豆眼,翕鼻翼,面面相觑,惶惶不安,敢情这就叫“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恰巧三大队有人路过,听见这句话赶紧回头,边跑边喊,“学法考试划重点了!”不一会儿,二大队的办公室门口聚集了一群糙老爷们,八个大队的大队长,只要这会儿还在市局的,都来了。

“蒋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以窦涛为首的众队长们迅速倒戈,纷纷指责蒋贺之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这么斤斤计较呢!这么热的天,人盛检来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见你给人倒杯水!”

“别喝水了,还是喝咖啡吧?或者喝茶?”何止咖啡或茶,这群人为了少背几本法条,简直恨不能给这位盛处长捶腿、揉肩,满脸丧权辱国的奴才相。

盛宁不答话,只是亮着一双眼,望着蒋贺之。

叶远瞟了一眼这间办公室里的饮料桌,替领导回答:“你们的咖啡是速溶的?我们检察院都喝现磨的。”

“那就喝茶吧。”何副队搡了蒋贺之一胳膊,意思是,你给盛检泡一杯啊。

“喝什么茶,”蒋贺之瞪了这群势利的王八蛋们一眼,拔腿就想走,“人盛检还赶着去办案呢,走了。”

“喝杯茶的工夫还是有的,”盛宁居然真就顾自坐下了,抬头看了看蒋贺之,嘴角一动,“蒋队,有劳。”

按蒋贺之的脾气,肯定想当场翻脸走人。奈何这牵系着全市3万名公安民警的年度考核与警衔评定,众刑警队长双掌合十地求他低头,就连何絮飞都一个劲儿地朝他使眼色,示意他以大局为重。蒋贺之在心里叹气,算了,就让你爽。他从何絮飞手中接过已经泡好了的茶,眼皮上翻,满脸不悦地递给了盛宁。

何絮飞则将另一杯茶递给了叶远。

盛宁接过了蒋贺之递来的茶,低头抿了一口,转头对叶远说:“叶远,公安的茶叶好像也没我们的好?”

叶远也喝了一口,倨傲地一仰下巴:“是没我们的好,像是糖炒茶,没有回甘,只有发腻的甜。”

“行了吧,领导,这还挑上了?”蒋贺之愈觉不满,语气也愈加不善,“气也出了,茶也喝了,能透露一点重点了吧?”

“下回再开联席会议,给公安同仁们带点好茶叶吧。”盛宁搁下茶杯,嘱咐了叶远一句便站起身,一脸淡静地往门外走。

众人殷殷相望,欲喊又不敢,目送着盛宁走到门口,才见他再次立住。

“‘学法考试’的难度肯定不如司考,备考时可适当取舍,尤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妇女权益保障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刑法与前两者的关联部分、行政法刑诉法与公安工作的关联部分、刑事附带民事诉讼的相关法律、‘两高’近期发布的补充规定、司法解释与典型案例,都是重点。”盛宁回眸,对众人微微一勾嘴角,说,“各位加油。”

一群糙老爷们瞬间欢呼起来,间或夹杂着“都记下了吗”“盛检能不能再说一遍”的喧嚷声,但盛宁已经不搭理他们了。

不必一群人挤到受害人的家中去,蒋贺之撇了何副队,盛宁也撇了叶远。来到市局停车场,蒋贺之说:“我来开车。”

盛宁却皱着眉说:“我不坐车。”

蒋贺之好奇:“那天去颐江公馆,你坐的不就是检察院的车吗?”

盛宁说:“检察院那种七座的商务车可以,公安的不行。”

“那领导还是别去了,”学法考试的题已经套来了,蒋贺之又以“领导”二字挖苦对方,“跟以往一样,我们公安跑一线,你们检察坐等战果就可以。”

似被这句话成功激了将,盛宁以一种警惕的目光牢牢盯着眼前这辆警车,常见的公安涂装的日系车,车壳薄如纸壳,车内空间也十分狭仄。他深吸一口气,好似做了一番多么为难的心理建设,终究还是拉开了车门。

蒋贺之便装出行,副驾驶座上的盛宁却还是一身笔挺板正的检察制服,手上戴着贴合度很高的黑色软皮手套,胸前的检徽也依旧熠熠闪光。帅倒是帅,但不亲民,蒋贺之不由笑笑,问身边人:“你走哪儿都穿这样?”

道路难得通畅,车便开得很快,犹似鹰入长空。盛宁脸色莫名很差,吐字也有气无力:“我们检察有着装要求。”

“我们公安就没有,至少刑警在侦查办案的时候没有。”顿了片刻,蒋贺之说,“制服有时意味着强权,尤其是公检法的制服,普通人见了可能会心生畏惧,反倒不利于侦查工作。”

“我们跟你们不一样,”盛宁说,“我们面对的不是群众和普通的犯罪嫌疑人,在中国,当官的通常都有‘玉玺情结’,而国徽与玉玺意义相同,一身简单的制服、一枚酷似国徽的检徽,就可以最大程度震慑那些心存侥幸的贪官们。”

蒋贺之努努嘴:“也有道理。”

盛宁突然问:“你明明知道窦涛的追逃方案不妥,刚才为什么不直说?”

蒋贺之道:“我会私下跟他讲,不会当众驳一位老队长的面子。”

盛宁微微皱眉:“公事公办,没有面子可讲。”

蒋贺之笑了:“盛处长这么‘铁面无私’,早晚是会被人堵在巷子里暴揍的。”

连续几日高温预警,车内开着空调,窗门紧闭。盛宁渐感呼吸不畅,脸色也愈发不自然,他强迫着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案子上来,问:“这么快就确定死者身份了?”

蒋贺之道:“当然。”

“怎么确定的?”略一思索,盛宁又问,“根据死者的死亡时间,比对那段时间内的失踪者记录?”

“不是,是根据那副牙齿矫治器。那是种很昂贵的进口材料,进口使用它的牙科医院或私人诊所不太多,我们拿女孩的牙齿建了模,去每一家使用这种材料的牙科医院或者私人诊所进行比对,终于找出了完全相符的牙模记录。我们再根据患者留存的资料找到了她的家属,只说可能有了他们女儿的消息,让他们留取了dna进行鉴定。”蒋贺之以余光瞥了身旁的男人一眼,不以为然地说,“不是只有你们检察官才懂得‘以快制胜’。”

盛宁立即从这段话中发现了盲点,他问:“女孩失踪六年,这段时间,她的父母从来没有报案吗?”

“很奇怪,我们依据线索后来重新查了系统,却没有发现女孩失踪的报案记录,但她的母亲坚称,她当时报案了,还不止一次。”蒋贺之说,“报了案,系统里却没记录,有可能就是记录被人为地抹去了。从焚尸的手法来看,我认为凶手具有一定的反侦察意识,加上韩恕这副噤若寒蝉的样子,这人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司法系统里的人。”

“而且不是一般人,”盛宁接过他的话,说,“是在司法系统里很有能量的一个人,最有可能就是公安系统里的某个高官。”

“不一定吧,”两人又起分歧,蒋贺之不满意地踩下油门,转头瞥了盛宁一眼,“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反腐题材的影视剧里,检察官永远是好人,出问题的都是公安。”

车速更快了。这一瞥才发现,对方本就苍白的脸色眼下更是惨无人色,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竟也有了一丝急怒欲狂的破绽。蒋贺之有点好笑地问:“你不是晕车吧?”

盛宁蹙着眉,抿着唇,不说话。

“那我开慢一点。”话音刚刚落地,恶劣的报复心遂起,蒋贺之开启警灯,拉响警笛,一时间众车让行,他将油门一踩到底,警车肆行无阻。

“害怕你可以直说,没有面子可讲。”他故意这么说。

然而天急旋,地猛转,盛宁一路都没再出声。

警车进不了巷道,蒋贺之与盛宁只能下车,循着岑家的地址,徒步前行。听说,该巷道已在马路扩建的计划之中,但眼下依然纵深极长、弯弯绕绕,头顶的“鸳鸯楼”犬牙交错,几乎难见日光。他们屡屡穷途末路,又屡屡柳暗花明,一连折转几个弯道,才抵达了岑菲儿的家。盛宁敲了敲门,门一打开,眼前出现一双身形佝偻、神态凄绝的中年夫妇,应该就是岑菲儿的父母。

岑母一见穿着检察制服的盛宁,心中便已了然一切,登时双膝一软,哭倒在地。

男女老幼蜂拥而至,这些好事的邻居聚拢在岑家门口,他们看见了停在巷道外的警车,也都猜到了这家即将面对的噩耗。

岑父尚存一丝理智,将妻子从地上扶起来,又领着蒋贺之与盛宁进了门。走进这间近乎家徒四壁的屋子,一眼就能看见,墙上错落地挂着一些家庭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儿高挑美丽,笑靥如花,实在很难将她跟墙中那具面目全非的焦尸联系在一起。

蒋贺之告知岑父岑母,已经确认,在颐江公馆的别墅中发现的女尸就是他们的女儿。他向岑父问了一些关于岑菲儿的问题,岑父强忍悲痛,努力回忆六年前发生的桩桩件件,先说了一些琐碎无关的事,接着记忆在脑海中抽丝剥茧,他突然道:“菲儿失踪前的那阵子突然有了很多钱,就连牙齿矫正的那万把块,都是她自己掏的腰包,她说,这些钱是她给小学生做家教挣的,那家本就极富裕,又因为她教得好,对她也就格外大方。”

哪来的家教能挣这么多?蒋贺之狐疑地问:“你女儿这么说,你们就信了?”

“我们也疑心过,也问过她到底在哪里做家教,可她一直不肯细说。”岑父又想起一个重要的细节,说,“我只依稀听她提过,她做家教的那个地方叫小梅楼。”

“小梅楼?”盛宁与蒋贺之异口同声,他们都没听过这个地方。

岑父继续回忆,继续说:“菲儿还从那小梅楼里抱过一些花回来,她说她工作的地方都是这种花,我连见都没见过。”

蒋贺之问:“那花什么样子?能不能详细描述一下?”

岑父用手摆出一个奇特的形状,说:“橙黄色的花朵,细细长长的花枝,那花儿像火焰,也像鹤。”

盛宁转头看蒋贺之:“好像是鹤望兰。”

听着确实像,蒋贺之点点头,又见岑父老泪纵横,连连说自己很后悔,他跟妻子白天打工,晚上摆摊,一天到晚忙于生计,以至于完全忽视了女儿,才酿成如今的惨祸。

三人交谈之际,岑母一直呆呆坐在一边,不说也不动。直到告别的时候,她才霍然起身,坚持要看案发现场的照片。

蒋贺之迟疑一下,还是决定尊重被害人家属的意见,掏出了一张女孩尸体的照片。

一个母亲接过女儿尸体照片的瞬间,一双蓄满泪水的眼死死睁大,似遭五雷轰顶,连哭都哭不出声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醒转过来。她来到身穿制服的盛宁跟前,以朦胧泪眼仰望着他,颤声问道:“您是检察官吧?”

见对方点头,女人又问:“那我能不能跟您打听一下,我们菲儿是被烧死的吗?”

蒋贺之一直看着盛宁。

沉默片刻,盛宁轻轻皱眉,慢慢开口,他说,你的女儿被人从身后重击,后脑爆裂,当场就死亡了。

“那就好,那就好……”听见这句话,这个女人居然笑了,她边笑边哭,边哭边笑,哭得疯疯癫癫,笑得好像毕生心愿已了。她不断地、絮絮地说,“您不知道,我们菲儿打小特别怕疼,补个牙、打个针都要哭,哭得小脸儿惨白惨白,哄都哄不住……要真是活活烧死的,那该多疼啊……”

该问的都问了,告别岑菲儿的父母,两人离开岑家,心情都很沉重。

驱车上路却一路沉默,窗外暑气蒸腾,车内气氛古怪。

“领导,这就是你说的‘公事公办’?”蒋贺之突然出声,问,“你们检察官可以这么堂而皇之地欺骗被害人家属吗?”

盛宁沉着脸,目视前方,一言不发。蒋贺之身为刑警,当然见过不少被害人家属,但他是,我这每天也是如坐针毡啊。”

“对啊,方市长,这个位置本来就应该是你的,可省里不知道为什么,偏要派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下来,这洸州的香他能烧好吗?”李乃军本是在方兴奎面前老实挨训的姿态,见市长面色松动,赶紧坐到了他身边的沙发上,凑近了说,“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现在是有人想把火烧到您的身上立他的威,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方兴奎不再说话,微眯着眼睛望着厅里一株凤尾竹。凤尾竹寓意“节节高升、平安顺利”,这株更是长得十分漂亮,株丛紧密,竹干挺拔,碧油油的枝叶已有遮天蔽日之势,估摸再长一阵子,就该移到院子里去了。

望了一会儿,他从茶几抽屉里取出一把剪刀,起身来到那株凤尾竹跟前,像忘了厅里还有李乃军这个人似的,开始认真修剪竹子。李乃军不解领导的意思,只得笔挺挺地坐着,眼看方兴奎手起剪刀落,一些生长缓慢、微现枯色的枝叶便窸窸窣窣地掉了一地。方家大宅他来过不止一次,也上赶着去过洪万良的家,他发现,两位领导,一个喜欢写写字、下下棋,一个喜欢种种花、弄弄草,都是特别高洁的爱好。

差不多五分钟后,方兴奎才又开口。

“我其实一直有个想法,黑猫白猫抓着老鼠就是好猫,经济建设才是硬道理。所以这些年洸州的发展有目共睹,就跟这株竹子一样,是日新月异,节节拔高。”停顿一下,他突地笑了一声,指着这株竹子道,“可是乃军啊,你当这竹子好养吗?枝要修剪、叶也要修剪,冬天怕它生长过慢,要修剪;夏天又怕它有虫害,还要修剪,我这个剪竹人,是天天为它操碎了心,不夸张地说,头发都为它白了一茬啊。”

李乃军诺诺称是,然后又忐忑地等了数分钟,终于等来了领导给的“定心丸”。

“‘一城两制’不是我想看见的,于洸州发展也不利,我会找个机会跟万良书记好好谈谈。不过,你自己也要行得正,别给有心生事的人留下什么把柄。”停顿片刻,方兴奎放下剪刀,扭过头看着李乃军,意味深长地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懂我的意思吗?”

领导的话显然是某种暗示,李乃军连连点头,起身向方兴奎告了辞。一出门,他就掏出另一部手机,一个电话打给了胡石银。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准备“不拘小节”了。

见面的地点就在晶臣国际酒店里,李乃军与胡石银有个共识,香港人做事讲规矩,不会搞些窃听、监视的肮脏手段,晶臣旗下的酒店算是对双方都好的中立的地方。

然而胡石银还是没出现,取而代之的仍是那条“出林龙”。

胡石银能有今天的江湖地位,除了年轻时敢打敢拼,其实还有个更大的优点,就是老来能度形势、知进退。知道洪兆龙把廖晖的车砸了后,他地客气起来,见他便问了一句:“蒋队,你怎么还在啊?你没回香港为你妈妈庆生吗?”

这话问得很没有眼力见,盛宁从会议室里走了出来。

叶远见了盛宁,赶紧凑上去,笑嘻嘻地说:“盛处长,这阵子天天在忙韩恕的案子,看在我们这么努力的份上,今天我能不能偷个懒,到点就走?特殊日子,约了女朋友一起吃饭呢。”

同部门一个叫苏茵的年轻女检察官掐指一算,好像今天不是法定节日,于是问他:“什么特殊日子,你女朋友生日啊?”

“你傻了?不是我女朋友生日,”叶远抬手一指蒋贺之,有点兴奋地说,“是蒋队妈妈的生日啊,晚上还有烟花秀呢,每年不都这样吗?”

“哦,”苏茵恍然大悟,惊喜地瞪眼望着蒋贺之,直咄咄地问出声,“原来那个传闻是真的,你真是晶臣三少爷啊——”

“好了,”盛宁呵止两人继续发散这个话题,冷声道,“想下班现在就走,不然就留你们加班了。”

两名小检察吐着舌头,迅速收拾完自己的办公桌,溜烟似的跑了。

便连何絮飞也走了。

“今晚所有恩爱的夫妻和热恋中的情侣都往晶臣天地那边跑了,酒店里肯定是炮火连天,我一条老婆不在身边的单身狗就不参战咯。”他不正经地说完这番话,更不正经地唱了起来,“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好像蒋罗美晶的生日真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节日,今晚整个洸州都没人加班。

环顾空荡荡的办公室,盛宁主动向蒋贺之发出邀请:“今晚去我家吧,我们把现有的案子线索再梳理一遍。”

那个吻之后,两人还是头一回见面,但那个吻好像根本没发生过。驱车离开检察院,蒋贺之办事,你不也是圣母吗?”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蒋贺之心服口服地笑了,继而又打趣道,“都是中国人,‘圣母’这个词儿不合适,以后还是讲‘观音’吧。”

此后便是一路沉默。

大g停在了小区门外,蒋贺之也从驾驶座上下来,像前几回那样,目送盛宁离开。然而从刚才起,他的心里就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异样感觉,既痒又疼,像烧着一星火苗,越来越旺。

“喂,盛宁。”人已距他几米远,蒋贺之突然出声喊他的名字。似怕这人听不见,他伸手猛按了一把方向盘,车喇叭长啸一声,引得盛宁回了头,也引来了一些路人的注意。

检察制服夹在手边,转过身来的盛宁冷冷静静地看着他,问:“做咩?”

蒋贺之却不回话,继续长按方向盘上的汽车喇叭,一阵长似一阵、一阵响过一阵的笛声终于把周遭的路人全引过来了。

“我啱啱讲错,我唔系有啲钟意你,我系真嘅好钟意你。”他才不是那个盛域的小廖总,这位盛处长显然情商堪忧,等他开窍?不啻等待铁树开花。因此,众目睽睽下,他大声表白,同时也渴求得到同样的回应。蒋贺之笑着大喊,“你呢,你系唔系都仲意我?”

这么热烈、直接且难得一见的告白场面,还是两个男人,一众好事者发出了啧啧惊叹声,当事人盛宁则瞳仁放大,怔得一动不动。

“洸州的夜太险、太长了,我不舍得你一个人去面对。我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吻过一个人了,但我不能再这样不明不白地吻你,虽然到今天为止我们只认识了二十天,但对我来说,喜欢这两个字分量很重的,一开口就是一辈子。”似在提醒对方回答,蒋贺之又一次长长短短地按响了车喇叭,也又一次大声问出:“盛宁,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他不喜欢你,我喜欢你啊!”有个围观的小伙儿看着不太直,跟着胡乱起哄,他以手拢成话筒冲蒋贺之喊,“你别等他了,你选我吧!”

“谢谢。”蒋贺之礼貌地朝那小伙儿笑笑,然后严肃道,“不行。”

他的脸上已无一丝玩笑之意。

华灯初上的夜色下,不远处的房屋有了烹吹的烟火。他用那双深长多情的眼睛静望着他,似在等他一生迄今最终要的一个答案。

所有人都巴巴地一起等。

盛宁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在他已经成形了二十余年的人生观念里,男人喜欢男人就够扯的了,居然还谈什么一辈子?

“谁要跟你一辈子。”最后,他在众人殷殷期待的目光中骂了一句“痴线”,转身走了。

回到家中,盛宁闭目倒靠在了沙发上,这一天兵荒马乱,他几乎精疲力尽。

更晚一些的时候,他被一阵手机铃声惊醒,拿起一看,是项北。

项北今天的声音听来有些古怪,瓮声瓮气地在他耳边烧灼,好像刚刚喝了一顿大酒。他说的话就更古怪了,他说:“有时想想挺对不起你的,我这兄弟当得这么不够意思,明知道你喜欢温语,也没说退出,把人让给你。”

“感情的事怎么谦让,你这话不尊重师姐,不尊重我,也不尊重你自己。”盛宁这头确实已经翻篇儿了,他劝项北道,“别扯了,我说过,你能让她幸福就好。”

“我就是想说,哪天我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能不能替我照顾她?”

“你能出什么意外?喝酒猝死还是抽烟肺癌?”这话听着竟有一丝托“寡”之意,看来真是醉得不轻。盛宁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只好说,“自己的妻子自己照顾,真怕出事,那就从现在开始戒烟戒酒,争取跟师姐白头偕老。”

可项北仍大着舌头、絮絮叨叨,一会儿说对不起他,一会儿又说对不起他姐姐,说到最后竟还呜咽起来。盛宁已不耐烦到了极点,头疼又再次发作,于是直接挂断了电话。

刚刚挂断电话没多久,手机又响了,一看,还是陌生的座机号码。

想了想,盛宁还是忍着头疼,接起了电话:“哪位?”

电话那头没有一点声音。

“你是?”他又问一遍。

电话那头貌似还是没有动静,再细细一听,便似有隐隐约约的抽泣之声。

“彩诗吗?”盛宁终于反应过来,是那个无助的、羔羊般的女孩。沉默良久,他才说,“如果你想说说你的遭遇,我保证,我只是一个倾听者。”

女孩依旧不出声。她几次张了张嘴,却只催落了更多的泪水。

盛宁一直拿着手机,默默聆听。

可能足足沉默了二十分钟,女孩的哭声在某一刻突然凄厉起来,意识到对方仍需勇气,他便开口道:

“如果你怕遭到那群人的报复,我在长留街有间空屋,虽然不算宽敞,但足够住下你和你爸爸,你们可以在长留街内继续开家云吞面店,那里的村民跟洪兆龙那群黑社会不共戴天,他们会保护你和你爸爸的安全……还有,检察院周边也有一所初中,我可以为你联系转学,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去看望你……”

他难得说了许多,周全地替她考虑了所有的可能,他试着让这个可怜的女孩相信,你的遭遇不是人生不如意事,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恶行。他温柔又郑重地向她承诺,“如果你愿意站出来指认那些行恶的人,我就一定会拼尽全力,为你讨回一个公道。”

然而电话那头的杨彩诗最终还是做了决定。

“我不想被活活烧死,也不想死后被砌进冰冷的墙里,求求你,别再来找我了,放过我和我爸爸吧。”

她哭着留下这句话,就挂断了电话。

盛宁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起身走进卧室,看见桌上两本杂志以及两张与那人肖似的英俊脸庞,更有荒唐与交瘁之感。

一抬手,他将两本杂志全扔进了废纸篓里。

在给盛宁打去那个电话前,项北正在兄弟单位处理那个u盘的事情——检察院的技侦果然没法打开这个特殊加密的u盘,还得更专业的公安人员出马。

项北不欲打扰兄弟单位的工作,特地下班之后才去。他有一个叫赵赢的铁杆兄弟就在洸州市公安局的直属分局从事技侦工作,他对赵赢的能力毫不怀疑。

一番操作猛如虎,技侦处的一干人员都下班了,但u盘仍未成功读取。在只剩他俩的办公室里,赵赢指着电脑上一片或红或绿的数据对项北说,你要强行打开,这部分红色的数据就会丢失,得先修复了才行。项北听得一知半解,只好顾自点头。

修复数据的过程中,赵赢忽然腹痛,说了声“我得上个大号”,就捂着肚子出了门。

一通酣畅淋漓的宣泄,一肚污浊,尽归下水道,马桶上的赵赢长吁一口气,感觉倍儿爽。可当他一身轻松地再回到技侦办公室的时候,却发现项北不见了,连带着那个紫色金属外壳的u盘也不见了。

特殊处理过的数据没法另行拷贝,读取过也不会留下痕迹。只道对方已经成功打开了u盘,赵赢心道“这老项真不地道,求人的时候是一副嘴脸,求完人连谢都不谢一声,居然就这么走了”。嘟囔着,他也收拾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他想,下回见面,一定要这老项请客。

然而,当时赵赢并没想到,再也没有下回见面了,这就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项北。

因为项北死了。

的提讯证和自己的工作证件,对狱警们说:“市检反贪局要求依法提讯犯人韩恕。”

此刻,负责此监区的监区长已经候在这儿了。他刚刚接到了领导指示,必须将这几个难缠的检察官赶走。于是他当面拒绝了叶远他们的提讯要求,坚决不予放行。

叶远质问道:“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检察院提讯犯罪嫌疑人没有次数限制,为什么不可以?”

对方答得貌似在理:“连续不间断地讯问犯人已经够得上刑讯逼供了,洸州监狱有权拒绝这样的行为。”

然而,新的《刑事诉讼法》修正案尚未通过,对于办案机关能否连续讯问犯罪嫌疑人没有明确规定,而且一般涉及职务腐败的人都是老油子,不上点手段不会招供,因此反贪局办案的尺度向来比一般案子要大,这是司法机关内约定俗成的事儿。但眼下对方跟自己细扣法律法条,显然就是不想让他们再有机会接触韩恕。

几位检察官身后的盛宁将这段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只见叶远又更近一步,继续据理力争:“最高检发文要求对监狱实行巡回检察试点工作,由各试点检察院反贪局主导,试点期间巡回检察的次数、时间及人员安排不作具体要求,可以实地查看监区、监舍,询问任何一个在押犯人——”

“哎呀,叶检,您就别为难我了。”监区长料定对方也不敢硬闯,于是以个开玩笑的调调直接打断他道,“老板的命令,恕难放行。”

“最高检的意见在你看来是为难吗?”盛宁这时踱步上前。在监区长又想开口跟他打诨之际,他立即就提了音量呵止道,“领导讲话不准打断,你们监狱太没规矩了!”

这人穿检服,戴手套,明明表情寡淡,偏偏极具气势,监区长兀自心颤,只好低头改口道:“对不起,盛局长。”

“老板的命令”也不能不听,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梢一瞥,见监狱长居然也来了,立马如见救星,脖子又硬挺起来。

“正要找你呢,”盛宁不欲再跟这些人浪费时间,径直面向来人,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说,“我局接到举报,洸州监狱存在利用职务之便,帮助犯人违法减刑的情况,需配合进行调查。”

“谁举报?”上回韩恕住干部病房一事被媒体揭发,已经查过一回,还折了一个副监狱长。监狱长完全不信还有新的举报,也摆出一副有人撑腰的样子,追问道,“盛处长,怕不是根本没有这个举报人吧?”

“匿名。”盛宁只给两个字。

“我……我给你们段检察长打电话!”对方忿忿说完就掏出了手机。

“不用打了。反贪局拥有‘自侦权’,前期侦察无需请示检察长,局长批准即可。”停顿一下,盛宁淡淡扫了一眼对方胸前的警号,又道,“我现在就以反贪局代理局长的身份,要求与犯人韩恕进行一场深度谈话。”

这么霸道的态度就一个解释:今天你不让我进去,我就让你进去。

倚仗最高检的发文与代理局长之威,几句话说完,谁也不敢跟他顶茬儿了。

还未再次走进审讯室,段长天的电话来了,显然是监狱这边还是告了一状,他是来兴师问罪的。但盛宁看了看来电显示,面无表情地直接掐断,又将手机交给仍未离开的叶远保管。

忍着剧烈头疼继续往监区里面走,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痛苦不堪,突然间,一个熟悉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

一身囚服、由两名狱警“左拥右簇”的蒋贺之。

显然对方也看见了他,用目光与他缠绵了数秒钟,又笑着冲他眨了一下眼睛。

身上陈年的囚服已经磨得旧了,但一点不掩这人过于打眼的英俊,如鹤在鸡群,整个森冷压抑的监区都随他亮了几成。盛宁莫名感到视野斑斓,空气馥郁,头竟也不怎么疼了。

他停下脚步,微微扬起嘴角,告诉身边那位小检察,说,不用提讯韩恕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走出洸州监狱,发现苏茵正一脸焦躁地等在门外。已过晌午,洸州九月的日头依然灼烈,盛宁几天未曾离开室内,一边抬手遮挡眼睛,一边仰面享受阳光倾洒——久违的光和暖,这样的阳光就像厚实有力的怀抱。

苏茵走上来,将蒋贺之的手机交给了盛宁,说:“蒋队还有两句话让我转达给你。”

盛宁接过手机,疑惑地问:“什么话?”

苏茵哗一下就咧嘴笑了,笑得好像窥破了多大的秘密:“蒋队说接下来都交给他吧,让你乖乖睡觉,好好吃饭,养足精神等他回来。他还说,如果香港那边打来电话,你一定要接。”

监狱管理局已由沙怀礼亲自打好了招呼,面对公安“狱侦特情”的合理要求,监狱长也没法拒绝。蒋贺之跟其他犯人一样,也走了一套入狱的流程,当然检查就宽松多了。知道蒋贺之要以特情身份进监狱,何絮飞特意跑来告诉他,说自己跟一位老狱警打探清楚了,监狱哪里的监控有死角,哪些地方容易遭人伏击,需特别留意。他都记清楚了。

领取了一人一袋的物资,随管教将监室大门打开,便算成功进了仓。仓里都是上下铺,共12个床位,几个坐在自己床位上的犯人循声抬起眼,都直愣愣地盯着这个新来的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知是汗臭还是脚臭的异味,但犯人们的内务倒都打理得十分整洁,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四角分明,牙刷、水杯的朝向也整齐划一。

再见这位韩区长,没了保外就医时的逍遥自在,人已瘦了一大圈。韩恕一个人瑟缩在靠窗的那个床位上,手里紧紧攥着一节指套型的牙刷,好像这就是他赖以保命的凶器,模样十分滑稽。按要求摆置好脸盆、水桶和大小水杯,蒋贺之将自己的被子扔在韩恕的床上,对他说,你睡我上铺。

韩恕当然记得眼前这张俊脸。一下没了性命之虞,他感激涕零、连滚带爬地就把床位让了出来。

阿金就睡在他们对面。他坐起身,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然后慢慢攥了起来,手臂手背青筋暴起,指关节咔咔作响,像某种致命蛇类的攻击信号。他也用一种冷血动物才有的眼神死死盯着蒋贺之,蒋贺之则兵来将挡,冲他迷人一笑,说了声,请多指教。

阿金很可疑,但紧盯阿金还不够,洪兆龙还有其他入狱的手下,潜藏得更深。危险无处不在,蒋贺之一刻不敢放松。他几乎彻夜不寐,真跟贴身保镖一样,韩恕睡觉他醒着,韩恕走哪儿他到哪儿,哪怕仅有的那点放风时间也不放过。没人保护时韩恕忧心自己随时可能丧命,有人保护又矫情起来,连连抗议自己没了人权。

“人都快没了,还哪来的人权?”蒋贺之倚在没有门的厕所墙边,对正在里头上大号的男人说,“你连拉屎都得让我看着。”

韩恕蹲在坑位上,屙不出却憋得慌,委屈地抱紧了双臂,道:“有人看我拉屎我拉不出,就像忍精不射,很难受的。”

“你滚蛋,”若不是家教森严,蒋贺之几乎要爆出更难听的粗口,“我一个大少爷陪你在这儿吃牢饭、闻屎臭,你还难受上了?”

“那是你自己犯疯病,有福不享自讨苦吃,”韩恕垂着头,看着蹲坑旁经年累月攒下来的茶色尿垢,一边嫌恶心,一边嘟嘟囔囔,“还有那个反贪局的盛宁,也是疯子——”

“注意你的措辞,”蒋贺之自己被骂无所谓,但听不得别人骂盛宁,立即严声打断道,“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吗?要不是他以提讯为名守了你四天,你早被人宰了。”

“我知道,我也很感动……”感动不是假的,韩恕鼻子一酸,瓮声瓮气地说,“以前在位子上的时候,什么山珍海味、名车名表都不用自己掏钱,想要什么,只要一个眼神,身边的‘哥们’会立即为你办妥,哪像现在,拉个屎都没自由,命都快保不住了……”

“那些是你‘哥们’吗?还不是奔着你的职务来的?”对方好似就跟“拉屎”犟上了,蒋贺之不耐烦地说,“感动为什么不把实情招了?你的供词若成了破案关键,还能减刑呢。”

还想劝其坦白从宽,但韩区长忆往昔已无法自拔,只听他接着说下去:“当年走出大学初入机关,我也是踌躇满志,也想发光发热好好干一场,兢兢业业干了将近二十年,才干到了这个区长,一开始只是接受宴请吃吃喝喝,后来就收些礼金礼品消费卡,觉得拿这么一点点不要紧,哪知道一旦开头,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怎么,你是不是要跟我说,”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蒋贺之嫌其陈词滥调,直接打断他说,“你来自农村,小时候日子太苦,实在穷怕了?”

“那倒没有,我爸是海员,我妈是国企干部,”韩恕擤擤鼻子,还挺自豪地说,“我是小康家庭出生的,打小不差钱。”

“不差钱就更不应该了,”蒋贺之冷冷道,“咎由自取。”

“船到江心补漏迟,你当我不后悔?我悔得肠子都青了!如今党籍丢了,公职没了,十年寒窗苦读、二十年在岗奋斗的心血全都毁于一旦,只剩下铁窗泪了……”说着说着,他还真光着屁股、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上了。

后来韩恕的律师要求会见,蒋贺之就不能跟着一起去了。正赶上监狱放风的时间,他忧心这点时间里会出什么差错,打算去找管教走个后门,再溜出监室去看着韩恕。

他一心只在韩恕身上,没意识到自己走进了监控的盲区,待一个黑影纵身扑来之时,已经明显处于弱势了。黑影正是阿金。他是带着结果韩恕的任务来的,但苦于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生怕老家的妻儿收不到钱,于是决定先弄死这个碍事的警察再说。高手过招,失了先机就等于输了一半,阿金出手即是不留余地的杀招,两人拳拳到肉地撞击几下,蒋贺之一直处于躲闪、招架的地位,勉强化解掉连续袭来的拳脚,就被阿金扭转手臂,从身后勒住了脖子——若不是他崩紧颈部肌肉硬扛,这一下怕就已经被对方勒毙了。

还有一手空着,他在窒息边缘艰难地转动袖口,突然间,猛地拧腰转胯,以全身爆发力将身后的阿金撞开,同时衔接着挥出一拳。

阿金冷不防被利器划伤了眼睛,惊骇地后退一步。蒋贺之这才得到喘息的空隙,他冲阿金扬了扬手腕,他的指间竟夹着一枚带血的刀片。

原来在老沙的同意下,他的囚服另藏玄机——袖口被浅浅逢进了一截刀片,一扯即出,锋利无比。

趁对方震惊之余,蒋贺之又闪身而上,以手刀痛击阿金的喉咙。在阿金吃痛张嘴的瞬间,迅速将那截刀片塞进他的嘴里,然后猛力推动他的下颌,逼他将刀片生吞下去。

刀片一路从口腔滑入胃里,瞬间割伤了他的喉管,阿金口中鲜血喷溅,一脸怨怼地倒了下去。

血也溅到了蒋贺之的脸上。转动转动被勒痛的脖子,又舔了舔白牙上沾着的鲜血,他笑着骂了一句“傻仔”,说,能作弊我为什么要跟你真玩命?然后他就走出监控盲区,走到监视器下,仰头对其大喊道:“报告管教,有人吞刀片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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