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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殊途(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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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贪局局长项北虽是盛宁的顶头上司,但两人却罕见的把官场中最敏感的上下级关系处成了铁得不能再铁的兄弟情谊,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这段关系中,盛宁占着上风。

因为项北曾深刻地单恋着他的姐姐盛艺,且穷追猛打,始终未能遂愿。

与盛宁那万千少女梦中情人般的俊美不同,项北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虽算不得十分英俊,但胜在身材高大,五官也算周正。在跟市检的“公诉之花”佟温语正式确认恋爱关系之前,项北三天两头就往盛家跑,借口是“蹭饭”,其实就是为了多看盛艺一眼——哪怕盛艺外出演出,多看那满墙的她的演出剧照一眼,也是好的。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盛艺一心投身她的舞蹈事业,不忍已经奔四而去的项局长再平白蹉跎,终于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发了那张早该发了的“好人卡”。

项北猛醉一场,又兀自在情伤中疗愈了半年,然后,英雄难过美人关,被公诉处那个有事没事常来“请教”的小妮子拿下了。

跟盛宁那种冷酷到底、法不容情的办案风格完全不同,项北貌似铁检,办案时走的却是温情路线。他会自讨腰包请推拿师傅进看守所,为某个挪用公款的干部缓解要命的骨痛;也会主动探望某个受贿官员的独居老父,背着腿脚不便的老人上医院……常有嫌疑人被其真诚打动,主动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实,而佟温语也同样被这份“铁汉柔情”牢牢俘获了。

两人同在洸州市人民检察院,组织上却对这段“办公室恋情”相当看好,“公诉之花”嫁给了反贪局长,这叫什么?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能彻底了断公安那群老光棍的念想。

可以说,整个洸州的司法系统中,爱慕佟温语的男人能绕着检察院排三周有余。其中,甚至还包括盛宁。就连项北也颇有自知之明地对盛宁说过:“摸着良心说,我要是姑娘我肯定选你,你小子多俊俏啊,男模身架明星脸蛋,跟你一比,我就是典型的蛤蟆食天鹅、懒汉娶花枝,我何德何能啊?”

“你能让师姐幸福就好。”盛宁认为喜欢跟占有没有什么关系。

佟温语是比盛宁大三岁的同校师姐,盛宁对她基本可算是一见钟情,但却从未真正放手追求过。两人不远不近、不浓不淡地接触过一阵子,佟温语本不排斥“姐弟恋”,但在见到盛艺及了解盛家那段悲惨的往事后,她改了主意。为了当好未来的检察官,她当时在修心理学,学了个词儿叫“晕轮效应”,她对盛宁说,你其实并不是喜欢我,你是内心深处觉得亏欠了你的姐姐,所以对年长的、有些像你姐姐的女性都抱有天然的好感。

亏欠吗?当然亏欠了。车祸后,盛宁在病床上昏迷了半年,后续各种康复治疗又是一年多,前前后后花费百万,这笔巨款都是当时刚从舞蹈学院毕业的盛艺靠跳舞还上的。

盛艺喜欢白玫瑰,家中常年摆放着白玫瑰,盛艺也喜欢芙蓉石,她的左手腕上就戴着一串芙蓉石狐仙手链,据说能让单身的人桃花旺盛,能让非单身的人爱情美满。一只粉色的小狐狸灵动娇媚,栩栩如真,质感却稍显廉价。但盛艺始终戴着,便是上舞台也极少摘下。这些都是她年少时喜欢的那个人送她的。

然而为了他这个弟弟,那段镂心刻骨的初恋终究是夭折了。

缘分这回事就是这么奇妙,盛宁喜欢佟温语,佟温语喜欢项北,项北又喜欢盛艺,而盛艺貌似只喜欢跳舞,谁也不喜欢。一屋子四个人,前情微妙,偏偏现在相处得十分融洽。

此刻,两位大美人正在厨房忙碌,两个男人却在阳台上一边抽烟,一边谈论公事。项北身为正处级检察员,为了悭钱,只抽三块五一包的软白沙,盛宁自己不抽烟,但不厌恶烟味,坦然吸着项局长这不怎么高档、还带点苦味的二手烟。

佟温语端着一道烧鸭从厨房走了出来,瞟了一眼客厅阳台上的两个男人,不满地说:“你们两个大男人就知道袖着手,也不过来帮帮忙。”

盛宁闻言就真要去帮忙,项北却伸手拉了他一把,对外高声喊道:“我们这会儿有事商量呢,饭后桌子盛宁收拾,碗我给你们全包了!”

“你说的啊。”佟温语转身又回了厨房。

盛家所在的这栋居民楼跟他们前面那栋高楼相距太近,以至于临窗也眺不到什么好景色,只有一栋高耸入云的钢筋水泥,冷冰冰地碍在眼前。

“你个盛宁可真会给我惹事儿啊!”眼望窗外咫尺间的高楼,项北叹了口气,“我本来想过几天、就是8月22号,跟温语把婚求了,然后今年十月就办酒,现在可好,这么多举报信,我把能发动的力量都发动了,也还看不过来,更别说一封封回复了,我的终身大事全叫你给耽误了。”

“诶诶,说什么呢?这房子不隔音啊,”房子确实不隔音,厨房里的盛艺听见了两人的谈话,探头嗔了项北一句,“求婚这么重要的事儿不得给人家温语一点惊喜吗?”

“哦哦,我的错,我小声点,小声点。”项北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冲盛宁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只听盛艺又问佟温语:“哎,我记得你们前阵子不是连婚纱照都拍了吗,他怎么还没求婚?”

佟温语说:“他那天拉着我去了一家照相馆,说咱们拍照吧,今天拍打折。我一看,居然是婚纱照。没办法,就这么被他骗上贼船了。”

两个女人笑声不断,盛宁一心只在案子上,问:“那些举报材料里有什么正经线索吗?”

“目前看还没有,你知道我都收到了些什么东西吗?有断了一截的砍刀、有碎了的手表,还有带血的、都臭了的t恤短裤,说是当年被黑社会打杀时偷偷藏下来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东西的证明力十分有限啊。”项北板着指头如数家珍,停顿一下,忽地似想起什么,说,“就前两天你跟我重点提过的那个u盘好像有点意思,但我打不开,我们院技术处那些小子的水平我看也不行,估摸得让公安那边的技侦试一试。”

盛宁点点头,这时才想起曾经爱慕的师姐即将步入婚姻殿堂,便又问了句:“为什么要8月22日求婚,这日子有什么特别吗?”

“当然特别啊,”项北瞪着眼,跟多不可思议似的喊起来,“蒋瑞臣的老婆罗美晶66岁的生日啊!”

这社会上有群人特奇怪,仇富但不仇豪门,不但不仇,还顶礼膜拜,心向往之。盛宁面无表情地问:“罗美晶的生日又怎么了?”

“怎么了?香江两岸,普天同庆啊!新闻通告不都出了吗,8月22号晚上晶臣天地那边有大型焰火表演,且晶臣酒店还有很多庆典活动,这会儿他们的套房早订光了,香港那边就更别提了,肯定还有堪比春晚的大型晚会。”项北更诧异了,“我听说你不在跟那个蒋三少搭档查案吗?他没跟你提过吗?”

8月22日晚,据说晶臣天地方圆60公里内,稍高一点的大楼都能在自家阳台上清楚地看见这场烟花秀,盛宁望了望眼前这栋近在咫尺的高楼,想着,兴许只有自己家是看不见的。

两人正说话间,听身后的佟温语清脆地喊了一声:“饭好了,都来吧!”

佟温语虽然身段窈窕、容貌惊人,但到底还是人间姝丽,当三十四岁的盛艺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盛宁与项北同时眼睛一亮。

可能是打小练舞的关系,她走起路来轻盈若仙,步态何其优美,便是端上菜碗这么一个家常动作,经她做来也毫无世俗气息,倒像仙女儿邀你入天宫赴宴。

他们的餐桌后面就挂着一张巨幅相片,相片处理成了油画质感,其实是盛艺多年前一场演出的剧照。这出舞剧是根据徐克电影改编的《倩女幽魂》,那场演出中,盛艺饰演的正是女鬼聂小倩。剧照上,她绾着简单的发髻,一袭淡紫色的长纱裙,眉目间蕴着淡淡哀愁,美得不似尘世中人。

轻烟、素娟间,还印着电影里的那首诗:十里平霜湖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

书生爱上女鬼,最后人鬼殊途无疾而终,怎么都是个悲伤的故事。

菜上齐了,还没动筷子,项北就突然龇牙咧嘴起来。原来是腿抽筋了,不过不严重,他自己抻了抻了腿,一会儿就好了。项北有个“高血压伴外周血管病”的老毛病,偶尔会抽点小筋,但服药就能控制。

“肯定是你忘了吃药了,现在,吃药。”佟温语拿起项北挂在椅背上的短袖牛仔外套,从中摸出一个药瓶,叮嘱他道,“说明书上说,这药饭前15分钟服用最好。”

“难得抽筋一回,居然就被发现了。”在未婚妻的眼皮子底下,项北和水吞下一粒胶囊,嘴上还是不满意,“15分钟?你这意思就是我看着你们吃呗。”

佟温语嗔怪道:“谁让你这把年纪就一身病,还总忘记吃药,我告诉你,以后药瓶给我随身带着,一天三顿必不可少。”

“我这不随身带着了嘛。”项北喏喏地不敢还嘴。

人前威风八面的项局长,人后却是个妻管严,盛艺笑了,问他:“你现在还每天都游泳吗?”

“游啊,”佟温语替他答了,“跟傻子似的,每天都游,风雨无阻。他们小区的泳池是早上七点开始营业,他跟管理员打了招呼,六点半就偷偷放他进去了。他还说,在小区的小池子里游得没意思,以后要找机会游到香港去。”

“你不运动不会懂,游泳好处太多了,减肥塑形,强身健体,还能提高心肺功能,”项北不喜“傻子”这个评价,撇嘴,反驳,“毛主席72岁高龄还横渡长江,还写下了‘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这么豪迈的诗句呢!”

“你说的这首诗是毛主席游北戴河时写的。”一直默不作声的盛宁突然插话,“毛主席63岁畅游长江时,写的是‘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佟温语噗嗤笑了,扭头看了项局长一眼,打趣他道:“你不说你最近天天泡图书馆,又借书、又背诗的吗,这好像一点也没吸收啊?”

项局长是理科生学法律,偏科严重,为了在即将到来的婚礼上致辞,确实靠看书狠补了一阵自己的文科短板。可惜,难得拽文还是露陷了,他羞涩地低头,小声地讨饶:“欸欸,盛宁同志,以后这种错误你私下纠正行不行?美女当前,不带这么不给面儿的。”

盛艺也笑了,说:“过两天我们舞团就要去全国8城巡演了,首站是长沙。我想着可能连你们的婚宴都赶不上了,所以今天就请你们吃个饭,顺便也想请你们在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替我照顾一下宁宁,他呀,一忙案子就不管不顾,贪官还没抓着,自己倒快倒下了。”

“盛艺姐,你跳谁?”佟温语对舞剧颇感兴趣,只是同样忙起案子来就不管不顾,也没机会走进剧院好好欣赏,她两眼放光地问盛艺,“黛玉吗?”

“不跳黛玉,跳秦可卿。这可能是我最后一场公演了,我年纪也不小了,该给新人让让路了。”不管是曹老先生笔下还是这出新编的舞剧,“司人间风情月债”的秦可卿从来不是《红楼梦》的主角,但盛艺硬生生把她跳成了主角,最后导演不得不给她加了一场独舞。

“你就放心去巡演吧,盛宁我俩来照顾。”项北对待艺术就是牛嚼牡丹,他的嘴里塞上了烧鸭腿,含含糊糊地插话。

“车祸之后,医生说宁宁的颅脑损伤严重,可能会引发情感障碍、情绪迟钝,我当时还没往心里去。”盛艺看了看一直冷淡对人的弟弟,叹起气来,“奇怪的是,他明明能感同身受别人的痛苦、别人的际遇,怎么对自己的事情就毫不上心呢?”

“这小子才不迟钝呢,他可是我们反贪局最锋利的一把剑,多大的官儿见了他都得心慌手抖。”项北不以为然,大喇喇地说,“叫我说,就是你俩把他的择偶标准拔得太高了,他天天看你们这样的大美人,一般姑娘哪儿看得上啊。”

“说起来,”佟温语也挺操心自己这位师弟的个人问题,多问了句,“检察院没有合适的,盛宁这会儿在跟公安联合办案,公安那边有没有啊?”

“公安?”项北翻着眼儿想了想,连连摇头,“公安都是糙老爷们啊,哪有特别漂亮的?”

从来对这类话题漠不关心的盛宁突然又开了口:“有一个。”

“谁啊?”一句话让一桌三个人都亮了眼睛,项北忙问,“你赶紧跟我说说,这姑娘姓甚名谁,我让老沙以组织的名义安排你们多接触啊。”

盛宁却岔开了话题,抬眼望向佟温语:“师姐,杂志呢?”

“我差点忘了,放心,给你带来了。”说着,佟温语就转身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本杂志。她递给了餐桌对面的盛宁,还笑吟吟地问他,“我怎么觉得你突然转性了,连娱乐八卦都关心起来了?”

盛宁将杂志接过来,只瞥了一眼标题,就忍不住皱眉。一行花体繁体大字,写的是《四少回港开斋,一夜狂搏三女》。他将杂志封底朝上扣在一边,说了声“随便看看”,便低头吃饭,不再作声。

饭后,盛宁抹桌子项北刷碗,盛艺与佟温语坐在沙发上闲聊,其乐融融。

待送走了这对准夫妻,盛宁回到自己的卧室,打开台灯,看起了那本八卦杂志。杂志封面是晶臣四少爷蒋慜之的正脸像,但旁边却配了一张模糊又露骨的私密照片,像是私人的泳池派对被狗仔偷拍了。照片中,一个半裸的少年正与三个身穿比基尼的女人在水池中亲密嬉戏。说是少年,其实也不妥切,蒋慜之今年虽刚满18岁,但可能得益于中葡混血基因,他身材极好,高大挺拔,一身凹凸有型的腱子肉。

这张脸也是既成熟又稚气,蓬松微卷的长发,甜蜜的五官,无辜的眼神,上下睫毛都浓密得十分夸张,像黑色蝴蝶的翅膀,左耳还戴着一枚十字架耳钉。杂志内文把这位蒋四少描绘成了一个极放浪顽劣的纨绔,但盛宁想,但凡谁生得有这张脸一半漂亮,就该他上天入地、恃靓逞凶。

他的手边还摆有一本财经杂志,封面人物便是晶臣未来的掌门人,蒋继之。

蒋瑞臣本就是难得一见的东方美男子,他的妻子与情人更是个个逾于港姐的混血大美人,因此无论是哥哥蒋继之,还是弟弟蒋慜之,都是万中无一的好样貌。从发色、肤色、瞳色来看,三兄弟依次渐深,蒋继之最浅,蒋慜之最深,从五官来看,蒋贺之的深邃眼睛更像哥哥,花瓣形的嘴唇则与弟弟肖似,盛宁从这两张英俊的男性面孔上各自提取了一些与那人相似的特质,忽然觉得,蒋二少洁身累行,太冷淡、太疏离,蒋四少又纵情红尘,过于轻佻花哨,只有这个始终不肯迈入蒋家大门的三少爷,冷暖合度,刚刚好。

倏然间,窗外“砰”一声巨响,几乎瞬间,便火光冲天了。

盛艺正在摆弄项北送来的白玫瑰,经这一吓,手一抖,便把花瓶抖到了地上,碎成了好几瓣儿。盛宁闻声出了房门,问姐姐:“没事吧?”

“没事,我还以为晶臣的烟花提前放了呢。”盛艺后怕地捂着心口。两人同时来到阳台上,但眼前的高楼死死挡着,什么也看不清楚。盛艺问弟弟,“你说,刚刚是什么声音?”

“像是哪里发生了爆炸。”盛宁微微蹙眉,隐隐感到不安。不一会儿,窗外响起了一阵阵低频的鸣笛声,似是救火车正奔赴现场。

翌日刚到检察院,盛宁就听到了一则消息,盛域的一个工业园区昨个夜里失火了,大火久扑不灭,已经烧死了二十几个工人,还有十来个人正在抢救中,其中危重的那些情况也不容乐观。

盛宁立时就跟领导请了个假,赶去了火灾现场。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换下检察制服,因为他听说,盛域那位年轻的总经理当夜就在工厂附近,遇见火情亲自冲入火场灭火,一样被烧伤了。

路上,盛宁坐在开窗透风的出租车里,连着给廖晖打了几个电话,电话许久才被接起来。他确认他伤情不重,现下还在园区那边,这才稍稍宽了点心。

他一路都在思索,这场火来得太蹊跷。

终于抵达现场,一眼望见,一地的断壁残垣,发生火情的那栋工厂大楼已被炸塌了一半,剩下的那半也是通体焦黑,摇摇欲坠。这个智造产业园区是盛域全资拿下的项目,但允许入驻企业自行进行改造。消防已经撤走,公安正在进行现场勘查,但来人不是刑侦大队,而是消防刑侦部门。

盛宁看见,廖晖正颓唐地坐在已经设置好的警戒线边,直愣愣的目光不知望向何处,只显出一副令人难受的可怜相。他昨夜真的疯了似的冲进了火场,试图以一己之力救火,但最终还是被消防人员架了出来。他的脸被熏得很黑,衣服也破破烂烂,抹布一样,他身上多处地方被烧得皮开肉绽,小臂上的骨头都露出了森然一截。乍一眼,盛宁甚至没将这位老同学认出来。

“怎么伤成这样,”盛宁走过去,二话不说就拽他手腕,“先去医院。”

廖晖却犟着不肯动。良久,他才木着一张脸,开口道:“盛宁,你说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盛宁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问:“火灾原因知道了吗?”

“刚刚听消防员说,初步判断是液化气罐意外爆炸造成的,但具体情况还得等后续的调查结果。”网上有个数据,15公斤的家用液化气罐爆炸时的威力,相当于150公斤tnt炸药。但廖晖认为这不是真相。他不断摇着头,空洞的眼里露出一丝狠意,“这一定是洪兆龙与李乃军的报复。”

这时一个女人疯癫颠地闯进了警戒线里,开始徒手在一片废墟中扒拉。她没在医院里找到自己的丈夫,只能来这里碰碰运气。公安人员怕她破坏现场,几人一起发力将她架离了现场,并提供给了她一个不太好的可能——可能昨夜里你丈夫离爆炸的液化气罐最近,在爆燃的瞬间就被炸成碎片了。

“不可能,不可能的!”女人哇地就坐地大哭。她一边猛力蹬腿儿,拒绝任何人的搀扶,一边坚称自己的丈夫只是夜里临时折回工厂办事,见失火便冲进火场救人,哪可能距离液化气罐最近、还被炸成碎片了呢!

很快,记者们也嗅着空气里的烟臭味儿赶到了。有一人,目测四十出头,高大又英俊。不比别的记者尽想找周围群众挖掘些能博人眼球的猛料,他似专业人员般多方位地巡视现场,一直举着相机拍个不停。

廖晖被这咔嚓咔嚓的照相机声惹火了,当场发飙,冲上去就挥了对方一记拳头——记者专注分析火情,冷不防被一股恶力砸倒,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便遭了廖晖一顿疯狂的拳打脚踢。

他边踢打边叫骂:“你他妈哪儿来的?是洪兆龙还是李乃军,派你刺探来了?”

还是盛宁及时将两人分开,劝阻廖晖:“你冷静点!”

“都不是。”记者从地上爬了起来,信手一掸身上的尘灰。他的气度依然从容,面上也不见任何愠怒之色。他张嘴便是一口字正腔圆的播音腔,爽朗悦耳,“我只是一个来寻找真相的人。”

可能是盛宁刚才出手劝了架,也可能是检察制服天然地让人心生好感,记者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这位年轻的检察官。他本是来为一年一度的洸博会做些前期筹备工作,没想到却撞上了这场蹊跷的大火,而这场大火与他记忆中的另一场火何其相似。

盛宁接来一看,名片白底黑字,排版干净,设计简约。

抬头写的是:《经济日报》,编辑记者,刑宏。

尽管廖晖奋力救了火,身上多处地方甚至达到了二度烧伤,可洪震还是对他大发雷霆。他责怪他,强龙还怕地头蛇,你为什么要去招惹洪兆龙?

廖晖心道好笑,出事之前,明明是你要给这条“出林龙”一点颜色看看,一出事立马撇得干干净净,真他妈的是只缩头乌龟!

廖晖身高一米八,洪震才将将一七五,然而他在他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就显得矮了,逊了。其实廖晖大学期间没少被人夸长相有韩星那范儿,洪震才是那个实打实的丑男,许是纵欲过度的关系,他的脸上斑点丛生,毛孔林立,永远缀着两只乌黑的眼圈。

洪震的书房里摆放着一只巨大的水族箱,顶天立地,铺面整整一面墙壁。里面养的全是凶恶贪食的水虎鱼。廖晖每回跨进洪震的家门,都会挨训,他站在这一墙水虎鱼前不止一次地想过,能把这厮扔进去就好了。

见廖晖一直低头不语,洪震以为他在自省认错,便交待下去:“你去收治烧伤者的那家医院打点一下,让医生瞒报也好,直接给家属钱封口也好,现在已经死了28个人了,绝对不能再死人了。”

“死了多少就赔多少,又不是赔不起。”廖晖实在厌烦了每每游走在犯罪边缘,他艰涩地动动嘴唇,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以后我们好好整改不就行了?”

“你他妈是傻逼吗?”洪震再次火起,又对着小舅子破口大骂,“30以上的死亡人数就属于特大事故,得直接上报国务院,这都已经不是地客气起来,见他便问了一句:“蒋队,你怎么还在啊?你没回香港为你妈妈庆生吗?”

这话问得很没有眼力见,盛宁从会议室里走了出来。

叶远见了盛宁,赶紧凑上去,笑嘻嘻地说:“盛处长,这阵子天天在忙韩恕的案子,看在我们这么努力的份上,今天我能不能偷个懒,到点就走?特殊日子,约了女朋友一起吃饭呢。”

同部门一个叫苏茵的年轻女检察官掐指一算,好像今天不是法定节日,于是问他:“什么特殊日子,你女朋友生日啊?”

“你傻了?不是我女朋友生日,”叶远抬手一指蒋贺之,有点兴奋地说,“是蒋队妈妈的生日啊,晚上还有烟花秀呢,每年不都这样吗?”

“哦,”苏茵恍然大悟,惊喜地瞪眼望着蒋贺之,直咄咄地问出声,“原来那个传闻是真的,你真是晶臣三少爷啊——”

“好了,”盛宁呵止两人继续发散这个话题,冷声道,“想下班现在就走,不然就留你们加班了。”

两名小检察吐着舌头,迅速收拾完自己的办公桌,溜烟似的跑了。

便连何絮飞也走了。

“今晚所有恩爱的夫妻和热恋中的情侣都往晶臣天地那边跑了,酒店里肯定是炮火连天,我一条老婆不在身边的单身狗就不参战咯。”他不正经地说完这番话,更不正经地唱了起来,“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好像蒋罗美晶的生日真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节日,今晚整个洸州都没人加班。

环顾空荡荡的办公室,盛宁主动向蒋贺之发出邀请:“今晚去我家吧,我们把现有的案子线索再梳理一遍。”

那个吻之后,两人还是头一回见面,但那个吻好像根本没发生过。驱车离开检察院,蒋贺之办事,你不也是圣母吗?”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蒋贺之心服口服地笑了,继而又打趣道,“都是中国人,‘圣母’这个词儿不合适,以后还是讲‘观音’吧。”

此后便是一路沉默。

大g停在了小区门外,蒋贺之也从驾驶座上下来,像前几回那样,目送盛宁离开。然而从刚才起,他的心里就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异样感觉,既痒又疼,像烧着一星火苗,越来越旺。

“喂,盛宁。”人已距他几米远,蒋贺之突然出声喊他的名字。似怕这人听不见,他伸手猛按了一把方向盘,车喇叭长啸一声,引得盛宁回了头,也引来了一些路人的注意。

检察制服夹在手边,转过身来的盛宁冷冷静静地看着他,问:“做咩?”

蒋贺之却不回话,继续长按方向盘上的汽车喇叭,一阵长似一阵、一阵响过一阵的笛声终于把周遭的路人全引过来了。

“我啱啱讲错,我唔系有啲钟意你,我系真嘅好钟意你。”他才不是那个盛域的小廖总,这位盛处长显然情商堪忧,等他开窍?不啻等待铁树开花。因此,众目睽睽下,他大声表白,同时也渴求得到同样的回应。蒋贺之笑着大喊,“你呢,你系唔系都仲意我?”

这么热烈、直接且难得一见的告白场面,还是两个男人,一众好事者发出了啧啧惊叹声,当事人盛宁则瞳仁放大,怔得一动不动。

“洸州的夜太险、太长了,我不舍得你一个人去面对。我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吻过一个人了,但我不能再这样不明不白地吻你,虽然到今天为止我们只认识了二十天,但对我来说,喜欢这两个字分量很重的,一开口就是一辈子。”似在提醒对方回答,蒋贺之又一次长长短短地按响了车喇叭,也又一次大声问出:“盛宁,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他不喜欢你,我喜欢你啊!”有个围观的小伙儿看着不太直,跟着胡乱起哄,他以手拢成话筒冲蒋贺之喊,“你别等他了,你选我吧!”

“谢谢。”蒋贺之礼貌地朝那小伙儿笑笑,然后严肃道,“不行。”

他的脸上已无一丝玩笑之意。

华灯初上的夜色下,不远处的房屋有了烹吹的烟火。他用那双深长多情的眼睛静望着他,似在等他一生迄今最终要的一个答案。

所有人都巴巴地一起等。

盛宁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在他已经成形了二十余年的人生观念里,男人喜欢男人就够扯的了,居然还谈什么一辈子?

“谁要跟你一辈子。”最后,他在众人殷殷期待的目光中骂了一句“痴线”,转身走了。

回到家中,盛宁闭目倒靠在了沙发上,这一天兵荒马乱,他几乎精疲力尽。

更晚一些的时候,他被一阵手机铃声惊醒,拿起一看,是项北。

项北今天的声音听来有些古怪,瓮声瓮气地在他耳边烧灼,好像刚刚喝了一顿大酒。他说的话就更古怪了,他说:“有时想想挺对不起你的,我这兄弟当得这么不够意思,明知道你喜欢温语,也没说退出,把人让给你。”

“感情的事怎么谦让,你这话不尊重师姐,不尊重我,也不尊重你自己。”盛宁这头确实已经翻篇儿了,他劝项北道,“别扯了,我说过,你能让她幸福就好。”

“我就是想说,哪天我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能不能替我照顾她?”

“你能出什么意外?喝酒猝死还是抽烟肺癌?”这话听着竟有一丝托“寡”之意,看来真是醉得不轻。盛宁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只好说,“自己的妻子自己照顾,真怕出事,那就从现在开始戒烟戒酒,争取跟师姐白头偕老。”

可项北仍大着舌头、絮絮叨叨,一会儿说对不起他,一会儿又说对不起他姐姐,说到最后竟还呜咽起来。盛宁已不耐烦到了极点,头疼又再次发作,于是直接挂断了电话。

刚刚挂断电话没多久,手机又响了,一看,还是陌生的座机号码。

想了想,盛宁还是忍着头疼,接起了电话:“哪位?”

电话那头没有一点声音。

“你是?”他又问一遍。

电话那头貌似还是没有动静,再细细一听,便似有隐隐约约的抽泣之声。

“彩诗吗?”盛宁终于反应过来,是那个无助的、羔羊般的女孩。沉默良久,他才说,“如果你想说说你的遭遇,我保证,我只是一个倾听者。”

女孩依旧不出声。她几次张了张嘴,却只催落了更多的泪水。

盛宁一直拿着手机,默默聆听。

可能足足沉默了二十分钟,女孩的哭声在某一刻突然凄厉起来,意识到对方仍需勇气,他便开口道:

“如果你怕遭到那群人的报复,我在长留街有间空屋,虽然不算宽敞,但足够住下你和你爸爸,你们可以在长留街内继续开家云吞面店,那里的村民跟洪兆龙那群黑社会不共戴天,他们会保护你和你爸爸的安全……还有,检察院周边也有一所初中,我可以为你联系转学,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去看望你……”

他难得说了许多,周全地替她考虑了所有的可能,他试着让这个可怜的女孩相信,你的遭遇不是人生不如意事,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恶行。他温柔又郑重地向她承诺,“如果你愿意站出来指认那些行恶的人,我就一定会拼尽全力,为你讨回一个公道。”

然而电话那头的杨彩诗最终还是做了决定。

“我不想被活活烧死,也不想死后被砌进冰冷的墙里,求求你,别再来找我了,放过我和我爸爸吧。”

她哭着留下这句话,就挂断了电话。

盛宁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起身走进卧室,看见桌上两本杂志以及两张与那人肖似的英俊脸庞,更有荒唐与交瘁之感。

一抬手,他将两本杂志全扔进了废纸篓里。

在给盛宁打去那个电话前,项北正在兄弟单位处理那个u盘的事情——检察院的技侦果然没法打开这个特殊加密的u盘,还得更专业的公安人员出马。

项北不欲打扰兄弟单位的工作,特地下班之后才去。他有一个叫赵赢的铁杆兄弟就在洸州市公安局的直属分局从事技侦工作,他对赵赢的能力毫不怀疑。

一番操作猛如虎,技侦处的一干人员都下班了,但u盘仍未成功读取。在只剩他俩的办公室里,赵赢指着电脑上一片或红或绿的数据对项北说,你要强行打开,这部分红色的数据就会丢失,得先修复了才行。项北听得一知半解,只好顾自点头。

修复数据的过程中,赵赢忽然腹痛,说了声“我得上个大号”,就捂着肚子出了门。

一通酣畅淋漓的宣泄,一肚污浊,尽归下水道,马桶上的赵赢长吁一口气,感觉倍儿爽。可当他一身轻松地再回到技侦办公室的时候,却发现项北不见了,连带着那个紫色金属外壳的u盘也不见了。

特殊处理过的数据没法另行拷贝,读取过也不会留下痕迹。只道对方已经成功打开了u盘,赵赢心道“这老项真不地道,求人的时候是一副嘴脸,求完人连谢都不谢一声,居然就这么走了”。嘟囔着,他也收拾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他想,下回见面,一定要这老项请客。

然而,当时赵赢并没想到,再也没有下回见面了,这就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项北。

因为项北死了。

的提讯证和自己的工作证件,对狱警们说:“市检反贪局要求依法提讯犯人韩恕。”

此刻,负责此监区的监区长已经候在这儿了。他刚刚接到了领导指示,必须将这几个难缠的检察官赶走。于是他当面拒绝了叶远他们的提讯要求,坚决不予放行。

叶远质问道:“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检察院提讯犯罪嫌疑人没有次数限制,为什么不可以?”

对方答得貌似在理:“连续不间断地讯问犯人已经够得上刑讯逼供了,洸州监狱有权拒绝这样的行为。”

然而,新的《刑事诉讼法》修正案尚未通过,对于办案机关能否连续讯问犯罪嫌疑人没有明确规定,而且一般涉及职务腐败的人都是老油子,不上点手段不会招供,因此反贪局办案的尺度向来比一般案子要大,这是司法机关内约定俗成的事儿。但眼下对方跟自己细扣法律法条,显然就是不想让他们再有机会接触韩恕。

几位检察官身后的盛宁将这段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只见叶远又更近一步,继续据理力争:“最高检发文要求对监狱实行巡回检察试点工作,由各试点检察院反贪局主导,试点期间巡回检察的次数、时间及人员安排不作具体要求,可以实地查看监区、监舍,询问任何一个在押犯人——”

“哎呀,叶检,您就别为难我了。”监区长料定对方也不敢硬闯,于是以个开玩笑的调调直接打断他道,“老板的命令,恕难放行。”

“最高检的意见在你看来是为难吗?”盛宁这时踱步上前。在监区长又想开口跟他打诨之际,他立即就提了音量呵止道,“领导讲话不准打断,你们监狱太没规矩了!”

这人穿检服,戴手套,明明表情寡淡,偏偏极具气势,监区长兀自心颤,只好低头改口道:“对不起,盛局长。”

“老板的命令”也不能不听,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梢一瞥,见监狱长居然也来了,立马如见救星,脖子又硬挺起来。

“正要找你呢,”盛宁不欲再跟这些人浪费时间,径直面向来人,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说,“我局接到举报,洸州监狱存在利用职务之便,帮助犯人违法减刑的情况,需配合进行调查。”

“谁举报?”上回韩恕住干部病房一事被媒体揭发,已经查过一回,还折了一个副监狱长。监狱长完全不信还有新的举报,也摆出一副有人撑腰的样子,追问道,“盛处长,怕不是根本没有这个举报人吧?”

“匿名。”盛宁只给两个字。

“我……我给你们段检察长打电话!”对方忿忿说完就掏出了手机。

“不用打了。反贪局拥有‘自侦权’,前期侦察无需请示检察长,局长批准即可。”停顿一下,盛宁淡淡扫了一眼对方胸前的警号,又道,“我现在就以反贪局代理局长的身份,要求与犯人韩恕进行一场深度谈话。”

这么霸道的态度就一个解释:今天你不让我进去,我就让你进去。

倚仗最高检的发文与代理局长之威,几句话说完,谁也不敢跟他顶茬儿了。

还未再次走进审讯室,段长天的电话来了,显然是监狱这边还是告了一状,他是来兴师问罪的。但盛宁看了看来电显示,面无表情地直接掐断,又将手机交给仍未离开的叶远保管。

忍着剧烈头疼继续往监区里面走,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痛苦不堪,突然间,一个熟悉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

一身囚服、由两名狱警“左拥右簇”的蒋贺之。

显然对方也看见了他,用目光与他缠绵了数秒钟,又笑着冲他眨了一下眼睛。

身上陈年的囚服已经磨得旧了,但一点不掩这人过于打眼的英俊,如鹤在鸡群,整个森冷压抑的监区都随他亮了几成。盛宁莫名感到视野斑斓,空气馥郁,头竟也不怎么疼了。

他停下脚步,微微扬起嘴角,告诉身边那位小检察,说,不用提讯韩恕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走出洸州监狱,发现苏茵正一脸焦躁地等在门外。已过晌午,洸州九月的日头依然灼烈,盛宁几天未曾离开室内,一边抬手遮挡眼睛,一边仰面享受阳光倾洒——久违的光和暖,这样的阳光就像厚实有力的怀抱。

苏茵走上来,将蒋贺之的手机交给了盛宁,说:“蒋队还有两句话让我转达给你。”

盛宁接过手机,疑惑地问:“什么话?”

苏茵哗一下就咧嘴笑了,笑得好像窥破了多大的秘密:“蒋队说接下来都交给他吧,让你乖乖睡觉,好好吃饭,养足精神等他回来。他还说,如果香港那边打来电话,你一定要接。”

监狱管理局已由沙怀礼亲自打好了招呼,面对公安“狱侦特情”的合理要求,监狱长也没法拒绝。蒋贺之跟其他犯人一样,也走了一套入狱的流程,当然检查就宽松多了。知道蒋贺之要以特情身份进监狱,何絮飞特意跑来告诉他,说自己跟一位老狱警打探清楚了,监狱哪里的监控有死角,哪些地方容易遭人伏击,需特别留意。他都记清楚了。

领取了一人一袋的物资,随管教将监室大门打开,便算成功进了仓。仓里都是上下铺,共12个床位,几个坐在自己床位上的犯人循声抬起眼,都直愣愣地盯着这个新来的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知是汗臭还是脚臭的异味,但犯人们的内务倒都打理得十分整洁,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四角分明,牙刷、水杯的朝向也整齐划一。

再见这位韩区长,没了保外就医时的逍遥自在,人已瘦了一大圈。韩恕一个人瑟缩在靠窗的那个床位上,手里紧紧攥着一节指套型的牙刷,好像这就是他赖以保命的凶器,模样十分滑稽。按要求摆置好脸盆、水桶和大小水杯,蒋贺之将自己的被子扔在韩恕的床上,对他说,你睡我上铺。

韩恕当然记得眼前这张俊脸。一下没了性命之虞,他感激涕零、连滚带爬地就把床位让了出来。

阿金就睡在他们对面。他坐起身,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然后慢慢攥了起来,手臂手背青筋暴起,指关节咔咔作响,像某种致命蛇类的攻击信号。他也用一种冷血动物才有的眼神死死盯着蒋贺之,蒋贺之则兵来将挡,冲他迷人一笑,说了声,请多指教。

阿金很可疑,但紧盯阿金还不够,洪兆龙还有其他入狱的手下,潜藏得更深。危险无处不在,蒋贺之一刻不敢放松。他几乎彻夜不寐,真跟贴身保镖一样,韩恕睡觉他醒着,韩恕走哪儿他到哪儿,哪怕仅有的那点放风时间也不放过。没人保护时韩恕忧心自己随时可能丧命,有人保护又矫情起来,连连抗议自己没了人权。

“人都快没了,还哪来的人权?”蒋贺之倚在没有门的厕所墙边,对正在里头上大号的男人说,“你连拉屎都得让我看着。”

韩恕蹲在坑位上,屙不出却憋得慌,委屈地抱紧了双臂,道:“有人看我拉屎我拉不出,就像忍精不射,很难受的。”

“你滚蛋,”若不是家教森严,蒋贺之几乎要爆出更难听的粗口,“我一个大少爷陪你在这儿吃牢饭、闻屎臭,你还难受上了?”

“那是你自己犯疯病,有福不享自讨苦吃,”韩恕垂着头,看着蹲坑旁经年累月攒下来的茶色尿垢,一边嫌恶心,一边嘟嘟囔囔,“还有那个反贪局的盛宁,也是疯子——”

“注意你的措辞,”蒋贺之自己被骂无所谓,但听不得别人骂盛宁,立即严声打断道,“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吗?要不是他以提讯为名守了你四天,你早被人宰了。”

“我知道,我也很感动……”感动不是假的,韩恕鼻子一酸,瓮声瓮气地说,“以前在位子上的时候,什么山珍海味、名车名表都不用自己掏钱,想要什么,只要一个眼神,身边的‘哥们’会立即为你办妥,哪像现在,拉个屎都没自由,命都快保不住了……”

“那些是你‘哥们’吗?还不是奔着你的职务来的?”对方好似就跟“拉屎”犟上了,蒋贺之不耐烦地说,“感动为什么不把实情招了?你的供词若成了破案关键,还能减刑呢。”

还想劝其坦白从宽,但韩区长忆往昔已无法自拔,只听他接着说下去:“当年走出大学初入机关,我也是踌躇满志,也想发光发热好好干一场,兢兢业业干了将近二十年,才干到了这个区长,一开始只是接受宴请吃吃喝喝,后来就收些礼金礼品消费卡,觉得拿这么一点点不要紧,哪知道一旦开头,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怎么,你是不是要跟我说,”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蒋贺之嫌其陈词滥调,直接打断他说,“你来自农村,小时候日子太苦,实在穷怕了?”

“那倒没有,我爸是海员,我妈是国企干部,”韩恕擤擤鼻子,还挺自豪地说,“我是小康家庭出生的,打小不差钱。”

“不差钱就更不应该了,”蒋贺之冷冷道,“咎由自取。”

“船到江心补漏迟,你当我不后悔?我悔得肠子都青了!如今党籍丢了,公职没了,十年寒窗苦读、二十年在岗奋斗的心血全都毁于一旦,只剩下铁窗泪了……”说着说着,他还真光着屁股、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上了。

后来韩恕的律师要求会见,蒋贺之就不能跟着一起去了。正赶上监狱放风的时间,他忧心这点时间里会出什么差错,打算去找管教走个后门,再溜出监室去看着韩恕。

他一心只在韩恕身上,没意识到自己走进了监控的盲区,待一个黑影纵身扑来之时,已经明显处于弱势了。黑影正是阿金。他是带着结果韩恕的任务来的,但苦于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生怕老家的妻儿收不到钱,于是决定先弄死这个碍事的警察再说。高手过招,失了先机就等于输了一半,阿金出手即是不留余地的杀招,两人拳拳到肉地撞击几下,蒋贺之一直处于躲闪、招架的地位,勉强化解掉连续袭来的拳脚,就被阿金扭转手臂,从身后勒住了脖子——若不是他崩紧颈部肌肉硬扛,这一下怕就已经被对方勒毙了。

还有一手空着,他在窒息边缘艰难地转动袖口,突然间,猛地拧腰转胯,以全身爆发力将身后的阿金撞开,同时衔接着挥出一拳。

阿金冷不防被利器划伤了眼睛,惊骇地后退一步。蒋贺之这才得到喘息的空隙,他冲阿金扬了扬手腕,他的指间竟夹着一枚带血的刀片。

原来在老沙的同意下,他的囚服另藏玄机——袖口被浅浅逢进了一截刀片,一扯即出,锋利无比。

趁对方震惊之余,蒋贺之又闪身而上,以手刀痛击阿金的喉咙。在阿金吃痛张嘴的瞬间,迅速将那截刀片塞进他的嘴里,然后猛力推动他的下颌,逼他将刀片生吞下去。

刀片一路从口腔滑入胃里,瞬间割伤了他的喉管,阿金口中鲜血喷溅,一脸怨怼地倒了下去。

血也溅到了蒋贺之的脸上。转动转动被勒痛的脖子,又舔了舔白牙上沾着的鲜血,他笑着骂了一句“傻仔”,说,能作弊我为什么要跟你真玩命?然后他就走出监控盲区,走到监视器下,仰头对其大喊道:“报告管教,有人吞刀片自杀了!”

不出两分钟,狱警们就都来了。蒋贺之悠哉地侧立一边,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地抢救伤者,有人还嘀咕呢:这哪儿弄来的刀片啊,完了完了,要挨处分了……蒋贺之忍笑不语,但见阿金被抬上担架、送医急救去了。他想,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能救回来肯定也得胃内大出血、吃上一顿苦头,若不能救回来就当死刑提前执行了。

蒋贺之带着满身的血回到了监室,韩恕也才回来。他晃晃悠悠地坐回了自己的床位,捂着胸口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你没事吧?”韩恕被他这一身血吓着了。不得不说,就这几日,他们勉强也算处成了“上下铺的兄弟”。见蒋贺之突然眉头一皱,口吐鲜血,更是大惊失色,赶紧要叫人来看看,“管、管教——”

“闭嘴,”蒋贺之强行将涌上喉咙口的鲜血又咽回去,擦了擦嘴角道,“不想死就闭嘴。”

韩恕当然不想死,便不再乱说乱动,只抱膝蹲在一边,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蒋贺之闭上了眼睛,粗重地喘着气。他不知道洪兆龙是否还有后招,更不知道自己眼下这副伤情,再来一个阿金该如何应对。

方才那厮下手太狠,他的胸口一阵剧痛,应该是肋骨断了。

在为韩恕的安危投入大量精力之后,回到家中的盛宁又困又乏,恨不能就此一睡西去。但蒋贺之交代的那两句话其实自相矛盾,谁能一边等电话一边乖乖睡觉?

盛宁倚在床头,上眼皮渴慕下眼皮,好几次都困得险些睡过去,耳边却总会响起一个温柔脉脉的声音,说,接下来都交给我。这个声音又将他唤精神了。他怪这人不把话往明白里说,到底让他等谁的电话?

答案在他离开洸州监狱的第三天揭晓了。

电话接起来,是一个非常甜蜜悦耳的男性声音,那人开口便说:“你是我三嫂吧?”

盛宁微微一愣,回答道:“我是盛宁。”

那人还是管他叫“三嫂”,他说:“我三哥让我送你一份礼物,已经发进你的工作邮箱,记得查收。”

他还笑着说了一句:“你转告他,这回的人情他欠我欠大发了,让他想想怎么还吧。”

两句话说完,便干脆利落地收了线。

盛宁赶紧起身,打开笔记本去查收邮件。邮件里是一个新鲜录制的视频,点开一看,画面里出现了一张年轻的、笑吟吟的男性面孔,长发小马尾,单边一只十字架钻石耳环,几绺不羁的黑色刘海,衬着一张极精致的头包脸。

盛宁认出来,这是蒋慜之。

似还嫌镜头里的自己不够帅,蒋慜之颇自恋地调整了一下自拍角度,然后即刻收敛笑容,目视镜头,以一个相当严肃的口吻道:

“韩区长,我是蒋慜之。我以我爸爸蒋瑞臣、我二哥蒋继之的名义向你保证,你的太太和女儿现在人在香港,她们很安全,没人敢动、也没人动得了她们。”

收到视频,盛宁立即动身赶往洸州监狱,要求再次提讯韩恕。这个视频还有后半部分,在洸州监狱的审讯室中,他将它完整地播放了出来——

“——没人敢动、也没人动得了她们。”镜头里的蒋慜之说完这句话,便把脸扭向一边,笑着说,“来跟你爸爸打声招呼吧。”

很快,画面上又出现了一张年轻女孩的面孔,是韩恕年仅十七岁的女儿韩灵,小圆脸大眼睛,跟她爸爸很像,但比她爸爸漂亮。

“爸爸,我跟妈妈差点就被人杀了……”面对镜头,韩灵梨花带雨地控诉,“他们还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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