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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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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x年6月12日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季长安长达十年的服刑生活在这一天终将结束。

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寝室里的其余9人都还在睡梦中。寝室里的通讯器里突然传来年轻狱警通知季长安收拾好东西准备出狱的消息。

被无辜吵醒的9人神色各异,面对他们投来的或羡慕,或嫉妒的视线季长安通通视若无睹。

他照常起床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然后慢腾腾地起身收拾他为数不多的行李物品。

季长安的东西很少,甚至可以说是没有,收拾来收拾去桌面上那个破旧的灰色双肩包依旧是空瘪的。

季长安在卫生间里麻利地换下身上那套蓝黑色的囚服,换上那套在柜子里尘封了十年的常服。

他对着镜子从上往下一颗一颗扣上纽扣,低头仔细地抚顺蓝色衬衫上的折痕。

十年的牢狱生活很枯燥也没有盼头,日复一日地重复性劳动让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恍就过去了。

都说时间是一把杀猪刀从24岁到34岁长达十年的跨度,岁月的流逝没对季长安的脸造成任何伤害,镜子里的他五官依旧硬朗出挑,即使是常人难以驾驭的板寸在他身上也只是给他增加了几分野性,唯有那双曾经波光潋滟的桃花眼此时已经干涸如一潭死水,再无波澜。

季长安木着张俊脸,嘴唇紧紧地抿着,用那双死气沉沉的桃花眼一眨不住地打量着镜子里不知何时爬上眼角的几根细纹,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忽然意识什么,阖上眼扯着嘴角落寞一笑。

如果说十年的季长安是一把锋芒毕露见血封喉的利剑,那么十年后的他就是一把钝刀,外表能唬唬人,其实内里早已腐烂。

十年前那个张扬跋扈恣意妄为的季长安早就在少年意外离世的时候已经跟着去了。

踏出监狱前一秒,年轻的狱警顺手把一张银行卡塞到了季长安的手心里,那是他在监狱里做教育改造的工资卡。

虽然季家在他父亲季恒被判死刑时就已经没落了,但季家毕竟是长达百年的名门望族,而且公司还有他大哥接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监狱里的所有人都忌惮他背后的季家,因此没人敢欺负他。

季长安在牢里的表现可以说得上十分优异,除开一开始的不适应,后来的他积极参与劳动,积极反思,改过自新,上面迫于他哥的压力,明里暗里想给他减刑的机会,但他每一次都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像是在惩罚自己一般硬生生在牢里熬了十年。

卡里的钱数额不多,只有几万,在季长安这种挥金如土的富家子弟的眼里充其量就是打发叫花子的小钱,但他还是把这张橙色的小卡珍重地揣进了自己胸口处的兜里放好。

……

踏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全身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之下,身体被晒得暖烘烘的。

身上的束缚早已经被狱警解开,手腕上,脚踝处都空落落的,每走一步都不再会发出金属碰撞时发出的特有的清脆的声响。

“这也许就是是监狱里无数人渴求的自由的感觉。”季长安想。

身后的监狱里,准时响起服刑人员们晨跑时喊得整齐划一的号子。

季长安大脑处于宕机的状态,脑子一片空白,心口涌上一股恍如隔世的陌生感,还没等他缓过神,一大片阴影就从侧后方盖在他头上,遮住了夏日早上毒辣的光线。

季长安侧过脸,裴言川那张超尘脱俗的俊脸就映入眼帘。

他右手举着伞柄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的身侧。

虽然裴言川每隔几个月就会来监狱探视他,但就在这一刻,季长安还是倏地红了眼眶。

裴言川顶着那张生人勿近的面瘫脸,神情淡漠,不悲不喜。

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弟,三十几年朝夕相处的默契,让季长安一眼就能从他表哥那双凛冽的眸子里品出那一抹隐藏在深处的为他担忧的情绪。

他太了解他表哥了,这人看起来是他们四个人里最淡漠的一个,每天都是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样,其实那只不过是他在裴家俊变态一般的控制欲下的保护色,裴言川的心思其实是最细腻温柔的,同时他也是四个人里最重感情的。

他像小时候那样,用拳头轻轻顶了一下他表哥的肩,亲昵的动作让裴言川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他用另一只手安慰性拍了拍季长安的后腰。

“徐博文和程诚前几天去法国了。”裴言川撑着伞和季长安并肩而行,“他们其实也想来,但实在是走不开。”

季长安听着他表哥的话,点点头表示理解,“他俩出差前几天有来看过我,和我说过要去法国。”

“嗯。”裴言川还是那么言简意赅。

前面几米开外,停着一辆酷炫的黑色大g,车身线条流畅霸气,一看就是他表哥的车。

果然没走几步,他表哥就打开大g的后车门,示意季长安坐进后排。

季长安不经意间瞥到他表哥右手上那一枚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钻戒,怔愣了一瞬。

……

裴言川系好安全带,脚踩离合跑车发出一阵雄浑的嗡鸣,像一匹在非洲草原上急速奔驰的猎豹,灵巧地汇入开往市区的高架桥的车流里。

季长安坐在车后排,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前面,时不时瞥过他表哥抓着方向盘的右手上。

“咳……哥”季长安着内心斗争了好久,才斟酌地问到,“他最近好些了吗?”

季长安因为心虚,假模假样地侧过脸假装看窗外的风景,其实身侧的手早就不安地抓住大腿的布料,把硬挺的布料抓地皱皱巴巴皱。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个他指的是裴淮之。

季长安对这个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便宜表弟感情算得上是非常的复杂。

十年前季长安和裴淮之算得上是死敌,季长安看不过裴淮之为了勾引他表哥乱伦使下的那些下贱手段,看不惯裴淮之明明和他表哥在一起了还黏在程知言身边,裴淮之同样厌恶他,看不惯他假惺惺地作态,一看到他出现在程知言身边必定会炸毛。两人互相看不顺眼。

但现在他对裴淮之的感情愧疚占据更大一份。

五年前那件错综复杂的惨案其实与他有脱不开的干系,要不是他做事太过冲动不计后果,裴淮之和他表哥的地下恋情不会暴露得那么快,裴淮之也不会被裴家俊关进所谓的戒同所受尽折磨,是他间接地导致两人分开那么长时间,也是他的自大妄为害死了他最爱的人。

整个案件里裴淮之其实是最无辜的一个,因为长期的精神折磨,他本就处于极度崩溃的边缘,挚友的意外离世让他痛不欲生,一时想不开精神就失常了,疯了几年。

一想到自己这些年自己做过的那些数不清的错事,季长安难堪又愧疚,鼻头弥漫着一阵巨大的酸楚。

裴言川听到季长安问裴淮之的近况还是有些意外的,他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后座坐立不安的某人,说道;“近些年恢复得都挺好的,前些天还跟着老师去做了志愿者。”

说到裴淮之的时候裴言川周围冷峻的气场肉眼可见地柔软下来,那双凛冽的眸子也变得柔情似水。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裴言川真的很爱裴淮之。

“那挺好的。”季长安听到裴淮之精神恢复得不错把视线收回去,紧抓着大腿的手指稍稍地松了劲。

又过了一会儿,季长安从后视镜里偷瞄前面专心致志开车的裴言川,喉结上下来回滚动,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喊了一声裴言川“表哥。”

“嗯?”裴言川应了他一声,从后视镜里看他。

“我我想去墓园看看他。”季长安埋着头,一开口声音越来越小。

短短八个字节,每一个字音都发酸发涩,像从牙齿缝隙里艰难地挤出来的,尾音发着颤。

裴言川回头快速地扫了一眼季长安,平静的眸子里有了些许波澜。

季长安清楚地知道裴言川是在担心他。

“没事的哥,我……”季长安眼眶发烫。

十年过去,一想到那个人,胸口就钻心地痛,他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我就想去看看他。”

前面开车的裴言川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说道“下了高架桥,前面不远处有个花店,给他带束花吧。”

墓园的位置很偏,坐落在郊区以外,平日里很少人会踏足。

因为今天是工作日,墓园四周空荡荡地,周围更是连一个祭拜的人影都没有。

墓园里种了很多榕树,每一棵都有碗口粗细,树枝盘根错节绿荫蔽日,阳光高悬在空中透不进来,给本就静谧的墓园平添上一抹寂寥的氛围。

季长安在安保处登记了姓名,转身和裴言川告别,独自捧着一束还带着水珠的洋桔梗往墓园最尽头方向走去。

怀里这一束花是他刚刚在花店里精心挑选的。每一朵纯白的洋桔梗都处于含苞待放的状态微微聚拢着,丝绸般光滑细腻的花瓣上还挂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季长安垂眸细细地打量着手里的花,苦笑着在心里感慨它们和那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清纯而又纤尘不染,易碎而又惹人怜爱。

墓园的选址是他在入狱之前亲自选的,每往前踏一步,脑子里刻意尘封的记忆像是被解开了诅咒,一股脑涌了出来,过去发生的一幕幕接二连三浮现在眼前。一切的发生都太过意外,像是蝴蝶效应一般让人应接不暇。季长安眼眶发酸,眼前朦胧一片,不得不走一步一个大喘气。

短短两百米的小路,他边走边喘,走了十来分钟,才终于走到了墓园的尽头。

那里是一个巨大的平台,平台上并排立了4座墓碑,很明显可以看出是一家四口的墓,后面特意种了一排高大的白玉兰,6月份刚刚过了花期,玉兰树长了新叶,绿油油一片,郁郁葱葱。

四座墓碑里最左边的两座墓碑是一对中年夫妻的,墓碑上贴着夫妻俩的黑白照,左边的女人四十来岁,五官秀丽气质娴静,她扎着低低的马尾,拘谨地面对镜头微笑,旁边的丈夫同样也微微笑着,面相老实憨厚,虽然时间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但也还是能从照片里窥见俩人年轻的时候相貌都相当不错。

最右边的照片上印着一个穿着粗布衣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而他们的中间的那个矮一点的墓碑上赫然贴着一张相貌十分秀丽的少年的照片。

十年过去,塑封着的黑白相片经历了无数次风雨的侵蚀,塑封有些微微发黄,不过照片里少年的笑容依旧如故,他俏皮地歪着脑袋,看着镜头外的人嘴角还噙着一抹甜笑,眉眼弯弯。

在季长安的印象里,少年很爱笑,他只要一笑,脸颊上还没褪去的婴儿肥就会自动漾出两个小小的括弧,那双标志性的杏仁眼也会从圆滚滚状态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

少年的笑容像夏日里泡在椰奶里的冰粉,很清甜,甜到人心窝深处。

每一次在暗处目睹少年明媚的笑容,季长安都会忍不住心跳加速,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甚至他会抵触少年给他带来的这种身体失去理智的感觉,直到后来的后来他才发现那是他对少年的心动,不过已经晚了。

那个像小太阳一般充满活力的少年,在19岁那年阖上了眼再没醒过。

季长安记得程知言临死前蜷缩在他怀里时充满绝望的眼眸,记得他揪着他袖子说他想回家时划过眼角的泪痕。

心口渐渐愈合的伤疤,被现实撕扯得鲜血淋漓,极度的悲伤将季长安层层包裹,他双腿像是灌了铅,无法再前进一步,只得停在原地慢慢地弓下腰。

“啊言。”季长安肩膀剧烈抖动,他哽咽着像是被抽掉气的娃娃扑腾一下直直跪在少年的墓前,怀里的花也落在少年的墓前,花瓣上的水珠零星砸在陵前灰白的水泥地面上,星星点点的水痕像是跟着落泪一般。

“程知言,我错了。”他对着那张薄薄的黑白照片哽咽着不停地道歉,字字泣泪,内心悔恨万分,但一切措施在死亡面前都显得那么地苍白,那么地无力。

即使是富可敌国的贵公子又怎样,依然救不回他心爱的少年。

季长安能做到的,也只能是像一个绝望的信徒一般跪在少年的墓前,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呢喃着少年的名字,一遍遍地忏悔。

他五指微张,指尖凝聚着他无限的眷恋一下又一下抚过照片上少年俊俏的眉眼,豆大的泪水一大滴一大滴不受控制地划过脸颊坠到地面上。

忽然,一阵巨大的冲力从后方传来,一抹黑乎乎的剪影像一枚出膛子弹一般冲过来,季长安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个人是谁,就被拽着领子扯起来往旁边甩去。

季长安像一块破布,被这又拽又推得还没站稳一个重心不稳狼狈地侧摔在地上。

那个人不想轻易放过季长安,没等他反应过来,就骑在他身上,揪着他的领子,拳风呼呼扑面而来,像没有痛觉,硬邦邦的拳头挥下一拳又一拳砸在季长安的门面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那个疯了一般人卯足了力气下死手,一拳紧接着一拳,丝毫不给季长安喘息的机会。

季长安被揍得鼻青脸肿,鼻梁像是被那迎面而来的一拳打骨折了,钻心的刺痛,鼻尖发酸,温热的血液在鼻腔和口里翻涌,他偏头喉结滑动,哗啦——一口血水吐在地上。

“淮之,够了!快住手!”

季长安被锤得眼冒金星,双颊火辣辣地痛,满嘴都是血液咸腥的味道。

他躺在地上,无力反击,觉得自己快要被打死了,迷糊中听到他表哥着急地呵斥声。紧接着耳边传来急促而又凌乱的脚步声,然后骑在他身上的那个人就被扯开了。

季长安也被人从地上扶了起来,他精神涣散,踉踉跄跄地站在原地。

“放开我!”裴淮之被裴言川拖着连连往后退了几步,牢牢地控制在怀里。

“你没事吧。”裴言川看着季长安,眼里都是歉意。

季长安捂着脸,视线还是模糊的,他恍惚地摇摇头。

“原来揍人的人是裴淮之啊,难怪他能下死手。”他想。

被控制在怀里的裴淮之比起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季长安也没有好到哪去,他喘着气,胸腔起起伏伏,因为肾上腺素的急剧分泌,他垂在身侧的攥成拳头的右手都在大幅度地抖动,那双和程知言七八分像的眸子赤目欲裂地瞪着他。

看到季长安看自己,裴淮之在他哥怀里不停地挣扎,还妄想用脚去踹季长安。

夹在他俩中间的裴言川一个头两个大,他一边要哄好情绪激动的裴淮之,还要抽空关心季长安脸上的伤口。

季长安抬手抹掉唇边快要凝固的血迹,视线下垂,忽然瞥见到他表哥的脚边还落了一大束精心包装过的捧花。

那束花和他带来陵园的那一束花一样,也是纯白的洋桔梗。

可惜现在它们正狼狈地躺在地上,包装上还被踩了好几个零散的脚印,纯白娇嫩的花瓣此时沾满了泥点子,变得破烂不堪。

他缓缓弯下腰捡起那一束粘满灰尘的花束,双唇张开又合起,话却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裴淮之也注意到了他手里的花,他倏地停止了挣扎,他背对季长安,把脑袋埋在他哥的怀里,三十岁的人了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般抽泣。

他看起来是那么地伤心,摇摇欲坠好像下一秒就要晕死过去。

裴言川看着怀里抽噎的人,眼神复杂,他心疼地揉着裴淮之的背,柔声细语地哄着怀里声泪俱下的恋人。

季长安手脚无措地站在原地,他意识到自己好像又做了错事,他想和裴淮之道歉,可是他表哥对他摇了摇头。

最终他只能愧疚地低下了头,眼眶涌上温热的泪水。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周围的气氛还在僵持着,裴言川怀里的抽泣声却渐渐地止住了。

裴淮之扭头看着季长安,双眼和鼻头又红又肿,眼神充满了怨恨,神情是那样哀伤。

他像是哭诉,又像是埋怨地说“季长安,他都死了,你为什么还不放过他,还不让他在下面安生”

“淮之,够了。”裴言川截住裴淮之后面的话。

可他前面的话杀伤力已经足够大了,它们像是一把把利剑从天而降,每一个字都能把季长安死死地钉在原地。

季长安一时间如万箭穿心,他怔住感觉全身血液都在倒流,脸色发白,巨大的悲伤和愧疚感奔涌而来,一瞬间将他淹没,他感觉快要不能呼吸。

季长安嘴开了又合像是想辩解什么,却无力地发现,他根本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因为间接害死程言之的凶手正是他自己。

季长安绝望地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嚎哭,愧疚和自责占据了整个心头。

季长安和程知言的第一次相遇在初升高那年暑假,一个和往日一样稀松平常的午后。

夏季是一个阴晴不定的季节,夏末的雨总是下得那么令人猝不及防,前一秒还是艳阳天,太阳孜孜不倦地炙烤着大地,下一秒雷声轰隆,雨滴像被剪断的珠帘,从万米高空啪嗒啪嗒往地面上砸,把季长安他们几个淋得好不狼狈。???

季长安,裴言川,徐博文还有程诚四个人,都是第一次来到梧桐巷这个陌生的胡同里。

大雨滂沱,顷刻之间就把几个人浇了个透心凉,因为他们都不熟悉周围的地形,只能像初次进到大城市的小老鼠一样被雨驱赶得到处乱窜。

他们跑了一小段距离,小路豁然开朗,雨幕中隐隐约约之中可以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间装修得还不错的面店。

四个人抱着头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朝着前面唯一一家还看得过去的面店里跑去。

季长安他们跑进店里环顾四周,发现因为还没到饭点加上下雨的原因,面店里面没什么人,五张桌子空了四张,只有角落里最后一张凳子上坐着一位食客。

他们几个撑着腿,喘着粗气,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着对方被雨淋得狼狈不堪的模样,都有些忍俊不禁。徐博文更是脸都憋红了。

季长安身穿着的棉质的体恤被雨水浸透,湿哒哒地贴在身体上,黏糊糊又湿漉漉但感觉令他有些不适,头发刚刚也都被雨水打湿,现在一缕一缕地黏在额头上,他黑着脸在心里暗骂了句真倒霉。

眼看着外面的大雨一时半会都不会停,甚至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通知司机从城北住宅区赶过来至少还要等1个小时,一直干站着也不是办法。

看着桌子上和凳子上斑斑点点的油渍,四个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挣扎。

季长安在内心深处做了一番心理搏斗,最后还是向现实低头,在最靠近门口的那张桌子上乖乖坐了下来。

托人放鸽子的福,这还是他们几个金贵的小少爷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在一个五星级以下的小餐馆吃饭。

徐博文好奇心重,他左看看,右看看,用眼神巡视了一圈小面馆后,他拿起桌面上那张皱皱巴巴的菜单翻来覆去,最后要了一碗重庆小面,还有一瓶百事可乐。

程诚选择恐惧症纠结了好久最终还是选择和徐博文点一样的餐,裴言川口味比较清淡只要了一碗清汤寡水的阳春面还有一瓶某牌子的豆奶。

季长安有些嫌弃店里的环境,他还在因为衣服裤子都湿乎乎地黏在身上而生闷气,没有兴致想吃东西,最后用黑色水笔随意地在一瓶某牌子的气泡水上打了一个勾。

面店上菜很快,他们点餐没多久,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色汗衫中年男人端着一个托盘从小店后厨里走了出来,他步子迈得很大,但托盘端得却很稳,盛在碗里的面汤甚至纹丝不动。

男人有着一张大众脸,看起来憨厚又老实,他嘴角叼着一根看不出牌子的劣质香烟,烟头随着他的呼吸一明一灭,肩膀上搭个起球的白毛巾,佝偻着背站在他们的桌前,把面一一放在他们的面前。

最后还把托盘角落里那一包还没开封过的面巾纸递给他们几个。

“我们好像没要面巾纸。”徐博文有些疑惑。

“这是送你们的,虽然是夏天,但还是擦一下吧。”男人声音低沉沙哑,一开口就知道是个老烟枪,一句话没说完,扭头咳了几声。

“谢谢伯伯。”程诚由衷地感谢道,他大大方方地伸手接过那包纸巾,抽了几张出来分给季长安他们。

“你们几个不是本地的吧,看着挺面生。”大中午店里没什么人,也不忙,中年人干脆在他们对面坐下,食指和无名指夹着烟,悠悠地抽了口,眯着眼睛吐出一个烟圈,用那双浑浊的小眼睛上下打量他们几个。

“我们是城北的,最近不是周末有空嘛,过来逛逛哈哈,听说这边挺好玩的。”程诚睁眼说瞎话。

老板听到程城的回答,挑起眉尾,他呵呵一笑着,调侃道“你们小年轻估计是被骗了,我们梧桐巷又破又旧,可没啥好玩的。”

季长安默默地听着,他在内心深处腹诽“可不是嘛!”

坐落在城南的梧桐巷就像是被繁华都市遗弃的隐秘角落,小胡同里的路又窄又烂,最窄的地方只能允许一个人直直通过,甚至连转身都困难,青石砖经过居民们长年累月的踩踏,变得脏兮兮的,马路两侧的地面上随处可见被随意丢弃的垃圾。

夏季,热气蒸腾,垃圾桶经过高温发酵更是散发出阵阵恶臭味,单是远远经过都会被那飘散出来的浓郁而霸道的气味熏得头昏脑涨。

其实他们四个人并不是像程诚说的那样是冤大头,是被人骗来玩的。事情的真相是季长安他们三个是陪着老大裴言川过来给裴淮之这个闯祸精收拾烂摊子来了。

一想到裴淮之这闯祸精,季长安就头疼,这个小鬼简直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小鬼头为了引起他表哥的注意没少闯祸,这不前几天刚刚招惹了梧桐巷里的几个地头蛇。

那些小混混扬言要把裴淮之的腿打断。

季长安觉得他表哥和裴淮之两人简直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怀疑两个人的脑子都有问题,一个表面上爱答不理,其实比谁都关心这个便宜弟弟,一个非要热脸往冷屁股上凑,还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装疯卖傻。

他俩玩得开心,这可苦了夹在中间的三人,季长安,徐博文还有程诚每一次都要跟在他表哥身后给裴淮之这个魔头收拾烂摊子。

今天纯属意外,地头蛇们因为前几天打群架被抓了,季长安他们几个不知道,在梧桐巷门口傻傻地蹲了好久,人都要被晒化了,也不见地头蛇们的踪影。就在徐博文和季长安讨论着要不要去买根冰棍消消暑时,头顶上轰隆隆响了几声闷雷,随后就下起了滂沱大雨,雨水下得又大又急,直接把他们几个没有准备的毛头小子淋了个落汤鸡。

想到今天这么倒霉都是拜裴淮之这个闯祸精所赐,季长安冷哼了一声,气得把手里快喝完的汽水瓶捏得咔咔响。

也许是他捏瓶子发出的动静太大了,角落里那个戴着黑色鸭舌帽一直在默默埋头吃面的人抬起了头,朝着季长安的方向看了过去。

少年一抬头视线就和季长安撞在了一起。

因为偷看乐子被人抓包,少年尴尬地用手挠挠后脑勺,对着对面那个看起来气鼓鼓的少年挤出一个害羞又腼腆的笑脸,然后像受惊吓的鸵鸟一般又迅速把头埋了下去。

少年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他们之间的对视不过三四秒,季长安却牢牢记住了一刻发生的一切。

这一天季长安好像彻底理解了课本上所谓的惊鸿一瞥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个巨大的帽檐下居然藏着一张让人眼前一亮的俊脸,少年皮肤白皙而有光泽,一双溜圆黑亮的杏仁眼黑色的瞳仁看着自己时懵懂又无辜,为了掩饰尴尬,他微微一笑眼睛就弯成两轮弯弯的明月,还未完全消下去的婴儿肥被面汤的蒸汽熏得红扑扑的,看起来软乎乎的,很好掐。

季长安视线久久地驻足在少年脸上那两坨还没消下去的婴儿肥上,心里生出一种陌生的情感。他空着的拇指和食指互相揉了揉,总觉得手上空落落地发痒,总想掐着点什么软软的东西解痒。

少年安静吃面的模样很乖,让他一下子联想小时候在国外生活时在牧场里看到的那只刚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奶白松软的羊毛,刚刚出生还站不太稳,每一次见生人,都会用拿着那双龙眼核一样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懵懵懂懂地瞅人看,还会朝着人奶乎乎地咩咩咩叫。

小季长安很喜欢和它玩,因为那是他在国外生活时除了表哥外唯一的朋友,那个月几乎每一天一起床天还没亮就会偷摸跑出去找它玩,只为了去摸摸小羊软软的毛皮,小羊也会用小小的角去顶他的手心,痒痒的一点也不痛。

他看着小羊一天天长大,它们相处得越来越融洽,他还为了小羊求着女佣姐姐给它制作了几身精美的小衣服。

只可惜最后衣服都做好了,却没有穿到小羊的身上。

因为他每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偷摸去牧场找小羊玩,最后连私教课都不去上,老师逮不到他就通过电话和季长安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告状。

季父知道后没说什么,也没有责骂他,只是乘坐着私人飞机一早就从国内飞往国。

一年到头见不到的父亲突然出现在家里,而且身后只带着一个秘书让小季长安很忐忑。

父亲个子很高,小季长安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他预感到,冥冥之中要发生什么,于是低着头不安揪着衣服下摆,心如擂鼓不自觉地往后躲。

高大斯文的男人把小季长安的小动作收入眼底,他笑了笑,敛了身上肃杀的气场,缓缓蹲下来,用温热的大手揉揉小季长安的脑袋瓜子,哄着小季长安让他带自己去看他新交的“好朋友”。

小季长安什么也不懂,他在为父亲没有生气还让自己带他去看小羊而感到高兴。

他天真地认为父亲见到那么乖的小羊羔一定也会特别喜欢它。

但下一秒,温柔斯文的父亲用温热的大手包裹着季长安的小手,带着他用枪亲自射杀了那只才刚刚出生了一个月还没断奶的天真懵懂的小羊羔。

那时候的季长安太过弱小,他无力挣脱父亲的桎梏,也护不住他的新朋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朝着它们跑来的小羊,随着枪声的响起倒在地上。

其他羊群被枪声吓得四处奔逃,唯有小羊孤零零躺在原地,它没有立刻死亡,眉心中间的血窟窿在呼呼往外涌出暗红色的血液,它们染红了小绵羊身上洁白无瑕的软毛,它的爪子在努力地蹬,就那样挣扎了几分钟,动静越来越小,最后永远停止了挣扎。

“你看,它死了。”季父用温润如玉的声音宣布着小羊的死讯。

倒在血泊中的小羊在死了之后还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它黑色的眼瞳里倒映着季父冷峻的脸还有一旁捂着眼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季长安。

他们的晚餐吃的是早上父亲握着小季长安射杀的那只小绵羊,他吩咐厨房特意做烤全羊,它被端上餐桌的时候还呼呼冒着热气。

季父坐在主位上,吩咐女佣给小季长安切了一大块烤得外焦里嫩的羊排。

小季长安不愿意吃,一想起死去的小羊,眼泪就汪汪地掉,甚至想从餐桌上逃出去。

季父拿着刀叉优雅地分解羊排,他看着再次哭得眼泪鼻涕往外流的儿子,没有心软,甚至没有安慰半句,冷漠地嘱咐女佣把羊肉切成小块强制性塞进刚满6岁的小儿子的嘴里,让他咽下去。

已经16岁的季长安到现在都还记得6年前,那羊肉里混着泪水咸腥的滋味,记得父亲那冷峻的脸,还有他在餐桌上的告诫。

高大斯文的季父三两口就解决了晚餐,他拿着餐巾擦完嘴边不小心沾到的汁水,悠闲地靠着椅子上,淡淡地掀起眼皮看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季长安。

他用温柔平缓的语调对着年仅6岁,还处在天真烂漫的小季长安说最冷酷的话:“这就是你玩物丧志的惩罚,你作为季家未来的继承人,不能有太多的情绪,不能有喜欢的事物,他们只会成为你的弱点,成为别人要挟你的软肋,在季家只有适者生存,强大的人才能活下去。”

耳边再次响起他父亲的告诫,季长安两道剑眉微微蹙起。

他厌恶父亲的强权,讨厌季家的冷漠,但多年的耳濡目染,他最终还是长成了他最讨厌的,父亲的模样。

季长安仰头一口气喝光瓶子里最后一口汽水,单手用力啪地把饮料瓶捏瘪,随意扔进了桌子底下的垃圾桶里。

空瓶子被扔进垃圾桶里,瓶瓶罐罐相撞,发出哐哐的声响。

对面埋头吃面的少年又抬头,用那双又大又圆的杏仁眼假装不动声色地瞄了他一眼。

两道视线啪地撞在一起,少年吃瓜再次被抓。

少年被季长安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盯得不好意思,他埋头吃面,帽子无法遮掩的耳朵尖肉从原本的瓷白色肉眼可见地变成了浅浅的粉色,最后竟然演变成了猪肝色。

季长安原本烦闷的心情被少年吃瓜被发现后滑稽的模样所抚平,甚至还有点说不上来的愉悦,他后仰靠在椅背上,耳朵里听着徐博文他们闲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少年,嘴角勾起一抹玩味地浅笑。

季长安做梦都没想到他居然会在嘉禾中学的新生开学典礼上遇到那个被他在破旧不堪的面馆里逗得面红耳赤的少年。???

清俊的少年今天没有像那天一样戴个大帽檐的帽子把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而是把他精致面庞大大方方地露了出来。

季长安站在班级队伍的尾侧,他双手抱在胸前,眯起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脑袋微微往后仰,饶有兴致地眺望远站在升旗台上的少年。

“大家好,我叫程知言……”

此时此刻程知言接过主持人递过来的话筒正在做自我介绍,他手里的话筒收音效果不是特别好,喇叭里声音有些失真还夹杂着些许电流的杂音,不过这些设备的残缺也不影响少年脆生生甜津津的嗓音涌入季长安的耳朵里。

八月金秋,才刚七点,太阳就已经开始兢兢业业地开始炙烤大地,升旗台上没有任何遮阳的物体,程知言就那样亭亭玉立地站在上面,双颊被热气熏得通红,一双骨节分明白皙如玉的手握在漆黑的话筒上形成黑白的鲜明对比,稍加注意还可以发现这双漂亮的手,指尖竟然是藕粉色的。

季长安的目光像牛皮糖一般牢牢地黏在程知言那双秀雅的手上,流连忘返。

“程……知言……”情不自禁地跟着少年的自我介绍默念他的名字,季长安眉间舒展,在心里感叹“名字还挺好听。”

程知言意气风发地站上面,白皙的鹅蛋脸还留着点婴儿肥,圆圆的杏眼下是挺翘的鼻子和薄薄的两片红唇,他腰背挺得很直,板正的白衬衫扣到最上面下摆全扎进黑色西裤里,显得那一节腰更细,好像盈盈一握就能完全圈住它。

他口齿伶俐,整一段演讲幽默风趣游刃有余,丝毫没有面对上千人的扭捏和胆怯,那自信的模样就像参加过很多演讲比赛一样,整个人透着股机敏的灵?,分外讨人喜欢。

现在的他更像是一个在天空中熠熠生辉的小太阳,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光芒万丈。

季长安对这样的程知言感觉很意外,他心里萌生出一种很复杂而又难以形容的感觉,像是惊喜,是开心,但好像又没那么开心,他的心跳得很快,好像下一秒就要从胸口蹦出来。

周围说话的人很多,各种人声汇聚在一起,格外嘈杂,季长安遵循本能目不转睛地望向升旗台上耀眼的他,耳边的杂音就通通都弱了下去。

那样优秀的他让季长安舍不得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哪怕只是一刻,就是一秒也不行。

……

程知言那天的新生演讲可谓是非常成功,一次开学演讲就成了学校里的焦点。

不出两天有关他的小道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校园,连一向不爱听八卦的季长安都对这些满天飞的消息略有耳闻。

程知言比他预想中的还要优秀,他是他们市里的中考状元,中考成绩甩全市第二的分数二十来分。

还有人说嘉禾为了把程知言这个市状元从一所挺有名气的公立中学里抢到手,居然破例开出了免三年学费的条件的先例。

季长安听闻这一段的时候,扬起眉毛。

要知道嘉禾中学算得上是s市里最有名气的一所私立贵族学校,建校百年学校里出过好多有名气的大人物,里面的学生更是非富即贵,要不就是高考状元的预备役,师资力量雄厚,一年的学费高达好几万。

“对程知言这个贫民窟里出来的穷小子来说,来嘉禾无疑是一个最优选。”季长安脑子里第一时间迸发的想法就是这个。

季长安在嘉禾里的排名在中等往上,目前的他不需要特别地展现自己的锋芒。

他所在的高一二班是过渡班里面的学生的成绩都是在中等线上下波动,不算好也不算坏。

程知言所在的高一一班,是高一的重点班,排行前40名的学生都在里面。

大家都心知肚明,嘉禾高一一班的学生都是未来市状元甚至是省状元的预备役。

一班和二班的教室并列在学校教学楼三楼的走廊尽头。

所以季长安每次下课和徐博文他们出去在走廊上透气的时候,都能看见隔壁重点班里,某一个角落围了一圈人,有男有女,叽叽喳喳在讨论习题。

穿着夏季蓝白色短袖校服的程知言是这人群的圆心,他坐在位置上,葱白细韧的手指握着黑色水笔,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偏头给他同桌讲题。

因为程知言偏着脑袋,季长安看不见他的全脸,他只能看到少年圆润的后脑勺,还有瓷白的耳朵尖。他头发有些长了,一低头,刘海垂下来几乎要遮住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

季长安背靠在栏杆上目光穿过影影绰绰的人影远远地望着讲题的他,窥见那又黑又翘的长睫如鸦翅一般随着呼吸上下颤动,慢慢地他的心也随着那长长的睫毛上下颤动的幅度,缓缓跳动。

经过好几次“不经意间”地观察,季长安发现程之言脾气和传闻中的一样,温柔而开朗。

下课时间只要有人问问题,他都会耐心地给人家讲解。

就算是女孩子打着问问题的借口去靠近他,他看出来也不会拆穿,只是会不着痕迹地挪开身体,始终保持一个礼貌的社交距离。

季长安看着那些女孩子刻意靠近的身体,还有羞红脸颊,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嗤。

徐博文大大咧咧地趴在杆子上,听着季长安一个人在那里哼来哼去,还沉着脸,眼看着脸色越来越臭,他扭头跟着季长安的视线去看。

只看到隔壁重点班里,一个扎着高马尾脸红扑扑的女生在和那个着名的大学霸讨论问题,两个人还有说笑的,女孩耳朵尖都红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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