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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墓园(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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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传闻据说是从程知言的某个初中同学嘴里流传出来的。

他家是真的穷,一家四口住在梧桐巷最老的那一栋筒子楼里。那栋楼建了很久,经过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线路早就老化花色的塑料硬化暴露出里面的铜丝,楼梯的外墙风化斑驳。

那楼最近一两年都已经被住建委评为危楼了,大楼里陆陆续续搬离了很多人,只有程知言一家人住了几十年一直没有离开。

程知言从初中起就是学校里人尽皆知的贫困生,一直以来都是靠国家的补助金,还有学校的奖学金维持生活。

他家早些年在巷子外租了一个店面,经营着一家小型的鲜果店。程爸程妈是梧桐巷里出了名的老实人。小店里的水果品质尚佳的中果,而且从来不会缺斤少两,价格比市里的大部分水果店都优惠,属于是物美价廉的那种,所以程父程母经营的水果店一直都是当地居民的首选,一般买水果都会优先去他们家的店里挑选。

水果店虽然很小,但生意还算兴隆,至少基本的温饱不算问题。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兮旦福,就在邻里都在感叹程知言家越来越欣欣向荣的时候,程知言的奶奶在体检的时候查出身体里有一个潜在的癌灶,而且还是恶性的,癌细胞已经开始累及到其他的脏器了。

老人家就程父这一个儿子,老伴又早早地就去世了。老人家知晓自己患癌后觉得儿子已经成家了,自己已经活够了,再拖着病重的身体苟活于世也没啥意思,而且还会成为儿子一家的累赘。

大家都心知肚明,癌症中晚期住院花销就是一个无底洞,医生在查房时安慰老人家癌症中晚期有一定治愈的希望,让她不要放弃治疗。但老人家知道,医生再万能也不敢担保一定能治好。

老人家想到年纪尚小的孙子,毅然决然地决定要放弃治疗,但程父程母坚决不同意,老人家脾气又倔又爆,几个人话不投机就吵了起来。

眼看着劝不动儿子媳妇,老人家就趁护工离开的时候偷偷闹自杀,好在被隔壁床的护工及时发现,及时呼救告知医生抢救。

经过几个小时的抢救,老人家逃过了死神的镰刀。她蔫蔫地躺在病床上,看着跪在床边自责地恳求她不要放弃的程父程母,还有哭得快喘不过气的小程知言。她闭上浑浊的双眼,沉默了好久发出一声几乎不可闻的轻叹,点点头,算是她答应他们会好好配合医生治疗的保证。

这一治疗就是几年程父程母在老人家的高昂的药费里花钱如流水,老人家在治疗中用的药都是上好的,病情也在渐渐好转,无限繁殖的癌细胞得到有效控制,癌灶没有再继续恶化的迹象。

也因此在许多人好不容易盼来的周末的半天假里,程知言没有像大部分人一样选择休息,他在学校领导的允许下,在西苑二食堂的那家快餐连锁店里做着兼职,领着一份微薄的薪水。

后座和同桌描绘得绘声绘色,说到最后他长叹一声不住地摇头,嘴里发出例如好惨,好可怜之类的叹惋。

季长安在前面光明正大地“偷听”。他开始的时候是无法和后桌共情的。季长安觉得他比常人都幸运好多,一出生就在名门望族的季家,他的父亲是s市里叱咤风云的人物,黑白两道通吃,季父动动手指,s市金融圈都会震上几震。

季长安一出生就注定了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他拥有了这世界上极少数人才能拥有的财富,权力,还有一张充满欺骗性的好皮囊,穿用的是定制的名牌,上下学有各种豪车接送,假期父亲会给他报国外的各种培训班。就连他结交的朋友都是他父亲计划好的,都是s市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家里矜贵的少爷小姐。

季长安从小到大走的每一步都是他爸用钱铺出来的“康庄大道”。

穷这一个词对季长安来说陌生而遥远,但程知言不一样,他的穷是刻在骨子里的事实。

季长安眼前闪过某次他在陪某一任女友去食堂时,遇见程知言的场景。

那时候程知言手里端着的餐盘里只有两个菜,一个是炒到发黄的青菜,还有一个看不清配料,但仔细琢磨依稀可以辨认出肉渣形状的“肉菜”,最后搭配着一碗大白米饭。

程知言人看着清瘦,饭量却出奇地大,大白米饭盛在碗里,堆得尖尖的黏糊的米粒几乎要溢出碗口。

比程知言饭量更让季长安意外的是他的吃相。

程知言吃东西特别大口,满满当当一勺饭塞进嘴里把侧脸的腮帮子撑起一大块,急速地咀嚼,嚼吧嚼吧,喉咙上下滚动,都还没看清,那满满当当一口腔食物随着吞咽的动作咕噜一声就咽下了下去,整个过程从开始到结束不超5s。那饿死鬼投胎一般的动静把季长安这种看惯了大场面的少爷惊得目瞪口呆。那双风情万种的桃花眼骤然紧缩,视线跟着程知言喉结上下移动,光是看着那再一次出现在眼前的一勺浸满汤汁的白米饭,他就觉得喉咙里像是有东西堵着,噎得慌。

季长安从小在国外长大,接受的是贵族式精英教育,饭桌礼仪等更是从小培养,在他的观念里吃东西只能小口地吃,食物要经过充分咀嚼才能吞下喉咙。

这人狼吞虎咽的画面太有冲击力了,以至于他旁边的女友甚至是周围的人都忍不住好奇,纷纷将视线偷偷落在少年身上。

也许是从小就生活在高压而又复杂的环境中,程知言对别人投注在自己身上或窥视或探究的目光都不在意。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埋头自顾自地吃饭。

他整个进食过程很迅速,一顿饭三两口就解决了。

程知言从校裤口袋里掏出一包随身携带的纸巾认真地擦拭嘴角不小心沾到的汤汁,然后起身背着他那个洗得有些褪色的橙色双肩包,端着餐盘迈着轻快的步伐从食堂离开。

然而此时的食堂里还是乌乌泱泱座无虚席的盛况。

季长安发着呆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里听着女友和她朋友的抱怨打发时间,程知言已经归还餐盘,走到食堂门口,还顺便和刚刚从教学楼出来,准备进食堂打饭的同学打个简单的招呼。

和来学校混日子的季长安不一样,程知言有着清晰而严格的人生规划。

程知言很忙,无论是生活中还是学习上。虽然他在学校里人缘很好,但季长安遇到他时,他总是一个人来去匆匆。他吃饭快,走路快,每天背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橙色书包,拉链上挂着一个像是路边摊淘来的小橙子挂坠,日复一日地穿梭在教学楼和食堂,宿舍楼之间,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

在高一上半学期里,那一颗随着主人疾步而在空中摇摇晃晃的小橙子挂坠,是他可以在人群中快速辨认出程知言的标志物。

高一上学期的寒假,季长安偷摸收拾了一大兜行李独自一人搬出了季家大宅。

他没有像往常那般去国外度假,也没有和徐博文他们三个那样去户外参加极限运动,而是毅然决然地留在了国内。

一月末临近过年,北风凛冽,街道上也越发萧条,季长安窝在母亲当年在s市金融中心旁留给他的一栋高级公寓里没有一丝一毫想回家的念头。

这大半个月里,季父身边的几个秘书的电话轮番轰炸,他们明面上在电话那头对他嘘寒问暖,实际上威逼利诱暗示劝他不要任性,识相一点乖乖低头回家和季父道歉。

不用脑子想都知道z这是季父的意思,季长安冷哼一声就将电话给挂了,顺便把打过来的电话统统拉进黑名单里。

第二天他爸就把他所有的卡给冻结了,季长安现在唯一能用的就是他妈给他留的那一笔遗产。

那一笔遗产和季父每年从卡里转给他的零花钱来说算不上什么甚至连零头都不够,但对一个普通人来说也算得上是一笔金额巨大的数目了。

屋子里的空调一直维持着26度的恒温状态,季长安慵懒地侧卧在松塌塌的沙发里,身上盖着一张毛茸茸的白色驼毛毯子。

徐博文他们仨看他怎么都约不出去,一反常态窝在家中,像嗅到了一丝猫儿腻,越发积极地约他出去。

季长安知道,程诚他们是怕他钻牛角尖,想让他出去散散心,换换心情。

手心里手机的呼吸灯一直在闪,屏幕上许博文哭诉季长安狼心狗肺,见色忘友,有了暧昧对象就冷落兄弟的消息铺满了整整一个对话框。

季长安一目十行,粗略地扫过大致内容,草草地甩了个抓住狗嘴的表情在群里,随手将手机调了静音。

就这样眯了十来分钟,季长安又翻了个身换了个仰躺的姿势,他把小臂曲起搭在脑门上,眼睛没有聚焦,木愣愣地对着高悬的天花板发呆。

他这整个寒假几乎没社交,更没有交任何女朋友,反而因为拒绝和某家小姐搞暧昧而被他爸扇了一巴掌。

即使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但那天发生的一切依旧盘旋在季长安的眼前,他抬手着自己早就消肿了的左脸,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笑声。

那笑很短促,类似自嘲一般。

其实季长安从小就知道他的出生是父亲精心谋划的一场针对他母亲的骗局。

季长安出生时母亲就因为难产去世了,他想起因为早产而死去的母亲,把脸埋进了软绵绵的棉花靠枕里,眼睛阵阵发涩。

天真的季母至死也不知道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在她死后从未把她的亲骨肉当人看。

在这个虚伪且唯利是图的男人眼里,季长安连同他那个早死的母亲都只是他的拓展事业版图的趁手工具而已。

突然,有人摁响外面的门铃,欢快的调子叮叮咚咚地回荡在空阔屋子里,冲淡了屋子里原本的萧瑟与死寂,连带着打断了季长安纷繁错乱的思绪。

“季先生你好,你的外卖到了”。外卖小哥的声音穿过厚重的木门透进屋子,尾音拖得低低的有些失真。

季长安刷地睁开双眼,缓过那阵恼人眩晕后,他垂眸扯了一把睡得有些皱巴的白色家居服,趿拉着拖鞋,打着哈欠朝玄关那头走去。

路过客厅外边的玻璃展柜时,季长安瞥过展柜,看着里面自己有些无精打采的脸,还有那乱糟糟的鸡窝头,他冥思苦想了一秒决定还是伸手仔细地收拾好那些睡得过于“任性”的头发。

伴着咔嚓一声脆响,大门被人从里边打开,露出仅能容纳一个人的缝隙。

季长安从缝隙间跻身探出了半个身子在外边。

两道视线就这么在半空相遇。

走廊尽头窗户玻璃被风刮得砰砰响。外卖小哥全副武装,裹得圆滚滚的,乍一看像个巨大的黑色粽子。

他戴着毛茸茸的黑色毛线帽和白色口罩,仅仅有一双圆润乌黑的大眼睛在外面。

季长安靠在门边,视线下移看着比自己矮半截的人,少年此时正举着一大兜东西仰起脑袋巴巴地望着他。

季长安只是和他对了一眼,心跳倏地漏了一拍,他忽然感觉他把空调的温度调得太高了,不然为什么自己喉咙那么干。

季长安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偷偷咽了一口口水,压下心头异样的情绪,礼貌而疏离地和少年打招呼“真巧,程知言。”

黑色的瞳孔在季长安眼皮子底下猛地一颤。

程知言身体在自己出他名字的那一瞬间立得像一根木头一样板正,他抬了一下手里一大兜的东西,漂亮的杏眼对着季长安眨巴眨巴,空着的另一只手摸摸口罩,磕巴地挤出几个字。“是啊,真巧哈哈”

少年甜津津的声音透过口罩,传进季长安耳朵里,一下子抚慰了他原本孤寂的心。

季长安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的外卖。”程知言扬起手把一袋装得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递到季长安跟前,“都是挑得店里最好最新鲜的。”

季长安的视线随着程知言的动作游移,最后落在他的手上。

这么冷的天程知言居然没有戴手套,原本藕粉色的指尖今天被冻得皱皱巴巴发红发紫。

在季长安的印象里这双手原本是和他主人一样秀气的,看着不像是男人的手,那皮肤比他展柜里的那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佩还要白皙有光泽,薄薄的肌理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底下蓝青色的毛细血管,五根葱指,骨节修长而分明。

许是他的视线停留得太久,侵略性太强,程知言被通红的双手局促地往后缩。

季长安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敛眸,单手接过那袋子水果放到屋子里,然后将一双某牌子限定款的机车手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男孩手心里。

“可能大了一点,但天气这么冷你还是凑合一下吧。”季长安说。

程知言看着手里的手套有些受宠若惊,他眼睛瞪得溜圆,推拒着想把手套还给季长安,“谢谢你,但我不能拿。”

“没有要送给你,你下次过来的时候要还给我的。”季长安直接把双手背在身后,半开玩笑地说道。

“啊?”程知言蒙了,他仰着脑袋疑惑地看着季长安。

看着底下如幼鹿一般的眼睛,季长安脸颊两侧血液都在沸腾,他别过脸重重地咳了一声,提醒道“你手都冻紫了。”

“真的谢谢你,我已经习惯了,没事的。”程知言还在和他客气。

季长安眼睛骨碌碌一转,上下扫了男孩一眼,波光潋滟的桃花眼里带着促狭的意味,刻意带上玩味的语气对着程知言调笑道;“我没打算送给你,只是借你用今天,下次过来要还给我的。怎么难道你想收藏我的手套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程知言也没再扭捏。他粲然一笑,眼睛弯成一轮皓月,快乐得就要溢出来,大大方方地收下了季长安塞到手里的手套“那我先走了,下次过来一定还给你。”

季长安倚门口点头。

他目送程知言的身影渐渐远去,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走廊尽头,才意犹未尽地把视线收回,然后反身啪地合上门。

……

季长安拿了件毛呢大衣披在身上,快步走到阳台上。

他双手环在胸前,面无表情地坐在阳台的秋千上,呼啸而过的风将他硬朗的发丝吹得东倒西歪。

等了大约有一分多钟,那一抹像小圆点的身影才如期而至地出现在这栋摩天楼后门的露天停车场上,映入季长安的眼底。

停车场停满了各种各样的豪车,法拉利,劳斯莱斯等数不胜数,唯有车棚最外侧一辆白色的小电瓶车和周围的豪车格格不入。

从十楼阳台上往下俯视,楼底下男孩的身影小得像是小小的蚂蚁,就算季长安两只眼睛裸眼视力50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他每一次都会在阳台边上注视男孩的那一抹剪影,直到他启动车子离开小区。

那时候就连季长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那么执着。

程知言好像对他施了魔法,从他们第一次相遇开始,就吸引着自己的视线。

季长安低头将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上,感受胸骨下心口的跳动。

他的心跳得那么急,好像下一秒就要跳出心口去追逐远去的程知言。

他的脑子也在告诉他,他想靠近程知言,再近一点

“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当当~”

门铃悠扬的调子再次响彻了这个孤寂的空间,在客厅里绕了一圈缓缓飘进卧室,一股脑钻进埋在被子里呼呼大睡的季长安的耳朵里。

季长安最近的睡眠质量都不咋地,昨天为了打发时间和徐博文他们几个联机打游戏直到凌晨四点,要不是程诚实在打不动了先退出,季长安想他可能会熬一个通宵。

从入睡到现在被吵醒,睡眠时间仅5个小时。按平时,季长安早就暴跳如雷把家拆了。

可转念一想也许是程知言摁的门铃呢,他翻身,像一块煎饼一样无力地平摊在床上,发出一声无可奈何地哀嚎。

想起少年前天对他露出的那个自愈力满满且甜丝丝的笑容,季长安心底怒火又咻地一声灭得悄无声息了。

季长安伴着门外愉快的门铃认命地爬下床,边打哈欠边抬起右手用力地揉揉酸涩的眼睛,眼角里沁出几滴困倦的泪水,路过客厅的时候还顺手拉开了厚重的遮光窗帘。

窗帘刚刚被扯开一个角,阳光就一股脑地涌进了屋子里,明晃晃的光线眨眼间充斥了整间客厅,驱散了原本郁气沉沉的氛围。

今天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

紧接着门被从里面缓缓打开,季长安侧身靠在门边,慵懒一笑和门外的人打招呼。“早上好啊。”

“早上好。”少年露出他的招牌笑容,那双杏仁眼亮晶晶地看着季长安,如冬日里初升的那一抹暖阳,明媚而温暖。

不知道是不是托那天借手套的福,季长安明显感觉到他和程知言之间的关系好像有了那么一点点实质性的进展。

程知言神情自然而放松,不再像以前偶遇时那般局促。

矮了一个头的少年仰起头像一棵挺立在雪地里的小白杨,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提着一个白色的礼品袋。

季长安不用猜都知道,这个大袋子里装着的是他的机车手套。

“要不要进来坐坐。”季长安像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借着打哈欠的由头掩饰自己的紧张,揉揉眼睛又悄悄把门往里打开了一些,露出一个大缝,想暗示程知言。

“不了,我等一下还要上班。”程知言挠挠脸,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另一只手把礼品袋举起来递到季长安面前。

白色的礼品袋很大一下子就把少年秀气的脸给挡得严严实实。

随着他的动作,季长安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若有若无的香味,那味道该怎么形容呢?

季长安想,那就像被精心手洗过晾干后,洗衣粉残留在衣物上时发出的那种清新又干净的气味。

很好闻,很舒适,季长安有些开心,但更多的是失落。

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他接过袋子莞尔一笑。

“拜拜啦”程知言转身和他挥手告别。

“拜拜”季长安笑容随着程知言转身而凉了下去,他杨起手对着程知言的背影挥动几下,随后垂了下去。

放在以前季长安绝对不会做出这种动作,甚至还会在心底嘲笑这样告别的人幼稚又矫情,像长不大的小孩。

但今天他又再一次打破了自己的先例。

眼睁睁看着少年的身影匆匆远去,呼吸之间又要再次消失在眼前。

季长安跟着踏出一步,他来不及思考对着即将消失在转角的少年,高喊,“等一下。”

就要消失在走廊口的程知言脚步停顿,他侧过身子扭头从远方望了回来。

两道视线再一次从半空中相遇,交汇在一起。???????

把人叫住后季长安才愕然回过神,他看着程知言眯起眼睛,眼里满是疑惑,胸腔里心怦怦跳,每跳一下都震耳欲聋。

季长安抿着两片薄薄的唇,在原地与程知言遥遥相望,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握拳又松开。

“怎么了?”程知言走廊拐弯处对着他高声问道。

短短几秒就像过了一个世纪,季长安脑子在高速运转,虚空中几个小人进行了无数次辩驳,闪过无数个借口,最后他眼底一亮,咬紧牙关,顾不得门外没有暖气,穿着松松垮垮的长袖睡衣迈出大门,朝着远处的程知言大步跑去。

走廊的路程不算太长,跑过去耳边都是呼呼刮过的风声。

室外只有34度,迈出大门的第一步寒冷潮湿的空气就像一把势不可当的利剑,刹那间穿透了季长安身上那件只有一个硬币侧面那么厚的羊毛睡衣,把他冻得瑟瑟发抖。

程知言怔忪地站在原地,双眼瞪大,嘴巴微张,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此时的季长安只能用两个字可以形容,那就是狼狈。

他在s市里的身份是出了名的显赫,身上自带着与生自来的傲气,他那么爱面子,时时刻刻都牢记着礼仪老师的教诲,要在人前展现出最好的一面。

可是现在的他,穿着一双棉拖,脸都没来得及洗,顶着个乱蓬蓬的鸡窝头就追了过去,双手叉着胯骨上,被冻得脸色发白,还在咬着牙硬生生撑着,鼻子里呼呼往外呼出白气。

“你……”程知言大为震惊,他讪笑,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斟酌措辞比较好。

“程知言。”季长安喘了一口粗气往前又迈了一步把人逼在墙边,垂眸俯视着少年秀气的面容。

看着掌握主动权,其实他内心很忐忑。

“啊?”程知言的背紧贴着墙,他抬头眼神茫然。

季长安偷偷咽了一口水,他看到了程知言围巾底下漏出来的那一点点肌肤在变红,并且以肉眼可见速度向周围晕开,扩大。

周围的空气在急剧波动,暗潮涌动。

季长安把人堵在墙边,打破了正常的社交距离,他们靠得那么近,近到他可以闻到少年身上淡淡的香味,和刚刚那个礼品袋散发出来的味道一模一样。

熏得人陶陶然。

程知言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盛着无措与浓浓的不安,像刚刚出生的小鹿崽一样。

“他的脸真的又白又细腻”季长安可以看见程知言脸上微小的绒毛,他想着耳朵也在悄悄冒火,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又轻又痒。

“我们可不可以加个微信,我想拜托你给我介绍一份工作可以吗,我银行卡前几天被我爸冻结了,再不去赚钱我可能要饿死在这里了。”季长安言辞恳切。说完他还夸张地颓唐着脑袋,一副受到了父亲天大的委屈,然后赌气毅然决然离家出走的落魄少爷模样。

但其实他母亲留给他的卡里还有一笔花不完的巨款。

“啊?!!!”程知言先是疑惑,然后是震惊,他表情空白像受到了精神上的暴击,呆在原地,一副完全在状况之外的样子。还企图乌用那双溜溜的杏仁眼偷偷地打量了一圈季长安。

不过季长安现在顶着这被冻得灰白的脸还有身上那件松松垮垮没有形象可言的睡衣,看起来的确挺狼狈的。

“这件事就你和我知道”??季长安下意识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他面上还是波澜不惊,信誓旦旦地说道:“我真没骗你,我现在非常需要一份工作来养活自己。”

季长安就差跪下来发誓向程知言自证了。

程知言看着季长安眼神很是复杂,有怜悯有茫然,最后无措地眨巴眨巴了几下,长长的睫毛在空中像蝴蝶振翅一般颤动。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氛围。

季长安知道他说的谎话有多离谱,换作是许博文他们听到一定会觉得他得了失心疯。

可眼前的少年纠结了好一会儿,虽然看起来还是有些半信半疑,但最后他还是心软了选择信任季长安的话,乖乖地举起了手机,扫了季长安的微信二维码。

“等我赚了钱,到时候我请你吃饭。”季长安对着电梯里的小人说道,声音控制不住地上扬。

程知言站在电梯里恍惚地朝着季长安笑笑,像是还没在冲击里缓过神,软软地回了一句“好啊。”

还不忘补一句加油。

下一秒电梯门合起,程知言再一次消失在季长安的眼前。

季长安低头看着手机里微信界面里多出来的一个圆滚滚的橙子卡通头像,他嘴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即使被冷空气冻得脸色煞白,也没破坏他的好心情,他撇过头用力咳了几声,哼着不着调的小曲,步履轻健地回到房中。

加完好友还不到二十分钟,一条群邀请就赫然出现在他和程知言的空白对话框中。

“没想到啊没想到,程知言虽然看起来对他劣质的谎话半信半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兑现了诺言,二话不说就把自己拉进了他平时找工作的群里。”季长安在心里调侃,嘴角噙着一抹愉悦地笑,然后想都不想干脆利落地就同意了邀请,进入了招工群。

季长安右手大拇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眼睛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聊天框里的消息,心里大致有了底。

这是s市南边这一带周边一些快餐店,小型超市,奶茶店等老板发布招工消息的群,这里面招临时工和长工的都有。

群里鱼龙混杂汇聚了4百来人,有找寒假工的学生,农民工还有一些社会闲散人员。

从进入这个群开始,季长安的手机就一直处于震动的状态。

老板们开的工资不高,连他一星期的零用钱的一个零头都不到,季长安看着那些价钱,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嗤,心底深处充满不屑。

年关将至,以金融中心为商圈中心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张灯结彩、喜洋洋的,就连他住的小区里,掉完树叶光秃秃的玉兰树枯枝都被街道办挂上了喜庆红灯笼。

这招工群里却是另一番天地,许多人叫苦连天。

快过年意味着工作机会在肉眼可见地减少,店主要回老家过年很多店都选择在过年期间关门。

而且过年置办年货对于一般家庭来说本就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况且还要给小孩压岁钱,没有钱就办不了年货,许多人本就干瘪的荷包更是雪上加霜,过年对他们来说更像是一种负担,也因此许多人不愿意回去过年,想靠着过年期间涨工资,小赚一笔,解决温饱问题。

群里的人既是竞争者又是命运相似的可怜人,一群惺惺相惜的陌生人天南海北地凑在一起,聊着同一个话题,说着底层打工人在职场上的艰辛,每天都在为生计而发愁。

季长安一个少爷,短短的十几年人生从未因为没钱花而苦恼过,混在里面显得格格不入,甚至还有点讽刺。

他靠在群里这些人努力了一整年都买不起的沙发上,盖着标价几千块钱的手工编织的羊毛毯,眼皮子耷拉,睫毛无精打采地垂着漆黑的瞳孔随着手机界面里闪过一条又一条的消息而跳动。

这些闪过的消息像一颗颗炮弹顷刻之间炸毁了季父一直以来亲手给他建立的隔离层,他从手机这小小的一隅界面里窥探了一个从未踏足过的所谓“底层人”苦苦挣扎的新世界。

他回忆起了他之前和表哥他们几个阴差阳错地待了一个下午的梧桐巷,那被踩得坑坑洼洼的青石砖铺成的路,风化掉漆的外墙,稀少的人烟,被贴得随处可见的小广告和遍地垃圾。

巷子里到处都散发着萎靡不振的氛围,确确实实坐实了传闻,是一个被遗弃在繁华都市某处角落的破旧巷子。

程知言在这种地方长大,性格却那样开朗,季长安每次见到他他总在甜甜地笑,看起来那样无忧无虑,让人无法将他与落魄的巷子联系起来,他是初生的朝阳,明媚且温暖,是朝气蓬勃的人间三月天。

季长安想到他整个寒假大部分时间骑着一辆小电驴在严寒天气里,到处奔波送外卖。

他那双冻得发紫的手,指节修长纤细,动作僵硬还发着微微的颤,却还在他面前硬撑着说没事,季长安鼻尖发酸,动了恻隐之心。

此时此刻他十分想把那个总是行色匆匆的少年紧紧地搂在怀里,双手环过他比常人还要纤细的腰肢,拍拍他的背说一句辛苦了。

这想法的出现,像是触动了脑子里某一根紧绷着的弦,脑子里的警报瞬间被拉响,季长安一个鲤鱼打挺突然从松软沙发上蹦起来,他那双风情万种的桃花眼难以置信地瞪大。

“自己这是在为一个没说过几次话的陌生人感到心疼,甚至还想做出越界的举动。”

季长安双手撑在脑袋两侧,眉头紧锁,他恍恍惚惚地发现,自己最近一直都处在一种被动的状态。

被突然闯进他世界的程知言所深深吸引,眼神无法自拔地追随他的身影,为他年纪轻轻地经历过往感到心疼,想逗他,看他为自己浮出红晕的耳朵尖,他开心自己也跟着开心。

甚至失控到为他撒出弥天大谎,只为了靠近他要一个微信。

“心动的第一步就是共情。”

季长安不是没有恋爱过,也不是什么情感迟钝的笨蛋,他把自己与程知言有关的一切联系在一起,一条条罗列出来与过往恋爱时那些女孩们的表现作对比。

季长安喃喃自语,目光呆滞。

“关键他还是一个男的!”明明程知言什么也没做了,他就站在那里,微微一笑,长期混居在情场里的季长安就这样被他轻轻松松迷得五迷三道。

“他这……就……沦陷了?!难道自己就这样被掰弯了?”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季长安嘴角抽搐,暗暗咋舌。

下一秒他脑子里脑补出其他男生的身影,想到要和他们拥抱,甚至……甚至是接吻,季长安身体一阵战栗,他一脸菜色,捂着嘴感到一阵恶寒,喉咙里泛酸水还有些生理不适。

“不不不……他才不是什么同性恋。”季长安晃了晃脑袋,坚决地否定了刚刚的猜想。

他回想着程知言秀气的面庞,他们之间发生过短暂的接触,少年挂在脸上明媚而朝气的笑颜,还有那一双乌溜溜水汪汪的杏仁眼。那双澄澈的眸子,单是静静地凝视着他,自己就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内心深处的阵阵悸动。

“没有人会不喜欢这么美好的程知言,我也是。”季长安紧抓着自己的心口处的衣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了出去,他瘫在沙发上,虚焦的视线逐渐清明,原本脑子混沌的疑问也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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