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突围(1 / 2)
从外形上看,南京城内别墅区的小洋楼在日军眼中都长相类似。
不出日军所料,他们闯入的不少小洋楼内空无一人,所以日军也就自然放下了戒心走进了沈家的宅子。
日军刚翻墙进入沈宅时,并没有察觉到异样。然而其实他们已经被潜伏在阴影处的人以枪口对准了,一只难以察觉的枪口就在庭院一旁的小屋里,这这间小屋是沈家的厨房,平时翠芽和厨子就在这里做菜洗衣。
此刻翠芽的丈夫,沈家厨子在窗户一侧,中间是垂下的蓝色窗帘,日军已经进入了房子,男人的脸上是生死大义的凛然表情,翠芽在丈夫身边,这个散发着油烟味的男人的身边就是她最安全的地方。手里抱着年仅几岁的阿宝,阿宝在妈妈身边,神情紧张,根本不敢出声。
厨子的枪口就架在厨房的窗上,厨房的玻璃已经碎了,窗帘隐秘的遮挡住了这里。
当日军尝试进屋子的时候,厨子感到是时候了。他猛地按下了冲锋枪,随之而来的是紧密的枪响:“砰!砰!砰——”
前来探路的日军想不到屋里有人,庭院里一片血花四溅。
“混账!”日军惶急地大喊,进入了警戒状态地日军越来越多的涌进了庭院。
“来啊,这帮龟孙子!想跟老子来硬的。”
厨子忙着给枪拉子弹,趁着日军的火力还不集中,他要先跑出去为屋内的妻子和孩子争取时间。
厨子从小屋里冲了出来,这西北的大老爷们打起仗了毫不要命。粗壮的臂膀架着一架冲锋枪,是美国原装进口的好货,他对着四面八方的,爬着墙上的,站在墙上的日本士兵,一顿横扫。那气势,真有关云长单刀赴会,乃是虎熊之气势也。不少日军临死前被厨子怒目圆瞪的样子吓尿了裤子。
在一片慌乱的催促中,日军架起了防护罩,防护罩下的日军不敢抬头。
“龟孙们,你们不是厉害么!”厨子癫狂又凶狠的说,这个一米八的西北糙汉架着冲锋枪的气势吓退了一帮日本倭人,来南京城两天,他们从没见过抵抗的中国人。
于是他们又气又恨,恶狠狠地向着个英勇无比的汉子扔出了一枚手榴弹。
“去死吧!”他们说。
厨子眼神凶煞,显然出于一种癫狂状态,对这个被逼上绝路的男人来说,妻子和孩子就是他的一切,他留恋地注意着妻儿的方向,日军的手榴弹就要在他面前爆炸了。
“孙儿们。”汉子扔下了左手的冲锋枪,里面的子弹已经所剩无几,他做了一件令在场所有日本兵瞠目结舌的事情:他迅速的捡起了手榴弹。
但是没等到他扔掉这枚炸弹,炸弹就已经爆炸了。
他蓄力的时候,炸弹就爆炸了,登时一个人就炸没了半个身子。
“混蛋!”翠芽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我跟你们拼了。”
炸弹的血花吓得一些日本兵腿脚发软,他们从来没有直视过这样惨烈的死亡。他们也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人,他们一直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前线的日本兵又是震惊又是敬佩地看着断裂的手臂,只见眼前一滩血水,自己的脑壳随后也绽开了。
“混账!往前进!前进!”后面的步兵还在不断催促着,前进着,日本兵像蚂蚁包围蜜蜂一样从各个方向进入了这栋小楼。
屋内只有妻子思燕,她已经听见了门外的混乱,但是她不敢出去。一同听见混乱的还有坐在车里的山田中正。
“少爷,前面好像发生了什么。”车里的管家说。
山田中正合上了书,“这附近都是中国的大贵人家,日军应当小心冒犯才是。”
管家为他打开了车门,从黑色小轿车中出来的少将从容地修了修自己的帽子,整了整自己的衣领。一个日本兵恭谨地跑到他的身旁:“我们遭到了中国人的反击。我方损失惨重。”
“我明白了。让他们都停火吧。”
前来报告的日本兵不解地偷瞄了一眼面前这个年轻的长官,“长官,我们能拿下他们。”
“停火吧。”
山田中正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假名都咬字清晰,不容抗拒。
沈大当家和老爷子藏在后院的储物间里。
他们听见了前院的爆炸与交火,彼此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面对前仆后继的日本兵进入了沈家后院,沈家当家的也藏不住了,他必须出来保护自己的妻子。他开枪打死了准备往屋里丢手榴弹的倭人,由此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日军向着储物间聚集火力。此时距离山田停火的指令还有一分钟。储物间屋子的砖瓦还够结实,“嘭嘭嘭”地只掉下了点灰。
日本兵围攻的时候,他们也正逐渐地靠近着。储物间很大,后方是个车库,里面有一辆老式轿车,当年为了省点小钱连车库后门都没修,如今想想真是对了。“我去把车开过来,跟这些日本人干一票大的。”沈汝忠说。
老爷子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民族危亡的时候到了,我这老头子什么没见过?还会怕几只日本小倭人?半大点儿个子还不如清儿高。”
老爷子这一对比如此贴切,一嘴市井话也是在心里笑坏了当家的。但这已经不是能开怀大笑的场合,当家的神色凝重道:“老爷子,珍重。”
翠芽已经在前方战死。阿宝就这样看着自己丧失了母亲与父亲。
当家的车一开出来就撞死了好些日本倭人,此时山田中正停火的指令已经下达了,却仍有好些日本兵吞不下这口气继续开着枪。
当家的中了好几枪,他一只手当着自己的头部,另一只手打着方向盘。但一颗子弹不幸地从他的后颈打入,子弹的角度十分刁钻,稍微向上一点会打穿他的颈动脉,让他直接暴毙;最终子弹切入了他的肋骨之间。但是当家不顾一切,硬把车从后院开到了前院,前院的战事比后院惨烈的多,翠芽和厨子的尸体都不堪入目。
“可惜了……可惜了。”
山田中正少将正向前院走来。日本兵之间产生了骚乱,当家的从车里抄出了冲锋枪,对着日军的防护罩猛击。
后方的日军想要开枪,却被山田中正制止,他知道这人已经是穷驽之末,撑不了多久了。
“妈的!”
怕一嘴子南京话这些日本呆逼停不懂,沈清的父亲沈汝忠一边用日语破口大骂,一边继续对着日本兵扫射。他的胸部中弹,由于胸腔大出血,口中也是出血不止,当子弹卡在肋骨之间时,要说话就已经不像往常那样容易了。这个一生风流的男人从未如此狼狈过,可惜了这件他最名贵的西装,就这样给糟蹋了。
门口的纳粹国旗被日军撕下,当他们知道这个屋子里不是德国人而是中国人时,他们心里的一点畏惧就已经一扫而空。
冲锋枪的子弹殆尽,沈家当家的已经开始眩晕,他的身体撑不住长时间大出血,他双脚开始支撑不住。在美国学医多年的山田中正看出了这些症状,他其实有种很想上去救这个令人敬佩的中国人的冲动,当着这么多日本兵的面,他缓缓的走出来,他用自己极轻却坚定的语气,怀着极大悲痛的声音对所有人说:“你们应该尊敬他。”
那些受惊的日本兵,愤恨的日本兵,无恶不作的日本兵纷纷低下了自己的头。支那人是一种他们永远不能理解的存在,有时候这些日本兵们觉得他们好骗,告诉他们投降就会有饭吃他们就乖乖的放下自己的枪械;这些日本兵们走过了东北战场来到华北战场,见过太多忙着逃命的穷人,他们都忘记了中国军人该是怎样有骨气的一种样子。
可以说,近代史上大大小小的数百场战争,西方列强,东洋鬼子以血和残暴重塑了我们民族的性格。
众目睽睽之中,沈汝忠走近了山田中正。
“砰!”
可是枪里已经没有了子弹。
山田中正看着这个穿着正装的男人。他布满灰尘和血的面目可以说得上是英俊的,他丝毫不畏惧与他对视。仿佛演了一出搞笑的哑剧一般,当家的倒下了,带着一种轻蔑而又骄傲笑容。
“思燕。”
这个日本人不能理解他嘴唇动了动的含义,但是他摘下了自己的军帽。“你们不会得意太久。”
这或许是沈家当家的,倒是没有撕下来,肩章被缝在上面,只是小家伙不知怎么的对它有怨气。
沈清如愿吃到了寿司,他目光好奇的看着盒子中只有巴掌大的小方块,咽了咽口水,拿起了一柄小叉子:“亚麻大叔叔,你先吃吧。”似乎对自己刚才的行为作出道歉,又似乎妈妈昔日的叮嘱像泡泡一样冒上了水面,沈清想着不能自己先吃。
“不用了。是专门带给你的。”
尽管山田早知道沈清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却没有想到这个中国的孩子这么乖巧。当然山田小时侯生活的环境,有着比沈清更加压抑的家庭氛围。山田和自己的父亲几乎不会说话,只有出成绩时,父亲才会问他考了多少,算作是对他的考核。
“是吗!”两只眼睛忽地一闪,“那我不客气了!”
这孩子显然比山田儿时幸福快乐的多。
“哇!好吃!”沈清狼吞虎咽地吃了三个,刚刚那个踌躇犹豫的沈清突然变成了一个如狼似虎的沈清,似乎他已经把脑子里的一套教养抛之脑后了。看得出来沈清很享受海苔搭配米饭的风味,内里的酱料他也觉得恰到好处,咸中带甜,别有滋味。
孩子的笑容,就像一片羽毛一样轻轻掠过山田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像是黑夜中闪烁的灯塔,天空中悬挂的明月,一股暖流充盈了山田中正的心房与心室。
然而一个细瘦的身影就在隔壁房门看着,眼睛中带上了几分狠毒,但是又很快褪去了,她看不懂这样的中国人和日本人的一出闹剧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从小到大,没有被任何一个正常的日本人正常地对待过,这个在农村长大地漂亮女孩早早的嫁作人妇,早些年有一个小宝宝。但是自从目睹了日军的残忍行径之后,她已经不敢相信任何组织外的善良了。所以对这种她无法做出解释的行为,她把它们归结为主义的腐朽。
当夜,山田中正没有离开。他和小家伙聊了过往在美国的生活,刻意地避开了“日本”这个敏感词汇。一个个故事听得沈清心潮澎湃,他不停追问着关于美国社会的种种。
“美国人真的会把汉堡当自己的早餐吗?”尽管在英语中粗略的对“haburr”一词略有印象,但是在当时中国没人领略过汉堡包的风采。
“面包里面剖开,夹一点点碎牛肉和蔬菜,酱料就行了。”
“哇!”尽管吃下了5个寿司,沈清还是不由自主想象着异国情调的美食风采。
“故事明天还能继续吗?”
山田中正帮他把腿抬进被窝里,“这里疼吗?”山田中正试着弯了弯脚踝。
“疼疼疼。”果然是牵一发动全身。
“好吧,康复训练明天要继续做。”
“为什么那个医生不会说英语啊!每次我和他说话都累死啦。他说的英语好奇怪,都听不懂。”
“好了,睡吧。”山田中正看着被窝里露出的小脑袋,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儿时当他出色的完成了学校布置的作业时,睡前他的父亲都会象征性摸摸他的小脑瓜子。沈清的头发看起来很柔顺,想必摸起来会很舒服,但是仿佛那个死去的男人的残影还在这里。
那个残影挥之不去,不仅困扰着山田,也困扰着沈清。
“我会乖乖的……我会乖乖的……”
“妈妈不要走……爸爸不要走……”
“妈妈!……爸爸!”
沈清对自己父母最后的印象模糊的像上个世纪磨损的胶片。白天里他脑中的那台放映机不会出现,到了晚上,它就魔鬼般的缠绕着他。
这次山田中正听清了,尽管都是中文,但是血缘深处对亲情的呼唤不需要语言也能明白。而他,他有一双能够救人的手,但是他不能推翻时间,不能改变任何一样东西,他也不想告诉他眼中的小家伙——
何为血淋淋的答案。
但是——
有一天沈清自己一定会发现它。
16日,就华中军区总司令到来还有不到一天时间,日军加紧开会,筹备阅兵式的准备工作,还有令人难以启齿的道路清扫工作。为了象征性的掩埋一下自己的劣迹,迎接随时会到来的记者和上级,日军仔细打扫了南京城区主要街道,包括大范围的掩埋尸体和处理血迹,动用了数吨清新剂,确保“在道路上不会有明显的血腥味。”
山田中正已经不再咄咄逼人了,在座的日军觉得好像有新的问题困扰着他。
窗外正值隆冬,睡前,山田依旧给沈清掖了掖被子。沈清醒来有两天了,这天他也表现得很乖巧。但山田很快就不会这么想了。
日军在17日策划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阅兵仪式,其目的旨在欢迎日本华中军方总司令松井先生的到来。南京城中山门的城门处,站着十几万日本各级士兵,最前排是9位身着正装的中将和1位大佐。山田中正也在内,他今天的计划很“瞎忙”:主要是出席随团出席阅兵仪式和参加晚间宴会。而南京城内大大小小的军官对这一个星期以来发生在南京城的屠杀都心照不宣。
没有人再敢在宴会上提自己今天杀了多少多少人,南京城内接近40%的日本士兵都聚集在这里。事实上,到现在还有人相信,南京城内部藏着足够策划一次暗杀行动的政府军。
沈清没有能力去策划暗杀松井先生的行动,但是这个八岁的少年也做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举动。
当晚,山田中正没有如时回去。松井先生指挥官在宴会上就已经察觉到了南京城可能发生的惨案。宴会结束之后,他随即就召开了参谋会议,而他让山田中正留下参与会议。说起松井先生,山田中正对他最大的印象就是中国通。家夫与松井先生是管鲍之交,父亲暗中扶持了松井在军中的很多决策。就在松井先生把所有非军事军队撤离南京之后,松井先生私下找到了山田中正会谈。
“山田君,南京的事情你必须告诉我真相。”
松井先生焦虑地告诉他。事实上,日军当中只有松井先生是与中国接触最为密切的,松井先生不仅是孙先生推翻清朝的支持者,还曾经经人介绍见过蒋少校,并且为这位未来中国的总统在留日期间提供居所。但是蒋担任总统期间,与松井之间彼此的交谈不甚愉快。
从外表上看,你很难把眼前这位年迈憔悴,目光慈祥的老人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总司令官联系在一起。松井的身体状态很不好,日军把几乎能用得上的尊敬都放到了天皇的脚下,对这个患着肺结核说话都困难的老人,日军连下士没有任何发自内心的尊敬。
山田中正早就有很多想说的话,真正面对松井先生时他又不知道从何下手。
“情况比您想象的糟糕得多。”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保守估计日军已经杀害了不下10万人,其中只有不到一万人勉强算得上军人。”
这句话对松井犹如晴天霹雳。松井的身子一下便垮了,他扶着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山田中正知道,除非天皇陛下亲自下令,南京城的屠杀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是,有证据表明,裕仁天皇对日军占领南京城一事表示高兴。
山田也不知应当如何是好,但他冒然向松井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将军,积极应对总比消极应对好,将军应当尽快重整军队作风,而不是面对过错不知所措。”
在日军的将领中,很少有人会就屠杀一事向松井提出自己的理性意见,这让松井感动万分:“看来当初缩短你接受‘洗礼’的时间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你知道这只混乱的军队里有多少人无知地嘲笑我吗?”松井老泪纵横,“我原本以为‘大亚细亚计划’会是人类历史上伟大的计划之一,我是很支持中山先生的,哪晓得现在沦为他人笑柄。”
夜已经深了,松井久久坐在沙发上无法入睡,他时而抬头,时而沉思,时而哭诉,时而懊悔,没有人能解释松井这怪异的行为,但是在场的人都看出来了松井极其羞愧。
“西芽,亚麻大先生怎么还不回来啊?”时间回到六点,当太阳金灿灿的余晖透过窗户染红了屋子内的一切时,沈清才觉得奇怪。
当然让他感到奇怪的东西远非于此,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记忆有在一点点的恢复,伴随着整夜整夜的噩梦,他已经隐隐感受到了父母的离去。
现在,就是捅破这一层窗户纸最好的时候。
“少爷。”嗓子一张口,连西芽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自从她被一个士兵拖进了慰安所,她就发誓自己要做个哑巴。沈清正端着盘子吃饭,他的晚饭基本上只是一些简单的粥食和点心水果,山田中正派人每天给他送新鲜,品相也好的水果。
“西芽,你不是哑巴?”沈清一直以为这个看起来目光柔软的女子是个哑巴,因为她从来都不开口说话。
“嘘——”
西芽心理很紧张,这些天她出去给沈清拿菜的时候一直都被人当作是一个日本女子来对待,来往的日军甚至对她有一份虚伪的敬爱。
“少爷,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怎样了?”
“啪。”沈清手里的瓷盘碎了。
就这样,这个无知的农村妇女推着轮椅带着沈清出逃了。由于松井先生的到来,日军在城内分拨了一大部分人做清扫工作,此刻也在运行着。西芽巧妙地绕过了日军对酒店的值班,从一处无人发现的储物间走了地下的防空洞。沈清被防空洞精密的构造惊呆了。只能说她们运气好,因为南京城内当时百分之九十的防空洞都被用来装那些尸体。
他们甚至搭上了顺风车,一个外国人恰巧这时在路上。
西芽又惊又怕,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壮举。而沈清则借着月光,看见了沿路处处被烧毁的房屋,它们在月色下就像人暴露出了可怕的骨架,四周的阴森气氛使他不寒而栗。
“这是……南京城?”
沈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车子在路上熄了火,但是已经到了沈清他家附近。就在一片漆黑中,沈清模模糊糊地判断出了哪一个是他家的房子。
他家已经一无所有了。像沿街的所有房子一样,月色下的小洋楼门前是一片焦黑的衰草,混杂着雪和尚未被清理干净的血迹。
“这个是……血?”
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黏在了自己的脚上,沈清再三确认了它确确实实是红色的。那些血迹在几场大雪中从来没有干过,它们一直等着沈清回到这里。
“妈妈……爸爸……”沈清的记忆在他巨大的疼痛中逐渐恢复了。
过了好一会儿,沈清才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脑中分散断裂的记忆像拼图一样回归原处。
“西芽。”
他唤了一声,抓住轮椅的手不住颤抖,“亚麻大是……日本人……”
声音呼出来,热气很快消散,异常的冰冷。
“是啊!少爷。日本人不安好心的!”西芽在一旁哭到,“日本人杀了我全家老小……”
沈清突然不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他从头到脚都开始发麻又开始燃烧。
亚麻大竟然是日本人?难怪他总能从亚麻大的表情上读出一种悲伤,难怪他……
“他从没告诉我他是日本人……”
年幼的沈清来不及消化日本人的概念,但是他一想到日本人,就会想到那些曾经无数次回荡在脑海里的尖叫“日本人要来了!”“日本人要来了!”
日本人,日本人,日本人……
无数的人在大街上奔走,人们往往抓住某一个路人然后动一动唇形,发出一点细微的声音,路人就会撒开腿跑。
面对追着中国人乱砍屠刀的日本人,已经没有人再敢将他们当成是倭寇了。明末时期的抗倭名将的故事已经是中国人心目中的传奇,那句“三尺雕弓丈八矛,目底倭奴若蚍蚁”中所描述的场景已经彻彻底底的翻了个底朝天。
“天下大乱,国将不国。”
沈清久久不能释怀,亚麻大竟然是那个令人感到恐惧的魔鬼吗?孩子的心中不能理解,“日本人”这个群体有多麽庞大,其中好的日本人和坏的日本人在天枰的两端僵持着。他只是粗糙地把亚麻大为放在了等号的一端,把日本人放到了等号的另一端,这个等式似乎是没有错误的。
山田中正把沈清当成自己最后的救赎。
虽然在这个背景下诞生了“救赎”这个概念实在可笑。
最初,他确实抱着一种愧疚的心情去看待沈清,但是那纵身一跃的勇敢,直面死亡的无畏,天真活泼的个性,毫不认输的骨气都成为他将沈清供奉在心理的一处圣坛上的理由。同时沈清也是他恐惧的理由,正如那个死去的男人对他下过的诅咒一样。山田坚信有一天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会变成一个成熟勇敢的青年,继而变成一个受岁月沉淀的男人;有一天这个沈清会继承他死去父亲的遗志,挥舞着一柄大刀或者和他父亲一样把枪口死死地对准他的心脏或他的头颅。山田中正从来不畏惧这一天的到来。与之相反的是,他甚至万分期待。
“在罪恶面前,唯死是善良的赎救。”
如果沈清能够成为划破黑暗夜空的一颗最闪亮的流星,这也是山田中正乐意见到的结局。
这个想法在山田中正的心中酝酿已久,在日军上上下下为着如何将中国更好地纳入自己的版图而绞尽脑汁时,山田中正想一手栽培一个皇军帝国未来的敌人。
所以当山田中正见到人去一空的房间时,他一点都不惊讶。与之相反,他甚至微笑了,他感到自己离目标又进了一步,他的嘴角弧度微微上扬,仿佛看见了一个孩子勇敢地向前迈进了一步。他的手覆上了武士刀的刀柄,继而是刀鞘,这自江户时代以来便潜匿在金属中弑人无数的刀魂甚至听到了他的召唤,在屋内幽暗的昏黄灯光下,刀刃上极其均匀极其锋利的刃口蠢蠢欲动,犹如一头上古的剑齿虎在试探自己的獠牙。
山田中正的军靴在走廊上“噔噔噔”地响,每一步都似与寻常无异,每一步却都与寻常不同。换班的士兵没料到这个军将这么有精神,刚来就又要走,正打算挺直了相送。当他看到山田中正黑黢黢的眼神犹如深潭时,守门的士兵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尽管他每天都处理人的尸体,但是那种残虐的眼神和这样的真正带有杀气的眼神明显不同。
“山田真的要去杀……人。”
只是这么想想,都让人陡然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危险来。
南京城的夜很深。由于日本士兵不计后果砍杀了供电厂里最后的数名员工,南京城所有的电气系统都处于一种瘫痪之中。那些新装的路灯徒有其表的立在道路两旁,就像一朵朵过了花季的干花。
然而南京城的今天,也在某处火光冲天。每个夜晚,当日军看不见道路时,他们就随意冲进路两旁的住户家中,肆意放火烧毁他们的屋子以供照明。这些火光往往能照亮方圆几里的路,在几百里开外也能看得清楚。沈清家的房子就是中岛裕烧掉的。这个一心想报复的中将在得知山田少将不准任何人进入这屋子之后,他仿佛是第一个踏上美洲新大陆的航海家,他推开了看守,在房子里大闹了一番以后命人放火烧了这间屋子。山田中正很快得知了这个消息,但是根据向他报道的士兵来看,“山田君似乎置若罔闻。”
一名喝醉酒的日军将士正在以调戏良家妇女为乐,他拉着妇女的身子企图猥泄,当妇女推脱反抗时,轻则扇一巴掌,重则拿出刺刀。日本的畜生丝毫不介意与尸体交欢,享受一份等价的云雨之快乐。他们两人在路中间推推搡搡,将士丝毫不惧来车与行人们鄙夷的目光。当然如果来人是同类的话,那就更是无所畏惧了。
一个身影从远处的黑暗中走来。
妇女最先发现“有人来了”,她不断摇晃着身子。她能清楚的感受到周身渐进冰冷的杀气,她试图看清这个走进的人影。
那人身形虽是纤细,妇女却清清楚楚看清了晃动在黑暗中的一根“棍子”。察觉到妇女的抗拒,那军官随手便是一个巴掌把妇女推翻在地,全身冒着的酒气让他的这一掌毫无轻重,甚至他自己都迷迷糊糊感觉到了手疼的厉害。
突然一阵冰凉的金属抵住了他的脖子。
“啊!”不等他回头说完,便是一道如同闪电的金属闪光。
方才醉气熏熏的东西就这样被劈成了两半。
刃背沾血,山田中正从上衣中拿出备好的布,只需用力一抹,刀上的血就都干净了。山田中正并无杀人兴致,他的影子一声不哼地走远了。
他知道他找的那两个人在那里,至少能确定其中一个应该在哪里。他所去的方向,就是当初把沈清带回来的沈家大宅的方向。
“少爷?”西芽拍了拍坐在轮椅上的沈清的肩膀。
“嗯?”沈清的意识放空了半个时辰左右才缓过神来,“西芽,推我进去看看。”
路是沈清自己指的,西芽不知道到这孩子的来历,但是她靠着农民老实巴交的一点直觉能知道这孩子出身在大贵人家。
家里被烧得没有一处完好的残留,所有东西都是焦黑又糜烂。这个地方让西芽感到了危险,或者说危险正在接近的信号。但是沈清却沉默不语,若有所思,他的家被撕毁了,一塌糊涂,分文不剩,而他清楚的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应该是谁。如果那个罪魁祸首能够独善其身,又何必照顾他沈清这条贱命呢?
“少爷,这要是那个日本人找过来可怎么办啊!?”西芽这时候反应过来自己做过的事。她只是看着沈清一直在日本人的控制之下,趁着日军对他们的监视有松懈把人带了出来,但是事后进一步的打算她却没有半分头绪,眼下沈家大宅阴森恐怖的气氛让西芽不住的打哆嗦。
“他会过来,”沈清几乎是肯定地说。西芽的身子在寒风中明显战栗了,“你要考虑逃走吗西芽姨?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会很快过来……”
“没事的少爷,我不放心你一人在这里。”西芽安慰了一下自己,也摸摸沈清的脑瓜子。这孩子确实聪明,给她一种莫名的安心。这几天是继她从家中出逃,躲避日军追杀,流落到慰安所以来最令她宽慰和放松的日子了。但是日本人终究是日本人,也只会是日本人,所以她不会相信其中任何一个。
夜已经深了,距离他们两个人来到沈宅约莫过了半个时辰。
即便是在吵闹的城区中,沈清也是一下就听到了花园外门被推开的声音。他突然变得很紧张,但是他又已经被迫成长并且疯狂的面对现实带给他的一切:没有父母;身无分文;重病在身等待康复。这些足够摧毁任何一个成年人的条件在孩子的眼中异常简单:他还活着,所以他会面对。
“姨,他来了。”
西芽马上躲到了沈清的身后。
那扇因为过度燃烧脱了镀膜的铁门被缓缓推开,一柄银色的长刀首先映入沈清的眼帘,之后他看见了这几天早就熟悉的一个身影,或者说是陌生而又熟悉的一个身影,然后是眼神,棱角分明的脸上冰冷的目光越过了沈清头顶看向了那个惊恐万分的女人。
“姨!快——”
那个女人没有来得及迈开自己的步子,一个箭步便飞蹬上前,紧接着,沈清感受到了温热的血,他还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最后一个字便不能脱口而出了。局势比他想象的紧张得多,当一切都在按照某个写好的剧本展开时,沈清才发现自己身在剧中,无处可逃。
鲜红的血束从他的伤口处汩汩流出,一柄修长的刀高高插入沈清的大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月光下的亚麻大陌生又冰冷,凌厉的眼神似乎在告诉他,只要上位者想,他随时能死于刀下,
但是他却还是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茶香,那是一种混杂许多芬芳的树叶的馥郁香气,即便是在腥臭的血中。
西芽在一旁尖叫,山田没有任何震惊,仿佛早就看穿了这些欺骗的把戏。
“姨,出门往右,去金陵大学!”沈清知道自己不能给予她更多帮助了,那就去金陵大学吧,那里或许还有医院和能够收容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