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者多劳——(1 / 2)
施斐然不得不选择梁佳莉。
早就过了平常他回家的时间,他窝在办公室里拖延着,不大敢面对面跟裴映提这件事。
钢笔在他手指间一圈一圈地转,忽然被一把拍在桌上。
施斐然拿起手机,拨下裴映的号码。
那头的裴映很快接起来:“晚上煎蘑菇给你吃?”
施斐然萎靡在他的老板椅上,拇指指甲抠着真皮把手,对着手机道:“裴。”
“嗯。”裴映应他。
施斐然闭着眼睛,一股脑儿地说:“施鸿今天找我了,施鸿想管你要一幅画。”
听筒里只剩下裴映的呼吸,挺均匀的,施斐然听不出什么情绪,心里开始忐忑。
“施鸿想要那幅《绿洲》?”裴映问。
施斐然睁开眼,逼着自己回答道:“对。”
“他要就送给他。”裴映说,“《绿洲》只是一个迎合市场的商业作品。”
施斐然抬手搔了搔鼻梁,不知该接什么话。
电话里的裴映也沉默片刻,突然道:“你是认为我再也画不出来这种品质的画?”
“没有。”施斐然马上否认。
“除了《斐然》之外,每一幅画完成,我都会带走寄托在上面的感情。”裴映温和的声音通过手机传来,“《绿洲》真的不重要。”
他愣了愣,心口的沉重感骤然消散。
“晚上吃不吃蘑菇?”裴映又问。
“吃,”施斐然抬起手腕看表,“二十分钟后到家。”
裴映:“不要开那么快。”
二十分钟到家,完成这个目标需要施斐然在每一个没有监控的路段超速行驶。
他今晚格外想做一个听话的男朋友。
所以严格遵守交规,用了三十六分钟才到家。
一打开门,屋子里香料味勾得肚子直叫。
施斐然笑起来,直到看见裴映从衣帽间走出来——穿着一整套熨烫服帖的燕尾服。
施斐然错开视线,看到墙边摆放的那幅装裱好的半人高礼盒。
想必是刚打好包装从裴映工作室送来的。
蘑菇估计也吃不成了。
他抬头再次看向裴映:“我爸直接找你了?”
裴映走过来,伸手在他的后背上揉了揉:“没事。”
施鸿就这么等不了。
他不给施鸿一个肯定答案,施鸿便略过他,直接找了裴映。
吃饭的地方是施鸿选的,一个吃海鲜的会所。
端上来的基本是刺身。
施斐然从未想过自己的噩梦会以这么具象的方式摆满一桌子。
施鸿接过裴映递去的礼盒,直接当场打开确认,好像裴映会拿假货糊弄他似的。
还热络让裴映挨着他坐,挥退服务员,故意等着裴映给他添酒。
施斐然一顿饭气断片儿好几次。
他九年前在裴映身上砸了那么钱,是为了让裴映能成为裴映,不是为了让裴映在这么个腥臭的地方给糟老头子倒酒。
回到家,施斐然抱着马桶,吐到最后吐出绿色胆汁。
整理好卫生间,进浴室把自己洗干净,走出来时,看见桌上那盘散发着香味的煎蘑菇,旁边还摆放着胃药。
他沉默着咽下裴映为他备好的药,吃完那盘蘑菇。
裴映看向他,被压下去的愤怒腾地窜起来,神经像铁丝一般几乎扎穿皮肉。
“施鸿怎么还不死?”施斐然蓦地掰断手中的筷子!
这么一个糟老头儿,尽情地赚了钱,尽情地花了钱,尽情地践踏了他人——这么满足的人生,为什么还不结束?
手机屏幕在这时亮起来。
施斐然瞥了瞥,看见打电话的是方理。
——他和裴映都不喜欢的方理。
他扫了眼饭桌旁的裴映,把手机平放回桌子上,接通电话,打开免提。
方理那边听起来人很多,似乎是晚宴之类的场合。
方理:“我今晚买到了一瓶七十年的红酒……想为艺术空间的事跟你道歉。”
看来方理是在拍卖会。
施斐然对着手机问:“这次又道的什么歉?”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实习生会抢你的喷剂。”方理说。
这是一件已经被裴映处理好的事情。
他挑眉看着裴映,问方理:“抢我喷剂的是你的实习生?”
手机里的方理沉默了一小会儿。
“要不是裴映跟那丫头说那些话,那丫头也不能……你不会不知道吧?”方理的声音变得犹犹豫豫,“既然裴映没跟你说过,你也当我没说吧。”
施斐然歪了歪头,直接挂断电话。
他确实不知道那女孩是方理的实习生。
而方理以这种遮遮掩掩的表述方式,试图让他误解裴映……
“张硕硕跟踪你那天,他女儿也在跟踪他,我告诉他女儿,张硕硕在骚扰我的恋人。”裴映忽然道。
裴映说的很快,像在抢答问题。
“张硕硕跟踪我?”施斐然问,“你从这儿开始细说一遍。”
裴映说了一遍。
施斐然抬手揉了揉眉心。
原来不是他的错觉,那晚确实有人跟踪他。
此刻,裴映直勾勾看着他。
他也直勾勾看着裴映。
金渐层突然跳到爬架下方,撞倒了玻璃柜里一个小摆件。
施斐然指了指竖在玻璃柜上看热闹的金渐层:“以后别喂金渐层吃会飞的虫,有一天没吃完,虫飞到我床上来了。”
裴映眨了眨眼。
施斐然用指节叩了叩桌面:“你听没听见?”
裴映点头。
然后弯下身捡走桌子上断掉的筷子:“听见了。”
施斐然也点点头。
裴映又收走他面前的空盘子。
公益广告上线,不光好评如潮,几个正统新闻公众平台也转发了这条广告,相当于免费为他们做宣传。
团队凑一起吃饭,施斐然本来想不去。
但拍这支广告的女艺人亲自给他打的电话,这艺人在业界算老前辈,呼风唤雨不说,最近刚拿下一个红血品牌的全球代言,施斐然确实还想再跟她合作,所以还是去了。
吃完饭,又被拉到一间商务会所。
包厢门打开,呜呜泱泱进来一帮陪酒的美女帅哥。
人刹不住闸地往施斐然身上撞。
施斐然礼貌地表示自己不需要,让他们去别人身边扭。
不过还是有没眼力见儿的。
“谢谢,我不需……”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侧过头,结果发现坐到自己旁边的是方理。
方理看了他一会儿,抬手朝穿马甲的服务员打了个手势,对方转身拿来一瓶红酒。
施斐然瞄了眼酒瓶,大致猜出是方理在电话中提到过的那瓶七十年份红酒。
别人都忙着和怀里的美女帅哥聊天,也没功夫看他们这边,自然不知道方理给他开小灶。
方理将他杯中剩下的洋酒倒进冰桶,添上红酒,做了个“请”的手指。
施斐然弯了弯唇:“你在陪酒方面挺有天赋,这里老板是谁,我向他推荐你。”
方理笑了:“我。”
施斐然挑起眉:“那方总还真是能者多劳。”
“我见到一幅画,在我一个外行人看来,作者很有才华。”方理说。
施斐然掏出手机:“说吧,要画廊主理人微信,还是推新人的业界评论家?”
方理没有回答,也掏出手机,划动几下屏幕,把一张油画照片亮到他面前。
画布上是一只硕大到让人不适的眼睛,眼睛里有长着人脸的猫和长着猫脸的人。
施斐然第一眼就认出这是谁的画。
像裴映的风格。
但其实只不过是那些年对裴映无意识的模仿。
而且还没有仿到魂。
他已经很多年不画画,也很多年没看见过自己的画。这么盯着这幅来自他自己的画,竟感觉相当地陌生。
通常他不会喝不明不白的酒。
但现在他脑子混沌,需要什么东西来压一压,于是条件反射拿起那杯红酒,一仰头喝干。
“从哪儿找到的?”他问。
方理:“这么说吧,我有许多朋友。”
施斐然注视着面前的空杯,包厢里灯球环绕,杯子随之变换颜色。
红酒流进玻璃杯的声音被音乐声盖住——方理重新添满空杯。
他想回家见裴映。
特别想。
嫉妒最初不过是羡慕和崇拜。
压在心里没有得到释放,最终发酵成丑恶的情感。
他必须要告诉裴映。
施斐然站起来,想去跟那位女艺人打声招呼再走,方理突然不由分说地拽住他的手臂,走向包厢门口。
为了避免看上去像他和方理打起来,他没有挣脱方理的手。
方理一直把他拉到会所门外。
不穿外套,竟然不怎么冷。
“你的画在我家里,”方理说,“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施斐然认真过了一遍脑子,耸了耸肩:“抱歉,不感兴趣。”
他转身打算回包厢拿外套,方理几步拦上来站在他面前,沉声道:“你想的。”
施斐然被噎了一下。
他对天发誓,他真不想。
抬手抹了一把脑门,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不是不冷,是热。
虽说天气回暖,但只穿一件衬衫,不应该在零度的室外感到热。
感冒了?
他抬手捏了捏鼻梁,看见方理还杵在面前,勉强笑了笑,伸手过去拍拍方理肩膀:“我真得走了,谢谢你……为我这么费心。”
这回他是真想甩开方理。
手臂却一下子软绵绵地使不出力气。
施斐然低下头,疑惑地看了看自己手掌,脑袋也仿佛突然不受控制地往前栽——
他往前迈一步站住,站不稳,方理直接拖住他,将他拖上服务生开过来的车。
舌头麻得厉害,头也疼,施斐然栽在副驾驶上,索性不说话。
感知不敏感,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台车是行驶状态。
“我在红酒里放了东西。”方理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
“是为了你给台阶下。”方理扫了他一眼,“你喜欢我,你不敢承认。”
施斐然笑出了声,但他舌头麻,笑出好几个弹舌音。
他满脑子都是“救命救命”,在“救命”的间隙,还掺杂了一些“这人怎么自我感觉这么良好”、“他是不是应该看看病”、“我长成这样都没这么自信”之类的抱怨。
裴映说出自己是这个时代最好的画家,并不让他反感,因为裴映说的是事实。
但是方理自我认知绝对有偏差。
施斐然挣扎着,费力地抓住安全带,给自己扣上了。
开车途中,方理拨了一个号码,打开免提。
“你男朋友和我单独在一起,他喝了加东西的酒。等你找到他,我相信……”方理又看向施斐然,“他已经不属于你。”
施斐然猜测电话那头是裴映。
他屏住呼吸,静静听着。
“告诉我你在哪儿。”果然是裴映,裴映语速比平时严肃多了,“方理,你根本不清楚你现在在干什么。”
施斐然感觉舌头好受点了,凑近方理的手机,尽可能清晰地开口:“别担心方理。”
方理摁断通话,趁着红灯足足盯了他十几秒。
方理眼中的疑惑让他感到好笑。
“你不懂吧?”施斐然窝在座椅上迷迷糊糊地笑起来。
张硕硕、张诗茹、莫琳、梁佳莉、施鸿、李蕊、胡奉妩、安如玫、方哲、方理……
裴映默念着这些人名,一边贴着路边飙车,一边匀出注意力观察到没到那间会所附近。
张硕硕、张诗茹、莫琳、梁佳莉、施鸿、李蕊、胡奉妩、安如玫、方哲、方理……
裴映默念了五十遍,依然冷静不下来。
只好开始宣泄情绪:
为什么他要在灯火繁华的街道飙到一百二十迈去救方理!
为什么!
为什么!
他驾照上就剩一分了,为什么!
他面对张硕硕时,有话没有说完。
“没有一捂就晕的麻醉剂。如果你在电影中看到过类似镜头,那只是编剧是为了戏剧冲突设置出的情节,更何况……”
“更何况,绝大多数麻醉类型药物,对施斐然没有作用。”
施斐然千杯不醉,源于他天生的抗药性。
施斐然小时候阑尾炎手术,两分钟就从麻醉中醒了,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被绑在手术台上,有人拿着手术刀在他肚皮上划——至今这事儿都被施斐然称为人生最大灾难,留下了尖物恐惧后遗症。
另外,施斐然为他花的最大一笔钱不是牵线哪个画廊,而是为他出头殴打了整个足球队,挨个给队员赔的医药费。
总结起来就是:方理的药没有用,方理死定了。
张硕硕、张诗茹、莫琳、梁佳莉、施鸿、李蕊、胡奉妩、安如玫、方哲、方理……
裴映尝试了一个深呼吸。
张诗茹?
他倏地抄起手机拨通张诗茹电话。
“你知不知道你们老板方理住哪?”
方理如此喜欢炫耀,一定会带施斐然回他自己的家。
“哦……知道,我给他送过文件。”张诗茹说出一个地址。
很好,离他现在所在地只有六公里。
裴映并到掉头车道,在心里继续念叨那些名字。
他不擅长记人名,强迫自己背诵人名可以分散一部分愤怒。
紧赶慢赶冲进方理住的小院时,万幸,方理还活着。
施斐然蹲在方理旁边,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掌撑着下巴,指节上还沾着血。
施斐然的神情特别像一个小孩,拿着一截儿小木棍打扰蚂蚁搬家。
裴映瞪了施斐然一眼,率先扶起方理,摸遍方理全身,检查这人有没有断掉的骨头。然后他想起来不久之前,他把方哲推下停车场台阶,刚做过一样的事。
裴映有些哭笑不得。
——方理的骨头没事,只是脸有点惨,惨的像化了特效妆,眼睛充血成缝,嘴也肿了。
最惨的是方理意识还是清醒的,从眼睛缝里看见是他,猛地推了他一把。
劲儿还挺大。
“哎,你还能不能起来了?”施斐然看着方理,“你不起来我跟裴裴回去了。”
酒里的药只是不能起到方理预想的作用,但不是没用,比如此刻的施斐然显然异常兴奋。
方理当然起不来了。
施斐然伸手抓着裴映手臂,晃晃悠悠站起来:“裴,你不用担心,我根本没使劲打他……”
“闭嘴。”裴映道。
施斐然哼出带着鼻音的笑,黏糊糊粘到他身上,把头歪在他肩膀上:“你让我‘闭嘴’时好性感。”
裴映扯过施斐然的衬衫,往上多系了一颗扣子:“外套呢?”
施斐然耸了耸肩。
算了,不找了。
“等……等一下。”施斐然转过身,踉跄着走进方理家大门,从客厅的墙上摘下一幅画。
裴映看清那幅画上人脸的猫与猫脸的人,心蓦地被刺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接过施斐然的画拿在手里,拉着施斐然上车。
他方向感一般,找不清哪条路能到家,于是把手机摆支架上打开导航。
“前方三百米事故多发路段,请谨慎驾驶。”ai女声道。
“前方三百米事故多发路段,请谨慎驾驶。”施斐然怪声怪气地模仿。
他不理施斐然,施斐然学了几句,就静静侧着头注视他。
“裴裴,我乖不乖?”施斐然问。
“不乖。”裴映回答,“打人不要紧,你侮辱了方理。侮辱了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
施斐然眨了眨眼,突然把手直接伸到裴映两腿中间。
裴映吓一跳,条件反射重踩刹车,紧接着听见后面跟车“滴——”的拉长声鸣笛。
裴映松开刹车:“施斐然!”
“停车……”施斐然解开安全带,整个身子往他怀里钻,“我要在车上做。”
停哪儿?
在哪儿做?
马路中央?
“快点,别白瞎了方总的药。”施斐然又说。
裴映被那只手摸得脑子也乱七八糟,一边找地方停车,一边尽可能把向下聚集的注意力上升回脑子里。
另一个问题:施斐然揉在他下半身的手根本毫无轻重。
“轻点。”裴映开口。
施斐然抬头看他:“轻点你会硬这么快吗?”
裴映终于在一处烂尾楼成功停下车。
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有人热衷野战。
周围的声音都被放大,仿佛紧紧贴在耳边。
鸟叫声、风声、不知是什么机器的发动声。
他们像两个动物,越肆无忌惮,越心惊胆战。
这种怕被人发现的不安感也变成刺激本身。
施斐然比以往更没有耐心。
半撒娇半呻吟地喊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被夜风卷上一层回声。
两个大姨聊天的声音也在这时传进耳朵。
脚步声越来越近。
裴映抬手捂住施斐然的嘴。
车门开着,他站在地上,裤子褪到膝盖,施斐然两条赤裸的长腿盘在他的腰上。
他停在施斐然身体深处,维持着平衡。
包裹着他的肉道时不时紧缩,夹得他差点射。
施斐然眼中完全是一种饱满的迷离。
想射精。
他挪开视线,看见真皮座椅上到处是润滑剂——他放车上还没来得及拿回家就已经用上了的润滑剂。
两个大姨一个抱怨着孩子读博不找对象,另一个抱怨着孩子工作忙不回家,就这么走过了拐角。
裴映松开捂在施斐然脸上的手。
施斐然却腾地冲上来圈住他,连带着圈住他性器官的肉道一并紧缩……
一缕没被束缚住的快感倏地钻到下腹——他不受控制地射出来。
简单收拾好施斐然,不在乎驾驶证上仅剩的一分,开飞机一样把车开回桃源里。
感谢方理。
酒的药效惊人。
施斐然缠了他一宿。
裴映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半,睁开眼发现自己腰很疼。
洗漱完毕后,习惯性地踩上体重秤,发现体重掉了2kg。
“……”
“嘬嘬嘬。”
施斐然召唤他。
他走回床边,掀开被子躺回施斐然枕边。
施斐然垂着眼,望向那幅从方理家里拿回来的油画。
裴映没有看那幅画,他专心地注视着施斐然。
施斐然仍看着画,忽然哑着嗓子开口:“我嫉妒你。”
“嗯。”他应道。
绘画是他最擅长的表达方式,他当然认同自己是最好,他相信每一个时代的“最好”,也都会像他一样认同自己。
“只要你还是裴映,我还是施斐然,我就会继续嫉妒你。”施斐然一边说,一边撑起头枕到他胸口,“我永远都会嫉妒你,欺负你,害怕你离开我。偶尔也讨厌你,不喜欢你,但也永远爱你。”
像有人在裴映两只眼睛周围架起木头,点燃两捧篝火。
他的眼圈变得很烫。
施斐然从他身上翻下去,两手支起来抻了个懒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被施鸿海鲜恶心到的胃终于透一透了。”
那幅油画,施斐然交给裴映处理了。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否认自己的天赋,但没办法否认加在那幅画里的心血。
他既不能忍受那幅画出现在自己眼前,又不舍得把它放进碎纸机。
所以交给裴映。
他知道裴映会把它放在一个眼不见心不烦的角落。
他现在周六周日基本不去公司了。
有时候和裴映一起飞回他们留学过的学校,去他们相识的面包店里喝咖啡,再买隔天的机票回来。
周五晚上。
施斐然倚着裴映刷手机,把刚查到的土耳其天气展示给裴映看:“这周去坐热气球?”
“好啊。”裴映弯起唇。
他刚想接着讨论,裴映的手机突然震起来。
屏幕上显示“裴庆丰”。
姓裴,可能是施斐然那天在安如玫病房里见过的男人,裴映的叔叔。
他不再禁止裴映去探望安如玫后,一次也没陪裴映去过医院。
裴映自己去,估计也是安如玫最想要的。
裴庆丰在晚上九点半打电话给裴映,大概率不是什么好消息。
裴映接通电话,贴在耳边:“喂。”
一句话的时间之后,裴映挂断电话。
不需要裴映开口,单单看裴映的表情,他已经猜出来了——安如玫去世了。
裴映起身,快步走去洗手间。
施斐然跟上去,看见裴映打开水龙头,在水下冲刷手指。
施斐然静静地倚着洗手间门框,没有制止裴映洗手。
裴映搓得两只手通红,十几分钟后,关掉水龙头开关。
流水声停下,洗手间里极静。
施斐然知道裴映有洁癖,有情绪时严重一些,正常时可以忽略不计。
裴映转过身,走向他。
施斐然没去拿毛巾,直接掀起身上的莫代尔t恤去擦裴映的手。
擦干净之后,他把裴映刨到自己怀里抱住。
中心医院病房里,安如玫还躺在那张病床上。
裴庆丰找了殡仪馆的人来接尸体,马上就到,所以医院没把安如玫送去太平间。
又是休克,但这次没抢救过来。
那张放弃治疗同意书,裴映没有为安如玫签下,裴庆丰也没有。
“如玫问我,是不是因为恨她,才让她受罪,不同意放弃治疗……”裴庆丰单手捂着自己的眼睛,眼泪从指缝流下来,“不是,我不恨她,恨不起来……”
施斐然相信裴庆丰所说的“不是”。
裴庆丰不同意放弃治疗,是真的相信着奇迹,期盼着奇迹。
他也相信裴庆丰说的“恨不起来”。
当你陷在“爱”的状态里,无论对方做了什么,你都没办法对这个人生出与爱相反的情感。
裴映表现得比他想的平静。
只默默摘下食指上的蓝宝石戒指,递向裴庆丰。
“你婶婶给你买的,你戴着吧。”裴庆丰说。
“不用了。”裴映坚持。
裴庆丰抹了一把眼泪,接过那枚戒指。
殡仪馆的人到了,裴映帮忙把安如玫的尸体从病床挪到担架,放进裹尸袋,拉上拉链。
他转身询问裴庆丰是否需要其他帮助,裴庆丰摆了摆手。
离开医院后,他和裴映的车一路跟在殡仪馆灵车后面,一直到灵车拐进殡仪馆院门。
裴映停下车。
“读高二时,我打了我们班的班长。”裴映望向前方,那里只有夜幕下黑漆漆的门,“安如玫看见我拿水龙头冲手上的伤口,大声骂我,说这样伤口会感染。”
施斐然:“为什么打班长?”
“他人缘好,他让班里所有的人不跟我说话。”裴映说。
施斐然用舌尖在下排牙齿内侧滚了一圈:“他叫什么名字?我去弄死他。”
裴映侧过身,把头贴在他肩膀:“你认真的?”
施斐然抬起手在裴映后背上搓了搓:“我可以是认真的。”
殡仪馆回家的路有点远。
施斐然问道:“我开车?”
裴映看了看他,点头。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路上两人再没说话。
裴映想和他说话自然会开口,裴映想要安静他也可以就这么陪着。
停好车,上楼,到自家门前时,施斐然蓦地愣住——
他们家的门敞着,里面一片狼藉。
书架上的书大多被掀到地上,好几本摔裂了书脊。
他买回来的一整套琉璃餐具也碎了好几只。
椅子倒在地上,地板被砸出凹坑。
施斐然管不了这些,直直跑向玻璃柜,打开柜门——房屋形状的掩体里钻出一只憨头憨脑的蜥蜴。
金渐层藏在掩体里,只有一条长长的尾巴甩在外面。
闯进他们房子的人很可能以为这里面住的是毒蛇,没敢打开。
施斐然长舒一口气。
走进衣帽间,果然看见小十年攒下来的限量手表都被拿空了。
其实这位小偷不算识货,裴映书架上的书才是真的值钱,尤其是那些初版书,完全有资格进博物馆。
外屋传来嘈杂的翻东西声。
施斐然走出衣帽间,看见裴映半蹲在书架下方,翻找地上横七竖八的书本。
“找什么?”他问。
裴映拿起一本厚重的荷兰语工具书,慢慢将书从头翻到尾。
封着红色漆印的信封从某一页掉出来——
方理家。
穿着一身红色真丝睡裙的莫琳抚上方理的肩膀,歪着头盯着他的电脑屏幕:“摄像头安在了哪儿,这个角度好低啊。”
“插座。”方理撩开莫琳洒到他脸上的长发,“针尖大小,不发光也不反光的那种。”
“我的人拿走了手表和他们家里备用的美元,伪装成普通的入室盗窃。”方理接着说。
屏幕里,那张信封被一只手拿起来,放回它原来所在的外文书里。
方理揉搓着莫琳柔软的手指,脑子一并转起来:
家里失窃,房主最先检查的东西,必然是最重要的东西。
施斐然先检查的是那只让人毛骨悚然的冷血动物,而裴映检查的则是一本书里的一张信封。
方理松开莫琳的手,转过头看莫琳的脸:“裴映的画有没有可能是工作室里其他人的创意?那东西是他作假的证据?”
莫琳摇摇头:“你想象力真丰富。他九年前就是这个风格,没有人能模仿裴映,你这个文盲。”
方理笑了笑,接着问:“那施斐然呢?”
莫琳:“斐然做事很小心,不会有酒后撞死人这种事。”
“别趁机阴阳怪气我。”方理点了点屏幕,“什么东西能真正威胁到施斐然?”
莫琳:“床伴多这种小事儿谁也不在乎……施斐然那个妈,倒是挺能作的,又好赌。”
“赌债的话,施斐然有能力填,”方理说,“什么能威胁到施斐然作为施家唯一继承人的身份?”
莫琳:“他妈偷人?他不是施鸿亲生儿子?”
方理皱了皱眉:“我突然有个想法。”
莫琳:“说。”
“我想娶你。”方理转回头看着她。
莫琳异常平静:“你最近不是迷施斐然迷得魂儿都没了?”
“他不要我的迷恋,我自然要收回来。”方理掏出手机,把监控另一端同步到手机上,“我要整理一下这条混乱的食物链。”
他当着莫琳的面儿脱光身上的睡衣,换上一套轻便的运动服。
莫琳把自己摔回床上,掩着嘴唇打了个哈欠:“又去你那个公益协会给那些痴呆老不死的洗澡?”
“是的。”他对着莫琳微笑。
并不是。
这次派人进施斐然和裴映家里盗窃,只是为了知道什么东西才是他真正应该偷的。
——那个信封。
施斐然去上班。
裴映去工作室。
不到十小时的时间,他就等到两人都不在家的间隙。
那信封既没有被转移,也没有被挪进保险箱。
如此轻而易举。
方理转动身下人体工学椅,抬高手里的信封,对着阳光看了看。
信封比较厚,根本看不清里面具体装着什么。
如果不炫耀,那么成为胜者的成就感会大打折扣。
方理盯着信封上的红色胶印,抬起头,无意间从百叶窗上瞥见一个身影。
张诗茹。
他故意在这时拿起手机拨给施斐然,并提高自己的音量:“施总,我从你们家拿走了一件东西,你发现了吗?”
“发现了。”施斐然回答。
“那就好。”方理挂断电话。
他将信封折了一扣放进西装内襟暗袋,起身,假装去洗手间。
又掐着时间重新折回,果然在自己办公室里逮到了张诗茹。
张诗茹完全愣在原地,神色惊慌失措。
方理慢悠悠从怀里拿出那个信封:“裴映叫你把这东西偷回去?”
“不是!”张诗茹立即反驳道,“我刚才听见你打电话……是我想拿您的东西……”
方理喜欢看别人胆战心惊,喜欢所有事情都在他掌控,也喜欢看对手图穷匕见。
“告诉裴映,你失败了。”方理道。
张诗茹离开办公室之后,他坐回工学椅上,静静等待施斐然回电话。
五分钟,十分钟。
胜利的欢愉逐渐变味。
方理拿起手机,再次拨给施斐然。
施斐然很快接通他的电话。
方理开口:“单独来见我,如果你想要这件东西。”
“着什么急,我的会议没开完,你催什么催?”施斐然挂断电话。
施斐然听起来很不耐烦。
方理揉了揉嘴角,被施斐然打出的肿胀已经完全消退,只剩下一点青黄色的淤痕。
不对。
施斐然的反应、语气都不在他的预想之内。
方理深呼一口气,腾地抓起那信封!
受情绪影响,方理准备好的台词忘掉一大半。
所以当施斐然真正站到他办公室里时,方理太过着急,不加修饰地直接说出心中所想:“现在我在这条食物链的顶端,我可以对你提任何要求。”
方理从施斐然的表情看不出这个人在想什么。
施斐然拿出手包,从里面翻出一张名片,摆到他面前:“我爸的名片,我觉得你和他一定合得来。”
方理咬了咬牙,扼制住摔东西的冲动。
施斐然的打岔让他格外恼怒。
他只能继续说下去:“你一定没猜到,第一次偷窃是伪装。我在你们家里装了摄像头,从而知道什么东西对你和裴映最珍贵——所以,我才是更聪明的那一个。”
“哇。”施斐然甚至抬起手鼓了两下掌。
好了,施斐然已经让他耐心告罄。
方理拿起桌上信封,顺着火漆印撕开它。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有些扭曲,但也顾不上控制表情。
信封里滑出一张绿色卡片。
方理盯着那张卡片愣了愣,再次打开信封——
完全错开了他的想象,这里只有那张卡片。
方理拿起卡片。
施斐然忽然说了一句非英语的外语,听起来像葡萄牙语。
方理捏着卡片,抬头看他。
“是‘选择我’的意思,”施斐然抓了抓头发,“现在可以还给我了吗?裴映说这东西对他非常重要。”
方理脑中一片闪烁的噪点,下意识跟着念道:“……选择我?”
“拿倒了,”施斐然走过来,从他手中抽走那张卡片,上下旋转后展示在他眼前,“可能也是我写字乱,是西班牙语:选择我。”
施斐然将卡片放进西装胸口的口袋中,单手系上风度扣:“我的那些表你留着吧,就当赔你的医药费。”
黑色玛莎拉蒂明晃晃地挡在写字楼正门口。
裴映静静着望向门口,直到看见施斐然的身影。
副驾驶车门被拉开,施斐然解开西装风度扣,坐上他的车。
他朝施斐然伸出手。
那张卡片的重量重新回归到他手心里。
裴映吸了一口气,安然吐出。
将它放在衬衫左胸口袋里,片刻后又立马拿出来,想了想,抠开手机壳,将它放在手机壳和手机的夹层里。
“那张真正的亲子鉴定书在哪儿?”施斐然问。
裴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施斐然:“亲子鉴定书,原本不是被你放在信封里吗?”
“我们因为它冷战那天,我就把它烧了。”裴映回答。
他迟迟没有开车,不太放心,再一次抠开手机壳,害怕手机壳掩到那张卡片的边角。
当然没掩到。
选择我。
绿色的卡片。
绿光玫瑰。
……安如玫。
安如玫到死都没有戳破他的谎言。
安如玫配合他演完了所有的戏份。
他如此害怕施斐然知道安如玫的存在,可施斐然还是知道了。
他和安如玫谈好了交换条件,他每天送安如玫绿光玫瑰,安如玫帮他保守秘密。
施斐然那天离开病房之后,安如玫告诉他不要追出去——守在濒死、有过爱恋关系的养母身边,才更符合常理。
所以他留下了。
既然安如玫的存在已经被施斐然发现,那么他只能用一个常见的版本替换掉真正的事实。
裴映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爱上养母的少年,这样最可信最高。
事实是,他从没爱过安如玫,都是说给施斐然听的,每一个细小的表情都是计算。
他如此害怕施斐然继续往深去想,去想,他为什么需要安如玫爱他,他对安如玫独有的依恋从何处产生。
哺乳动物不能免俗于对抚养者的依恋。
他克制不住的洗手,也不是因为打了班长。
那时,只有安如玫冲洗他身体的目的,不是为了再一次弄脏——安如玫是唯一一个把他当成人的人。
安如玫把他当成恋人。
他利用安如玫的感情,让安如玫成为他的母亲。
“张硕硕、张诗茹、莫琳、梁佳莉、施鸿、李蕊、胡奉妩、安如玫、方哲、方理、谭强、谭辉……”
他在心里默念。
然后是地名。
……摇篮桥、摇篮桥、摇篮桥。
他只记得这么一个地名。
他有能力承担自己的过去,但他不想把这一部分分享给施斐然。
绝不。
绝不。
绝不。
就让施斐然认为他爱过安如玫好了。
但至少不要让绿光玫瑰变质。
那是他最喜欢的花。
裴映抿了抿唇,开口:“是我先喜欢的……绿光玫瑰,安如玫才跟着我喜欢绿光玫瑰。”
施斐然半天没有答话,忽然直直看过来:“蓝宝石呢?”
裴映摇了摇头。
裴庆丰不懂。
那根本不是安如玫送给他的蓝宝石。
那是他九岁时从一个体重超过二百斤的中年男人那里获得的“小费”。
戒指被他亲生父母偷走,成为遗物,后来又经由安如玫的手,辗转回到他这里。
他需要这种耻辱成为灵魂的一部分,所以他一直戴着它。
他也需要施斐然来冲刷那份耻辱——安如玫的死亡带走他的秘密,他不需要再佩戴它了。
裴映将没有佩戴任何戒指的左手递过去,他控制不了,他的手在施斐然的面前发抖:“施斐然……我喜欢蓝宝石,你能不能送我……”
施斐然看上去不怎么在意地点点头:“你就这么一直堵着写字楼大门?你不开车我开?”
裴映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他的“绝不”跟他一起颤抖起来。
他握住方向盘,在方向盘的真皮上摸到自己手心渗出的汗。
“我喜欢蓝宝石……”他又说了一遍。
方理砸掉了整个办公室所有能摸得到的东西。
情绪得到释放,他终于冷静下来。
他的手背不知是被电脑屏幕还是其他摆件划出一道伤口,血顺着手背汇聚到指尖。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蹲在地上找到手机,通过多出几道裂痕的屏幕看见上面显示的号码。
方理吐出一口气,捡起手机,接通电话。
“老板,咱们船上的赌场里有一个钱输光还到处借筹码的老太婆。她非说认识你……”
方理将头发拨到脑后:“什么样的老太婆?”
“其实挺好看……就是年纪实在太大。”马仔道。
方理:“我是问你她叫什么名字。”
“哦,叫梁佳莉。”
“给她筹码!别让她走,”方理急忙道,“等我过去。”
最近一班机票是两小时之后。
他赶到时,梁佳莉正掐着腰骂发牌的荷官,嗓子已经哑了。
因为梁佳莉太凶悍,导致那一桌附近都没有顾客。
方理从冷藏柜拿出一瓶冰镇矿泉水,快步走上去,一并将矿泉水递过去:“阿姨,我是方理。”
梁佳莉看向他,态度一百八十度转折成春风化雨,掐着腰的手也拿下去,拽了拽低胸的上衣:“哎呀,你可能不认得阿姨,阿姨和你妈妈总在一起打牌。”
“我知道。”方理笑了笑,侧过身为梁佳莉指了一个方向,“这边太吵,我带您去休息室。”
“好嘞,真是好孩子。”梁佳莉说。
梁佳莉对他没戒心,这很好,正好避免了惊吓到其他客人。
方理带着梁佳莉走向船底的仓库。
临近仓库,与赌场里的灯火辉煌截然不同,墙壁上只剩寡淡的白炽灯灯管。
梁佳莉停住脚步,四处打量走廊:“孩子,你这是带我去哪呀?”
方理挥了挥手,保安冲上来,扭住梁佳莉的胳膊。
“哎!干什么!”梁佳莉一边嚷一边挣扎,但很快被训练有素地保安反剪了双手,推进一间狭窄的仓库里。
“等一下。”方理出声。
保安齐齐停住动作。
他上前一步,抓住梁佳莉手腕,夺走她手上那瓶矿泉水:“您在这里先休息一会儿,我忙完再来找您。”
因为现在不是问问题的最佳时机。
仓库房门啪一声关上。
方理嘱咐看门的保安:“别给她食物,别给她水,也不要回答她的任何问题。”
保安点了点头,他们见惯类似的情况,早已见怪不怪。
方理离开船底仓库。
梁佳莉的叫嚷声也随之越来越远。
绑架这么没品的事情他不屑去做。
他只想知道施斐然有什么把柄。
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每一个人都有不愿别人知道的秘密。
高度紧绷的神经让他无法入眠。
他看着手机显示的时间——他在这艘船上等了十六个小时。
方理起身,下到底舱,站到关着梁佳莉的那间仓库门口。
“老板,已经没声音四小时了。”保安汇报道。
方理点了点头:“打开门。”
光倏然照亮漆黑的仓库,梁佳莉愣了愣,才光着脚扶墙站起来,眼睛布满血丝地盯着他,一个字也没说,可能是不敢说话。
“施斐然杀过人吗?”方理问。
梁佳莉摇了摇头,表情极其困惑:“你……说的什么呀?”
方理有些失望,看来真的没有。
他想了想,又问:“你儿子有什么绝对不能被人知道的事吗?”
梁佳莉这回愣了愣,依然摇头:“方家小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方理:“施斐然那个广告公司是用来洗钱的吧?施鸿会用亲儿子洗钱?施斐然是施鸿亲生儿子吗?”
他全程没有眨眼,自然没错过这个问题问出之后,梁佳莉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
“你说什么!”十六个小时没喝水没吃饭的老女人居然吼得动。
如同点燃火捻儿,方理一下子亢奋起来,半蹲下来,伸手扳住梁佳莉的肩膀:“阿姨你放心,就算他不是,对你也没什么影响。就算他不是施鸿的儿子又怎么样,施斐然那么有能力,我相信这些年你儿子给你的钱绝对比施鸿给的多……”
“你不懂!”梁佳莉打断道,“我这一颗心都扑在施鸿身上,施鸿不可能,他不可能原谅……”
梁佳莉倒抽一口气,像被人掐死了一样——然而没有任何人碰她。
也许是她意识到自己说出口的是什么。
问题一下子变得简单明了。
施斐然不是施鸿的儿子。
居然这么轻易,就可以变得简单。
食物链顶端的人,出生时就享有上天的祝福,他想做的事情都能做成,他有用之不尽的好运。
他跟那些愚蠢的普通人不一样。
方理控制不住地笑出声。
施斐然根本就不是和他一样的特权阶级,施斐然和裴映一样啊,是普通人。
方理握住梁佳莉发凉的手指:“阿姨,谢谢你。”
施斐然站在这座城最大的珠宝店里,听着他们家的销售经理苦口婆心地劝:“少爷,这颗是纯净度最高的了,你要是还不满意,我们去《泰坦尼克号》给你抢那颗海洋之心?”
施斐然倚着柜台,瞄着经理手上那枚蓝宝石。
其实不是不满意。
具体是什么成分有点杂。
他下意识想参与比较,想挑选一枚成色远胜于裴映之前戴着的那枚。
他见不得裴映装可怜,哪怕是装的,他也毫无办法地站到了这里。
突兀洪亮的手机铃响起——施鸿。
施斐然朝经理打了个手势,一边掏手机,一边考虑着是否要把施鸿的专属铃声改成相对温和的旋律。
这一惊一乍的对心脏不好。
他抄起手机:“喂,爸。”
“忙着没有,过来喝茶?”施鸿的语气亲和得像一个公园遛鸟的退休大爷。
“好,我现在过去。”施斐然说。
他等着施鸿先挂断电话,然后才把手机放回兜里。
“少爷,宝石真的不能比手指宽,”经理以为是尺寸的问题,喋喋不休道,“那戴着也不方便呀?”
“我再想想。”他说。
施斐然走进独栋别墅院子大门时,正好迎面遇见一辆面包车开出来,面包车车身上还有显眼的装修商广告。
别墅过年时候刚装修过,这才过去几个月,施鸿也不是喜新厌旧的人。
还有就是,那面包车看上去有点破,不像是能跟施鸿搭上的装修商。
施斐然纳闷了一会儿,在院里停车位上停好车,下车,整理身上西装,进屋。
茶已经倒好了,施鸿身边站着的仍是上次那穿唐装的中年男人。
照例在一壶茶之后,换上了棋盘。
“听说你在挑蓝宝石?”施鸿问道。
他迟疑了一会儿,承认:“是。”
施鸿:“你对珠宝从来也没什么兴趣,挑来送给裴映?”
这次他迟疑的时间久了一点儿:“是。”
施鸿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摸出一个绒布袋,从里面掏出一颗宝石,放到施斐然面前:“这个,你拿去。”
施斐然被宝石反射的光芒刺得微眯起眼。
他对珠宝没兴趣,但小时候被施鸿逼着学会了看懂这类东西的价值。
“不行,爸,”施斐然没有伸手去拿,“这太贵重。”
“我是你爸,有什么贵不贵重的。”施鸿笑了,“我过几年一闭眼睛,所有东西都是你的。”
施斐然还是没伸手:“这颗有点宽,裴映戴着画画不方便。”
施鸿没再说话。
短暂的两三秒,对施斐然来说仿佛有人把他的头摁进冒泡的油锅。
“是我考虑不周,”施鸿伸出手,拿回他面前那颗蓝宝石,“我再给你找找更合适的。”
施斐然松了一口气。
“对了,你是不是跟方家老大闹矛盾了?”施鸿又问。
方理?
方理实在没有招儿,跟施鸿告状自己打他了?
幼儿园吗?
他知道施鸿最不在意这种事,笑了笑:“改天我给他送个果篮道歉?”
施鸿也跟着笑了:“方家小子还跟我说了一个很离谱的谎言。那孩子平时特别稳重,怎么会搞这么小儿科的恶作剧……”
说到这,施鸿笑着摇了摇头。
施斐然从竹盒里摸出一颗白色棋子,落到棋盘上:“方理说什么?”
“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我要是不信,就自己去验验。你说说,他这说的是什么话。”施鸿落下黑子,抬头看了看施斐然身后,挂于墙上的古董钟,“时间正好,下完这盘,你陪我去医院。”
施斐然倏地屏住呼吸。
“让你陪我去体检,想什么呢。爸年纪大了,就想多跟你待会儿。”施鸿的语气越发亲和,“你小时候还缠着我,让我带你去游乐园呢,怎么,大了,不愿意理我这个糟老头?”
时间慢到施斐然可以感知每一个细小的颗粒。
他相当了解施鸿,也明白施鸿的套路。
但凡他跟施鸿去了医院,施鸿一定会说来都来了,顺便抽个血,验一下亲子关系。
情况和二十多年前那次不一样。
施鸿的医院里没有他的人。
这世上也根本没有施鸿的血脉。
他想掉包血样都做不到。
“爸。”施斐然将棋子丢回竹盒,坐直。
“我不是……”他说,“我不是你的儿子。”
施鸿脸上的笑顿了一下,摆摆手:“行了,别逗你爸。你爸没遗传给你好东西,就给了你治不好的哮喘。爸心里有愧疚。”
梁佳莉是有一些好运气在身上的。
施斐然的哮喘大概率是因为早产,不是遗传。
而施鸿自从有一天亲眼看见他哮喘病发病,就没再怀疑过梁佳莉第二次。
施斐然重新从竹盒里拿起一颗白子,落在截然不同的位置上。
“没事。”施鸿没有看他,目光低垂,不知和他说话还是和自己说话,“没事的。”
“我们二十九年的父子情分,那一张纸什么都不算,”施鸿看他,“你放心,你妈跟了我三十年,这事儿我也不会为难她……”
“还有一件事,那幅《绿洲》,你帮我还给裴映。”施鸿接着说,“我后来打听才知道一幅画有那么多门道,我一个当爹的,怎么能占儿子便宜。”
短短的十几秒,施斐然不感到释然,满脑子都在想施鸿这二十来年的精神虐待。
“哎呀。”施鸿盯着棋盘,将刚摸出来的黑色棋子放回去,“我输了啊。”
施斐然坐在施鸿对面,缓了两三秒,才确认自己听到了什么。
——施鸿第一次认输。
“不下了,不下了。”施鸿站起来,“走,拿上那幅画给你那位小画家带回去,然后陪爸去医院体检。”
“好。”施斐然也站起来。
路过这栋别墅的佛堂,施斐然瞥去一眼,佛堂的门紧闭,里面没有任何诵经声传出——李蕊不在家。
他跟着施鸿走上二楼。
施鸿打开收藏室同样紧闭的门。
收藏室是一个套房。
那个唐装男人跟在他们身后,关上房门,站在屋里。
施斐然条件反射回头看那唐装男人一眼。
施鸿开口:“里屋。”
施斐然跟着施鸿继续往里走。
收藏室里的木色散发着诡谲的光亮,光亮在他视野中扭曲,像液体一样慢慢向下流淌。
他猛然反应过来——这是还没晾干的油漆!
收藏室最里面的屋子刚被粉刷过!
那个面包车里的装修工人刚刚粉刷过这间小屋!
裴映的那幅《绿洲》被施鸿换了一个更华丽的画框,挂在墙上,骤然映入他眼帘。
施斐然盯住正对着他的画,一下子明白过来——施鸿根本不想把这幅画还给他。
呼吸已经窒住,他掏出兜里速效喷剂,刚要凑近口腔,唐装男人扑上来,抢走了他手里的喷剂——
施鸿知道他对油漆过敏。
施鸿亲眼见到过。
他小时候犯哮喘差点死亡就是因为闻到了油漆味。
施鸿就是因为这件事彻底相信他是他的亲生儿子。
“你这个脏种,你七岁那年我就应该看你死!”施鸿瞪着他,连脸上的皱纹都狰狞而扭曲。
施斐然想起自己下午四点还和甲方约了开会。
合同上的字迅速在他脑中滚过……
还有那张亲子鉴定书。
如果他是这个下场,梁佳莉也活不了——梁佳莉每年还在给出具假鉴定书的医生转账……
《绿洲》俯视着他,树上活灵活现的海豚俯视着他。
这是裴映的画。
一股力量从灵魂里迸发,施斐然跳起来,去抓那男人手中的喷剂——
身体自发地配合,注意力被收成极小一束。
窒息占走这一小束的大部分,其余,全部用来观察那男人手部和那支喷剂。
男人身上的唐装变成白纸。
男人脸上的五官变成白纸。
站在一旁发愣的施鸿整个人都是白纸。
施斐然仿佛漂浮在一个完全真空的地点,只能看见那支被捏住的喷剂。
不能使劲去拽,拽坏喷头,他就扼杀了自己活下去的全部可能。
他抓住那只手,掰开捏住喷剂的受力食指,拿回了喷剂!
“锁门!别让他出去!”施鸿在他身后吼。
收藏室的门没上锁——
施斐然猛一把推开抱上来的人,跑向门口,拽开门把手。
奔跑的每一步他都能察觉到地板撞回脚底的力道。
光线变化,知觉先一步告知他,他已经到室外。
他拿起喷剂,放慢脚下速度,但不敢停下。
将喷头埋进口中,压一泵,吸一口气——
颠倒的世界恢复原状。
施斐然跑向自己的车,掏出衣兜里从未掏出的车钥匙打开车门,挂挡冲出院子。
院门紧闭,他直接撞开了那两道铁栅栏。
车一直开回市区,离施鸿家四十公里,施斐然这才掏出手机。
高度紧张使得他浑身酸痛,手不由自主地发抖。
颤抖的屏幕上显示有十五个未接来电,来自梁佳莉。
他拨回他妈的电话。
“然然,妈妈闯祸了,妈妈怎么办……”
梁佳莉反复念叨这一句,抽抽搭搭,要哭哭不出来。
施斐然没心思猜测方理使了什么办法让梁佳莉开的口,打断梁佳莉道:“你有没有受伤?”
梁佳莉:“没受伤,我已经回家了,就是低血糖犯了,在社区诊所打点滴呢……”
“在诊所待着别动。”
说完,挂断电话,拨给裴映。
“在哪儿?”他问。
“在工作室,有客户。”裴映说。
裴映的工作室也在郊区,离梁佳莉住的社区比他现在位置近很多,他说:“帮我个忙,去接我妈,现在。”
“好。”裴映毫不犹豫道。
一小时后,施斐然回到桃源里,跑上楼,掏钥匙开门。
裴映站在梁佳莉身边,梁佳莉回头一看见他,扭着小碎步飞快走过来,两手攀住他的手臂:“然然,你快帮妈妈想想办法,你帮……”
“你能不能帮帮我?!”
施斐然喊得声带几近撕裂,他几乎从不这样大喊大叫,因为施鸿不允许。
梁佳莉怔了怔,又粘上来:“然然,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瞟了裴映一眼,“这人是谁啊?你新请的秘书?然然你听妈妈说,这些漂亮的男孩都心术不正,图你的钱……”
他不想听。
他不能再听了,再听下去他会动手扇梁佳莉一个耳光。
他抓住梁佳莉手臂,打开门,将梁佳莉甩到门外:“去楼下待着,密码锁六个8。”
“不行,不行,”梁佳莉连连摆手,“我住高层头晕……”
“那就去一楼!”施斐然再次吼起来,“每一间都是六个8!”
说完,甩上门,“彭”一声。
他如此反常,裴映却没有催他问他。
房子里安安静静,裴映走到玻璃柜前,打开玻璃门,掐着金渐层拿出来,动作小心地把金渐层放到他肩膀上。
施斐然叹了口气,坐到地板上,伸手揉了揉金渐层的小脑袋。
金渐层朝他吐了吐舌头。
这只冷血动物狗里狗气,用左前蹼扒拉他的下巴。
手机屏在他裤袋里再次发亮。
他低下头,掏出手机,屏幕上依然是梁佳莉来电。
他接通电话抄起手机:“又怎么了?”
梁佳莉:“你帮妈妈去西门市场买海鲜好不好?我煮给你爸吃,咱们一家人把话说开,那次就是我在酒吧喝多了,这些年我陪他风风雨雨,你也这么有出息,你说咱们一家人就不能跟从前一样吗?”
施斐然摁断通话。
梁佳莉的声音戛然而止。
耳中重归清静。
他看向裴映,发现裴映整个人冻住一般,视线正扎在他西装衣摆上。
施斐然顺着裴映的视线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这件定制西装的衣摆位置,沾着一大块棕色的油漆。
油漆已经干涸在面料上了。
裴映比他更先流下眼泪。
好一会儿,用手背擦脸,抬起头看他:“施鸿知道了?是么?你……从施鸿那里回来的?”
施斐然抿了抿嘴唇,眼眶烧到疼痛,却根本哭不出来。
必须打住。
他们两个不应该被一个糟老头逼到抱头痛哭的地步。
他注视着裴映眼中的后怕,开口道:“我害怕他,我从小就他妈害怕他。”
裴映抬起手,抱住他,手轻轻抚在他的后脑:“我们结束这件事,只要你说好。”
他永远无法获得施鸿的认可。
他再也不需要施鸿认可了。
“好。”他说。
第二天上午九点,他们掐着施鸿喝茶研究棋局的时间点,到了施鸿的院子。
昨天被他撞坏的铁栅栏,一天不到就修好了,当然也可能整体换了一模一样的新栅栏。
那唐装男人像任何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将他们引到客厅。
他们站在施鸿面前。
裴映向施鸿递过去一个礼盒。
与上次装《绿洲》的黑色礼盒相同。
施鸿也依然当着他们的面儿拆礼盒,打开盖子。
盯着盒里放置的画,迟了些,看向裴映开口问:“这是九年前,你那幅成名作?”
“是。”裴映垂下眼,膝盖弯折,跪在地上。
他跪直,然后抬头仰视施鸿:“我们在您面前什么也不是,希望您能放过斐然。”顿了顿,补充道,“我什么都愿意做。”
施鸿没有马上回答。
他端起茶杯,小啄一口,视线慢慢挪动过来,投在裴映身上。
片刻后,又看向施斐然。
施斐然没有移开视线,他咬了咬牙,低下来跪在裴映身旁:“我有用,爸,我的广告公司能帮您一点小忙,求您别拿这事儿吓唬妈,我妈心脏不好,她受不了……”
说着说着,他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
他抬起手,擦掉脸上不停流下的眼泪。
“你这孩子。”施鸿终于开了口,“昨天啊,看你发病我就后悔了,就算你不抢,我也会让小谭把喷剂还给你。”
“跪着干什么,”施鸿扶着桌角站起来,先扶起了裴映,“你是我儿子的人,那我们也是一家人,你是画家,偶尔送两幅放我的收藏室,让我充充门面。”
“一定。”裴映回答,“那些参展完的画,我想办法收回来送到您这里。”
施鸿笑了笑,又看向施斐然:“你妈那边你放心,我晚上就去看她,我不会怪她,她那时候还是个小丫头,错就错了,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施斐然和裴映走到院里停车位。
上车,回市区。
施斐然推掉了一整天的工作,裴映亦是如此。
他们两个窝在桃源里的家,喝了两杯咖啡,而后分享同一支雪茄,像当初在学校宿舍里那样。
事实就是,施斐然心里某个隐秘的位置了解裴映真正能为他做的事。
没有裴映,他永远不敢。
也只有裴映能地接受他的全部。
他有时候想,哪怕无关爱情,他也需要裴映成为他的伴侣。
金渐层满屋子遛弯儿。
已经两小时没见着它了,施斐然有些担心,从玻璃缸里挑起一条肥硕的白色毛毛虫放在虎口。
毛毛虫还没开始爬。
金渐层像闪电一样飕地跳到桌子上,叼走那只虫,当着他的面儿将虫子咽肚。
一点儿也不护食,连背对他的动作也没有。
施斐然看着它笑起来。
他觉得蜥蜴吃东西的样子很优雅,从来不会将虫子撕碎,都是一整只吞下去。
金渐层吃完虫,突然转了个方向,头颅侧向桌上亮起的手机。
——静音状态的手机显示着来电人:李蕊。
施鸿的妻子。
裴映在这时牵过他的手,低头亲吻他的指节。
施斐然明白这是来自于裴映的安抚,他抬起手,嘴唇覆在指节,亲吻了裴映的吻。
然后点下手机上绿色接通按键。
“你父亲出事了。”李蕊说。
李蕊那口一向悦耳的普通话,此刻让施斐然悬着的心悬到更高的位置。
“他怎么样?是哮喘发作?”施斐然急切地问,“你们在哪个医院?”
“我发现的时候,他就……已经去世了。”李蕊说。
施斐然抓紧手机笑起来,笑得前仰后翻,但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裴映开的车。
因为施斐然还需要酝酿情绪,怕走神出事故。
那栋小院里,警车和救护车都在,把院子占得满满当当。
裴映只好把车停在路边。
施斐然坐在副驾驶上,解开安全带,朝裴映做了个手势:“我缓一下。”
他低头闭上眼,用三秒钟的时间——泪流满面。
趁着眼泪没干,推开车门,跑进院子。
警察与救护人员基本都挤在施鸿的收藏室里。
人太多,施斐然快速环视一圈:在这栋房子里出现过的那个唐装男人不在;另一方面,施鸿的私人医生在场。
李蕊没有哭,抬起手伸向他。
施斐然急忙接住李蕊伸来的手。
常年礼佛的手上有一股檀香气味,缓缓钻入他鼻腔。
“你父亲在收藏室里哮喘发作。”李蕊轻轻道。
一名年轻警察在这时站过来。
李蕊看了看警察,继续对施斐然道:“我在佛堂,收藏室离佛堂太远,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最近换季,”私人医生将话接过去,“老先生本来一到换季哮喘就加重,我让他住一个月的院调养调养,他不听!老先生没来得及拿哮喘药,明明就在他口袋里啊!”
“收藏室就在楼上,你没听见声音?”年轻警察质问李蕊。
李蕊摇摇头,声音虚弱的只剩气声:“对不起,我耳朵不好,诵经播得太大声了。”
那警察还想再问,在场肩上警衔最高的中年领导摁住他,走到李蕊和施斐然身边:“真抱歉在这时候打扰你们,像这种正常猝死,没有其他人加害,本来不该我们出现。但老先生是公众人物,我们如果不问清楚,事后媒体又抹黑我们不作为。”
施斐然揽住李蕊的肩,朝对方点点头。
大多数的话都被这位私人医生圆上了。
一名救护人员也在对警察说:“换季,这种情况太常见,我们这周已经见过好几个哮喘病人,像老先生这样走的。”
但施鸿根本不是死于哮喘发作。
那是一种气体毒药,一滴针眼大小就能完全麻痹呼吸肌,施鸿无法呼吸,生生窒息死亡,症状和哮喘发作一模一样。
而且这种毒气代谢很快,无法在人体中被检验出来。
毒气来源于裴映这个化学爱好者,实施办法是施斐然想出来的。
施鸿动手打过梁佳莉,只有一次,就在施斐然面前。
他小时候穿着梁佳莉买的纯棉短袖去见施鸿,施鸿转头就扇了梁佳莉一巴掌,质问梁佳莉怎么可以给他的儿子穿这种廉价的垃圾货。
施鸿是珠宝商,施鸿控制不住想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包装成华美的模样。
就像那幅《绿洲》被换上昂贵的画框。
施斐然只是把裴映的成名作,特意换上一幅廉价画框。
他知道施鸿一定会取下画框,换上更匹配画的价值的相框。
——在施鸿取下旧画框时,简易机关打开,两种化学物接触,毒气当即释放。
救护人员展开一张人体大小的袋子,将施鸿抬进里面。
眼泪使得施斐然看不清施鸿的脸。
他用近乎瘫软的姿势跪下来,手撑在地板上,朝施鸿的尸体磕了一个头。
在场很多人都出声安慰他。
他等的那个人走过来。
裴映抚摸他的肩膀,滑到他的手臂,重重捏了一把,然后扶他起来。
他明白裴映传达的负面意思——裴映没找到施鸿撤下来的画框,那个被他们做过手脚的廉价相框。
施斐然再次环视屋子里所有的人,发现李蕊正静静地注视他。
他收回视线,重新系好西装主扣。
一小时后,他们终于回到车上。
施斐然在储物盒上一下下摁着指甲印,他的余光里,裴映抚摸着自己没戴戒指的食指。
施斐然垂眼,发现自己是用食指在抠储物盒,食指,不是拇指,说明他还没有特别紧张。
他们默契地保持沉默,直到车返回市区。
“李蕊?”裴映先出了声。
“对,李蕊拿走了画框。”施斐然回答道。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裴映又问。
“她没有在警察面前揭穿我们,至少说明她的事不急。”施斐然想了想,忽然问,“家里润滑剂还有吗?”
“有一箱新的,我放在床下。”裴映说。
施鸿死了。
轻松感使得施斐然整个人几乎要起飞,以至于叫床都比平时痛快许多。
裴映兴致上来,单手掐住他的脖子,往死里顶他。
肉体撞击出与往常截然不同的脆响。
入口反复被撑开,被侵入。
撕扯的疼痛感让脊椎也变得无力,他软在床上,用手指牢牢抠住枕角。
床单湿透。
他还意犹未尽。
裴映却汗淋淋拿起他的手机展示给他看:“李蕊找你。”
施斐然眨了眨眼,含着裴映性器官的甬道不自觉收缩,他被那东西刺激到,毫不吝啬地哼出声:“让她等吧……”
裴映拗不过他,继续顶到深处。
他抬起手抱住裴映的后脖颈。
施鸿家。
院子的门敞开着。
停车位全部空了出来。
在这么个冰雪初融的初春时节,这里多少透出些萧瑟。
尤其再加上佛堂里传出的诵经声。
带着回声。
施斐然越往里走,回声越清楚,仿佛马上要看见佛祖一般。
李蕊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这么多年,这是施斐然第一次走进佛堂。
他身穿净黑色西装站在李蕊身后,抬头看着面前的金身佛像。
佛像手持一把金刀,腰也比寺庙里常见那些佛像纤细许多。
他听施鸿说过,李蕊信仰的是小乘佛教。
他安安静静地站着,一直等到李蕊念完,又停顿几秒钟,才开口:“我小时候在佛堂外,听你念过这段佛经。”
“是往生咒。”李蕊回答。
“那次是为谁?”施斐然问。
李蕊回过头看他:“我前夫,我唯一的爱人。被施鸿骗到破产,自杀了。”
这段故事施斐然知道,不光施斐然知道,有钱人的野史是整座城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李蕊双手再次合十,面向金佛:“谢谢你。”
“不用,”施斐然开口,“您能把画框还给我吗?”
李蕊背对着他摇了摇头。
“画框上有化学物残留,可以用作关键证据,我不能把它还给你。我需要钱。”
说完,李蕊拎起旗袍摆尾,脖子与后背均是笔直地站了起来。
梁佳莉也喜欢穿旗袍。
梁佳莉喜欢修身的款式,每次去定制旗袍,都嘱咐量身的裁缝师傅一定不要给腰围留余地,生怕不能展示出她的细腰。
而李蕊总穿宽松款式,看起来清丽温雅。
李蕊看着他,柔声道:“你每年给我一笔钱,就像你母亲梁佳莉每年给鉴定中心那个医生汇款一样。”
施斐然眉梢儿微动。
他想起了方哲。
不是在想方哲这个人,而是一个具体的场景:方哲被关在玻璃柜里。
李蕊身上的檀香味和她本人一样温和。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考虑,或许可以再次使用金渐层的玻璃柜。
李蕊:“我定期给几个福利院捐款,你放心,是拿你的钱做好事,帮你积德。”
“可是我不信来生。”施斐然瞟了一眼佛像,“为什么要积德?”
李蕊蹙起眉头。
他一下子想明白自己小时候对李蕊的好感从何而来,李蕊的眉眼有点像扮演林黛玉的那位演员。
他搔了搔鼻梁,刻意放松语气:“你打算怎么处理施鸿?”
李蕊:“施鸿为他自己买了一处山顶的墓地,但我打算将他的骨灰扬进化粪池。”
听李蕊用一种娓娓道来的声线说出这么惊悚的内容,整体效果有些好笑。
施斐然忍住笑意,朝李蕊抬起手掌:“别这样。太可疑,你会引出不必要的麻烦。”
李蕊犹豫了一会儿,说:“好,那我什么也不做。”
施斐然转身走向门口,走几步又掉头回来:“给我个卡号,给你转钱。”
李蕊报了一串卡号。
他记了下来,再次打算离开。
“等等。”李蕊忽然道。
她弯腰掀开盖住佛台的丝绸,从佛台底下拿出画框,起身端平画框递向他:“画框……还是还给你吧。”
施斐然盯着画框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我相信你会给我钱。”李蕊说。
“为什么?”他又问一遍。
李蕊笑了:“一个男孩赡养自己的母亲,有什么不对吗?”
施斐然吓了一跳,一时间接不上话。
李蕊:“我年轻时在小诊所流掉过一个孩子,后来子宫粘连摘除,再没有生育能力。斐然,我和你不同,我相信来生。”
李蕊侧过画框,将画框边缘放到施斐然手边儿。
施斐然条件反射地抓住画框,鼻息间满是那股沉沉的檀香味。
“如果有来生,你做我的儿子吧。”李蕊语气真挚,眼神专注。
施斐然的心里有那么一部分知道李蕊此刻并没有多少真心。
可那又怎么样。
就算李蕊说的是假的,他在这一刻的情绪依然有所波动。
施鸿打了梁佳莉一个巴掌的时候,是李蕊走出佛堂,牵着他的手,带他去后院看月季花。
李蕊记得住他不吃海鲜,他回施鸿家吃饭时,从未在饭桌上看到海鲜。
他愿意花钱买李蕊的善待。
他缓慢吐出一口气,看着李蕊手中的画框开口:“你留着这个画框,把它藏好,不要告诉我放在哪儿。”
因为有裴映,所以李蕊需要这个画框。
他不是不信任裴映,裴映当然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李蕊对他们所做的事知情,如果李蕊手中连一张保命符都没有,他怕裴映会除掉这个隐患。
只需要一段时间……让裴映和李蕊相处一段时间,直到裴映相信李蕊不会做出任何威胁他们的事情。
施斐然离开曾经属于施鸿的别墅,驱车回到桃源里。
将车停好在空荡荡的地库里,他没有立刻推开车门,只望着车窗,静静注视自己半透明的脸。
“一个男孩,赡养自己的母亲。”他轻轻念着这句话。
他嘲笑自己的私心。
他也对此无可奈何。
那份私心就是:李蕊给一滴母爱,就足以溺死他。
两个月后。
施鸿的墓碑前。
施斐然喜欢这地方,但凡路过这座山,只要时间不是特别赶,都会下车来看看施鸿。
每次确认施鸿就在这里面死着,现在死着,过会儿也继续死着——他就会感受到沁心脾的轻松。
他踩着台阶爬上山。
有人已经在这了,是李蕊,可能她在施鸿坟前也会感受到和他一样的轻松。
李蕊回过头,睁大眼睛,将他从头看到脚。
是因为他身上穿的这套浅蓝色运动服。
“好看的,”李蕊说,“这么有朝气的年纪,应该多穿穿这样的衣服。”
施斐然笑了笑,没搭腔。
其实有些不习惯,这种衣服穿起来太舒适。
出汗了不会黏在身上,他也不需要检查自己的后背有没有严丝合缝贴着衬衫,来借此计算自己每一个举手投足。
这种舒适给他一种隐秘的恐慌。
反而没有不舒适来的那么舒适。
“你妈妈最近怎么样?”李蕊问。
“赌博。”施斐然言简意赅地概括道,“这段她不好过,我雇了几个保镖陪她,她愿意赌就赌吧。”
李蕊:“晚上带小裴过来吃饭,我一会儿去买菜,五菜一汤,做你喜欢的菌汤和小裴喜欢的糖醋排骨。”
施斐然点头:“好,我跟他说。”
运动鞋的脚感和窄版皮鞋的脚感天差地别。
他皱了皱眉,似乎不管怎么走路,都有些不对劲儿。
施家珠宝总部。
感应门自动向两侧打开,他走进去。
员工们站成两排,齐刷刷地对他鞠躬。
他不由得感慨,施鸿是真的很讲究表面排场。
这种虚假的膨胀感对人有害。
他站在员工中央停住脚步,开口道:“不用这样,不是拍古早韩剧,我也不是什么霸道总裁。”
“我看了公司近几年的情况,这么说吧,地主家的余粮有点少,我能为你们做的也很少……”
停顿的间隙,他看向这些员工。
有一部分眼中已经透出惊恐,施家珠宝一年前经历过两次大幅裁员,剩下的人快被折磨出ptsd了。
施斐然不再拖延,扬声道:“下月起,每人加薪百分之十。”
鸦雀无声。
直到第一声欢呼响起,鼓掌声轰然炸起来,雷鸣一般开始震动他的耳膜。
施鸿死了,施鸿的食物链断了,他再也不需要证明自己,他可以让每一个人获得最大利益。
开完会,想起和李蕊的约定,他给裴映发去信息:“晚上空出来,蕊姨要给你做糖醋排骨。”
“好。”
裴映回他信息的方式只有两种,一种是给他回电话,另一种像这样只一个字。
如果是后者,那说明裴映在忙。
红血品牌和裴映联名出了十二星座的系列香水,裴映在为香水画封面。
这确认是个难活儿——施斐然闻过品牌方送来的那十二瓶样品,个个都是狗闻了直摇头的怪味。
所以全指着裴映的包装画来救。
方哲居然出家了。
方理也彻底没了动静儿,听说去尼泊尔劝方哲回家。
方理囚禁梁佳莉十六个小时,套出他不是施鸿儿子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