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2)
与时青故意保持的清淡饮食不同,季如夜的口味显然同大多数穷人一样偏重。
他吃薯条时喜欢多蘸一点番茄酱,一包番茄酱蘸完后,他拿薯条的手顿了一下,有点食不知味地干嚼了一根,就转而继续去啃汉堡。
时风潜把自己的番茄酱挤到了季如夜那边,季如夜的脸倒也渐渐染上番茄似的红:“谢谢姐,我不用……我吃不下了……”
他越说越小声,似乎并不擅长撒这种谎。
时风潜其实不是很理解现在一些男孩子刻意控制体重的风潮。
时青就是这一潮流的忠实拥护者。
虽然不得不承认,时青精心雕琢的身材十足的火辣,但在时风潜看来,健壮一些的男人也并非不美。
尤其是季如夜。
那副被塑造得比一些女人还健美的躯体,无论看上去还是摸起来,都别有一番风情,甚至时风潜平心而论,就硬件条件来说,季如夜在床上,比时青更好操。
时风潜对待男人的态度,虽多少与大多数女人不同,但她也终究是个女人,也终究懂得女人的心思。
那些女人实际上从不真正在意男人的身材。
时青这样的好看,白天拿出去倍儿有面子,季如夜这样的好摸好操,晚上夜深人静,多少女人就喜好一边折辱这种男人,一边享受他们给自己带来的欢愉
——否则季如夜也不会遭受局里那些女人的骚扰,也不会在昨夜被那些嫖客那样折磨。
偏偏在世俗的恶趣味下,季如夜不被允许发现自己的美,反而被要求以自己独特的美为羞耻。
这种性羞耻,无时无刻不在残忍地规训着他。
再者他饭量虽然明显比时青大,但时风潜觉得这才是正常的,时青那种倒像是吃猫食。
于是时风潜舔了舔手指,半是强迫地拿起一根蘸了番茄酱的薯条送到季如夜嘴边:“你吃,我不爱吃番茄酱。”
季如夜忽然觉得鼻子一酸。
不要说喂饭这种亲昵的动作,单单是听时风潜一句话,他的心就跳动起来。
这种善意的谎言太常见,又太温馨。
只是那温馨过去从不属于他。
假设餐桌上有一条鱼,那么最嫩的鱼肉必然是妹妹的。
母亲会挑走鱼背,说自己就爱吃这种口感扎实的,父亲和他呢,会默默帮母女俩挑干净鱼刺,然后父亲捞走鱼头,他捡走鱼尾。
父亲会一边说自己不爱吃鱼肉,一边开玩笑似的,说你哥哥也是,从小就爱吃鱼尾巴这块,男孩子都这样,而季如夜就跟着点头附和。
这样才是和睦的一家人,才是温馨的家庭。
大多数时候,季如夜觉得这是正常的,甚至日子久了,他真的觉得自己就是爱吃鱼尾。
他只需这样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嫁人,会生女,会逐渐有资格用布满皱纹的手捞走鱼头。
可某些时候,他又会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委屈。
他并不那么在乎自己能否吃到鱼肉,虽然他想吃,但他情愿让着妹妹。
但他不喜欢假笑着承认自己爱吃鱼尾。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撒这种谎,让自己的谦让变得理所应当,变得毫无意义。
可他很快又会打消这种念头。
反正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这是一个合格的哥哥、儿子、或未来的夫郎、父亲所该做的,不是吗?
是时风潜的出现打破了一切常规。
原来他也可以被这种善意的谎言爱护,也可以有自己喜欢吃、和不喜欢吃的东西,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姐……”季如夜感觉自己有点想哭,但他不敢哭出来,他不敢在此时此刻败坏时风潜的兴致,只能尽力压低自己的声音:“我……我感觉身体好多了。”
季如夜说着,脑袋好像恨不得要埋到地底。
这种程度的求欢,对他来说还是太不知廉耻了。
可他除了身体,一时也想不出能回报时风潜的东西。
他过去从不认为自己对异性有什么吸引力,从小到大,女生对他就只有猥琐的讽刺和异样的目光。
但他又记得,昨夜那些女人虽然言语上一直在嘲笑他的身材,但上手时还是显得很受用。
那么如果某一天她回想起他,回想起曾经对自己的付出,是不是就不会觉得那么恶心、那么不值得?
时风潜一开始还没在意,但她一抬头,看到季如夜微红的耳根,才算是察觉到了季如夜的心意。
她眼珠转了转,一边将手中吃完的包装纸攥成一团,归拢到塑料袋里,一边轻笑了一下,缓缓地说道:“是吗?一会儿我再帮你检查一下。”
季如夜“嗯”了一声,随即识趣地起身,帮着时风潜整理起吃完的残局。
整理垃圾时,季如夜从屋子的旧柜子里翻出几个五颜六色的塑料袋,时风潜愣了一下,问季如夜拿这些做什么。
季如夜被问到时,动作顿了一下,扯着嘴角解释起来:“这个、这个套餐很贵吧?”
“还好。”
“嗯……这个,像我们这种人家,一般是买不起的。”季如夜被时风潜随意的回答弄得一怔,便换了个说法解释道:“我们现在,很可能在被人看着。”
季如夜一语惊醒梦中人,时风潜迅速便明白过来。
他们现在是在执行任务,以他们的伪装身份,他们不该吃这种食物。
时风潜回来的路上虽然没察觉到什么异样,但想来无论是警局、皮条客、还是幕后的势力,都有极大可能正在暗中监视他们。
季如夜将他们吃完的包装袋细心地拆开来,分别装进几个小袋子中,分开丢掉便不会引人注目、露出马脚。
时风潜看在眼里,逐渐意识到季如夜不仅是细心。
他的行为更像是某种刻进骨子里的、谨慎的直觉,这种特质在他认真的神态下,成就了一种无边的、区别于传统男人的独特魅力。
与他出任务,比同一些不靠谱的女警共事,要更觉得可靠。
等到把所有东西都处理好,季如夜才好像松了一口气。他放松时,胸膛会浅浅地起伏一下,然后目光逐渐低垂下去。
那道低垂的视线很快又转向时风潜,好像季如夜这才意识到,时风潜刚才一直没有说话。
他看上去一时慌乱起来,不复刚才从容自信的样子,而是干巴巴地咳了一声,自我反思起来:“那个、也可能是我太神经质了……”
时风潜回过神来,拉着季如夜便坐到了床上:“哪里的话,你做的没错,是我太粗心了。”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又好像不太希望季如夜看到自己的神情,便缓缓引导着季如夜转过身去,一点点将对方的身体搂在怀中。
暗示性的动作让季如夜忍不住绷紧了身体,他能感觉到时风潜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游走起来。
对季如夜来说,异性的亲近并非十分美好的事情,但时风潜的气息萦绕在他的周身,又让他不敢挣扎。他尽量控制着力气,不敢往时风潜身上施加重量,双手则跟着时风潜的动作,自觉地开始解开下方的衣扣,
时风潜似乎有点走神,直到两人的手触碰到一起,她才发现季如夜已经独自解开了三颗扣子,露出平坦带伤的小腹来。
她眸光一动,连忙抓着季如夜的衣服,替他将扣子系了回去:“淤青颜色都没淡下去,你这不撒谎么。”
季如夜是提着一口气的,他刚做好回身伺候时风潜的准备,就冷不防被时风潜这样摆了一遭,那口气便一下子坠落到谷底,摔了个半死不活。
他想说对不起,想说他不是故意恶心她,但他又觉得难过,于是情绪和声音都堵在了嗓子眼,一声也没吭出来,只能在回过神后,小幅度地挣扎着,想要从时风潜怀里离开,不再受这种屈辱。
然而时风潜力气极大,季如夜又没敢太用力,便被时风潜在脖子上轻轻啃了一下,一把捞回了怀里。
他听到时风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难以名状的情绪:“如夜,跟我聊聊天。”
“我想了解你,更多一点。”时风潜说这句话时,活像个第一次给喜欢的男孩送情书的初中生。
季如夜对这语气多少有些熟悉。
他初中的时候,同桌是学校里有名的美少年。情窦初开的年纪,男孩的书桌里总是塞满了礼物和情书,耳边全是青涩真诚的告白。
季如夜跟着听过许多,但当那些声音放大到他耳边时,总是会变一个论调。
“拉车的公牛”、“能吃的公猪”、“大香蕉弟”、“男婆子”、“恐龙再世”等奇思妙想般的词汇,才是他听到最多的、恰如其分的形容。
时风潜想了解的会是这些吗?
季如夜的手指无意识地搅动两下,心里纠结起来,但最终还是乖巧地点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好”。
季如夜靠在时风潜怀里,不太敢出声。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更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心在扑通扑通地乱跳。
他有意地将头转过去,背靠着时风潜,鸵鸟一般把自己通红的脸色隐藏起来。
“你为什么要做警察?”时风潜的声音从他耳后的位置传来,热流打在他的脖颈后面,引得他一阵浅浅的颤栗。
他呆了半晌,时风潜则看着他黑亮短促的发梢没再说话。
那发丝有点凌乱,不比时髦的男孩那样规则,看上去像是穷人家男孩自己剪出来的样式,沿着那一簇簇头发向下,会见着他脖子后面的疤,由于他低着头,颈椎那里便被顶出一小块嶙峋的弧度,周遭的肌肉却紧绷着,十分扎实,使得凌乱与规则的美感交杂着,看起来十分诱人。
他的气息显而易见地起伏了几下,才缓缓地出了声:“大概是我刚上初中那年吧。”
随着季如夜的回忆,时风潜仿佛默默在心里勾勒出了他的肖像。
他应当是十二三岁,第二性征刚刚开始以旺盛的速度发育,他个子开始窜得很快,所以总是穿着短半截的裤子。
他或许开始有一些心事,但更多时候还是单纯背着沉重的旧书包,日夜在那条熟悉的路上往返。
“有一天,我上学的路上,一个阿姨向我问路。”季如夜的声音很轻,语气很平稳,但低垂的脑袋还是诉说着这段经历的不愉快:“我和她说了,她说自己认不清,让我给她带一段,我答应了。”
“那条路上要经过一个小巷子……”季如夜说到这里,尾音顿了一下,半天才继续说下去:“那条巷子很小,不起眼——就像……我们昨晚去的那条。”
时风潜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想打断季如夜,想安慰两句,却又忽然觉得无从说起,只是用拇指在季如夜的手腕处,安抚似的蹭了蹭。
季如夜没继续说,也知道自己说得已经足够清楚,他忽然觉得鼻子一酸,一滴薄薄的泪珠在眼睛里转了一圈,又被他憋了回去:“她拉着我,我害怕,一直求救……最后是一个警察叔叔救了我。”
说完,季如夜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又好像只是缓了一口气,后面的话倒是顺畅了许多:“他对我很好。大家都说是我不对,妈妈和爸爸也说我丢人,只有他安慰我,说我没有错。”
“虽然可能确实是我错了。”季如夜的声音低垂下去,仿佛被压到了底的弹簧,紧紧地绷着:“但我还是觉得他很好。要是我也能像他那样就好了。”
“再后来……我妹妹考学没考好,家里说要送她上私立学校,要很多钱。”
“刚好我们一个亲戚说,在警校有认识的人,那段时间男生进警校,不仅不用交学费,每个月还有补贴。我就去了。”他说着,忽然有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本来说是去做个民警,但还是刑警赚得更多,总之也是……阴差阳错吧。”
时风潜听着,目光一点点垂落在季如夜身上,她的神色不太明朗,像是夜色下朦胧的星光,缓缓在季如夜的侧脸落下一个轻柔的亲吻:“他说得对,你没有错。”
季如夜愣了一下,随后不由自主般转过头来,他的眼里泛起一点点光亮,很快又被他垂着眼睑藏了起来,嘴角则悄然挂上一点小男生的窃喜:“我也觉得……我、我、后来……后来我也帮过一个男孩,有人在车上对他动手动脚,我帮了他,告诉他别害怕,他没有错……”
“但我说带他去报警,他还是不愿意。”
“我知道这会影响他未来的名声,可还是那么做了,那时候,我有一种救了曾经的自己的感觉。”
他越说越小声,最后抬起头来,神情中盛满了细小的期待:“我是不是很奇怪?”
时风潜摇摇头,她没说什么,只是揉了揉季如夜的耳朵。
她知道季如夜为什么会这么想。
季如夜是一个矛盾体,他心里藏着叛逆的种子,只是那颗种子被埋进了世俗深深的土壤,难以破壳。
她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许多事。
于是她沉默了半晌,俯下身轻声说道:“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我夫郎的事。”
她能感觉到季如夜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又像一株被霜打了的小草,蔫蔫地垂了下去,浅浅地“嗯”了一声。
时风潜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他叫时青。”
“你应该也听说了,我是入赘到他家的,我原本姓风,就叫风潜。”
季如夜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不解。
入赘虽然是少数情况,却也并没听说赘妻一定要跟夫姓的。
反而从警的日子久了,倒是见过许多赘妻不堪羞辱,愤而杀人的情形。
文学作品或是民俗想象中那种唯唯诺诺的赘妻,现实中似乎并不怎么存在。
“这你就清楚了吧。”时风潜的话里满是无奈,嘴角却好像上挑了一下:“他和他的家人,都霸道得不像话。”
时风潜话中的含义没有明说,季如夜却仿佛听得清楚。
这是劝他知难而退吗?
可季如夜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疑惑大于羞恼。
他从未对进人家门这件事抱太大的希望。
他的人生一直在稀里糊涂地走向绝路,他只能一直自己安慰自己,将自己置身事外,好不去思考那些会令他伤心的事情。
“我——”
季如夜刚犹犹豫豫地张开口,时风潜便轻声打断了他:“我是真心要带你回家,所以必须告诉你家里的实情。”
季如夜听了,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乌黑的眼珠不安地转了两转。
时风潜也没打算等对方回答,自顾自地撑着脑袋回忆起来:“我和时青从初中起就是同学,我深知他本性不坏。”
说完,她顿了顿,勾着嘴角补充道:“可凡是我们见面,就一定会吵架。”
“时青脾气差,是个被母亲宠坏的贵公子,一言不合就发疯,必须得身边的人一直哄着才行。”
时风潜一面说,一面端详着季如夜,末了伸手在他鼻尖点了点:“你面对他,是要受很多委屈的。”
季如夜的喉结滚动几下,悄悄抬眼看了看时风潜的脸色,又蓦地红了耳尖,低声回道:“我……如果您真要娶我,我会尊敬正夫。”
他说得有些别扭,似乎这种大胆的预想,说来有些让他无地自容。
时风潜眨着眼睛看了看季如夜低垂而露出的发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神色却又不见许多和缓,反而越发凝重起来。
她把季如夜复又搂进怀里,嘴角一点点垂了下去:“你放心,我说过他不是坏人。”
“可怕的是,他身边的人……我要想想,再想想……”
她呢喃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时风潜并不是嗜睡的人,但季如夜身上清爽的气息,还是让她紧绷的神经涣散了那么一刻。
她没再多说,她相信季如夜作为警员的敏锐嗅觉。
季如夜的唇开启了几次,终究也没发出声音。
他早该想到的。
这次莫名其妙的任务、这场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这个温柔到神秘的女人,都是一潭他过去难以涉足的局。
工作这么些年,他不会不清楚所谓组织内的水有多深,他知道那不是他这种人玩得起的,所以一直与其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那是他这种人的生存之道。
直到今天,他似乎也只是上位者博弈中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可这一切于他这枚棋子而言,却足够掀起颠覆一生的波澜。
他略微偏了偏视线,目光定定地落在时风潜假寐的侧颜。
他看了半晌,又缓缓闭上了眼睛,双手慢慢环上了时风潜的腰。
“妻主,我该怎么帮你?”
方桌上的麻将块被转得哗啦作响,打得时青心里也是一团乱麻。
明明时风潜都跟他说了,不娶季如夜。杜桑桑却联合着他父亲给他施压。
他那个父亲,时知节,是个纯纯粹粹的老封建,一辈子的目标就是当贤夫良父,什么爱情和自由,在他眼里通通是异想天开。
尤其是杜桑桑告诉时知节,说时风潜已经和季如夜睡过了之后。
他无暇顾及杜桑桑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只说即便这样,他也不会让季如夜进门,时知节就直接给了他一巴掌。
时青鲜少受这种委屈,当即闹了起来,时知节却当场又喝止了他,半分面子也没给他留,而是命令他守好作为正夫的本分,乖乖帮风潜迎季如夜进门。
明明时风潜那一关都过了,却折在自己父亲这里。
他每扔出去一张牌,就好像回忆起时知节义正辞严的样子,心里不禁更加气愤。
奈何他天不怕地不怕,却从小最怕自己的父亲。
他的父亲对外以贤惠着称,对自己却一向狠心,搞得时青小时候在学校里受了委屈,也从不敢向父亲哭诉。
小小的孩子,没有世俗的牵绊,也没太多所谓的善恶观。
他们只是记恨时青。
恨时青有好的容貌、好的家世、好的成绩,恨时青嘴甜会讨喜,惹得老师和其他家长交口称赞。
于是他们的家人一面骂着他们不如时青,一面教唆他们要想办法打败时青。
如何打败呢?
时青是生在终点的人。
他们的父母奋斗一生,也未必能打败时青,却要求他们尚且稚嫩的孩子去打败。
那么就用孩子的方式吧。
用最简单、也最残忍的方式。
他不止一次被孤立、被嘲讽、甚至被欺凌。
孩子们在这种事情上,做得野蛮又聪明,让时青陷在委屈里却又无处诉说。
大人们对此通常不大上心。
要么只说是小孩子打闹不妨事,要么是表面批评两句,背地里换一副嘴脸来议论:“其实也不怪人家,时青这种出身的孩子,肯定也没少仗势欺人,说不定人家是正当防卫呢。”
“对啊,我感觉时青自己本身也有问题的,不然怎么大家都孤立他?要不是他家里有关系,我才不想出头当恶人,批评人家没背景的孩子。”
时青很委屈,可他不敢告诉父亲。
父亲只会挑他的不对。
母亲倒是会帮他,但母亲总是很忙,他有时候不想打扰母亲,也就那么忍了下来。
如是这样,也不过是转了两次学,然而每次转学也都是那样,他也就没再和家里提起,而是学着自己去应对。
只是他的应对方法总不太奏效。
孩子们并不打算跟他讲道理,而是照旧在放学后,将他堵在偏僻的地方。
时青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是路过的风潜救了他。
他总是回想起那天放学路上,夕阳染红了半池江水,波光映衬着堤坝上骑着自行车路过的风潜。
她骑着车,宽大的短裤裤角被风略微吹起来。
他越过人群看见她,她也朝他看过来。
他忽然觉得没那么难受了,好像高烧时灌下一副良药,看着她果断地跑来帮他解围。
后来她说带他去家里,给他找点药。
他也顾不得父亲常说的,男儿家的廉耻矜持,就那么红着脸答应了,坐在她的自行车后座,轻轻捏着她的衣角,跟她到了那个狭小逼仄的家。
她长得很高,打架很厉害,胳膊上有道疤,看上去就是个不良少女。
但她实际上心很细,到了楼下,就让他先在附近的树下等着,说男孩子不好随便进陌生女孩的家门,却又给他留了把小刀,告诉他别害怕,遇到危险就直接反抗,以暴制暴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随后她从家里抱出药箱来,给他一件一件分好类,嘱咐他回家自己用,但还是亲自给他膝盖上的伤口贴了创口贴。
他总是忘不了那天。
夏夜,晚风,蝉鸣,还有风潜。
后来他听从了风潜的建议。
以暴制暴。
也就逐渐成了今天的时青。
可风潜却好像不再喜欢他了。
他写的告白书杳无回信,送她的巧克力被原封退回,给她的生日宴会她不辞而别,连他们缔结婚姻后,对一切也总是极不情愿。
时青偶尔会觉得苦恼。
他其实并不怎么知道如何去爱人。
父亲不爱他,兄弟姐妹不爱他,朋友也不过都是泛泛之交。
唯一爱他的母亲总是很忙,爱他的方式也无非是由着他胡闹、给他花不完的零花钱、送他用不完的首饰礼物。
但同样的方式用到风潜身上,对方却总是不领情。
风潜对他的钱财和礼物不怎么在意,他想由着风潜胡闹的时候,风潜也从不胡闹,如今风潜或许要做些反叛的事,便忽然来了个大的,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辗转反侧了许久,觉得自己也并非容不下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夫侍。
但他又不禁想着,风潜本来就不喜欢他,如果有了新人,那哪还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诚然是正夫,甚至风潜作为赘妻,可以说他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但他想要的究竟不是这些。
他不想变得和父亲一样。
那个只有表面的尊严,而从无母亲宠爱的正夫,每日只是慨叹自己没能生个女儿。
他不解,他不服,他偏要活得比女人还刚强。
他要更美、更强,要美到让旁人都自惭形秽,强到除了他的母亲和风潜之外,瞧不起任何女人。
只是他这样不会被爱。
甚至那个曾经教给他以暴制暴的风潜,也并不爱他现在的样子。
一切似乎都在印证情感节目里所说的事实:男人要懂得示弱、懂得依靠、懂得服从妥协,才能惹人爱怜,才能抓住女人的心。
想到这里,时青心内越来越乱,他干脆将面前的牌面一推,摆着手说不打了。
“哎呀,我手气正好呢!”旁边的男人叫了一声,噘着嘴巴不乐意起来:“青哥,你这脾气越来越见长了,别是输不起吧。”
“放你爹的屁。”时青哼了一声,直接把对方的牌也拍倒了,又扔了一把钱出去:“下次来要饭,记得带个碗。”
那男人收了钱,也知道时青的脾气,倒也不计较,反而笑嘻嘻地把钱揣进兜里,摊着手八卦起来:“青哥,怎么回事?今天心情不nice啊?”
“你还问、你还问!”坐在男人对桌的一边嗔怪,一边拿出了口红,边涂便给人使眼色:“妻主在外面偷腥,你什么心情,还问青哥,不是找不痛快么。”
“嗐,多大点事儿啊。”男人摆着手,笑着怂恿起来:“我们青哥还能怕狐狸精?我看嫂子被青哥管的服服帖帖的,就算外头偷腥,难道还真敢往家里带?”
“你懂什么,嫂子这回可硬气呢,跟那个小的是‘奉旨成婚’。”
“不是吧?不过嫂子是入赘的,这事儿还是应该看青哥的意思,就是真没办法,进来个小的又能怎么样?青哥别想了。”
“也就你啊,新婚燕尔,妻主新鲜劲儿还没过,才让你能说出这种话。”对桌的男人把口红一收,叹息着敲了敲桌子:“纳一个小的,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咱们又不是那种穷人家,还要考虑养不养得起,都看妻主心意罢了。”
“唉,说的也是。”男人听了这话,抱着膀子哼唧起来:“青哥都难免苦恼这种事,你们说,这女人,怎么就那么花心呢?”
“嘁——你要是能,你也花心啊,你有能耐,也招个赘,然后你一边抱着潜潜,一面和桑桑暧昧,也没人敢说你什么。”
牌桌被“哗啦”一声掀掉,时青当即就翻了脸:“杜逸群,你特么说谁呢?!”
“我能说谁?”男人显然也不怕,直接瞪了回去:“大家都是要脸的人,别逼我戳破窗户纸——时青,自从你妻主出这个任务,你就天天缠着我妻主问东问西,你安的什么心?”
“我跟桑桑问我妻主的事,怎么了?!”
“哎呦,你这一口一个桑桑的,我都没管我妻主叫桑桑,你倒是不害臊!”
“我跟杜桑桑从小是邻居,我爱怎么叫她你管得着吗?而且名字不就是拿来叫的,我不叫她桑桑叫什么?叫臭狗屎吗?那你就是臭狗屎的夫郎吗?”
“你!”
“别吵了。”沉静的声音一出,剑拔弩张的氛围便瞬间弱了下去,三道目光便齐齐聚焦在了那个方才一直沉默的,稍显年长而浑身贵气的男人身上。
最终是杜逸群率先哼唧一声,扯着年长男人的袖子哭啼起来:“柳哥,你看他——”
柳闻瑛算是圈子里极有名望的人。
上一个能在贵夫圈里这样受尊重的,应该还是时知节。
甚至近几年来,柳闻瑛说话的分量大有赶超时知节的意味。
但贵夫圈里还有另一个例外。就是时青。
他的善意和恶意从不针对某个有名无名的人,他单纯把所有人当垃圾。
因此当杜逸群攀着柳闻瑛的胳膊哭哭啼啼,时青也根本没顾忌,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直接将杜逸群整个儿人拽了出来:“你特么说话就好好说,别搞得跟断袖似的。”
这一来杜逸群更是怒上心头,眼看着就要发作,却又一次被柳闻瑛出声打断:“小青不是那种人,逸群别想太多了。”
杜逸群年纪虽轻,偶尔有些沉不住气,却终究不是不识时务的人。柳闻瑛发了话,他便有再多不忿,也还是偏着脑袋住了口。
然而与杜逸群相比,时青在这方面却好像更加大度些,或者说他根本不将这种程度的冲突往心里去。
他没跟两人说什么,反倒若无其事地扶起桌子,随手一颗一颗地将麻将捡回桌上。
柳闻瑛向来懂得如何权衡局势,他见两人安静下来,便转而跟着时青捡起麻将块,又自然而然地换了个话题:“小青,你和家里闹矛盾了?”
时青将捡好的麻将往桌子中间一扔,纤长的手指在桌沿敲了敲,歪着脑袋“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在我家住一阵吧。”柳闻瑛整理着麻将,将它们一颗颗码好,摆回四方的阵型,又搓着骰子扔到了中心:“我妻主带小囡去参加游学活动了,这几天都不回来,家里也没有女人,你放心在这儿玩几天,放松下心情。”
时青很少在别人家留宿,但柳闻瑛说话有种莫名的说服力,对着时青莞尔一笑的样子更是柔和得像春风。
对比家里总是板着脸教训他的时知节,时青最终还是选择答应下来。
“我和你爸说过了。”旁人都离开后,柳闻瑛很知礼地给时知节打了个电话,告诉对方自己打算留时青在家小住两天。
时知节和柳闻瑛说话都有种隐晦的意味,时青并没完全听懂,但长期浸淫在圈子里,他清楚要让自己的父亲松口,柳闻瑛一定是开出了什么难以拒绝的条件。
比如替好友教育下自己这个不懂事的儿子。
“是为你妻主纳侍的事闹了矛盾?”柳闻瑛给正在看电视的时青端来水果时,果然便图穷匕见。
时青懒得听长辈再教育自己什么,含糊地应了下来:“一点小事,我已经想通了,她爱带谁回来就带吧,还能翻天吗。”
他心里当然不这么想。
要是有机会,他恨不得将那个什么季如夜胖揍一顿,然后给他随便找个什么女人赶紧配了,不要来祸害他和他的风潜。
不过长辈必然是要劝他贤良的。他不想听,就打算这么糊弄过去。
谁知听了时青这么说,柳闻瑛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他笑的时候很美,狭长的眼眸弯成月亮的样子,岁月没给他留下太多痕迹,反而增添了他成熟优雅的韵味,让时青也忍不住看呆了。
“盯着我看什么?”柳闻瑛收了笑声,仍旧弯着眉眼,像个慈爱的长辈似的,捏了捏时青的脸颊。
时青连忙收敛了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嘴里送了一片橘子来掩饰尴尬:“没什么……就是觉得柳哥你保养得真不错。”
将心里话说出来后,时青倒是打开了话匣,后面的对白也流畅起来:“要是我到了你这个年纪,还能有这么漂亮就好了。”
柳闻瑛听着,撑着脑袋歪在一边,颇有些惬意地看向时青:“小青你比我漂亮多了,就是比我年轻的时候,也好看不少,你多多保养,少生气,会一直这么漂亮的。”
时青闻言把嘴一扁,从嗓子眼儿里透出委屈的情绪来:“柳哥你说得轻巧……我做不到你这么好脾气。”
这话时青说得是真心实意,柳闻瑛倒是愣了一下,目光略微复杂起来,半晌才说道:“我和你一样。虽然你嫂子不算正经入赘,但其实还不如你。”
柳闻瑛的语气中满是无奈,带着一种吸人的魔力,时青也忍不住多听了两耳朵。
“我那时候也任性,长辈说的门当户对之类的,我从来听不进去。”
“当时她在美院上学,家里条件不好,她就蹲在天桥边卖画。她画画得好,人也长得好,一开口像个俊秀的诗人,一笑起来像个不羁的浪女。”
“我昏了头,被她骗上了床,没结婚就怀了孩子——我并没有你那样开明的母亲,愿意舍下面子为你招赘。出了这种事,我除了下嫁给她和上吊自尽之外,也别无选择。”
听到这里,时青脸色一变,连忙跪坐起来,伸手捂住了柳闻瑛的嘴巴:“哥,这、这事不要乱说啊。”
大家都多少听过柳闻瑛和他妻主的故事。
不过传闻总是另一个版本。
传闻他妻主柳琅出身书香门第,母亲是文化局的副局长,父亲是美术老师,柳闻瑛和她是玉女金童、天作之合,遵从当年三媒六聘的规矩,写了三书六礼,办了盛大的婚宴,是圈子里乃至市里的一桩美谈。
时青想过传言或许有夸张的成分。
譬如他那个凶神恶煞的父亲,在传言里也是温润似水的。
但他从没想过,传言与事实之间会有如此大的差距,更没想到柳闻瑛会对自己这个并不十分亲近的人直言不讳。
而为了掩盖事实,谁知道柳家曾下了多大的力气?
最可悲的是,他们宁愿花大价钱、大力气来抬高柳琅,也不远愿为实际受害的柳闻瑛挺身而出。
所以同样一桩丑事,女人听来不过是风流了些,甚至称得上聪明。
而柳闻瑛呢?就因为他是男人,所以他愚蠢上当是罪,他天真任性是罪,他付出真心是罪,他所托非人是罪,他在旁人不允许的情况下孕育生命也是罪。
这消息足够劲爆,但其实时青并不想听。
他知道他们这些人的圈子,并不那么干净。
他一直与大部分人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不想搅合太多,尤其怕这些事影响到不属于这个圈子的风潜。
可柳闻瑛却浑不在意,反而按下了时青的手,语气更加坚定起来:“我没有乱说,我说的都是事实,是为了小青你少走弯路。”
“我……”时青愣怔了片刻,转头窝在沙发里嘟囔道:“我妻主她,她还好。”
“我知道。”柳闻瑛欣慰似的笑笑,骨节分明的手指缠绵似的绕了绕时青的发梢:“你妻主是出了名的老实,从没听说她有什么不端的行为,甚至在这个混乱的圈子里,也没有关于她的任何一出风流韵事。”
“不像我的妻主,她欺骗我,利用我,最后用完即弃。”
“自从她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她就开始在外面拈花惹草,一开始还是小偷小摸,我知道了,和她也生过气,也哭过闹过,可最终怎么样呢?她反而更厉害了,直接把那些莺莺燕燕带回家里来。”
说完,柳闻瑛叹息一声,总结起来:“小青,对女人总归不要太强硬,过刚易折,你越是哭闹、寻事,她对你就越是厌烦。”
“女人,甚至男人自己,从不会关心一个家庭主夫经历过什么,从不认为为人夫郎是件难事,从不对年华不再的男人有半分理解或怜悯。”
“他们只会厌弃你,给你扣上中年疯男人的帽子,而一旦被扣上这样的帽子,那便是三岁的孩子、便是路边的野狗,也会理所当然地鄙视你。”
当然,中年大叔,似乎早就成了一个众所周知的贬义词。
男人从不被允许有那种类似反抗的脾性,而女人们不会明说,她们选择另一种方式:即赞美那些温柔和顺的少年,鄙夷那些试图反抗的男人。
称他们神经质,称他们不讲理,将他们形容得面目可憎,并长期用这种狡猾的方式规训男人。
“小青,我们改变不了这些,我们只能听从。”
柳闻瑛像是说到了动情处,竟拉起时青的手,在时青手背上落下一个无奈的轻吻:“小青,你这么聪明、这么漂亮、这么热情……这么、像年轻时的我。”
“我不想看你走和我一样路。”
不知为什么,时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觉得柳闻瑛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可怕,像是传说中深山里碰着的野狼,眸子里闪烁着绿幽幽的光。
于是他连忙抽出了手,逆着柳闻瑛的方向接连退了两步远的距离。
然而等他定睛一看,柳闻瑛又好像恢复了之前和蔼的样子,又想到自己家与柳家毕竟一直交好,便也没再后退,而是稳了稳心神,勉强地说道:“谢谢柳哥,我明白了,总打扰你也不好,我回去再和我爸谈谈。”
“青青。”柳闻瑛哪里不明白时青的意思,然而他看上去也并不意外,反而优游自若地踱到了时青身边:“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想就这么走了吗?”
时青被这种说法吓出一身冷汗。
但柳闻瑛随即又温和起来,说道:“可能我说得不够明白——是你爸爸托付我,让我告诉你,究竟该怎么对付夫侍,我才宁愿扯开自己的遮羞布,让你看到我的伤疤。”
“这些都是你父亲不好亲自教给你,而你总归要学会的。”
时青永远也无法忘记那天在柳闻瑛家看到的情景。
男孩叫柳霖,只有十九岁,去年刚考上县里的师范学院。
机缘巧合下,他碰见了去学校演讲的柳琅。
或许是被柳琅所谓的才华吸引,或许只是为了柳琅的钱财,总之他跟柳琅上了床,第二天就被柳闻瑛以堪称极高的礼遇接到了柳家。
学自然是不能再上了,但对他来讲似乎也不是坏事。
他读书上学,本来就是为了能摆脱那个村子,嫁个城里女人。
至于做大做小,他没想那么多。他们村里穷,女人都没什么钱,顶多找欲求不满的寡夫偷偷腥,根本养不起第二个,就是村长家的女儿,也不过养了两个夫郎,娶得将将巴巴的,平时也算爱如珍宝,正夫是个老实汉子,对此从来没多说什么,一家人看着很是和顺。
狭隘的目光,让他和家人都欢欢喜喜地接受了柳闻瑛抛来的橄榄枝。
他也曾从柳琅那里得到过不少好处,甚至给他的妹妹买了最新款的学习机。
可他懂得似乎还是太少,或者他读过的书、上过的学里,并没有真切地告诉他,青春与尊严应当是万金不换的。
于是他终于来到了被抛弃、被审判的这一天。
他被蒙着眼睛,所以不至于看到自己身上遍布的丑陋伤痕,但他应该也不太在意这一点了,因为他此刻更多的注意力应该是在手指上。
他被捆着两根拇指,吊在一根梁下,双脚离地,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了那两根已然有些变形的拇指上。
一开始,他还叫喊咒骂了几句。
柳闻瑛皱着眉,温柔地捂住了时青的耳朵,看上去就像一个爱护孩子的长辈,然后对着旁边的胖男人使了个眼色。
胖男人叫柳园,也曾是柳琅的夫侍,只是那肥胖的身躯,显然已经不能再勾起柳琅的性欲,他只能时刻记着,是柳闻瑛庇护着他在这个家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