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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熹·花下少年应笑我6(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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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熹舍不得小羊,这种情感对于他来说是很少见的,小羊陪伴他太久了,他六岁的时候养了一岁的小羊,今年他快十六岁,小羊十一岁,可人十六岁的时候才刚刚成年,小羊呢?

一岁的时候,它驮着年幼的赵熹回到披香阁,可现在,它很艰难地站起来,跟在赵熹的身边,脚步声很拖沓。赵熹领着它出院子,王府里有山、有水,甚至养了两只仙鹤栖息在竹林里,小羊走啊走,走到竹林深处的亭子里,赵熹说:“你要吃竹子叶么?”

但他猜羊是累了,因为它趴在了地上,赵熹拽了两把竹叶,忽然感觉到不对:“这竹子怎么开花了?”竹子开花并不是很好的兆头,起码对于竹子来说,开花的竹子就是死了,就好像母亲生下孩子以后离开人世那样。

竹子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母亲和孩子只能活一个。

他正要找人来问,可羊趴在地上睡着了。

赵熹手里拿着一朵竹花,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靠近了这只年迈的小羊,摸到它一点点失去温度的身体。

他的小羊死了。

驮着他回去的,被他一点点养大的小羊,开心的时候顶他的腿,不开心的时候也顶他的腿,赵熹小的时候被它顶个趔趄,再长大一点,他就顶回去。赵熹去资善堂上学的那一天,韦氏快被这只羊弄疯了:“怎么一直叫,声音大的隔壁都听见了,以为我打羊呢!”

赵熹去找小羊,小羊从房间里冲出来用头抵住他的腿,赵熹问它:“你是开心还是生气?”

小羊说,咩,咩,咩——

然而它死的时候,一声没吭。

赵熹没什么难过的,他想他对小羊不错,羊只能活十年,这是天地赋予的道理,无可更改也没有办法。只是羊圈里空空的,食槽里的苜蓿叶变得干巴、枯黄,垫子上小羊睡过的地方有一道很深的痕迹,赵熹忽然就想到那个在羊背上的夏天,小羊带着它打开了一道新世界的大门。

他意识到了他和别人的不同。

除了这个畸形的器官以外,赵熹其实是个蛮要强的孩子,那天他被人骂颜子货色,他不服,在资善堂里他做得非常出色,读书时日诵千言;练武时能开大弓,师傅夸他的书法有魏晋之风,深肖父亲,他的琴艺也受到了父亲的认可。可还是那句话,有什么意义呢?

羊圈空空荡荡的,他回去拿了一支笔,笔头沾着红朱砂,然后他弯腰趴在羊圈的墙壁上,简简单单地勾了几笔。

他想画一下他和小羊,不用像父亲那样格物。

在画画的过程中,他没有全神贯注。

他想,一个人的一切是否是天生注定的?就好像他的大哥赵煊是从皇后肚子里出来的嫡长子,所以注定就要做太子、做皇帝,因此三哥得比他好一千倍、一万倍才能赢过他。赵煊很厉害么?大家都是皇帝的儿子,凭什么服你?

那么,赵焕呢?赵焕又很厉害吗?凭什么皇帝给他来做?

赵熹在心里比较这两个打得头破血流的兄长,赵煊沉默木讷,不知变通;赵焕过于张扬,不知收敛,缺点都那样明显。

可他很快感到嘲讽:赵焕要赢,还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他呢?

他们都是皇帝的儿子,赵熹却天然被断绝了一切。

他并不差,然而。

他落下了最后一笔,羊圈的石砖上出现了一幅画,笔画寥寥,依稀是一只小孩骑羊。

赵熹凝视着图案,和小羊告别,他伤心,但并不打算恒久伤心。然后,他在心里严重警告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不管是赵煊赢还是赵焕赢,和你都没关系,同样的,他们也不会丧心病狂到来为难一个已经出家的弟弟。

他离开了羊圈。

赵熹办了一场宴会,庆祝小羊的喜丧,赵炳说他是想收礼想疯了,那天他们喝了很多酒,喝完了,赵熹就再也没有提起过那只羊。

羊圈就空在那里,苜蓿叶子被收走,没有新的羊入住。

春天过去,夏天过来,赵炳妻子任氏的肚子越来越大,七月流火的时候,赵烁的妻子田氏也怀孕了,皇室的子孙越来越庞大。最引人瞩目的还是赵谌,宰相蔡瑢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为了讨好太子,提议给赵谌皇子待遇,而赵焕的合作伙伴王甫则认为,给赵谌皇子待遇无疑是把太子当成皇帝。他们在皇帝御前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赵煊上了一道劄子,请求皇帝把赵谌的待遇降低,皇帝允许了。

这个小孩的一举一动牵动着大家的心,那年九月的时候,赵熹进宫去拜见韦氏,韦氏和他扯闲篇:“听说会讲话了,官家夸他聪明,舌头利索。”

赵熹戳穿父亲:“爹爹是觉得大哥舌头打结。”

皇帝天性爱谈笑,而太子则严肃木讷,因此皇帝偏爱和自己性格相似的次子赵焕,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两个人一起笑开,然而赵熹走出宫,忽然就觉得漫无目的。

他走啊走,走啊走,走过东华门,走过热闹的坊市,忽然看到一个格格不入的建筑。

他让康履去问,康履拉了好几个人才有答案:“这据说也是一个教派,叫做‘一赐乐业’。建筑与中国不同,是与契丹、女真一样的外族,叫‘犹太’。”

赵熹自属神霄教派,并不想管什么一赐乐业,然而,一阵唱诗声传了出来。

这人献完了赎罪祭,

就要把那只活着的公山羊奉上。

两手按在羊头上,承认一赐乐业人诸般的罪孽过犯,

就是他们一切的罪愆,

把这罪都归在羊的头上,

借着所派之人的手,送到旷野去。

要把这羊放在旷野,这羊要担当他们一切的罪孽。”

大家合唱道:“看哪,羔羊,背负世人罪孽的。”

人还不少。

赵熹在原地听了一会儿,康履怕他看到以后人笃信异教后生气,连忙道:“外头生民愚昧,颇有不信长生帝君,改信此教者,说什么可得永生,能洗漱罪孽……要是杀一只羊就能脱罪,那成什么了?”

赵熹摇摇头道:“羊这种生物,有角却不拿来攻击,被人捉住也不鸣叫,被人杀掉也不哀啼,跪着接受母亲的乳汁,可谓好仁、重义、知礼,难道还有比羊更适合替罪的动物吗?他们虽是异教,这话却不假。”

康履一时呆住了,赵熹瞥了一眼这异教教堂,转身离开。

他慢慢走回自己家里,可还没到门口,就看见赵炳满脸惊慌地冲向他:“你嫂子今天进宫——”他只说了个前情,大概是觉得事情太长了,就直截了当告诉赵熹:“童道夫在前线大败,爹爹要禅位给大哥!”

“什么?!”

赵熹睁大了眼睛,他预感到了宫廷政变的发生,于是当机立断:“回家去,咱们别见面!”

那天晚上赵熹几乎没有睡着,后来他才知道,就在那天晚上,三哥赵焕听说皇帝禅位,领着一帮宦官去了福宁殿,但一切早就尘埃落定。

收复燕云的计划彻底失败,金国人灭了辽国以后,现在还要南下攻打他们。

最后的时刻,皇帝终于停止了二十年的摇摆选择,把皇位禅让给了太子。

赵熹去朝贺新天子,他的大哥赵煊。

对他下跪的时候,赵熹忽然想起了母亲的描述,二十多年前,他的母亲就这样跪在赵煊的母亲面前,这是否是一种命运的轮回?

新天子的受禅仪式很仓促,赵熹当天晚上回到家里,门又被拍响了,太上道君皇帝——他父亲的新称号——的使者降临到康王府,赵熹急急披了衣服到堂前去,使者急匆匆的:“道君夜梦天帝,要去亳州烧香,明天就走,请大王速速收拾行装!”

赵熹愣住了:“烧香?”

紧接着,他联通了前后——这不是烧香,是去南方避难!

赵熹大惊失色:“这是要迁都吗?我姐姐呢?”

使者道:“不是迁都,大王尽快吧!韦娘子想必也在收拾了,娘子们、大王、帝姬们都去的。”

赵熹心想这世界疯了:“我们都去,这怎么不叫迁都?”

使者道:“官家还在东京啊!”

赵熹一时之间没有话说,他转身进府,点亮了所有的灯开始收拾东西,恐怖、寂静蔓延了整座康王府。

可赵熹的心中,忽然想起了那句唱诗。

“把这罪都归在羊的头上,要把这羊放在旷野,这羊要担当他们一切的罪孽。”

“看哪,羔羊,背负世人罪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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