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回忆)(1 / 2)
2001年的冬天,尉商他妈拖着即将小学毕业的尉商回到了曾经她最看不起的地方。
当年李云芳出嫁时在心里默默发誓,这辈子出了这里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1988年她多风光啊,从城里来的小轿车被村里人围住看了个遍,她只站在远处,看着别人眼里艳羡的神色。手上提的行李在她手指处压了几道红痕,可是手指的疼痛挡不住她内心的喜悦。尉国忠从车上下来,像个愣头青似的远远地朝她挥手。
李云芳脸上挂着笑,这一刻,才是她人生的开始。
“快过来帮我提东西!”她朝尉国忠喊了一声。
对方很快跑了过来,
“不是说让你在家里等我吗,怎么自己出来了?”
她打心里瞧不起那个家,又不好意思表现,
“我不是怕你找不见嘛。”
尉国忠接过她手里的行李,
“好,你带路,我来当你的随从小弟。”
李云芳听出对方的打趣,她轻轻在对方大臂处拍了一下,嗔怪道:“一天到晚不正经!”
没过几天,她穿着红色短袄,在一片鞭炮声中辉煌地走向了她的幸福。
哪怕是过年时,也不曾回头看这个家一眼。
怀上尉商时,李云芳是幸福的,她不常出门,只是坐在家中环顾着当初和尉国忠一起装修的房子。
尉家是城里最早的一批万元户再加上“下海潮”,李云芳不止一次感慨自己做了多么正确的选择。
尉国忠的生意越来越好,可是他与李云芳的隔阂却越来越大。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李云芳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样子——她在深夜里一次又一次地闻着他的外套,在昏暗的灯光下找着棕色的女人头发
他们不止一次因为这些争吵,尉国忠感觉自己被李云芳束缚住手脚,李云芬看着自己曾经满怀希望的房子,如今只觉得像是困住她的牢笼。
那晚尉商很早就在房间里睡下了,李云芳坐在楼下的沙发上等着尉国忠回家。她看着壁炉边上体面的西洋钟分针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大门传来一声响动,尉国忠醉着推开门,看见李云芳他心里闪过一丝诧异。
凭着最后的清醒劲儿,他压低声音问她:“怎么坐在这儿,阿商睡了?”
李云芳不回答他,她抬头看着尉国忠的眼睛:“你去哪儿了?”
尉国忠挣扎着脱下西装外套,“今天那个老板是深圳来的,我们去吃了个饭。”
“尉国忠,你能不能别骗我了?”
他只觉得头痛欲裂,坐在李云芳对面的沙发上,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我骗你什么了,李云芳,你总说我骗你,我骗你什么了。我去跟人签单子,好不容易耗到今天,终于说好合作了。”
李云芳的头发沾在脸上,她闭上眼睛,这个夜晚与她曾经一个人度过的无数个夜晚相重合——
“我睡不着,每天晚上都是。尉国忠你有想过我吗?我在这个房子里没有安全感,一闭上眼睛就是你和别的女人在外面的画面,我们结婚的时候你不是答应过我的吗,我们不是说要过一辈子的吗?”
“我从来没有和任何女人在外面”
“我都看到了!”李云芳打断尉国忠,尖叫着,“在金悦ktv的门口,你抱着她!”
尉国忠哑口无言,他本可以反驳的,他可以一口咬定李云芳想得太多。
可是突然他不想反驳了,他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沉下肩,不再说话。
李云芳哭了很久,直到后半夜,她抽泣着抬头看向尉国忠。
“我们离婚吧。”
她狼狈地回到那个她曾经发誓再也不会回去的地方。
打开门时,父母还有姐姐姐夫齐齐看着她。她将尉商扯到那截破沙发上,转身的瞬间眼泪蓄了满眶。她坐在桌前,抹了抹脸上的泪,装出一副可怜模样,
“妈,我跟他离婚了。”
老人没说什么,她起身给李云芳盛了碗面,托着碗底放在李云芳面前。又将沙发上的尉商拉到自己身边,锅里剩下的不够再给尉商盛一碗了,她将自己面前还未动几筷子的面条递给尉商,从木柜子里取出一双新筷子对尉商重复着说:“吃,吃”
李云芳捏着筷子迟迟不肯下口,那瓷碗边缘上的豁口似乎激起了她心中的怨恨。她的眼泪直往碗里掉,却早早地将心思放在还没小学毕业的尉商身上。
尉商第一次到这个家时,乔子文正在学校忙着考高中,留在镇子上没能回来。
一个下雪的早上,尉商坐在客厅的门前,院子中间已经是一层厚厚的雪,可天上的雪依旧没有要停的迹象。突然生锈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敲响,尉商回头朝窗户往里看了一眼,奶奶正忙着做饭。他将冻得通红的手插进口袋,踩着地上的雪发出“吱吱”的声音。
走到铁门前,门外人急着喊了一声“奶奶”,尉商才放下心,用手握住门闩,朝反方向一扭。门突然被大力推开,铁门太重了,所以尉商只是打了个踉跄。门外人看着家里的陌生人,下意识地警惕道:“你是谁?”
尉商不说话,前些日子在路口遇见的那几个男孩让他有些害怕。乔子文也没等他开口,主动说自己是乔子文。尉商有些印象,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他常常听奶奶和芬姨说“文文”,或许就是眼前的男孩就是两人口中的“文文”。
乔子文关上门,伸手环住他的脖子。他穿着一身廉价的暗红色羽绒服,那布料接触到尉商的脖子时冻得他一激灵。他不敢在乔子文面前表现出来,可对方明显察觉到了,悻悻地收回了手。
奶奶听见动静,在围裙上擦干手,迅速走到门前,掀开门帘。只一眼,她便看见了乔子文,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高兴。
“哟,文文!”
乔子文比尉商个子高,听见奶奶喊自己,他加快步子,走到尉商前面去。尉商记不清乔子文的脸了,但是那个声音很温柔,他试着找个曾经见过的人来形容乔子文给他的感觉,搜索一圈还是徒劳无功。等他抬头,那个红色羽绒服已经和门帘融为一体了,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雪地里。
尉商没进去,他还是坐在那张乔子文没来时的椅子上,雪很快地覆盖了他和乔子文留下的痕迹,但是还是能明显看出有脚印的地方颜色更深。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后颈被乔子文触碰过的地方开始变得滚烫,尉商感觉身体里沸腾的岩浆找到了火山口,从后颈处迸发,然后温暖他的全身。
还没等那种温热的感觉蔓延全身,一只冷手挡住了他的火山口。乔子文又将手搭在尉商露出来的那块皮肤上,
“外面冷,怎么不进来?”
乔子文虽然催他进去,但却到屋里给自己搬了张椅子,他听见奶奶笑着骂乔子文,屋里传来的热气一瞬间冷却,乔子文将椅子放在他身边。
“你叫尉商?”
乔子文偏着头问他,尉商点了点头。
“我刚刚听奶奶说你是小姨的孩子,那你得叫我表哥。”
尉商猛地转过头,他终于清楚乔子文的模样了,和声音很像。乔子文以为尉商不愿意,于是立刻改口,
“但是我们没差几岁,你叫我乔子文也可以。”
尉商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他没有不愿意,
“表哥。”
乔子文一把搂过他,
“对啦!”
李云芳刚回来时,村子里流传着有关她的传言不知从哪儿最先升起。不过流传最广的,还是说她在城里给男人当小三,被原配发现给赶了回来。有人暗地里说她可怜,生了儿子也抵不过原配的一句话;有人骂她活该,当年全村就她最爱显摆,现在臭了,又灰溜溜地滚回来了。
人们的恶意连带着尉商一起,他们教自己的孩子骂尉商是野种。尉商在城里没有见过这样的野蛮,于是当他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被骂的时候,他只是不知所措地盯着路口,希望出现一个能够拯救他的人。
那时,他才会那样盼望李云芳出现。
但大多数时候他是被乔子文拉出来的,那个身体瘦弱,脸颊白皙的人用很大的力气把他从人群里拉出来,直到他领着他回了家才把手松开,然后在尉商手腕处留下一条红痕。
李云芳对尉商的苛刻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严重,她常常透过尉商高挑的鼻梁,深邃的眼睛就看到了另一个人。心中的怨恨像是充满气体的瓶子,最后一次爆发是在尉商高考结束以后。
她知道现在最热门的专业是计算机,于是她拉着尉商看着对方将所有志愿换成“计算机”以后才满意地离开。在晚上睡觉前,她捧着一盒牛奶,递给准备睡觉的尉商。
“妈妈是为了你好,你得赚大钱。”可刚说出这句话她就后悔了,她不希望尉商和尉国忠一样。她为了钱失去过太多东西了,可她又不知道应该让尉商在追求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离开了。
那是尉商第一次违背李云芳的意愿,他趁晚上李云芳睡着偷偷拉着乔子文去镇上的网吧,将第一志愿改成了本地的学校。最终,当尉商以超出最低录取线43分的成绩被本地大学录取时,李云芳死死攥着那张录取通知书不愿意相信。录取通知书上的专业依旧是“计算机”,这让她稍稍舒了口气。
幸好,幸好。
后来尉商被李云芳狠狠打了一顿,她手里握着擀面杖打得他胳膊上一片青紫。尉商在挣扎中一溜烟跑去了乔子文家,芬姨见他胳膊上的痕迹心疼得不行,让他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尉商发烧了,他迷迷糊糊听见李云芳在门外破口大骂,应该是芬姨挡着门不让她进来。
恍惚间,一只发凉的手搭在尉商的额头。他睁开眼,看见穿着米色短袖的乔子文。对方趴在床边,见尉商醒了,轻声问:“还疼吗?”
学生期间,尉商在无数篇要求写亲人的作文里写下乔子文的名字,尽管不止一次因此被老师点名。
他对乔子文有一种近乎执着的情感——
难道他们不算亲人吗?
周一去公司尉商手上的抓痕已经结了痂。
公司附近有一所小学,周一家长来送孩子把整条路堵得水泄不通。
云城城区小,主干道没几条,一到这会儿大家都是怨声载道。尉商早就料到这样的情况,他将车停在路口的酒店停车场里,中途门卫室里的保安看了他好几回——面生,应该是新来的。
心里想着,尉商也没主动上前搭话,甩着车钥匙就往公司楼下走。
他来得迟,办公室里的同事已经到了不少。刘园和王乾坤坐在尉商对面的办公桌前,两人聚在一起不知说些什么。
说话间刘园腮边的肉随着嘴巴张合抖动着——过年刘园吃胖了,正月份刚回来就嚷嚷着要减肥。如今到了后半年,眼看着离去年这时候瘦的刘园越来越远,这货索性敞开了肚皮吃——
“反正年前是没希望了,还不如对自己好点儿。”
“商,你知道不?”刘园突然抬起头看着尉商,动作时脖子上的肉堆出几条细线。
尉商放下车钥匙,又把公文包锁进柜子里。
“知道什么?”
“公司来了个新同事,”刘园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瞥向门外,“大美女。”
“不知道,我没听说。”
听尉商这么说,刘园提高声音,
“我刚刚看见的,走人事部去了,估计一会儿就过来。”
王乾坤入职得晚,年龄却比他们都大,为人也是谨慎。听了刘园的话,他纠正道:“还不知道人家哪个部门的呢。”
刘园撇撇嘴,“就数咱们部门人最少,还能去哪儿啊?”
王乾坤笑着调侃:“行行,你下周就去人事部主任的位置报告。”
“行啊,下周我就把刘翠芳顶下来。”
“去你的!”
趁两人吵架的功夫,尉商顺势朝门口看去,没看见对方说的新同事,他又转回头,侧下身去按主机开关。
公司的电脑虽然没用几年,但如今开机慢得要命。尉商等得不耐烦,从口袋里抽出手机,刚打开微博就被刘园打断,
“唉,商,什么时候换的手机,”说着他起身抽走了尉商的手机,仔细端详片刻,不甘心道,“他妈的,怎么都是上班的,你又买车又买房还换手机,你跟哥说实话,你下班不跟我们一起走是不是偷偷背着我们挣钱去了?”
听见“挣钱”,王乾坤也抬起头。尉商迎着两人的视线,莫名想起乔子文,便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