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 2)
公爵的脚干脆往他怀里贴过来,轻轻磨蹭着他的肚腹。
“但艺术的记录未必是忠实的……您听过斯宾内洛与路西法的故事吗?”
“那是什么?”
“斯宾内洛是个画师,他为教堂作的壁画是关于天使与恶魔的战争,其中路西法总是被画成丑陋的怪兽。有一夜,路西法托梦问他:为什么污蔑我的容貌,难道你没听过我曾是天堂最美的天使?斯宾内洛说:我清楚您的美貌,但我画的不是您的肖像,而是我将死的灵魂。梦醒后不久,斯宾内洛就去世了。”
公爵若有所思地转着手里的酒杯,“……是个好故事。”
“我师傅给我讲的。他说肖像也是画师的灵魂。就像其他画师为您作的像,都是您的样子,但也有各自都有不同的美。”
“这么说,那些都不是我。只有我自己学画,才能画出我的灵魂了。”
“这倒也……”
公爵坐起身,双脚从菲利普怀中抽走,留下一瞬间诡谲的遗憾。
“以后找个时间请你师傅教我作画吧,你可以做我练习的模特。你做过模特吗?”
不知为什么,公爵的目光断开对视,往下扫了一扫。
“呃,我和画坊的同学们是有互相做过模特……”
“那就说定了。”
公爵饮尽余酒,脸上有红晕但眼中没有醉意,眼光仍然锐利、令人敬畏。
“我要回房睡了。你也回去吧。”他说着站起来。
菲利普躬身送行,又想起自己试图开解的问题好像完全没解开。
“等等,殿下,关于那个拒绝您的人……?”
公爵回过头,金发甩向一边,“我不会向任何人乞求怜爱,如果他自己不肯醒悟,就别想再得到我的邀请。”
“您做得对!”菲利普赞同道,虽不知道那个不开眼的人拒绝了什么,友谊或是官职……?“也请您不要为这种事牵挂了,他不值得您的好意。”
公爵留下一串嘲讽似的笑声,摇头走开,金色的晨袍下摆在身后飘动。
菲利普久久望着公爵离去的方向,直到米沙出来处理炉火,并赶他离开。
下楼回到自己床上,他还是毫无倦意。不可思议,世界上竟然有兰柯大公这样奇妙的人物。
像女子一样爱惜容貌,也有女子一样猜不透的精细心思;说起家业和国事,又很有男人气概。手脚修长、洁白,清晰的骨节又感觉很有力。他戴着军帽的样子没有一点柔弱,而长发披散的样子,说是美女也可信……
假如生为女子,那就是公主吧……安东妮亚公主……兰柯公主?……到底该怎么称呼也不清楚……
应该会嫁给一位门第相当的贵族继承人吧……?米兰公爵不行,看起来太轻浮,不可靠……不过,强大可靠的领主,性情会不会很冷酷?会在新婚夜善待她吗?会耐心教她夫妻之间的事,还是剥掉她的睡裙、粗暴地占领她……?
新婚丈夫从背后使用他……不,她……白瓷一样的丰臀会留下男人的指印吗……
菲利普胡乱想着,为这不存在的场景感到悲哀,裤子里的东西却指天翘起了。
真是的,都怪今晚说了那些关于结婚的事。只能拜托右手兄劳动一下了……
又一早起来,菲利普向师傅报告了公爵的新提议,被师傅训了一通,说他乱生事端。
菲利普却很期待,他兴冲冲等待着,可一连过了几天也不见公爵来学画,也没传来别的吩咐。城堡里好像少了许多人,不见小露茨出来玩,就连米沙也没了人影。
他终于耐不住好奇,向那个名叫希里尔的小仆人打听:“殿下他出门了吗?连着几天都没露面……?”
希里尔用“你竟不知道”的语气答道:
“是啊。选帝侯过世了,殿下带着小爵爷去慕尼黑吊唁了。”
“我不喜欢慕尼黑。”露茨趴在窗边,望着下面花园里凋零的植物。
“别那么多牢骚,”安东尼亚斯在幼弟身后弹了那颗金色小脑袋,“我们又不是要长住。”
“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啊?”
“很快了,新选侯就任典礼之后,我们就回家。在典礼上要乖乖的,好吗,答应我。”
露茨点了点头,“知道了。”
虽然年幼,拥有土地和头衔的露西亚斯多少也算是个朝臣,他应当熟悉出席庄重场合的规范,越早越好。
次日,从外地赶来的贵客们聚集在慕尼黑王宫,见证新任选帝侯马克西米连·约瑟夫接受教皇的任命和祝福。
安东尼亚斯牵着他的幼弟,盛装走过南翼的廊厅。一位素来多事的贵族从旁跟上来,向他问候:
“兰柯殿下。”
“雷根斯堡阁下。”安东尼亚斯回礼。
“您气色真不错,还是这么有风姿。”
“当然,今天是喜庆的日子,迎来新选侯我很高兴,难道您不是吗?”安东反问道。他知道雷根斯堡不安好心,也不打算对这人太客气。
“听闻布伦瑞克有意和您结亲,被您推掉了。所以……还在忙您那些雅致的小爱好?”
安东心里不快,他没有刻意隐瞒自己对同性的偏好,但也轮不到好事旁人来冷嘲热讽。
“我弟弟年纪太小,我和对方的公主也不匹配,但这无损我和盟友的交情,不劳您费心。”
雷根斯堡别有意味地笑了笑,“我是不懂那种事有什么趣味,在翡冷翠也就罢了,如今在我们这里也多起来……”
安东抬头看了看廊顶,天顶画上是马其顿的亚历山大,这位深谙同性之美的征服者,对挚友和宠儿的爱恋同他的伟业一样流传千年。
“那是英雄和王者的品味,您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懂。”他道声“失陪”,先走一步,留下一脸悻悻的雷根斯堡。
露茨听不懂成年人的委婉言辞,扯着兄长的衣角追问,安东自然不打算为他解释。
“我将来必须结婚吗?”男孩忧心地撅着嘴。
“不,不是这个意思。”安东抚摸露茨的头发以示安慰,“别担心,我不会强迫你接受不喜欢的人。我希望你幸福,但要知道,你首先要有力量,才有机会选择你爱的人。”
如果他没有实力,爱情是不会带来幸运的。
慕尼黑王宫很久没有这样热闹的情景了,前任选侯卡尔·西奥多不是个好大喜功的人,比起盛大的招待活动,他更喜欢静雅的艺术;更何况他出身普法尔茨,慕尼黑从来不是他的心之归属。教皇在一众教职者的簇拥下出场,为新侯授冕;宾客们随着奏乐和通传声依次上前,向新君致礼、恭贺。
在众人当中,安东认出一位金发青年,那一定是哈珀海姆的奥布莱希特。
他不曾亲见过奥布莱希特——倘若见过也一定是幼年的旧事了——但他确信自己不会认错,巴伐利亚选区内不会再有第二个如此令人惊艳的男子。
奥布莱希特穿一身烟粉色的宫礼服,尽管带着浓妆,仍不难看出绝佳本色。他覆满铅白的脸平整无瑕,画了一个蝶形唇妆,让他的嘴唇显得比实际上更小;嘴上的胭脂细腻湿润,那么明亮的丹砂色,应不是产于本地。他的头发也打理得光亮顺滑,和安东一样,他有不需要作假的丰厚长发,由暗红的缎带绑缚在脑后。
他身边有两位年轻淑女,应是他的妻子欧尔加和妹妹塞拉菲娜,一家三人同样的衣饰华丽、妆容修整。
奥布莱希特的确非常美,甚至胜过他家的女眷——尽管她们也是无可争议的美人。他的脸上有一种难解的忧伤意味,像面纱般笼着他的美色,令人怀疑这份光彩永不会有完全展露的时机;他是个谦恭、友好的人,并不吝于微笑,但那笑容也染着脆弱的底色,像某种易碎的工艺品,需要保护和安慰。
可想而知,一定有很多男人和女人幻想打散这把金色长发,在他颈侧的雪地落下热情的印痕。他早在十二岁时已和沃利尼亚的欧尔加公主成婚,至今未有为人所知的情妇。
礼节过后还有漫长的宴饮,安东打发人送露茨回房间,自己留下与众位表亲对饮、交谈。新侯看上去心情很好,这毕竟是他大喜的日子;马克西米连在法军中当过官职,他能否凭借与法国的亲近关系保护巴伐利亚免受拿破仑的野心威胁,安东也急于探知。
“尊侯,”他向马克西米连敬酒,“巴伐利亚今后要仰仗您的明智了。”
“但愿天主给我指引。”马克西米连自谦道。
“茨魏布吕肯是您家属邑,又是战略要地,任由法军久占总不是办法,不如借此时机讨还,对大家的领地安全都有益处。”
马克西米连的态度并不积极,“家座自然要讨还,只是还需从长计议。”
“兰柯表亲,”奥布莱希特用那种替人着想的口吻劝他:“尊侯自有他的考虑。今天是个庆祝的场合,我们还是谈些愉快的事吧。”
“说得对。”选帝侯转向奥布莱希特,“告诉我,表亲,哈珀海姆的天鹅还是那么多吗?”
“它们很好,我替它们感谢您的关心。”
看得出选帝侯对奥布莱希特颇有偏爱,就像任何人都会喜欢一只柔弱无害的观赏禽。
“你应该常到慕尼黑来,”新侯对奥布莱希特说,“总是难得一见。”
奥布莱希特露出略显为难的微笑,“承蒙厚爱,但我实在不能离开孩子们太久,家里也有太多事需要我。”
是的,他关心的只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花草和禽畜。这些弹丸小国的领主,只会附和君王,没一点主见。他们以为只要妥协就可以换得安稳,而天生的征服者绝不会止步于被割让的一两座城池。
安东尼亚斯默默咽下不快,鄙夷地看向那张瓷人偶一样的无瑕面孔。
自从去过一趟慕尼黑,兰柯大公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菲利普心里惦记,但也不敢打扰,只能在偶逢公爵外出时偷偷看着。
这事奇怪极了,他和公爵不是朋友——他可没有和贵族攀结友情的非分之想,公爵的面容和身影却总是突兀地出现在他脑海里,特别是每晚躺在床上等待入睡的短暂时光,他会想起那个金发美人赤裸着亲吻镜中倒影,紧实饱满的臀好像微微向后翘着,如果用手揉捏一定会留下淡红的指印。
真是奇怪的想象。菲利普不明白为什么会想揉弄另一个男人的身体,也许是那白皙柔韧的臀部看上去像披萨面团,才让他有了那里应当被揉捏的想法。
也许米沙和希里尔揉过。菲利普有时这样猜测。米沙被允许触摸公爵的“门把手”,说不定也摸过别的地方……
但这些事和菲利普以及他的工作毫无关系。他越是告诫自己不要乱想,越生出更多、更奇异的念头。
一定是因为天天对着公爵的裸像,工作过于投入,缪斯们对他的灵魂开了玩笑。
如果是这样,工作带来的杂乱心情一定也会随着工作完成而告终。经过这许多天的细心描绘,受公爵之托所作的画像完成了。菲利普也终于有了拜见的理由。
他求见时,兰柯大公正在伏案写信,长发没有绑好,缎带的花结看上去有些松散。爱美至极的公爵竟会疏于打理形象,究竟有什么事在扰乱他的心情?
菲利普走上前去,恭敬地问候。
“怎么了?”公爵放下笔,神情略显疲惫。
“很抱歉打扰您,我是来禀告,您委托的第一幅肖像已经作好了。”
听到这个好消息,公爵的表情缓和了许多,“太好了,让我看看。”
他们离开公爵的书房,一道返回画室。扎尼切利大师守在画架旁,恭候金主审阅。
“殿下请看。”
画师说着,揭起盖布,金发美人的无瑕之躯展露在他们面前,天使一般强大而优雅,好像即将对凡俗世界施予爱的惩罚。
公爵出神地望着画中的自己,眼中现出久违的光彩。
“完美!我真是完美!”他动情地赞叹着,“胜过阿多尼斯!不,胜过阿多尼斯和维纳斯两者!”
公爵在画前看了又看,待到平复了情绪,才回头称赞画师:
“了不起的作品,不愧是大师。”
画师欠身,“殿下过奖了。”
“我应该褒奖你们的苦劳,你们忙了这些天,也该好好享受一下。”公爵用手指绕着发尾,无意识地玩弄,“打猎怎么样?我请你们打猎。”
“感谢殿下盛情!”扎尼切利回道,“只是我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好,不能消受游猎的乐趣。让我徒弟随您去吧。”
“也好。”公爵点头,“我们打来野味,再好好款待您。”
菲利普还没说上一句话就被安排了,他对于打猎之类的事全无头绪,但也不敢推辞公爵的邀请和师傅的指派,只好硬着头皮换上仆役送来的猎装,和公爵及猎工们一同出游。
天气正在转暖,野外的生灵一天比一天活跃。一行人进入山林,下马步行,分散开去寻找合意的猎物。菲利普怕迷了路,不敢离开公爵身边,他背着公爵给的长猎枪,但不敢摆弄,生怕出了什么差错,伤到自己或别人。
“我说,小画匠,”公爵像是看出了他的惶恐,“你会用枪吗?”
菲利普摇了摇头,“实在惭愧,我对火器一点也不懂。”
“那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师傅吩咐我听您差遣,而且……”
“而且?”
公爵歪着头看他,笑意加深了。
“这些天很少见到您,我……我想借机多陪伴您,这样说是不是太冒昧了?
“是的。”公爵回话直接,但没有动怒的意思,“不过,看在你为我画了那么美的像,我原谅你的冒昧。”
“啊,不,不,”菲利普连忙推让,“我没画什么,只是给师傅打下手……”
“不必遮掩了。我知道那幅画主要是你的手笔,我不介意你们谁做了多少活,只要成品令人满意就够了。我要收藏的是自己的美,不是画师的名气。”
菲利普暗中舒了一口气,但愿公爵是真的不会追究师傅偷懒的事。
“希望您再原谅我一次,容我冒昧请问:您怎么知道那是我画的?”
他对于模仿师傅的风格有十分自信,而公爵显然没有花费精力研究过如何辨别画家笔迹。
“你不是说过吗,画里有画师的灵魂,”
公爵转过头,与他的小画匠目光相接。
“我在那幅画里看到了你。”
菲利普感到胸口一痛。殿下的话是什么意思?又是为什么,直视那双蓝眼使他胸中悸动?
是感激吗?他应该报答公爵的慷慨和宽容,尽管他想不到除了卖力作画还有什么可做的,毕竟公爵的生活如此优渥,什么都不缺。
“殿下,看您近来心情不太好,是有什么烦恼吗?有没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做的?”
公爵又揶揄他:“你连枪都不会拿,还想帮我解决烦恼?”
“这……如果是国家政事,我自然帮不上忙,但说出来总归舒畅一些,如果有人惹您不高兴,我也诅咒他,替您出气。”
公爵轻蔑地笑了,沉默片刻后,说了一个名字:
“波拿巴。”
“什么?”
“拿破仑·波拿巴。”公爵沉着脸说,“他已经得到了法国,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不会就此满足。”
果然是国事啊。菲利普自认为没有资格评论,只听着兰柯大公说下去。
“我们的选侯与法国历来亲近,我恐怕他会出卖巴伐利亚。”
“您的意思是……会有战争吗?”
他想起公爵说过的话:我们不去追随战争,战争也会找到我们。
“我希望不会,但决定权并不在我。”公爵踩过一丛野草,新发的花蕾变成他靴底的尸骸。
菲利普叹了口气,“我确实帮不上忙。您看,我唯一会做的事就是画画,我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古往今来,诗歌所赞颂的、油彩所描摹的英雄们,都是帝王、将领、斗士。会杀人才称得上“有用”,才能成为历史的主角;杀死他人所爱,才能为自己赢得爱。
……我们究竟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啊?!
兰柯大公这样美丽非凡的人物,就该在梦一样的城堡里,度过平静优雅的一生。菲利普猜想着公爵的命运,不由得感到忧虑和悲伤。他相信这是一个艺术匠人的本能,不忍见美丽的事物被摧毁。
如果公爵真如他自己所想,集男女之美于一身,是维纳斯与阿多尼斯合而为一,那么,他心中的阿多尼斯能否听从维纳斯的劝告、远离那致命的猎场?
“如果我为保卫领土而死,你会记住我吗?”公爵谈论死亡的口吻异常平静,目光投向远处。
“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忘记您。”菲利普如实说。
公爵哑然失笑,双颊染上愉快的绯红。
“……你怎么能用最无辜的表情说这种狡猾的话?”
菲利普不明白公爵的意思,“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不希望您被卷入战争……”
这时公爵好像听见了什么,比个噤声的手势,另一手拔出枪来。
“……殿下?”菲利普小心放低了声音。
公爵握着枪向他走近,眼中有明亮的杀意。菲利普感到一时的迷惑,这个绝美的半神在向他靠近,像要拥抱他,又像要杀死他。
“殿下……”
“嘘……”公爵的手指按在他唇上,“别动。”
下一秒,那支精美的双管手枪搭上菲利普肩头。枪声震痛他的左耳,子弹出膛的热度烧过他肩头,仿佛也点燃了他的血液。
透过未散的耳鸣,他隐约听到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倒在草地上。
他回头去看,那是一匹灰白的牡鹿,倒在初春新绿的草地上。
“是猎物!”菲利普欣喜地转回身来,“是您打中的,对吗?您的枪法真是……”
他没能说完话,一个带着火药味的吻封住了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