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1 / 2)
陈氏这一席话说的夹枪带棒,任谁听了都知道这是对兰姨娘不满的意思。有消息灵通的,自然知道陈氏这是替女儿抱不平儿,所以要敲打兰姨娘。不明所以的,也乐得看着新太太发作老爷跟前儿最得宠的人儿。不管最后是谁占了上风,这把火总归也烧不着她们这些看戏的。
几位姨娘想到这里,不觉相互对视一眼,又忙低下头装老实,心下却暗暗称快。尤其是去岁才死了女儿的方姨娘,眉宇之间的幸灾乐祸简直遮掩不住——当然了也兴许是不屑遮掩。
唯有尤大老爷略觉莫名的看着陈氏,又看了看兰姨娘。心底终究还恋着昨夜洞房花烛的缱绻温柔。想了想,什么都没说。
兰姨娘见状,登时满脸委屈的看向尤子玉,眼圈儿也红了,目光幽怨的恨不得滴下泪来,楚楚可怜的用帕子揉了揉眼眶儿,要哭不哭的说道:“太太这话怎么说?太太若是不喜欢我,也该说出个不喜欢的缘由来。好叫我听明白了即刻改正。何苦这么不清不白的糟践我。难道我爹娘请先生教导我读书识字,明理知义,反倒是错的了?”
陈氏并不理论兰姨娘哭哭啼啼诉委屈的小模样儿,反倒是满脸冷笑的看着尤子玉。因说道:“你们瞧瞧,我说读书人心气儿高难道说错了?我不过说了这么一句话,她便又哭又闹又诉委屈。大喜的日子,就这么给我没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才是太太,我倒是那个该捧茶伺候立规矩的屋里人。这也幸亏是三十几岁生儿育女的人了。倘或再年轻些个,保不定还要作出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轻狂样子来。可见这读书与否,跟明理知义通人情世故竟是两回事儿。只这么一遭儿,我也不算是冤枉她了。”
说罢,也不待兰姨娘反驳,笑向尤老安人说道:“我带着两个姐儿嫁进尤家,这件事老太太跟老爷是知道的,族中也是应允了的。我私下忖度着,老太太与老爷光风霁月,端的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吐口吐沫也是根钉的响快人,断然不会做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儿。既是当着两家父母和媒人的面儿说好了的,又何故在成亲之日背着我叫两个贱婢明里暗里的向我那两个姐儿打探原赵家的人,又嫌弃什么拖油瓶不拖油瓶的。说了那么些不三不四的话,害的两个姐儿一夜也没得好睡,又不敢同我明说。还好身边儿跟着的丫头是个忠心的,今儿早上悄悄告诉了我。否则我便是个死人,连女儿被两个贱婢欺负了都不知道。我想着那两个贱婢无缘无故,也不敢得罪我。可见是有人背地里吩咐了什么,她们才敢这么做。”
陈氏说着,不觉又是一阵冷笑,目光灼灼地盯着兰姨娘,口内斩钉截铁的说道:“既是这么着,我不妨再把话说一遍——别说咱们三媒六聘八抬大轿的进了尤家的门儿,明公正道的开了祠堂祭了祖,便好似我们娘儿三个赖在你们尤家不走了。倘若谁觉着我们娘儿三个呆在尤家是名不正言不顺,不妨今儿都摆在台面上来。大家索性撕破了脸痛痛快快闹一场,我也好死了心,从此守着嫁妆带着两个姐儿,回娘家过安稳日子。也不必叫你们尤家的下人说嘴,好似我们陈家的闺女嫁不出去了,只能在你们尤家寄人篱下。”
陈氏这一番发作的毫无征兆,尤家众人猝不及防,登时呆愣住了。还是尤老安人率先反应过来,忙拉着陈氏的手赔笑道:“媳妇这话是怎么说。大喜的日子,不兴说这些丧气话。那些丫头们倘若不好了,你只管打骂,再不济,还有老婆子我呢。你来告诉我,我替你出气便是。何苦说这些有的没的,伤大家的心。”
一句话未落,登时变了脸色,冲着众人喝问道:“那两个贱婢是谁派去伺候姐儿的?又哪里来的胆子敢歪派主子?可见是我平日里精神不济,不愿与你们理论,竟纵的你们如此无法无天,连本家的主子都敢欺负了。”
说罢,又喝命大丫鬟吉祥去外头传话,只说将那两个丫头各大四十板子,撵到庄子上,或卖或配人。
陈氏听了这话,反倒笑了,拉着尤老安人的手儿因说道:“我知道老太太疼我,所以才这么着,方才也不过是一时气急了,竟忘了好日子便乱说话。还是老太太的话正经,今儿是大喜日子,倒不好又打又骂的,反触了霉头。何况那两个丫头也不过是听了旁人的挑唆,糊涂脂油蒙了心窍,才做下那样的事儿。既是规矩不好,打发下去叫管事嬷嬷们再调、教便是了。我瞧着老太太房中的丫头们规矩就很好,可见有一句话叫有其主必有其仆,再没有错的。跟着眼皮子浅的主子,自然行事也是一般的倒三不着两。倘或跟着通达明白的主子,也就学会眉眼高低了。还请老太太派默默将她们调、教好了再派上来,倘若届时还犯错,再打再骂再撵出去,也不算是不教而诛了。”
尤老安人原本就是畏惧陈家的势利才如此说,只是她身为婆婆,虽然没有叫儿媳妇立规矩的心思,这大喜的日子反叫儿媳妇抢白了一顿,心下也未必好受。如今。如今听陈氏如此说,不但没扫了她的面子,反倒是奉承了一回,心下再无不妥。当即拍了怕陈氏的手,笑言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你既这么说,就这么办罢。”
回头又吩咐吉祥去外头传话,将那两个丫头撵下去再学规矩。吉祥欠身应是,一时出去了。尤老安人且瞧了瞧站在原地面上青一阵紫一阵的兰姨娘,又拉着陈氏的手笑道:“向日我因着精神不大好,外头交际往来又颇费心思,府里的事儿我便不大问了,只交给兰姨娘管。只是她身为姨娘,平日里也没管过家,一时有所疏漏,致使家下奴仆坏了规矩。说句不怕媳妇你恼的话,也亏得昨儿是得罪了二姐儿和三姐儿,倘或是得罪了外人,咱们尤家岂不成了京中的笑柄,我老婆子也是愧对祖宗了。”
陈氏听了这话,忙接口笑道:“可不是么。我也是这么想的,得亏是得罪了我那两个姐儿,我这个人虽明面上厉害,不过嘴上说两句解解恨也就完了。倘或得罪了外人,或者是亲戚家,又怎么说呢?所以还的是老太太您多操心才是。不是我说话厉害,府里叫个姨娘管家,总归不好听。做出来的事儿也不好看。”
尤老安人听了这话,便笑道:“我这么大年纪了,你也忍心看着我操劳。你如今才是子玉的太太,尤家的正经主子。正所谓男主外,女主内,这尤家内院的事儿还是你该管才是。你可不准躲懒。”
说罢,又向兰姨娘道:“我早便吩咐了,叫你准备妥当了,待太太进门后,便将管家的事儿交还给太太。择日不如撞日,你今日便交了罢。”
兰姨娘早知道新太太进门,必定要有一番针锋相对。她也早早做好了准备,意欲会一会这位名声难缠的新太太。兰姨娘自诩饱读诗书,又与尤子玉多年感情,替尤家生儿育女,且这么多年管理家事,就算新太太是明媒正娶,尤子玉是一时新鲜,可新太太初来乍到,也未必能奈何得了她,
兰姨娘什么都想到了,却没料到陈氏竟然如此掐架要强,根本不与她多做纠缠,径自摆了陈家的威势,便吓得老太太六神无主,竟然替她出头当枪,一番连消带打,不但撵了书香墨香给她没脸,一并连尤老安人和尤子玉的气势都弱了许多。
不过交付对牌账册管家之权都是题中应有之意,兰姨娘倒也没太失措。何况她早已布好了局,只待陈氏接管家事,便要闹得她灰头土脸,焦头烂额,届时也好叫陈氏知道知道,她兰姨娘也不是好惹的。
只是现下陈氏发作了书香墨香一回,倒不知府中还有多少墙头草似的管家媳妇们,要去讨这位新太太的好儿了。
兰姨娘想着,面上却是滴水不漏,仍旧满面哀怨委屈的看了尤子玉一眼,开口说道:“妾身早已准备妥当了。只待新太太进门,立刻交付的。”
陈氏从前嫁到赵家时,便是长房长媳的管家太太,她家世好,父母疼爱哥哥肯撑腰,因而纵然同婆婆不睦,相公不合,却也从来不将那些个姨娘侍妾放在眼里。在她而言,所谓的姨娘通房不过是略有些体面的奴婢丫头罢了。若喜欢时,给个笑脸闲话儿两句,若不喜欢了,要打要罚要立规矩,折腾人的法子多得是,很不必认真放在心上。从前如此,而今依然。
因而陈氏眼见兰姨娘含情脉脉地看着尤子玉,也顺着兰姨娘的目光看了过来,只见尤子玉默默不语若有所失,不觉似笑非笑的瞪了尤子玉一眼,口内看似拈酸吃醋的说道:“我如今才进老爷的门儿,便发作了老爷的爱妾,老爷可是心疼了?”
尤子玉回过神来,见着陈氏粉面含嗔的娇俏泼辣模样,愈发衬出那明眸善睐,粉光脂艳,不觉心神一荡,忙开口笑道:“太太这是说的什么话。书香墨香怠慢了二姐儿三姐儿,便是怠慢了我的女儿,我却是心疼生气,却为的是咱们的女儿。”
陈氏听了这话,颇为自得的看向兰姨娘。还没说话,只见兰姨娘身旁站着的四姑娘突地跑上前来推了陈氏一把,随手将茶几上的一碗新茶泼在陈氏的裙子上,口内说道:“你欺负我娘,你是坏人。我不喜欢你了。我不要你住在我家。”
陈氏见了这情形,不怒反笑,仍向尤老安人并尤子玉说道:“看来这位兰姨娘,不光是奴婢的规矩调、教不好,连自己女儿的规矩,也是教不明白的。”
说罢,伸手摸了摸已经湿透的石榴红裙,陈氏向兰姨娘满面春风的笑了笑,口内好整以暇的说道:“既是这么着,不妨我这个当主母和嫡母的操一点子心,帮你调、教一下闺女,如何?”
一句话未尽,兰姨娘面色大变。纵使不甘心,然慈母心肠爱女心切,只得跪在当地,向陈氏赔罪讨饶道:“太太开恩,是妾身教导不当,还请太太看在姑娘年纪尚小的份儿上,饶恕些个儿。”
陈氏目光厌恶的看了眼兰姨娘。都说慈母心肠爱女心切,兰姨娘知道心疼自己的女儿,却能狠下心来教唆两个贱婢来为难她的女儿。可见读书多了也不见得是好事,连最基本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都不懂。
不过陈氏厌恶兰姨娘,却不想跟个五岁的孩子计较,当下懒洋洋的摆了摆手,因说道:“罢了,大喜的日子,我不喜欢你们这么哭哭啼啼地,没得触人霉头。今日这事儿也还罢了。不过姑娘家的教养很重要,兰姨娘也该多上点儿心。免得将来姑娘们出去交际走动时,叫人笑话我们尤家的女儿没有教养——虽说她是姨娘身边养大的,可总归要叫我一声嫡母。我们陈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一句话说的兰姨娘满脸通红,口内却不得不对陈氏感恩戴德。又压着四姑娘给陈氏磕头赔罪。四姑娘面上仍旧是一片愤愤不平之色,待要说什么,却被兰姨娘死死拽住了,这才罢了。
正说话间,四姑娘泼在陈氏身上的茶水早已濡湿了小衣儿,膝裤,这石榴红绫最不经染,何况这浑身的衣裳湿哒哒的黏在身上,也觉难受。陈氏便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只说要回房换衣裳。众人眼见如此,只得起身相送。尤老安人仍拉着陈氏的手儿笑赞道:“果然媳妇儿是好性儿的人,将这个家交给你,我再没不放心的。”
又命尤子玉陪着陈氏回房去换衣裳。至于夫妻两人又在房内叙了何种幽情,外人自然不得而知。
如今且说兰姨娘带着满肚子委屈的回了卧房,她出身官宦之家,自幼娇生惯养,及至后来父亲因贪墨之事罢官抄家,境遇落魄时,又遇上尤子玉纳了她做姨娘。其后在尤家内宅,仗着颜色好又读过几年诗书,端得受宠。先头的当家太太又是个性格绵软的,遇事只懂得回避退缩。虽是正房太太,在家里反不如她这个姨娘风光。再后来兰姨娘生了四姑娘,太太却一病不起,撒手而去。尤子玉没心思续弦,老太太又年岁渐长精力不济,竟将管家的事情慢慢都交给她。
正所谓手里的权是人的胆,别说兰姨娘原本就不是个安分的人,即便当年安稳,这么多年大权在握,养尊处优下来,也早忘了身为侍妾的本分。所以才会在尤子玉迎娶陈氏之后,萌生了同陈氏一较长短,只盼着陈氏同先头的太太一样好性儿,能受她拿捏的妄想。
只是兰姨娘却没想到,陈氏竟然是个这么厉害且不顾常理的人儿。刚刚进尤家的门儿,就敢仗着娘家的势利给婆婆和相公下脸子瞧。只恨老太太和老爷也是个没骨气的,就这么三两下的被拿捏住了——
“不过是个不知廉耻不守贞静的寡妇!”兰姨娘狠狠的想着,“如今且让你得意一回。过了今儿,再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只是一想到陈氏进门时的十里红妆,以及面对尤老安人和尤子玉的硬气刚强,兰姨娘也少不得心酸酸的。只埋怨自己命不好,如果父亲当年没有被罢官抄家,她如今也是千恩万宠的官家小姐,何至于沦落到给人当姨娘的不堪境地。
兰姨娘坐在榻上闷闷不乐,忍不住抱着四姑娘哭。
四姑娘今年五岁,却已经知道心疼母亲了,只是她年纪尚小,又比不得三姐儿天生妖孽,翻来覆去只会叨咕一句“母亲不哭”,眼见着劝不住兰姨娘,自己也吓得哭出声来。
兰姨娘见状,反倒心疼起来,耐着性子哄了女儿一阵子,便有家下管事媳妇们来回话。兰姨娘闻言,只吩咐众人在外头等着,自己则叫了清水洗脸敷面。又打发大丫头带着四姑娘出去玩。
一时管事的媳妇们进来听喝,兰姨娘不紧不慢地捧着一杯茶轻啜,沉吟半日,方才说道:“想必你们也都听说了。新太太是个厉害人,今儿头一天见面,就仗着自己是当家主母,给了我一个好大的没脸。我知道,你们这些的管家媳妇,最懂得捧高踩低,跟红踩白的。想必这会子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去太太跟前儿讨好卖乖,也得些好处——”
一句话尚未说完,早有几个管家媳妇们急忙开口剖白自己,因又说道:“姨娘这话是怎么说的。姨娘待我们的好处,我们都是知道的。凭她新太太再是怎么厉害,个家门另家户,一家有一家的规矩,岂可因着一个人,便乱了咱们家的规矩。别说咱们看不过眼,便是老太太老爷,也是不能让的。”
兰姨娘闻言,又是一阵冷笑,因说道:“你们“你们在我跟前儿说的好听。到了太太跟前儿,指不定要怎么编排我。不过我也丑话说在前头,你们想要讨好卖乖,我不管。只是别忘了把自己的尾巴藏好了。这些年我管着家里的事儿,你们这账面上使了多少瞒神弄鬼的法子,我懒得同你们理论,难保新太太也是如此。如今新太太要查账盘库,你们可都打点着精神,仔细应对妥当。真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别说是我,连老太太也难保住你们。”
众管家媳妇们听了这话,不觉微微色变。有人心下暗暗担忧,也有人不以为然。
兰姨娘该敲打的也都敲打过了,眼看着时辰不早,便向众人说道:“好了,这会子也不早了,咱们且过去罢。再晚一些,只怕人家还当我有心使坏似的。”
说罢,撂下手中茶盏,径自起身带着一众管家媳妇们至正房给陈氏请安。
彼时陈氏早换过衣裳,闻听小丫头回说兰姨娘带着管事嬷嬷们过来交账本儿并库房钥匙。尤子玉恰在一旁吃茶,闻听此言,乜斜着眼打量陈氏,口内笑道:“她倒是勤谨。可见也是真心敬重你这位太太。否则,便是找个借口拖拉几天,你也不好催的。”
“她是谁,谁是她?”陈氏口内嗤笑,抱着膀子向尤子玉说道:“你也用不着替她剖白装可怜。我进门之前,就知道你有美妾丫鬟,也料到你们家的姨娘难缠。我们之间的事儿,你最好别多嘴。你们男人我见多了,一见了女人都不是用脑子想事儿的。她要是真的勤谨安分,也□□不出那样轻狂的丫头跟女儿。”
尤子玉不过说了一句,陈氏便回了一车的话。眼见新媳妇俏生生立在当地,明艳逼人,言语讥讽的小模样儿,尤子玉心下便是一热。忙摆手摇头,故作头疼的讨饶道:“罢了罢了,我不过随口一句话,你又何必认真动怒。你说的对,你们女人家的事儿,我懒得掺和。我不说,我不说。”
顿了顿,忍不住又替女儿辩解道:“四姐儿今年才五岁,小孩子心性,一时不知分寸也是有的。你这个当嫡母的,可不要同她计较。”
“你慈父心肠疼惜女儿,我便是那恶毒的后母。你放心,我不跟她计较,反正将来自然有人跟她计较。”陈氏说着,不觉冷笑道:“那么小的年纪,还是个庶出的丫头,从小儿养在姨娘小妾跟前儿,眼界不宽,规矩学不好也是应当。只怕将来议亲嫁人的时候也有的折腾。我既然是做后母的,又这么可恶见不得人好,自然乐意养的她不知道天高地厚,最好任她在外头得罪了人被人笑话,就算嫁不到好人家,随意配了便是。反正不过是浪费一分嫁妆——也是你们尤家公中出银子。与我甚么相干。反正到时候大姑娘二姐儿三姐儿也都嫁出去了!”
尤子玉一听,反倒是愣住了。沉吟半晌,少不得认同陈氏的话。忙走到跟前儿,拉着陈氏的衣袖赔笑道:“你这话很是,倒是我误了。既这么着,还得请你多费心教导才是。你们陈家的女儿个个儿都是好的,我很信你。”
陈氏早知道尤子玉乃久经人事之人,且耳根子软,如果不能在他新鲜气短时拿捏住了,只怕将来又是个赵琛。闻听此言,便是一哼,抱着膀子倚在门上,似笑非笑的说道:“我又为什么费心?我可犯不着如此。免得人家不领情儿,只说是我故意折腾她们娘儿两个,到你跟前儿掉几滴金豆子,连你也误会我使坏心。”
尤子玉被陈氏三两句话堵住了嘴,只得笑道:“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随你便是。”
尤子玉跟陈氏的一番言谈,呆在外间儿的兰姨娘并诸位嬷嬷丫鬟都听得一清二楚。一时间难免有人悄悄打量起兰姨娘。兰姨娘面上绯红,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
春兰秋菊几个丫鬟见了,更觉解气。又晾着众人一会子,方才掀帘子进去通传。陈氏便拉着尤子玉出到外间儿厅上。兰姨娘忙命众嬷嬷交账本儿并库房钥匙。
当着尤子玉的面儿,陈氏且不多说,只吩咐众人暂且将账本儿交上来,其余的交接待她三朝回门后再办。因又说道:“我虽不年轻,却也是初来乍到。府上的规矩也不大懂。这些个事情暂且不急,账本留着我看看。你们且把库上的东西打点妥当了。等过几日,我亲自带了人去库房交接。咱们先把这一块弄清楚了,也免得将来说不清甚么打饥荒。”
那些个管事嬷嬷们皆已领会到陈氏的厉害,闻听此言,只得唯唯应是。
陈氏当着尤子玉、兰姨娘及众管家媳妇的面儿说的冠冕堂皇,稳稳当当,背了人却抱着账本子问尤三姐儿,能否瞧出甚么猫腻来。
尤三姐儿心知肚明,这管家太太同后世的那些个经理高管都差不多,新官儿上任时也须得先烧上三把火,挑两只蹦跶欢的肥鸡杀给猴子看,如此方能钤束众人。如若不然,这怕这尤家内宅今后却难呆了。
思及此处,尤三姐儿不免想到成婚之日兰姨娘调唆丫头来使下马威的举动,不觉一阵腻歪,随手翻了两页账,心中已有成算,便向陈氏笑道:“妈请放心,这里头的端倪多着呢。只看妈想查到甚么程度罢了。”
陈氏闻言,不觉眼睛一亮,挨着尤三姐儿坐下,开口问道:“这话怎么说?”
尤三姐儿略微沉吟片刻,整了整思绪,因说道:“历来管家理事,最难缠的莫过于账目不清,人浮于事,家人豪纵,仗着主子的颜面不服钤束,更压着底下人不敢敬忠职守。尤家的问题大抵也是如此。只不过有些人做的高明些,有些人的手段就拙劣了些。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的再高明,也是有迹可循的。”
尤三姐儿说着,用手敲了敲账本子,指着其中一条说道:“别的且不说,妈只看这一条。我竟不知,咱们都中哪一年的年景这么不好,连鸡蛋都涨到五文钱一个了?”
陈氏闻言不觉一愣,旋即顺着三姐儿的手看了看,因笑道:“果然还是我闺女伶俐聪慧,你先前那一套长篇大论,我是不懂。不过看着鸡蛋的价钱,我便明白了。”
说罢,跃跃欲试的道:“这些个老货,也不知从中贪墨了多少去。待我三朝回门,得了空儿,先拿她立威。”
一句话未落,却被尤三姐儿制止道:“这却不好。妈可知道,这个人是谁?”
陈氏接口便道:“凭她是谁,难道她身为奴婢的犯了错,我这当主子的还不能追究?”
尤三姐儿笑道:“妈倘或认真追究,才是合了兰姨娘的心意了。”
陈氏闻言,又是一愣。只听尤三姐儿继续解释道:“要说起这个人,我是不知道的。不过她贪墨的手段如此粗暴简单,先头那位太太并兰姨娘管家的时候却都不理论,妈难道不觉得奇怪?”
陈氏到底不是鲁钝之人,听了尤三姐儿这话,不觉灵光一闪,忙开口问道:“你的意思,这个管事嬷嬷乃是老太太身边的人?”
尤三姐儿因笑道:“是不是,一问便是。”
当下又吩咐丫鬟蓁儿去叫荳儿和芍药来。一时荳儿芍药来了,尤三姐儿便问她可知道“曾武家的”是谁。那荳儿想了想,因笑回道:“姑娘说的这个嫂子是咱们家内厨房的头儿,原是老太太的陪房潘奶奶的闺女,后来老太太做主,与外头的曾管事结了亲——曾管事便是外头的买办,现如今管着咱们府上采买的事儿。”
闻听此言,陈氏下意识的看了眼尤三姐儿,心中暗赞不绝。一时又恨兰姨娘奸猾狡诈,摆明是挖坑让她跳。
她如今才嫁到尤家来,立根不稳,急需做出两件事情来立威。可倘或因此发作了老太太的人,哪怕她不是安心的,既扫了老太太的颜面,再加上有心人从中挑拨,只怕老太太也要心生芥蒂,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要远了她的。
本来婆媳便是天敌,陈氏纵然仗着陈家的势力不怕老太太为难,可夫妻之间,一家人相处,总不好一直打仗似的。有时看似处在上峰却未必是赢了。比如这一件事,倘或陈氏真由着性子发作了,便落了兰姨娘的算计。
还好三姐儿心下明白,一眼就看穿了那贱人的诡计。陈氏这么想着,愈发自得的看着三姐儿。
尤三姐儿浑然不觉,吩咐蓁儿搬了两个小杌子在脚下,命荳儿芍药坐了,又上了两杯茶,笑向两个小丫头子道:“有些事儿,我们才来,都不大清楚。须得问明白了才好行事。”
因又问到今儿随着兰姨娘去正房交接的那几位管事嬷嬷,“家里还有什么人?”
芍药到底比荳儿大了一些,又天生伶俐,颇有些小聪明,登时明白了陈氏和尤三姐儿的意思,忙抢先开口,将府中如今管事儿的媳妇嬷嬷们的来历背景交代的一清二楚,尤其强调了哪几个人是老太太的关系,哪几个人又是兰姨娘管家后才提拔上来的。
尤三姐儿一壁听荳儿和芍药蹦豆子似的交代明白,一壁命蓁儿研墨铺纸,将两个小丫头子所说的人事关系一一记了下来。最后仍吩咐蓁儿抓了一把子糖与荳儿芍药,将两个小丫头子打发了。这才回头笑向陈氏道:“如此我们也就知道了,该杀哪只鸡给猴儿看?”
陈氏一壁听了荳儿芍药的交代,一壁翻账本,颇有些担心的问道:“只是我们如此做,恐怕被罚的那些人不服。”
尤三姐儿便笑道:“所谓水至清则无鱼,常日里担着管家的事儿,眼见着银子从眼前过却半点儿不伸手,也太难为人。别说咱们家了,便是朝廷里的那些官儿们,一朝上任,上下其手,从中贪墨的大有人在。哪怕是现下换了这一批,再挑几个看似实的上来,一日两日的不敢如何,时日长了,也难保干净。可见选什么人来做事不重要,端得看我们如何管制才好。”
陈氏听的稀里糊稀里糊涂,仍旧不明白。尤三姐儿见状,只得又解释道:“总之我们先理清账目,将这些年有猫腻的地方都挑出来呈给老太太和老爷瞧。至于她们罚不罚,如何罚,那也得看老太太和老爷的主意罢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总归不与我们相干。不拘是先头的太太和兰姨娘监管不力还是监守自盗,我们也懒得理论,不过是叫大家心里明白就是了,只是今后要怎么当差做事,那就得听妈的意思。如若不然,两罪并罚,可就不是如今的轻轻放下了。”
陈氏这回听明白了,拍手笑道:“妙啊。你这鬼丫头,这意思我听明白了。可是先敲打一顿,叫他们知道咱们的厉害。今后再当差,便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如此便不敢贪墨也不敢偷奸耍滑,到时候再和先头的一对比,岂不显出咱们的好处来了?”
尤三姐儿点了点头,因笑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指望着猫儿不偷腥,还不如咱们辛苦一番,想些法子,不给她们上下其手,从中贪墨的机会。”
陈氏闻言,越发稀奇,忙开口问道:“这可怎么办呢?总不好我们派人整日里盯着她们做事采买罢?”
尤三姐儿听了这话,便是一笑。其实她早在接管陈氏的嫁妆买卖时,便打了这个主意。只不过当时年纪小,不好任意施为罢了。如今年岁且长了一些,何况又打着陈氏的名分,先拿尤家内宅来练练手,待熟悉了再在自家的买卖行当上施为一番,也是好的。
尤三姐儿这么想着,便向陈氏徐徐解释,先向陈氏说明了何为复式记账法,因说道:“既是外头买办们采买东西时虚报价钱,里头各行当上又上下其手,莫如叫他们采买东西时,向卖家讨要进货单子,命他们一一罗列出各东西的价格质地,咱们留着两相佐证,也省的过后查证时,他们推脱耍赖。再者里头挪用东西时,也都得记清楚了,甚么时候提了甚么东西,都用到甚么地方了。一应单子一式三份……”
说完了复式记账法,又说人事管理的事儿。尤三姐儿提前几百年的说出了绩效考核的一应考核办法及评分原则。只是这会子还都是最简单的大框架,“须得结合尤家内宅的情形,再仔细斟酌,这倒是不必着急。”
一席话听在陈氏耳中,倒是并不觉得惊为天人。只觉着这办法还好,赏罚分明,一应事务有章有法,倒是无需管事的主子如何费心,只盯着下面人照规矩办事即可。
只是不明白尤三姐儿为何要拨出一份“养廉银子”来给那些个管事、媳妇们养老。
尤三姐儿便说道:“那些个管事、媳妇们之所以当差时竭力贪墨,不过是惧怕人走茶凉,将来没了差事时,手里再无进项,不能养活家小罢了。除去那些个因出了差错被卸了差事的下人们不算,倘或那些个兢兢业业为主子尽忠的人也是老无所依,也忒不公了些。咱们做主子的倘若赏罚随心,那些个下人们自然心下没底。倘或一切都有了章程,当什么差事有什么福利,即便是老了当不得差,每月也得一抿子银钱过活。如此确保了她们的安稳日子,她们也好没有后顾之忧的替主子尽忠罢了。”
说穿了,也不过是后世的五险一金拿过来灵活运用罢了。身为奴婢,一身一命都是主人家的,此事无需置喙。可既生为人,必有私心。尤三姐儿不知道古时的当家太太如何管理内宅,却晓得后世的人事部门如何制定考核标准来管理公司。相信两者自有共同之处。
陈氏尚且不知尤三姐儿拿着管理公司的法子来管理内宅,只觉着同闺女说了一席话,心下安稳不少。人也变得不急不速,稳当起来。
次日三朝回门时,陈氏少不得同长嫂冯氏显摆了几句,叫冯氏也照着这样的法子管家,“倘或真成了,能省好些心。”
且不说冯氏听了会否动心,只说舅舅陈珪趁着陈老太爷与姑爷尤子玉吃酒闲话儿的空儿,至书房取了裕泰商行的常管事送来的几本描写海外风俗轶事的话本儿游记来后宅寻尤三姐儿,恰好听到了陈氏姑嫂的这一番话。不觉心下一动,当即上前笑着询问些个儿,岂料陈氏说来说去于细节处总说不大明白,陈珪索性带着尤三姐儿至旁边的厢房里细细垂问一遍。
尤三姐儿是知道自家舅舅目光犀利,且好钻营的脾气的。更知道舅舅如今走了太子的门路,外头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危如累卵。只是这些事情,也只有她这个后来人能看明白,当真说出来,只怕众人不以为她疯了,也断然不会放在心上。
所以尤三姐儿才想出复式记账法和绩效考核的主意来。一则是想更好的管理陈氏的嫁妆铺子和生意买卖,二来也是从邸报中得知如今朝廷的弊病甚多,当今圣人已经年迈事高,不复当年的雄心壮志,兴许能忍了。可不管今后哪位皇子上位,恐怕都忍不了国库空虚却肥了世家官宦们。如果舅舅能在朝中或太子跟前提出这些法子,哪怕太子不以为然,兴许还能入了另外一个人的眼。
届时,也算有得一拼之力。
只是受于年龄所限,尤三姐儿仍是不敢说出太深奥老道的东西来,不过是借着这些年管理嫁妆铺子的便宜,推脱因此想到了一些办法,“我也不知道成不成,生怕因此乱了铺上的生意,反倒不好。恰好妈这回要接管尤家的事儿,我便试试。好不好的,也就知道了。”
便是不好,反正弄坏了也不是自家的买卖,她不心疼。
陈珪自然听出了尤三姐儿的潜在之意,不觉一笑。暗道一声“小滑头”。
舅甥两个躲在厢房里说了好一会子的话,一时竟忘了时辰。还是陈老太太瞧着不像,打发蜜蜡过来叫人,因说道:“大喜的日子,咱们一处坐着聊天岂不好。偏你们两个躲到一处鬼鬼唧唧的,也不知成日家哪来那么些话。”
舅甥两个听了,不觉相对着做了个鬼脸,陈珪因笑道:“是外甥女儿托常友贵搜罗的那些海外番邦的风俗轶事,上一回商队返京分红利,常友贵连着红利一齐派人送了来。我因这两日事多,忙忘了。这会子想起来了,便给外甥女儿送过来。”
冯氏听了,笑着打趣道:“还好咱们家的二姐儿是个丫头,这要是个小子,这么个心气儿野性儿,指不定将来跑到爪哇国去了。”
说的众人都笑了。陈氏则嘱咐道:“昨儿尤家祭祖,也给两个姐儿排了序齿。今后可不能称呼大姐儿、二姐儿了。要叫二姐儿、三姐儿才好。”
众人也都明白的,当即点头应了。只是一时忘了,仍旧改不了口。陈老太太懒得理论这些琐事,仍旧拉着陈氏的手一长一短的打听尤家内宅的事情。又问婆婆可好相处,相公可疼爱敬重,姨娘们可捣鬼不曾,尤家的几个姐儿可服嫡母管教。
陈氏不想陈老太太这么大年纪反倒替她担忧,一味的挑拣好的说。尤其说了家宴认亲时带着两个姐儿偏尤家亲戚东西的事情。听得陈老太太又好气又好笑,指着陈氏骂了几声“促狭鬼”。
冯氏在旁笑说道:“老太太尽管放心。咱们家的姑太太端得厉害脾气,她不欺负人也还罢了,哪里能叫旁人欺负了去。”
一句话说的众人又是哄堂而笑。陈老太太眼见陈珪仍在底下坐着听笑话儿,不免开口催他道:“你也该前头去陪陪客。新姑爷头一天上门,你这当大舅子的,总不好全托给你父亲一个人,没的叫人以为咱们是不满姑爷,故意冷落人似的。”
陈珪闻言,不觉笑道:“老太□□心罢。父亲是有话问子玉兄。我呆在那里,子玉兄反倒不自在。莫若等他们爷儿两个聊完了,我再过去陪着吃酒便是了。”
陈老太太因想着陈珪做事八面玲珑,与人结交往来从不出差错的,也就不再多说。
陈珪又坐了一会子,眼见时辰不早,快吃午饭了,方起身抬脚往前头去。
一时吃过了午饭,又吃过一回茶,赶着日头还没下山,尤子玉方带着恋恋不舍的陈氏并两个姐儿家去。也不知道陈老太爷同尤子玉说了什么话,那尤子玉满面红光笑的合不拢嘴,瞧上去连骨头都轻了两斤似的。一双眼睛不住的溜着陈氏,若不是碍着马车里还有两个姐儿,只怕这会子整个人都靠在陈氏身上了。
一时归至尤家,众人且回房换了衣裳,方才到上房给尤老安人请安。尤老安人少不得问了些陈家的情形,又问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的安。陈氏一一答应了。
尤老安人又提及陈氏管家的事儿,陈氏早同三姐儿定了主意,因笑道:“我是新进门的媳妇。家里的规矩也不大懂,昨儿下头交账时,我只收了账本儿,想着先瞧个明白,再说其他。”
尤老安人听了,便笑道:“这话很是。不过你如今是当家太太,有些事情倒不必由着她们糊弄你。虽说入乡随俗的道理是好的,但也该按你自己的主意管家才是。那起子刁钻懒贼,我也是知道厉害的。甚么引风吹火,借剑杀人,坐山观虎斗……不过是这些年我上了年岁,又精力不大好,懒得同她们理论罢了。你如今管起家来,倒是很不必在意甚么情分脸面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论理儿,咱们家的那些人,也须得个好人儿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
尤老安人这一席话,倒让陈氏心中有数了。想必那些个奴才上下其手,从中贪墨的事情,这老太太是知道的。只不过顾着情分脸面,不想认真追究罢了。
既这么着,陈氏心中也有章程了。当下按捺住心思不表,仍旧满面春风的笑向尤老安人说道:“老太太也太肯较真儿了。这世上哪有猫儿不偷腥的。便是朝廷官员们都有个三节两寿的孝敬银子,那还是读了满肚子圣贤书在里头的,都知道银钱是好东西,何况是你我。”
尤老安人听了这话,悬着的心也放了一大半儿。她也是怕陈氏不管不顾的给她没脸。毕竟陈氏刚刚进门儿,急需立威,那几个老货办事又太蠢了,恨不得把柄儿送到人家手里头。
只是不聋不哑不做家翁,早几年尤老安人是为了同是为了同儿媳妇打擂台,倘或不给底下人一些好处,人家又那肯尽心尽意替她办事。后头儿媳妇没了,兰姨娘管家,那起子懒贼便将通融当做了旧例。兰姨娘名不正言不顺,既不好管也不想管,如今竟把这事情交到陈氏手中,想拿着她的人挖坑给陈氏跳,不拘后头是架桥拨火还是挑拨离间,尤老安人都忍不得。索性趁着陈氏还没发作,率先挑明了当面告诉。
陈氏也是明白尤老安人的心思的。何况她经了三姐儿一劝,当真没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放在心上。只是她不放在心上,却不想平白便宜了兰姨娘,当即开门见山的说道:“听说咱们府里以前是兰姨娘管家,果然是个伶俐通透的。单看这一本账,我便知道了。”
尤老安人当然也明白陈氏的意思,只是她肯同陈氏明说,一半儿是为了自己的脸面,一半儿也有挑唆陈氏同兰姨娘斗法的意思。她可不相信依陈氏那爆炭的性子,会容忍兰姨娘算计她却不还手。
果然,就听陈氏继续说道:“还有几个月便到年下了,我是新进门的媳妇,也没什么孝敬老太太的。便想着抄几本经书送到庙上替老太太祈福。只是我如今事忙,又不会写字。我听说兰姨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想必字儿写的也好。便想央她替我茹素吃斋,抄写经书。等到了年下时送到京中各处寺庙里当着佛祖的面儿贡了,保佑老太太长命百岁,安稳康健。”
顿了顿,又说道:“不只是兰姨娘替我抄经,便是大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也都该每日抄几篇经书,到了年下一总送到庙里祈福。这也是她们孝敬老太太的意思。四姑娘年纪还小,又身娇肉贵的,我怕她累着,也还罢了。”
尤老安人听了。心下一阵好笑,面上却笑道:“这倒是件好事儿,只怕她不愿意。”
陈氏接口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话我倒是不好说,只能央求老爷罢了——倘或我自己开口,只怕兰姨娘误会我使坏心,有意为难她似的。”
尤子玉在旁听着陈氏婆媳两个说话,正所谓百善孝为先,他是很赞同这件事的。更何况陈氏母女最初能名扬都中,也是靠了这一手儿。连尤子玉最初听说陈氏的名声儿,也是因为此事。所以尤子玉对这件事情感怀颇深,当即笑道:“这倒也不妨。兰儿生性温婉贤惠,她听了这件事儿,只有高兴的。倒是你多心,既这么着,由我去告诉她便是了。”
陈氏打的便是这个主意,因笑道:“这话可是你说的。既然应承下来,必定办到才是。不要人家掉了两颗金豆子,你就软了心肠软了耳根儿,反倒埋怨起我来。”
尤子玉最爱看的便是陈氏这副拈酸吃醋的俏模样,只是当着尤老安人的面儿,不好动作。只得无奈的笑了笑,装作没听见。
尤老安人看着他们夫妻两个拌嘴,也不理论。笑着招手儿叫过二姐儿和三姐儿,一手揽着一个搂入怀中,因问道:“回到外祖家好不好?是住在外祖家好,还是住在家里好?”
二姐儿便说道:“都好。”
三姐儿却道:“各有各的好处。”
尤老安人也是知道三姐儿伶俐的。听了这话,不觉笑问道:“哦,这话是怎么说?”
尤三姐儿笑着接口道:“外祖家里有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表哥表姐,待我们都是极好的。家里有老太太母亲和大姐姐,待我们也是极好的。”
一句话未尽,尤子玉便笑着问道:“只老太太你娘和大姐姐好,难道我这个当爹的就不好么?”
尤三姐儿也不怕人,嘻嘻的笑道:“老爷也是极好的。只是没有老太太母亲和大姐姐好。”
尤老安人听了这话,霎时笑出声来。搂着三姐儿笑骂“小促狭鬼”。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也都抿着嘴直乐。
尤子玉忍俊不禁,也跟着笑出声来。正笑闹间,只见大姑娘带着乳母丫头,兰姨娘带着四姑娘过来给老太太和老爷太太请安。
陈氏见了兰姨娘,不觉想到方才的提议,只笑着看尤子玉也不说话。
倒是尤二姐儿心思细腻,留意到大姑娘眼圈儿微红,似乎有哭过的痕迹,不免开口问道:“大姐姐怎么哭了?”
一句话落,登时引了众人的注意。大姑娘忙开口解释道:“并不曾哭,想是方才在屋里坐着,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睛。我用手揉的。”
话音刚落,站在一旁兰姨娘便是幽幽一叹。搂着四姑娘开口说道:“可怜见的。想是大姑娘见太太进门,且与二姑娘、三姑娘母女情深,便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了。”
大姑娘闻言,忙看了陈氏一眼,开口辩解道:“并非如此。当真是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睛。姨娘不要乱说。”
陈氏嗤笑一声,看了眼尤子玉,阴阳怪气的说道:“兰姨娘可不是浑说。你父亲说了,兰姨娘为人最是温婉体贴,向来都是别人肚子里的蛔虫。岂有浑说的。”
一句话说的尤子玉十分尴尬,兰姨娘心下也是一阵恼怒,待要开口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陈氏索性盯着尤子玉的眼睛道:“老爷不是有话同兰姨娘交代么。趁着大家都在,尽快说了罢。”
众人闻言,不觉诧异,皆看向尤子玉。尤子玉本来是想着私下同兰姨娘说的,却被陈氏一语道破。只得丢开原先的盘算,向兰姨娘说了要她代替陈氏茹素抄经,替老太太祈福的事儿。
兰姨娘且是后宅厮混久了的人物,听了这话,哪里还不知道陈氏的盘算。只是陈氏那一番借口冠冕堂皇,何况又拉上了三位姑娘,又请了尤子玉做说客,倒是由不得她反驳。当下只能爽快的应了下来,口内还说了几句奉承老太太的漂亮话。因又提议道:“四姑娘虽然年纪尚小,却也是老太太的孙女儿,既然前头三个姐姐都要抄经祈福,她也不好躲懒。虽是小人儿家,受不得累,每日也抄一篇经书,这也是她的孝心。”
尤子玉听了这一番答对,愈发觉得兰姨娘和顺温婉,看向兰姨娘的目光也带了几分赞赏。
兰姨娘见状,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神情间带了几分娇羞怯怯。
陈氏最看不得姨娘侍妾做出这么一副狐媚子的模样儿来勾搭男人,当即冷笑连连。心下暗骂了一句“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仍是这么个小女儿的做派,没的叫人恶心”,口内却说道:“既是礼佛抄经,茹素吃斋,况且又为的是替老太太祈福,更要心诚才是。我明儿便吩咐家下人在正院后头的偏房里收拾出一间佛堂来,以后兰姨娘便在佛堂里头抄经。一应的汤水吃食也叫厨房单做出来送进去。”
既是茹素,便不能沾荤腥。自然要同府内其他人的吃食区分开来才好。
说了这一句,又想起另外抄经的几个姑娘来。生怕兰姨娘借此生事,忙开口描补道:“几个姐儿年纪还小,且都是生长的时候,倒不好在吃食上不见荤腥——抄经为的是替老太太祈福,倘或因此饿坏了几个姐儿,倒不是原先的意思了。”
姨娘就不一样了,别说三十岁的人了,饮食清淡些没什么,即便是有什么,当着老太太和老爷的面儿,兰姨娘还敢反驳不成?
陈氏心下一阵冷笑,这种沽名钓誉爱扮贤良的主儿最好对付。平日里在众人跟前儿拿腔作势的久了,根本不用亲自出手,只要架着孝道的名义随口吩咐两句,大帽子扣下来,让人想反驳也不成。
所以说这世上好人难做。何况心底本来就不大好,却硬要装出一副好人儿的模样来呢?
想到这些,陈氏不免一阵幸灾乐祸。故意当着尤老安人和尤子玉的面儿,开口问兰姨娘道:“这也是我私心的一点子想法。倘若你觉得不妥,或是舍不得锦衣玉食,那也罢了。毕竟圣人说得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比如我自己,离了鱼肉一日,便如刀割了身上的肉一般难受。想是姨娘同我一样的无肉不欢,那可不好强求。”
陈氏早几年跟着女儿们同吴先生念书,一来是为了多认得几个字,将来也方便管家理事看账本看帖子。二来也学了些自以为有用的成语诗句,想着读书人的话刁钻犀利,有时候拿来堵人的嘴,最是恰到好处。今日便用在了兰姨娘的身上。
兰姨娘听了这话,由不得面色一变。她祖籍是南方人,何况自幼出身诗书官宦之家,受长辈影响,平日里饮食较为清淡,尤家上下都是知道的。
倘或这会子顺着陈氏的话不肯茹素吃斋,只怕老太太最先不信,连尤子玉也会十分失望。兰姨娘生怕自己一个不好引得尤子玉怀疑她的孝心品性,因而明知道陈氏已想了法子要作践她,却不敢当面挑明。只是要她眼睁睁的落入陈氏的圈套,任她摆布,又不甘心。正犹犹豫豫不知该怎么开交的时候,就听尤老安人接口说道:“兰姨娘不过是代你抄经罢了,又不是真的要出家修行。且不必现收拾佛堂那么麻烦。就在我院儿里的小佛堂抄经便是了。至于吃食一道,合该区分开来,也免得冲撞了佛祖。”
尤老安人都开口了,兰姨娘再是不满,也只得咽了下去。只是心下愤愤不平,仍旧满目哀怨的看着尤子玉。尤子玉倒是没想那么多,只以为尤老安人同陈氏的吩咐皆是题中应有之意,当下笑向兰姨娘嘱咐道:“你要好生抄经祈福,叫佛祖保佑老太太长命百岁,身体康健,再抱一个大胖孙儿才是。”
这句话倒是合了尤老安人的心思,当下笑的合不拢嘴。又嘱咐尤子玉与陈氏两人,“这一日辛苦了,快些回房歇着去罢。晚饭也不必过来吃了,只在房中自便就是。”
又吩咐大姐儿,“你是长姐,比下头几位妹妹大上好些,须得好生照顾几个小妹妹。二姐儿与三姐儿都是刚来咱们家,只怕还有些怯生,你要多加留心,莫要拘束了她们才是。”
大姑娘坐在上房许久,只除了方才二姐儿问她一句话,兰姨娘拿她做筏子的一句话,便如隐形人一般。如今且听了尤老安人的一句吩咐,心下更是百感交集,忙起身应道:“祖母放心,我会照顾妥当的。”
尤老安人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拉着二姐儿、三姐儿嘱咐了一些话,这才放了众人离开。
最小的四姑娘平日里最受祖母和父亲的喜爱,今日却无人理会,尝到了受人冷落的滋味。心下十分不满。忙开口说道:“祖母和父亲都不理我,我要生气了。”
尤老安人对兰姨娘挑拨陈氏发作她心腹嬷嬷的所作所为怀有芥蒂,只是四姑娘到底是她的亲孙女儿,又是她看着长了这么大,待遇同兰姨娘自是不同。当下笑着招手儿示意四姑娘上前,抱着她说了一会子话,又吩咐大丫鬟吉祥和如意开箱子拿了些玩意儿哄四姑娘玩。一时又想到了陈氏所出的两个姐儿,少不得也找了两只银质的九连环送与二姐儿和三姐儿。
二姐儿和三姐儿含笑道谢,接过九连环,眼见大姑娘站在一旁不言不语,沉默安分的模样儿,不觉一怔。
是夜,尤老安人留了四姑娘在上房吃晚饭,尤子玉夫妇回房自便,大姑娘碍于尤老安人的吩咐,则带着二姐儿、三姐儿回房吃饭。也不过是六菜一汤,汤是酸笋鸡皮汤,菜是四荤两素。二姐儿、三姐儿因着午膳吃多了,尚有些没克化,晚上便吃的少了。
大姑娘不知是胃口如此,还是别的缘故,也只用汤泡饭,就着两盘素菜略略进了半碗,便叫丫鬟们进来。也不吩咐撤桌,只叫丫鬟们就着剩下的菜吃了晚饭。那两个丫头想必习惯了这样的事儿,都笑嘻嘻的告了谢,拿了自己份例中的饭菜,站在桌旁吃了。
大姑娘则带着二姐儿三姐儿进里间儿吃茶。三姐儿这才有暇打量大姑娘的屋子,但见屋内陈设简单朴素,虽不似雪洞儿一般,却也没有甚么玩器。桌上也只是一套青花瓷的茶具,床上也只吊着最寻常的轻纱帐幔,很不像官家小姐的绣房。更不如尤家给二姐儿、三姐儿收拾出来的屋子精致。
二姐儿见状,不免心下一惊。回头看了三姐儿一眼。三姐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打着过能打着过后告诉陈氏的主意。
大姑娘想是习惯了,也不甚在意,又同二姐儿、三姐儿闲聊一回,见天色晚了,便各自散了。二姐儿回房歇息,三姐儿却在灯下施展了自己双手打算盘的绝技盘点账目。
其后几日,陈氏仍旧按捺不动,每日除晨昏定省伺候夫君督促兰姨娘并几位姑娘抄经祈福之外,便是同三姐儿熟悉府上的规矩,共同参议管家事宜。至于那些个管家媳妇们或是试探或是剖白效忠的话茬儿,一概不接不闻。只推脱“有甚么事都等盘完账目库房后再做理论”。
岂料陈氏越是如此沉得住气,诸位见识了她脾气厉害的管家媳妇们越是忐忑不安。就连先前打定了主意要坐壁上观的几人都有些坐不住了,更别提那些个抱着烧热灶主意的嬷嬷们,更是整日里拿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或者自以为重要的后宅阴私过来禀报。
陈氏看在眼中,也不多说。
这日一早,陈氏服侍着尤子玉洗漱穿戴,出门上朝。又带着几个姐儿至上房请安,说了一回话。刚刚回至正院儿,便有秋菊通传说家下几位管家媳妇正在外头等着拜见太太。
陈氏叫进众人,诸位管家媳妇们先是叩头请安,再起来时,就见陈氏一改从前几日不言不语的态度,将几本账掷在众人脚下,捧着茶盏掀开茶盖刮了刮茶末子,不紧不慢地轻啜一口,方才说道:“账本上圈了红圈儿的,都是开销有误的。我知道你们都打着法不责众的主意,或者欺我年轻,以为我经不得事,理不清账,也是有的。”
众人见状,忙弯下身将账目捡了起来,一一翻看过,但见账目中凡有猫腻的地方全都圈了出来,只是有些日子浅近,一并连罪证都附在上头,有些经年累月,别说存证,便是连他们自己都记不大清了。尽管如此,众人仍旧被陈氏查账盘账的手段折服,心下原有些小觑轻视的意思,也都被打消了。忙开口或是奉承或是讨起情儿来。
因着惧怕陈氏的脾气性格儿,纵使有些人仗着自己有老太太老爷做保,却也不敢在言语上弹压陈氏。只一味的软语央求,更有些不顾体面的,当着众人的面儿淌眼抹泪的诉起艰难来。
陈氏之所以查账盘账如此严谨,原打的就是敲打立威的主意。何况里头的管家媳妇们大多经管内务,即便是上下其手,贪墨的东西也有限,也比不得外头的管事买办们能里应外合,弄出那么大的亏空来。所以竟用不着喊打喊杀的。
眼见众人都服软低头,陈氏不再啰嗦,只说今日之事会原原本本告诉老太太和老爷,听那二位的示下。又嘱咐众人今后要好生当差,倘或在她管家的时候出了什么纰漏,“可就别怪我铁面无私,届时三四辈子的老脸也都顾不成了。”
正所谓听话听音儿,众人眼见陈氏如此说,皆以为上头不再追究了,忙感恩戴德的谢过陈氏,又诅咒发誓的说今后一定好生当差云云。陈氏任由众人搜肠刮肚的表白,直到众人词穷,这才放了大招——
先是明说了今后记账的方法需得三方共同协理,是为相互监督掣肘之意,又按照府中的花名册和诸位管事嬷嬷们先头的差事一一明确了职责范围,即某人管某处,某人领某物,又规定了严格的奖惩制度,最后则宣布了按照管事丫头们的差事等级所能享受的“养廉银子”的等级。
一行举措下来,有赏有罚,有大棒有甜枣儿,听得众人一时跌入谷底一时飘入云端,最后竟全都被陈氏口内的“养廉银子”吸引了注意力。
凭白得了这么一项好处,更是终生受用的,众人哪还理会先头的那些苛刻安排,俱都向陈氏感恩戴德的叩头谢恩。就连先前畏惧陈氏手段生怕陈氏找借口撸了她们差事的几个嬷嬷也忍不住动心了。毕竟按照陈氏的新规矩来管家的话,她们到底是谁的人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们能否认真当差,行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眼见众人已然诚服,陈氏挥手先叫众人散了。自己则捧着账本儿至上房寻尤老安人。她早就说过自己不会理论尤府旧事,该怎么惩处之前贪墨的管事嬷嬷们,皆听老太太和老爷的示下。
尤老安人年纪越高越发慈悲,舍不得发落跟了自己半辈子的老人儿,眼见陈氏不说追究,她便态度含糊的也不再提。至于陈氏会不会发落兰姨娘提拔的那些人,尤老安人更不在意。
陈氏见状,也不戳破。撂下账本儿,反倒提及了大姑娘的事儿。
“前儿我去她屋里寻她说话,只见她房里雪洞儿一般,又将她平日里的穿戴打扮,也很素气,着实不像十六七岁大家闺秀的样子。我身为嫡母,虽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却也有教导抚育之责。所以想同老太太商议,开了库房挑拣一些好瓷器绫罗古玩摆设帘幕帐幔,也给她那屋子好生装饰一番。再挑拣几匹好颜色花样儿的料子,也给她做几身好衣裳,打两套好头面。将来跟着我出门见客,也不丢了咱们尤家的脸。”
只是这些东西,陈氏不会拿自己的梯己填补人,必须得从尤家的公中出。尤老安人因着大姑娘的母亲,素日不大喜欢大姑娘。只是心下再不喜欢,那也是她的新孙女。平日里没留心也还罢了,今日陈氏既提出来,尤老安人少不得应了她。又拍着陈氏的手说道:“果然你是个好的。素日我精力不济,这些事情上不大留心。当初兰姨娘管家时,因着满心在四丫头身上,只怕也不曾留心。可见这为人心性,光看她说了什么是不中用的,须得从平日处事上细品才是。”
陈氏听了尤老安人这一番话,只是一笑。因又说道:“替大姑娘收拾屋子打头面做衣裳这是一件。我是想着……大姑娘今年也十六七岁了,身旁除了一位乳母之外,便只有几个丫头陪伴。也没个教养嬷嬷教导她。恰好我哥哥前儿得了太子的恩典,请了一位东宫告老的嬷嬷家来教婉姐儿规矩。哥哥嫂子的意思,是叫二姐儿、三姐儿也回去学一学。我想着大姐儿也大了,不妨跟着一同回去。将来谈婚论嫁时,听说是跟宫里的嬷嬷学过规矩的,也是一份体面。老太太觉着可好?”
尤老安人听了这话,再无不妥的,当即笑着应了。因又想到四姑娘,本就伶俐通透,倘或学了规矩,岂不更加惹人怜爱。便向陈氏开口提起。
岂料陈氏只是淡淡一笑,随口说道:“四姑娘今年才五岁,身娇肉贵的,正是贪玩的年纪,哪里吃得了学规矩的辛苦。何况哥哥请宫里的嬷嬷家来,本是想着教导婉姐儿规矩,以备婉姐儿两年后出阁。便是二姐儿、三姐儿跟着回去,也是陪着太子读书罢了。我是想着大姑娘年岁大了,人又生的稳重安分,再不是那等掐尖卖快的人,这才觍颜同哥哥嫂子开了口。这已经是过分了。毕竟那宫里来的嬷嬷只有一个人,又那般岁数了,还有多少精力呢。多教导一个人,便多了一分牵扯。老太太又要我带四姑娘去,我怎好开口?”
说句私心的话,倘若不是怕只带着二姐儿、三姐儿回去学规矩,叫尤家的人见了不舒服。到时候开口讨情儿反叫她被动起来,陈氏才不会主动提起叫大姑娘去学规矩。毕竟羊肉贴不到狗身上,又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种,她何苦替她们费心筹谋。不过面子上瞧得过去,也就完了。
更何况那四丫头还是个庶出,她姨娘又是那么一副模样儿,显见的是养不熟的。陈氏更懒得多费心思。
尤老安人眼见陈氏如此说,也只得罢了。
至晚间尤子玉家来,吃罢晚饭回房歇息,见了陈氏同三姐儿一起写的管家细则,由不得大为惊异。直至见了账本记载的那些外院儿买办们贪墨藏掖的各项好处,更是脸面一沉。
陈氏见状,更是架桥拨火的道:“好能耐,这些年贪的东西,都比得上你尤家的三分家当了。”
陈氏自打进了尤家的门儿,接手管家之事,尚且没想过从公中捞些银子来贴补自己个儿,又怎能忍得那起子奴才从中捞油水。
当日为了拿捏住众人的把柄以立其威,陈氏不但同三姐儿整日查账盘库,更在暗地里打发了自家陪房到外头去搜罗罪证。得知那些个管事买办们除了贪墨主家的银子,采买东西时以次充好之外,更打着主家的名号,在外头横行霸道,欺压百姓,欺行霸市,无所不为。诸如重利盘剥,包揽诉讼,倚财仗势,以薄田衰铺之价去强买人家的良田旺铺,人家倘或不卖,便贿赂当地父母官儿们算计的人家吃了官司败了业,然后再将看中的田地买卖做了官价购买……桩桩件件皆是朝廷严令禁止,罔顾法纪的重罪。更有一两件事即便陈氏看了,也觉触目惊心。暗暗嗟叹这些个奴才秧子果然胆大妄为,不但尤家的名声都叫他们给败坏了,长此以往,连尤子玉都恐陷入牢狱之灾。
陈氏本为深宅妇人,原不大懂得其中的厉害。争奈三姐儿平日里最喜研读律法,又经常同她舅舅议论世情,陈氏听了几耳朵,也算有了些许印象。何况陈氏虽然泼辣难缠,却有些赤子之心。十分看不惯那些个奴才们自己尚且是卑贱之躯,就敢仗着主家的势力欺负良家百姓。因此向尤子玉进言道:“老爷是朝廷的官儿,平日里最重名誉,这些个事情倘若叨登不出来,也还罢了。倘或哪一日老爷遭了旁人算计,那些个言官多嘴多舌弹劾一折子,就够老爷喝一壶的。莫若趁此机会了结此事,一来可以追回被他们贪下的银钱东西,二来也无后顾之忧了。”
尤子玉听了陈氏的话,心中深以为然。只是尚且有些犹豫。盖因那些个奴才们办的坏事,有些是打着他的名号自行其是,有些确实是得了他的吩咐才去办的。如今却要这些个奴才们一股脑的顶了罪,尤子玉也有些不忍。
陈氏却不知道尤子玉心中的这一笔账。她自幼耳濡目染,身旁当官儿的只有哥哥陈珪并嫂子娘家的亲戚们。旁人家的事儿陈氏且不知道,可自家哥哥手段圆滑,行事谨慎,平日里哪怕是办坏事儿也从不肯漏把柄于人。陈氏以此推之,只当尤子玉做了陈珪这么些年的上峰,行事举止必定要周全过陈珪才是。如今且见尤子玉面露不忍之色,遂笑言问道:“老爷乃重情之人,必定是舍不得这些个奴才,不忍将其送官发落,这也是常情。只是老爷心中有怜恤之意,也该叫他们明白知道才是。别的也还罢了,好歹贪墨公中的银子该还了,还有那些个打着老爷名号儿放印子钱的,也该一把火烧了那些个条子,就算给尤家积积阴鸷罢。至于那些个包揽诉讼的事儿,老爷何不着人打听打听那些个苦主儿的消息。倘或是罪有应得也还罢了,倘或真的受了冤枉,也该给人家儿一个交代才是。”
陈氏所言所想,皆是三姐儿当日看了陪房何财家的送来的罪证后一一想出来的应对之法。按照三姐儿的主意,这些个目无法纪的奴才最好送去见官。只是考虑到家丑不可外扬,尤子玉未必同意,才又想到了后面的迂回手段。更嘱咐陈氏该如何劝说尤子玉——务必要口口声声都落在官声前途之上,唯有如此方能引得尤子玉重视。
陈氏到了尤子玉跟前儿便照本宣科。果然这一席话深合尤子玉的意思,当下拉着陈氏的手笑道:“世人都说妻贤夫祸少,我能娶夫人为妻,实在是一大幸事也。”
从前还以为陈氏光有美貌家世,如今看来,陈氏不拘人品容貌,都是很好的。有这样一位夫人替他打理内宅,尤子玉再无后顾之忧。
过后几日,尤子玉果然照着陈氏所言处置了家中贪墨枉法的管事买办。因着不忍将这些家奴送官发落,只挑拣了其中罪大恶极的逐出尤家,又打发了一众中饱私囊之辈,之后抄没的银钱田地商铺买卖,一半儿收归公中,一半儿则拿出来补贴曾受尤家下人迫害的百姓们,尤子玉更是带着几个随从亲自到了几户人家,不但送金送银送药材,更放低身段儿赔不是,只说自己管家不善,竟让这些个下人打着主家的名号鱼肉乡里,着实不该。
总之一番折腾下来,尤子玉果然将身上不好的名声罪过皆推到底下人的头上,那些个受了尤府下人们欺压的大都是无依无靠的平头百姓,心中最是懦弱良善。眼见尤子玉贵为朝廷命官,竟然能不顾身份同他们低头赔不是,又送了好些银钱东西,心中的怨气不满早就烟消云散,反而受宠若惊起来。
纵使尤子玉竭尽全力的机密行事,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些个言官御史早已闻风而奏。且陈氏并三姐儿早同舅舅陈珪里应外合,这头儿尤子玉刚刚动身,那头儿陈珪已经央了好友徐子川再写一个话本儿,写的就是某某京官铁面无私,大义灭下,有过即改的故事。
消息一经传散开来,京中顿时引为美谈。最后连圣人都惊动了,不免在御书房同几位皇子闲聊时,提到了此事。
因着陈珪八面玲珑,办事伶俐,太子殿下早已将其引为心腹。更知道陈珪的胞妹便嫁给了尤子玉。闻听圣人垂问,不免笑了笑,看似公允的评价道:“谁人无过,改了便是好的。”
三皇子向来喜欢同太子殿下打擂台,他因着时常关注太子,也知道陈珪的行事手段。闻听太子殿下如此说,倒也没说旁的,只是看似不经意的笑了笑,向众人说道:“他们家倒是同戏台子结缘。时不时的便弄出一些新闻出来,引得京中百姓口口相传。皆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一句话倒是引起了圣人的注意,不免饶有兴味的看了过来。
三皇子便将陈珪央求同僚好友徐子川写了两回戏折子话本儿,又有一次上元节智斗匪类,被众人传唱的事情原原本本道来。
一句话落,殿内年纪最小的十二皇子倒是恍然大悟,仍然记得那个随身携带“防狼粉”的小姑娘,不免开口说了一句“原来是他们家的人,果然好热果然好热闹。”
又追问圣人道:“父皇还记得那个说话伶牙俐齿的小大姐儿么?”
那么些年前的事儿,圣人早忘了。不过经由十二皇子一提,倒是有了些许印象,不觉含笑点了点头。
六皇子与十二皇子乃一母所出,性情方正,沉稳务实,最不喜底下官员弄这些花花肠子。当下便对陈珪一家子有些恶感。不过他如今跟着太子当差,倒不好当着太子的面儿说他的得意心腹的不好,因而只能闭口不谈。
下剩的几位皇子因着立场不同,或是忖着圣人的心思评价了几句,皆无关痛痒。
一时到了午正时分,圣人因要歇赏,便欲往后宫一行,诸位皇子们见状,立即退下。
走出大明宫后,太子殿下当着诸位皇弟的面儿,笑向三皇子道:“三皇弟向来留心孤身边儿的人。倒也难得。只可惜这一番心血,倒是白费了。”
三皇子像是没听出太子殿下的言外之意,笑眯眯说道:“太子乃是国之储君,一言一行皆受满朝关注。弟弟既为皇子,也为朝臣,自然也不例外。”
太子殿下闻言,只是冷笑一声,大袖一甩,径自去了。六皇子因有些外朝的事务,尚且要同太子商议着办理,见此形景,只得向诸位皇兄拱了拱手作辞,跟着太子匆匆而去。
三皇子最是看不得太子这么一副狂傲模样儿,一腔怒气憋在心里不得发泄,见了六皇子如此举止,不免照地下啐了一口,口内不三不四的说道:“甚么东西。怪不得喜欢养狗,他自己成日里就跟哈巴狗儿似的围在别人后头转。这才叫物似主人型。如此谄媚巴结,真是玷污了咱们兄弟的脸面。”
一句话骂的痛快,却是惹恼了同六皇子一母所出的十二皇子。十二皇子因着年岁小,性情伶俐,平日里深受圣人喜爱。又因十四五岁的年纪,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听见三皇子如此说,不免冷笑一声,开口抢白道:“三皇兄这句话要是敢在父皇跟前儿说出口,我才佩服你。背地里言三语四歪派人,也是君子之德?”
说罢,也不待三皇子答应,便冲着诸位皇兄拱了拱手,转身走了。气的三皇子站在原地直跳脚,指着十二皇子的背影大呼“当真是反了,竟然敢藐视兄长……”
诸位皇子见状,少不得相视一笑,一一拱手作别。
那厢太子回了东宫,心下仍有些气闷。闻听陈珪正在外头候着,少不得命人传唤。六皇子急匆匆的赶到东宫,正欲同太子殿下商议吏部考核之事。正巧遇见陈珪徐徐而来,向太子与六皇子见过礼后,径自开口,着重进言了“复式记账法”以及“养廉银子”诸事。
之所以从三姐儿想出的种种举措中挑拣了这两项,陈珪也是有考虑的。一则他身为户部官员,且又擢升了五品主事,正该做出一些政绩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复式记账法”的出现便正对了陈珪的现状。
至于“养廉银子”么,便涉及到了吏部考核。众所周知,历来朝廷改、革吏治,稍有差错便要得罪好大一批人。陈珪生性圆滑,做事情八面玲珑,只得罪人而没好处的事情他从来不肯做的。现如今提议“养廉银子”就不同,须知本朝给发放官员俸禄,乃随了前朝的旧制,每年钱米并不多。可是当官儿之后的排场交际、上下打点却从来不少。就拿陈珪自己来说,如今都升了五品主事了,每个月的俸禄却只有十六石。换算成银子便是八两。一个月才八两银子啊!连吃顿上好的席面都不够,更遑论体体面面的过日子。
所以某些官员之所以上下其手,不断贪墨,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现如今陈珪向太子殿下进言要增加养廉银子,一来能使百官明白太子殿□□恤之情,邀买人心,二来倘若此事能成,他陈珪也算谏言之功,在满朝文武跟前儿也能得了个好人缘儿。三来于吏治有功,先提出养廉银子,再提出能得到养廉银子的诸项考核标准,以此鼓励官员清廉做事,一心为民。在此基础上再提出倘或贪墨该如何惩治……当然了,后一条得罪人的谏言,当然不会从他陈珪口中说出。
但是陈珪当着太子殿下与六皇子的面儿,已经明言自家以绩效考核之法管理下人之事,又云兹事体大,因此间种种举措皆为内宅妇人所想,尚且未曾见有成效,所以不敢擅自进言。还请太子殿下暂且按捺一番,以观后效……
当然,倘或有人因此受了启发,更等不及陈珪先拿了自家的后宅做试验便如何如何……那就不再陈珪的控制之内了。
没错,陈珪如今便打着六皇子的主意。在陈珪看来,这位六皇子生性沉稳,品格方正,本来就不大讨圣人的喜欢,平素又最喜欢干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况且他又在吏部当差,针对吏治一事有所谏言也是分内之事。
再者六皇子如今跟着太子办事,也算是半个太子的人。养廉银子的事情又是他陈珪率先提出来的,可见今后不论有了什么功劳,那也是太子殿下有识人之明,兼且教导有方。便是朝中重臣因此而埋怨那些考核的办法太过严苛谨慎,那些怨气也是冲着六皇子去的。与太子和他并不相干。
而且最主要的,便是这坑是他陈珪挖的,却也是六皇子主动往下跳的。与人无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