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独木舟之恋 1(1 / 2)
十七岁的哦嘘坐在一条崭新的独木舟上,手里握住一根树枝,试了试它的韧劲,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笑容。
鼋湖的东岸,那片神秘的森林里,长满了参天大树。在松树、桧树和麻栎树的枝桠间,虬曲的藤蔓相互缠绕,遮天蔽日。墨绿的苔藓在潮湿的地皮上肆意蔓延。这里,时常听见野兽出没的声响,但是猕猴、花面貍、貘、獐子和竹鼠,在密林深处相安无事。人们一般都不敢闯进去,尤其是孩子。
家里曾经有过一只独木舟,那是祖父的祖父留下来的,已经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四处伤痕累累,却依然很结实。
听阿爸说,当初,祖父的祖父在森林里艰难地伐下一棵粗壮的柏树,用坚硬而笨重的石器,花了好几年时间,才将它刳成一条小舟。他又将树枝巧妙地刳成木桨,用来划船。于是,他可以像水禽一样漂过宽阔无边的湖面,像鱼儿一样游过湍急的河流了。
在鱼鸟族,谁都可以用独木舟。独木舟属于大家。就像雕琢出的玉琮、玉冠形饰属于大家一样。然而,有一次,祖父突然驾着独木舟外出漂泊,竟被大海的风浪淹没,再也回不来,让每个人都痛惜不已……
西樵国的人们常常叨念哦嘘的祖父。他死的时候年纪很轻,死得那么英勇,让所有人都感到钦佩。不过,人们并没有因为死了人而望洋兴叹。大家仍然动手做独木舟,常常驾着独木舟,去鼋湖里捕捉鱼虾。满载而归时,就互相比赛,看谁捕捉的鱼虾多,看谁将独木舟划得更远。有了闲暇,精力充沛的小伙子们不甘寂寞,就开始比赛划船的速度,以赤裸的肌肉和雄健的力量来博得少女们的青睐。
这些日子,哦嘘也偷偷地做成了一只独木舟。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阿爸阿妈,还有心里一直爱着的女孩水。
阿爸的身体恢复了一些,但是浑身没有力气,只能在家里歇息。他们知道哦嘘在做贯耳壶,做了一只又一只,连大王都夸奖他做的贯耳壶是最漂亮的。然而,并不知道他一有空就往茂密的森林里钻。日复一日地用石锛、石斧砍砸着一棵一抱半粗的树木。哪怕是在做贯耳壶的时候,脑子里也在想着独木舟。
做独木舟,当然是很讲究技术的。他首先要选准柏树——柏树的木质软硬适中,长时间浸泡在水里,也不会酥软。哦嘘费尽力气把它砍伐下来,然后摆在太阳里晒干、风头里吹干,使树身变得干燥一些,便于砍凿。除了石器,火也是他的工具。他常常用火石敲打出火苗,点燃树枝,烧烤树身上需要挖掉的地方,把那儿烧焦。有些必须保留的地方,为了不至于烧焦,他用一个十分简单易行的办法——涂上一层潮湿的泥浆,火苗烧到那里,就退却了。
烧焦、凿挖,烧焦、凿挖,要反反复复经过不知多少次,耗费多少精力,一棵大树才渐渐凿成了独木舟。这样的独木舟,只有一人宽,除了乘人,还可以摆放一些东西。稳稳当当地行驶在湖面上,即使有风浪,也不怕倾翻。
十七岁的哦嘘,最大的心愿是要超过自己的祖父。他很勇敢,从来不怕在森林里遇上野兽。他也很细心,离开那儿的时候,必定要用树枝把它严严实实遮住。
这,可是哦嘘心里最大的秘密呢!
断断续续地做这件事,已经忘记做了多久。不管做多久,他都会坚持的。如今,独木舟终于要完工了。哦嘘抑制着内心的兴奋,埋头做最后一道工序,在船头的两侧刻画鱼鸟纹。这,就像他在贯耳壶上刻画的鱼鸟纹一样。
“啪嗒!……”
刚刚开始刻画,忽然听见不远处有树枝折断的声响,随即又是闷闷的一声“咚”。
哦嘘十分警惕,竖起了耳朵仔细分辨。心想,是不是什么东西坠落在地?森林里时常有野兽出没,前几天他一抬头,就看见树梢上盘旋的花蟒蛇,足足有贯耳壶那么粗!他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不敢去打搅它。好久好久,蟒蛇才缓缓地游走了。现在这是什么声音呢?也许,是一只野猫……
“哦嘘,哦嘘!……”
哦嘘驱赶了几下,见没有反应,迅即拿起弓箭,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飕地射了一箭。
呼啸的箭似乎没有射中任何物体,落在了草丛里。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四周归于寂静。
咳,是自己听错了吧?
哦嘘舒了一口气,重又专心刻画鱼鸟纹。
他有些不明白,巫师为什么不准自己在贯耳壶上刻鱼鸟纹?可我偏偏要刻画,还要刻画在独木舟上呢。有了鱼神和鸟神的保佑,哪怕是遇到了倾覆之灾,也能安然无恙!
今天,对于哦嘘是一个非常值得庆贺的日子。
这个日子已经渴盼得太久太久。
他的独木舟终于要下水了。
哦嘘伸出手,看看指节间布满的瘢痕,又看看体型修长,散发着木料清香的独木舟,心里涌出了一股难以遏抑的成就感,连自己都觉得了不起。是的,他超越了祖父的祖父,独自一人做成了独木舟。他还想超越祖父,去遥远的大海漂游。哪怕遇到预想不到的困难,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是男子汉,就应该有这点志气!
“哪天,该让水也过来看看……”他自言自语道,“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做成了独木舟,哦嘘迫不及待地要试水。于是,他费力地把独木舟拖出森林,让它沿着坡岸,慢慢滑下了鼋湖。
独木舟果真很听话。它吃水浅,掉头灵活,能够在小河浜中自由进出,也能驶入宽阔的湖面。哦嘘用树枝划水,控制着它的平衡。恍然间,他仿佛一只鸟儿,伸展翅膀,轻巧地掠过湖面。
独木舟渐渐驶入浩瀚的鼋湖。
风,扑面而至。与无边无垠的湖水相比,独木舟实在是太渺小了。它忽而被推上汹涌的浪尖,忽而又跌入低陷的波谷。有时失去了影踪,一会儿又从奔腾的波浪里钻了出来。
哦嘘驾驭着独木舟,神态自若地望着前方。涌涌而来的风浪,无情地拍击着颠荡着船儿,湖水早已将船身上下浇得精湿,也许它随时都有倾翻的可能,但是哦嘘不怕。他凭借自己的勇气和娴熟的划船本领,悠然划过波山浪谷……
假如不能征服鼋湖,又怎么去往遥远的大海呢?
宽阔深邃的大海,以无穷的奥秘,给人极大的诱惑。没驾驶过独木舟的人很难想象,在苍茫无际的海面上,要让孤零零的独木舟穿越波浪,需要多么坚忍不拔的毅力呀!然而,在历尽了艰难险阻后,胜利抵达彼岸,这样的喜悦是什么都无法替代的。
哦嘘的独木舟在鼋湖里绕了一圈,很快就靠岸了。
今天他只想试水,不愿再湖里久留。
毫无来由的,他的心里浮起一股烦躁的情绪,很不安宁。究竟是为了什么,却说不清。但无论如何,他应该回到河边去了。
他对自己的制作是满意的。功夫不负有心人,独木舟很听话,假如在舱里装一些东西,仍然是稳稳的。也许,这几天该多做点贯耳壶和别的陶罐,拿出去一定要让大家看得眼睛发亮。
他使劲地把独木舟从原路拖回森林,再次用树枝和藤蔓遮盖,盖得严严实实。一直到去大海的那天,他都不想让谁知道这个秘密。一旦泄露了,很可能被阻拦。
想起自己的秘密,一颗心就遏制不住的砰砰乱跳。
他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回到小河边,打算坐下做陶器。一抬头,不由惊呆了。眼前四处是烂泥,一片狼藉。这几天做好的一堆贯耳壶和黑陶罐,竟遭受飞来横祸,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几乎连一个都不能派用场了。是谁捣的鬼?
哦嘘伤心得差点落下眼泪。
在几个踩成稀泥的陶罐上,他发现了野猪的蹄印。
远远地,正传来喧哗的人声……
西樵国遭遇了一场战争。
这一场猝不及防的驱逐战,发生在人与野猪之间。为了河边那片人工种植的水稻田成熟的稻穗,双方竭尽全力,展开了你进我退、我进你退的争夺。
战争是从黄昏时分开始的。当时,有人突然发现,从森林里呼呼蹿出来七八条野猪,似乎是一大家子。它们也许是好多天没有吃到食物了,肚皮饿极了,撒开蹄子,扬起鬃毛,在稻丛间疯狂地奔跑、撒野,肆意啮咬稻棵。
“野猪吃稻啦!快来人呀,野猪吃稻啦!……”
那人惊惶的呼喊,把西樵国的人们都惊动了。大家接二连三地从家里跑出来。
看见野猪们横冲直撞地糟蹋稻田,人们谁不痛心?稻田里那些沉甸甸的稻穗,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动人的光彩,散发着诱人的清香,眼看就要到嘴边的粮食啊!现在被野猪冲进来,这么肆意践踏,那可全完了!冬春该吃什么呀!
所有人都紧急动员起来,挥舞手里的树棍和石块,呐喊着,追逐着,拼命把野猪往远处驱赶。
“打呀!把野猪打出去呀!”
“哦嘘!哦嘘!……”
“千万不要放它们过来!”
“吼!吼!……”
“……”
谁知,那些野猪兽性发作,根本不顾人们的威胁。它们糟蹋了稻田不算,还使劲拱下脑袋直往村子里冲。这情形让人们更加着急。村里的小孩和老人哪儿是野猪的对手呀?他们要是被野猪拱翻了,咬伤了,那可是闯大祸啦!
在西樵国,只要发生了什么事,根本不用动员,所有的男人都会冲出来,一个也不缺。他们手里拿着可以作为武器的树枝、木棍、石块,发出尽可能有震撼力的呐喊,驱赶野猪。有几个年轻人,挥舞尖锐的石锥,奋不顾身地冲上前,与野猪靠得很近。他们明白,只要刺倒了一只野猪,余下的野猪见了血,就会四散逃走。
可是野猪没那么傻,面对人们的驱赶,它们愈加疯狂,呲牙咧嘴,冲着年轻人大声嚎叫,吓得他们连连后退。
看到这幅情景,哦嘘早已把自己的那点损失丢到了一旁。几只贯耳壶能算得上什么呢?他是尝过挨饿的滋味的。野猪糟蹋了稻谷,整个西樵山的人们都得挨饿呀。
一转眼,他看见大王和巫师也都冲到了田边。
按照鱼鸟族人亘古以来就有的规矩,只要氏族里遇到了什么事,大王和巫师总要冲在前面,哪怕有生命危险,也毫不犹豫。他们的崇高威望,正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他们带了头,其他人谁还会做怕死鬼,一个个紧跟着向前冲。
此时此刻,灾难当头,不允许谁有半点犹豫。哦嘘的阿爸身体刚有些好转,举起树棍一路急跑,止不住气喘吁吁,脸色苍白,可他一步也不肯落后。
谁知,凶悍的野猪早已被惹怒了,根本不把人们的追赶放在眼里,跑在前面的那一只突然扭转身,后面跟着的也纷纷向人群冲过来。
人们好不容易结成的防线,顿时被冲溃了。
大家互相呼唤,互相保护。幸亏躲闪及时,才没有人被野猪踩伤。但野猪依然很猖獗。
夜幕渐渐降临,四周的景物模糊一片。
一场斗智斗勇的驱逐战,仍然在继续。野猪们发出恐怖的嚎叫,疯狂地乱蹿。此刻,千万不能跟这群眼睛发红的家伙硬拼。谁只要被它们尖利的牙齿啮咬一下,不是死,就是伤。可是,不把它们驱赶出去,西樵山的损失就太惨重啦!
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把它们赶出去。
“哦嘘,哦嘘!你在哪里?”
一个脆亮的声音在呼喊他。在嘈杂纷乱的叫喊声中,他依然能分辨得很清楚,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那是水,水在寻找他!
“水,我在这里,在这里!……”
哦嘘张开喉咙大声回答,顿时昂扬起一股斗志。他顺手操起一根树棍,快跑几步,也想投入驱赶野猪的行列。可向前跑了几步,又收住了。他冷静地思索一下,发觉一根树棍一块石头,对于驱赶这些被激怒的野猪,已经毫无用处。即使是一堆树棍,也不能发挥大的作用……不,有用处——不是可以把它们点燃成火把吗?
哦嘘灵机一动,在暮色中费力地找到两块火石,反复捶打了好几次,“啪啪”,火焰终于燃烧起来。
一支火把高擎在了他的手里。
又一支火把高擎在了他的手里。
火把转移给了水。
水又将火把转移给后面跑过来的人。
笼罩着暮霭的原野上,很快出现了无数支火把。火把汇聚在一起,驱赶了黑暗,摇摇晃晃中照得四周通红一片。人们敲打着可以发出声音的竹筒,叫喊声愈加撼天动地:
“哦嘘!哦嘘!……”
“吼!吼!……”
“杀呀!……”
熊熊燃烧的火把在原野间舞动着,汇聚起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天穹都映亮了。
野猪们终于露出胆怯的神态,纷纷落荒而逃。
说,大批离乡背井的打工仔,每年只能与妻子团聚一两次。即便是那些台资企业的白领,也很难一想回家,就飞过海峡去。他们不正常的性事,必然会酿成社会隐患。这绝非危言耸听,性别比例严重失调是非常可怕的。那些肆意游荡的男性荷尔蒙足以颠覆许多东西……
许廷高想,看看这些年纷纷来到谷安的外乡人,再想想长三角、珠三角,有多少外向型经济发达的城市,比谷安的流动人口更多?走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到处都是车流、人流,能够握手点头的人却越来越少。有时候,他会从一张张陌生的脸,猜测着他们的来历。二十来岁的大致来自四川、河南、陕西、江西或是苏北。中年人则有很多则有很多携妻带子是从海峡对岸过来投资的。也时常出现白皮肤、黑皮肤的老外。应该承认,在很大程度上改变我们固有的生活方式的,是从海峡对岸飞过来投资置业的台湾人。用闽南方言演唱的歌曲《爱拼才会赢》之类,居然被很多本地人唱得丝丝入扣——假如连这首歌都不会演唱,可就老派了。
在这样的城市中,只要你肯努力,就可以赚到足够的钱。与此同时,每天又有无穷的压力。因为一旦你想到别人的钱比你多得多,你口袋里的钱就变成了薄薄的纸片。
是的,细数这个星球的城市,哪一座不是由田园乡村渐渐演变而成的呢?无论纽约、上海、东京,还是巴黎。是汽车的轮子碾出了四通八达的通衢大道,又驼来了一座高似一座的摩天大厦。人类的伟大,或许就在于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构筑让生活更美好的家园。
显然,在生活中,道德的自我约束,无疑比司法惩罚更加有意义。人,毕竟是有思想、有控制力的动物啊。但是,从另一方面看,要使人的基本权利和尊严得到保障,必须创造一定的客观条件。诸如关心他们的夫妻团聚、子女教育、福利待遇和住房等等。正视现实,寻找一条合情合理合法的途径,也时非常重要的……
领导干部们并非天天正襟危坐,板起脸来作报告。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在闲暇时也会相互开一些荤荤素素的玩笑,林光祖的经验难免成为他们的话题,说性爱确实是青春不老的滋补品。但,这种口头上的腐败,没有人会上纲上线,纪检委没依据,也管不着。大陆和台湾终究有许多差异,台巴子们所做的某些事,道德纲纪难以处罚,只能由他们任性。而为了招商引资,政府官员们可以表示理解,甚至无奈地默许,自己却是绝不会模仿的。往浅处讲,是做干部的素质,往深处讲,那毕竟是要以牺牲政治生命为代价的啊。
这,大概是林光祖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因素之一。
还有更重要的因素,是林光祖最近与政府部门始终纠葛不断,让许廷高的心里颇不舒畅。
说得简单点,是瑞晶公司的厂区,已经被规划局纳入了文化广场的建设用地,他却一会儿说厂房搬迁成本太高,难以承受,一会儿又说要做房地产,建造高档写字楼和酒店式公寓,希望政府能给予土地置换。负责动迁的部门跟林光祖交涉了几次,磨破了嘴皮,可怎么也推不动。他要么不肯松口,要么开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天价。
他振振有词地说:
“我们瑞晶公司的土地,签定了七十年批租合同,刚刚过去了十二年,大红图章没有褪色,政府凭什么要轻易毁约?当初我们来考察时,许市长还是规划建设局的局长,如果不是他推荐这个地块,我们早就跑到别的地方去啦!”
瞧,他居然把责任都推到了许廷高身上!
文化广场列为今年政府实事工程,将成为谷安城市建设的一大亮点。它位于新城区的核心部位,旁边已有十几幢高层建筑,大多用于行政与商务办公。其间建造一个包含展览、影视、图书、文博的建筑群,同时安排绿地与广场,供市民休闲游览,在人代会上征求意见时,获得了一致的赞赏。大家都说,这是民生工程,为老百姓造福。
许廷高在政府常务会议上说,尽管我们谷安的财政还不太宽裕,但是为了给老百姓造福,提高城市的文化品位,多花点钱是应该的,宁可在其它方面勒紧裤腰带。
应该承认,由于城市建设发展得太快,总是会在某些方面突破规划。当初批租给瑞晶公司地块时,哪儿会想到,这里日后要成为城市cbd呢?可是,转眼间,一切都摆在了面前,现实逼着你承认原来考虑不周到,如今必须改变原有的格局,哪怕为此付出代价。看来,长痛不如短痛,不狠下决心还真的不行。
没想到,林光祖摆出了不合作态度,存心要做钉子户。这实在令人懊恼。
许廷高心里自然明白,在各级政府都把引进外资额作为重要考核指标的时候,像林光祖这样的人,是不能轻易得罪的。邻近一些县市,纷纷提出“亲尚、安商、富商”的口号,明确表示对外商当然也包括台商“不说不”。姿态不可谓不高。林光祖恰恰是摸准了这一点,才接二连三地给他出难题的。
就在最近,林光祖送给许廷高一份报告,要求政府批准瑞晶公司二期工程立项。二期工程总投资额为三千万美元,将建造一家组装笔记本电脑的工厂。对于外资项目难以突破的谷安市,这个消息无疑是能让人眼前一亮的。然而,林光祖又提出,二期厂房应批租一千亩以上土地,董事会再三商议,认为必须在鼋湖东岸选址,与他的一期厂区遥遥相对,一条红线把西樵山也圈了进去。发改委已经表露出准备立项的意思。但在政府办公会议上,分管文化教育的副市长站出来表示反对。他理正词严地说:
“西樵山遗址的文物考古意义,绝不是一两个外资项目能比拟的。谁破坏了遗址,谁就是千古罪人啊!”
许廷高觉得这个意见很对。文脉是不可复制,不可再生的,从城市规划的角度看,再好的外资项目也不允许与之冲撞。
小小的西樵山,沉寂了多年,如今竟同时被各方人士看好。市长权衡左右,一时难以决策。林光祖的报告,只能搁置一旁,看来得到批准的可能已微乎其微。
此刻,由于诸葛飞先生提起,许廷高联想到了文化广场遇到的动迁难题。很多往事也一下子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谷安的招商引资刚刚起步,跟如今是无法相提并论的。那时不仅仅是职能部门,连政协、宣传部、妇联、档案局等等也下达了硬任务,不仅与每人的奖金挂钩,还可以根据合同利用外资的比例,给予一定金额的奖励,以此来调动干部的积极性。家里有港澳台海外关系的,都被动员起来了。
林光祖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前来考察的。
当时接待他的招商干部,无疑是全力以赴的。酒也喝得酩酊大醉了,歌舞厅也招过三陪小姐了,优惠政策也都拿出来了,十八般武艺样样不缺,总算与林光祖成功签约。瑞晶公司作为首批前来投资的台企,理所当然地免除了很多规费,地价也是最低的。随即,又引来了好几家与他们业务有关系的企业。
凭心而论,林光祖作为一个最早进入谷安投资的台商,对于推进谷安市的外向型经济是有一定功劳的。作为投资者,他也颇有得益。这些年在谷安赚了多少钱,他心里有数,不断拓展的厂房也是标志——这或许正是人们所说的双赢。但,任何真理都是有时间地点限制的,真理过头一点儿,就可能成为谬误。
许廷高清楚地记得,当初在划定红线的规划图纸上签字时,他没有任何犹豫。这是一片“飞地”——明明是在城郊镇,却一直由隔着一个宽阔的鼋湖的鼋湖村农民种植,他们常常抱怨乘船过来干活不方便,遇到台风季节,湖上的波浪像狂奔的白毛牯牛,翻船死人的事屡见不鲜,只能让来不及收割的稻谷烂在田里。然而老祖宗遗留的乱麻一团的问题,总有它存在的理由,不是谁想理清就能理清的。作为国有土地,规划成工厂区,才算是顺理成章。
那个时候绝不会想象,偏僻冷清的鼋湖沿岸,十多年以后居然会成为城市新区的核心。一座宽阔的公路桥飞架设在湖边上,不仅便利了交通,更给城市增添了雄伟的一景。土地价格犹如三伏天温度计的水银柱,唰唰地往上升。
毕竟时过境迁,瑞晶公司的厂区夹杂在一片端庄秀美的办公楼中,让人觉得不伦不类。何况,这家生产电子元器件和铜材、线路板,整天与镀锌、镀镍工艺打交道的企业,还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污染源。有政协委员写了提案,说我们既要金山银山,更要绿水青山;有了绿水青山,才有金山银山。还列举了一大串数据,希望政府加强治理,乃至将其搬迁。政府对此不能坐视不管。
林光祖是一个商人,商人永远追求利益的最大化。由于是政府请他搬迁,他趁机多要补偿,也在预料之中。但是他乘机漫天要价,咬住不放,同时以三千万美元的二期工程作诱饵——或者可以说威胁,试图牵着政府领导的鼻子走,那就有些不讲理了。
宴请香港访问团的活动,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气氛非常热烈。诸葛先生临走时说:
“许市长,跟您相识,真是三生有幸!可惜今天太匆忙,过几天我专程再来拜访。”
许廷高握着他的手,笑笑说:
“好啊,随时欢迎您。”
鼋湖宾馆是一座新建的中西合璧的五星级宾馆,由一座主楼和三座副楼组合成欧式建筑,霓虹闪烁。一派江南风情的庭院里则有人工湖、拱桥、花圃和竹林,环境十分优雅。
把香港企业界访问团的客人送走后,餐厅里依然人头攒动,杯觥交错。停车场上仍几乎没有车位。这,无疑是谷安经济发展兴盛的一个象征。假如宾馆门可罗雀,gdp就上不去了。
许廷高想让自己理让自己理理纷杂的头绪,信步走向人工湖的环湖小道。无意间,发现了一个让他颇有些惊讶的现象——庭院里,石阶上、桥堍下,喷水池边,三三两两地散坐着休闲纳凉的人们。他们有的啪啪地摇动扇子,有的嘻嘻哈哈逗着孩子玩,有的随心所欲地敞开衬衫,躺在那儿,尽情享受安逸。几对年轻人躲在树荫下,沉醉于亲密的两人世界。他看出,这些人不是宾馆的客人,而是附近村里的农民。鼋湖宾馆这个半开放的庭院,竟成了他们休闲的最佳去处。
就在这时候,出现了两个身穿制服的宾馆保安。他们不客气地挥挥手,让这些人赶快离开。躺在石阶上的人拍拍身上的尘土,嘀咕了几句什么,怏怏地走开了。
许廷高心里咯噔了一下。
眼前的这个现象,耐人寻味。来往于鼋湖宾馆的,多是政要和企业界人士,出于尊严的需要,大堂门口贴了一张醒目的告示:“衣冠不整者谢绝入内”。可是,衣冠不整者还是大摇大摆走进了庭院。
鼋湖宾馆,是为了营造招商引资环境而建造的,设计档次很高,花费不少钱,也动迁了不少农房,终于成为谷安建设现代化城市的一个标志。它与世世代代居住在四周的农民,难免会产生差异和矛盾。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越来越多的土地被批租,农民纷纷改变生活轨迹,他们对于自己家园的留恋,却丝毫也不愿消逝——要知道,鼋湖宾馆的主楼,就盖在他们的宅基地上!这个碧波荡漾的人工湖,原本是一片墓地,不少人家的祖坟就在这里。如今却荡然无存……
绝大多数市民的物质生活没有根本差异的状态,是城市社会的稳定与和谐的基础。这跟现代都市社会中的消费主义,是截然不同的。我们是不是应当在现代城市重建一种集体生活和集体文化,建构出一个没有“浪荡者”的都市?孤独感是现代城市最基本的心理体验。在城市中,个体获得了自由,却丧失了归属感。你看这些失去了土地的宁民,他们生活在城市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孤独。祖祖辈辈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尽管从表面上看起来,他们不缺吃,不缺穿,也显得挺悠闲。人是一种集体性的动物,人与人之间应当保有一种温情与平和。今天,我们该用怎样的方式,能让他们在城市生活中找到归属感呢?
这,恐怕是一个需要很多人来研究的课题。
作为分管城市规划的副市长,许廷高心里很清楚,飞速发展的城市建设,已经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即使是老谷安人,有些地方几个月不去,便变得不认识了。仅仅在三四年前,很多人还没有想到,普通老百姓会拥有私家车。可是现在,买一辆十来万元的轿车作为代步工具,已根本不稀奇。随之而来的,是道路显得狭窄了,停车场不够用了,交通管理人员缺少了。有一天,他看见一位柱着盲杖的老人,蹒蹒跚跚地探索着,独自朝前走。不时有急速的自行车和晃晃荡荡的黄鱼车擦身而过,还有年轻人肆无忌惮的嬉闹追逐,很担心他该如何越过十字路口。即使是正常人,走路时也必须左顾右盼,提心吊胆。还有一次,在医院门口,当绿灯亮起时,汽车缓慢地依次通过。他看见一个跳下路肩急于走向对面的男子,竟伸手狠狠拍打汽车,责备它挡住了去处。幸好司机没有跳下车与之吵闹,否则马路顷刻间就会堵塞。
显然,走路不仅要用双脚,更要用脑子。
在追求巨变、追求政绩的状态下,如何照顾各方利益,处理矛盾和冲撞,势必成为一大难题。
他忽然省悟,文化广场的规划中安排了群众艺术馆、图书馆、书城和博物馆的项目,还是有些缺憾的,比如对大众参与的自娱自乐的场所仍考虑得不够。有哪片场地能让他们跳健身舞、练太极拳、扭秧歌,卿卿我我地谈恋爱,而不需要付一分钱呢?在某些人看来,这或许是低层次的需求,然而随着城廓的扩大,越来越多的农民一转身成为城市居民,也有越来越多的外地人涌入谷安,这是一个新的阶层。他们的文化需求,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忽略的啊。还有,城市建设过多地考虑汽车行驶,行人与自行车却显得步履艰难,这也该加以重视……
一转眼,他又看见一个年轻女孩亲昵地挽着一个老外的手臂,正迎面走来,边走边窃窃细语。老外笑着,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女孩也不失时机地回吻了他。渐渐走进,他发现老外的额头上刻着深深的抬头纹,从年龄看,几乎已是女孩的父辈,两人的动作却分明告诉别人,他们是情侣,甚而是夫妻。
许廷高想,从前在谷安,马路上出现一个老外,往往是要被围观的。如今不仅各种肤色的老外见怪不怪,很多年轻女孩甘愿嫁给他们。跨国婚姻丝毫也不稀奇。
时代的变化太大了。
坐上轿车,司机按照惯常的线路往他家里的方向走,没走多远,他突然一摆手:
“等等,我先去办公室!”
许廷高在办公室给副秘书长梅江和规建局马局长分别打了手机,叮嘱他们,搬迁瑞晶公司的事,一天也不能拖延,必须抓紧处理。该坚持的原则也不能动摇。
谷安市有一条规定,所有领导干部,不论正副职,手机二十四小时都不准关机。哪怕是凌晨一二点钟接到电话,该办的事情也要立刻办好。谁的电话打不通,唯谁是问。
打完电话,他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水,让纷杂的心绪安宁下来。
不知怎么,从与台商林光祖的纠纠葛葛,他想起了自己这些年经历的许多往事。
许廷高出生于锺州县的一个普通市民家庭。父亲很早就因肺病故世,母亲用日夜踩缝纫机赚来的钱,含辛茹苦地供他读书。所以,他深知任何一点成果都来之不易。高中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省城的建筑学院,攻读规划设计专业,在学校里就入了党。凭他的条件,毕业以后完全有可能留校任教,但他考虑到母亲年事已高,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果断地要求回家乡工作。
家乡锺州是一个农业县,很小,也穷,靠稻杆子过日子,多年来发展迟缓,几乎谈不上什么城市建设。他被派到县建筑公司当技术员,画画图纸,打打杂。如果工地上人手紧缺,甚至还会去搬砖头,递泥桶。就这样干了四五年,才被调到建筑设计室,做一些跟专业有关的事情。
与他同时分配到县城的大学生,几乎都进了政府机关。但,每当机会女神青睐,莫名的干扰也伴随而至。在大学入党前,他曾向党组织坦诚地报告社会关系,说有一个叔叔至今仍在台湾,尽管没有任何联系。这样的事,是绝对不能隐瞒的。为此,他被党组织多考验了几个月。好在他勤奋学习,又热心公益活动,各方面评价都不错,入党问题最终还是解决了。然而,许廷高的头脑太单纯了,根本不懂得那个台湾的叔叔,始终是政治前途的极大障碍,哪怕他从入党的一次。我在大陆居住满一年时间,就必须回台湾一次,否则不给我签章。我年纪大了,不像年轻人那么精力充沛,跑一趟公安局已经感到累了,回一次台湾更是感到疲劳……”
许廷高替他与公安局联系,希望能够减少签章的次数,能否允许他不回台湾去,长期定居在谷安?
公安局的答复很婉转,说这样做是上级部门规定的,谁也无权更改。事实上,这也是海峡两岸关系的特殊性决定的。相信老人能够理解这一点。不过,老人居住在谷安,我们会提供各种方便,并保证他的安全。
得到这样的答复,尽管有些遗憾,但老人的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色,显然他是有思想准备的。
是的,如今不管你是什么民族、什么职业、什么政治信仰,只要不触犯法律,就可以在谷安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谁也不会来干涉你。亲商、安商、富商,让新谷安人享受同等的权益,这是谷安市政府安市政府的承诺。确实,很多外地人来到这里,仿佛在家里一样,深感自由自在。值得一提的是每年有不少大学毕业生,如候鸟似地飞来,成为外企白领。他们说,在这里更能选准人生的坐标,实现自我价值。
开放,并非抽象的概念。构筑起一个舞台,让愿意前来的人们舒展自己的才华,尽情表演,这就是开放。将人拒之千里之外,从来不是谷安人的性格。
在别人眼里,许廷高这些年可谓一帆风顺。然而只有他自己才明白,能踏上仕途,并且颇有政声,不仅靠出众的才华和非同一般的勤奋,更靠不为别人所知的承受力。每一个岗位,动力与阻力都是并存的。越是作出成绩,越有可能冒出莫名的诬告、损毁乃至指控,精神脆弱的人或许会被压垮。但,假如毫无挫折,也难以成才。
不过,春风毕竟吹来了,“内控分子”的帽子一下子被吹掉了。没有多久,恰逢换届,原来的局长由于年龄因素退居二线,他特意推荐许廷高当接班人。
刚刚接上班,事情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许廷高接到一纸调令,让他去离开家乡锺州,去五十公里以外的谷安市当规建局长。用组织部领导的话说,干部异地交流,更有利于工作。许廷高无法弄清深层次的原因,也顾不上去弄清,一天也不拖拉地去报到了。
领导干部手里确实握着不小的权利,往往能左右一个或一群人的命运。然而他们也总是感慨身不由己,身不由己的应酬忙碌,身不由己的言辞表达,身不由己的升降沉浮。
就这样,许廷高在紧张忙碌中过去了好几年。个中的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才能体味。
回想起来,许廷高当规划局长最大的功绩,是将鼋湖畔的五平方公里土地,规划成了工业小区,并且在很短的时间内,实现了“七通一平”。外资企业对这里的环境很满意,各方面的服务也很到位,便纷至沓来——其中包括林光祖的瑞晶公司。这对于迅速提升谷安市的经济总量,产生了根本的作用。
但,许廷高毕竟是冷静的。所有的成绩都归功于谷安的主要领导,没有他们的决策,许廷高纵然像孙悟空似的,拔一把毫毛都能变成小猴子,也难以舒展本领。何况,讲到底是大气候好了。党中央改革开放的决策,太英明了。
当时,外界也有很多风言风语,说许廷高经常跟不少台湾商人混在一起,难怪以前他要被“内控”。与他亲近的朋友好心地劝他,那些台湾人鬼精得很,口袋里都藏着某些太平洋群岛小国的护照,什么斐济、萨摩亚、基里巴斯,有些国家名字听都没有听到过,一看苗头不对,就能哧地溜走,谁也管不着。可你怎么办?
这些舆论传到许廷高的耳朵里,他无声地笑笑,不置可否。
在潜意识里,对“台湾”两个字确实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忌讳,他想躲避,却躲避不了。偏偏还要笑脸相迎,热情地帮助台湾商人选址,做各种各样的服务,哪怕他们提出某些令人无奈的要求,例如考虑到风水地理,坚持要政府出钱,将直行的小河改成弯道,把厂门开在不该开的地方,旁边做一个奇形怪状的蓄水池等等……
为了不影响招商引资,许廷高始终坚守一条,自身必须清白。凡是涉及政府利益,原则永远保持得很好。
鼋湖畔有一片飞地,位于城郊镇,却由鼋湖镇的农民种植,四面环水,交通很不便利,田间管理也很麻烦。几年前,一个台湾商人看中它,反复去看了几次,说要开发湖畔度假村。后来才知道,那个台巴子的祖父曾经是这片土地的地主,1948年他去了台湾,土改时这片土地被没收,临终前仍念念不忘。
许廷高仔细了解原委,与几个部门再三商量,决定不批准这个项目。前几年,招商高于一切,捡到篮子里的都是菜。现在却不同了,必须挑挑拣拣,不该接受的,就坚决不接受。他认为,商业投资是商业投资,政治原则是政治原则,两者扯在一起,难免会惹出什么麻烦来。难怪一些招商干部说,台巴子很难弄,尽管他们也提供不可小觑的税源,让不少人有就业机会,但无论如何比不上欧美企业规范。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谷安县在遍布全国的“造城”热潮中,顺利地升格成了谷安市,还专门开辟了一个高新技术开发区。城里城外热火朝天,到处都在搞基本建设。上级更重视发挥知识分子的作用,要求县市班子中必须配备一定数量的大学毕业生。
许廷高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脱颖而出,被推举为副市长,分管城市规划建设。
他感觉到了肩膀上的担子,也感觉到了权力的分量。他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失去理智,知道自己以前在大学里学的东西,早已不敷所用,便设法争取了十几个上海同济大学建筑系进修的名额,带头去充电。年纪老大不小了,像一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坐在教室里读书,端着盆子在食堂里排队,睡集体宿舍硬板床,颇有些不习惯。然而,他终究适应了,也确实学到了许多东西。
再回过头来看看这些年做的事,才发觉规划始终滞后于建设,在实施过程中,也往往由于人为因素而轻易改变。比如鼋湖沿岸的工业小区,曾经得到了多少领导的表扬,迎来了多少参观者啊!然而,仅仅十年,规划上的失误就暴露无遗。尤其是土地批租,常常跟着项目走,一个批件,就能将原有的规划打破。这,恐怕还不能用“形势发展得太快”作为理由来解释……
当初认为做得很漂亮的事,后来却证明是拙劣的;当初并不叫好的事,后来却被称为有独创精神。对错综复杂的时局作出正确判断,实在需要经验和高智商。
此刻,在林光祖的项目面前,他也发觉,光谨慎从事已远远不够。看来应该找人咨询一下。
唯恐忘了,他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字:“西樵山遗址——土地批租”,旁边重重地画了一个问号。
许廷高轻车简从,突然来到博物馆,径直走进李安浦的办公室,这让李安浦始料未及。
李安浦与许廷高并不陌生。早在许廷高当规划局长时,遇到哪片地块哪个项目是否妨碍文物保护,常常要听听李安浦的意见。李安浦完全是业务干部的思维方式,不懂得虚与委蛇,也不会讲情面,总是直言不讳,该反对的时候绝不说赞成,该赞成的时候,也不会满是溢美之词。这难免得罪人,恰恰许廷高很欣赏这一点——或许因为许廷高也偏重于业务,跟他在性格上有共同之处。
许廷高毫不客套,自己拉一张椅子坐下,开门见山:
“李馆长,你给我上上课,西樵山遗址究竟有多大价值?”
“你千万不要叫我李馆长,我已经被停职了。”李安浦半开玩笑半认真,“你需要什么资料,我给你送去就是了。”
“这么说,你是心里有气,不欢迎我到博物馆?”
“哪里!我这个人当什么,都是这鬼样子。你不嫌我这里寒酸,我还能说什么?”
“你是在批评我,不关心博物馆吧?这里的建筑是陈旧了些,几十年没有变化,我们应该考虑重建一座新的博物馆。这件事,关系到一个城市的文化形象呐。”
“建造新博物馆,我中的锋芒,和周围的许多人日渐不睦,乃至遭受不公正待遇。夫妻关系竟也因此破裂。最终,他决定舍弃尘世中的一切——包括那些浸透血汗的文章和对于故土的眷恋,削发为僧。
一路往南,云游了好几处寺庙,才来到西樵山昙华寺。
当时的主持留他暂住了几天,见他诵经做课十分专心,又颇有些文化,记忆力也相当好,验过了僧牒,就收下了他。不多久,便委派他在正殿负责接待香客,登记捐赠。这件事,本来是由监院慧秀担当的。慧秀很聪明,有很强的社交能力,结识了谷安市企业界的许多老板,他们的资助,让昙华寺维持旺盛的香火。每年光是大年初一烧头香的捐赠,就非常客观。然而,慧秀竟也受到某些人的影响,纵使俗念萌生,有好几个周末竟然脱去袈裟,头戴假发,去城里享受鱼肉美酒,甚至忘乎所以地跑进卡拉ok,潇洒一番。这种违背戒律的行为,终于被主持察觉。主持毫不犹豫地将他驱逐了出去。于是慧良接替他,当上了监院。再后来,年逾八旬的主持圆寂,慧良就将昙华寺的一切都操持起来。
事实上,昙华寺从来清净而又简陋,只有一两个僧人,带着几个小沙弥晨钟暮鼓。
佛祖是慈悲而宽容的,他生活在无心层面,却允许慧良以宗教为业,给有心的生活层面带来善果。
李安浦与慧良和尚有很多共同语言。他们常常会从六根清净,议及灵魂和肉体,议及物质生活质量。慧良和尚宁可告别世间的一切诱惑,在庙宇中与黄卷青灯为伴,这让李安浦很钦佩。他有时也难免暗忖,如果换了我,能否削发为僧,以青灯黄卷为伴而心满意足?李安浦无法回答,心里却浮起一股淡淡的悲哀。
他在自己的博客里写过文章,题目是《幸福感与事业心》。生活中的幸福感各不相同,选择也各不相同。有的人视劳碌为享受,有的人为享受而劳碌,有的人形为心役,有的人玩世不恭。我们这些依赖于文牍会议,享受俸禄的人,是没有冻馁之虞的。可是偏偏会去做许多似是而非的事,还常常以牢骚来排遣内心的不平衡。也许,一个人未必真的要出家,但是以六根清净的心态干事业,却能无坚不克?
他突然想起了宋翰林。
前些时候,无意中看见宋翰林出现在中央电视台的“赏宝”栏目,一副至高无上的权威模样。可是,即使在荧屏上,他也能感觉出那个收藏者拿出的冠形饰,未必是真品,宋翰林却评点得活龙活现,还给了一个不菲的估价。宋翰林似乎在做“托儿”,一个高级托儿。在情感上李安浦不愿怀疑宋翰林,宋翰林毕竟是高古玉的权威。然而,理智告诉他,娱乐大众的电视节目从来不会把“严肃”二字放在”。
美国哈佛大学赛克勒博物馆收藏的一件黑陶贯耳壶,圈足内壁刻有多字陶符,也很是为考古学家、文字学家们看重。饶宗颐先生曾经考释说,“乃有关古代奇肱民之记载”,并认为这“是相当成熟之文字记载,与甲骨文为同一系统,其重要性可想而知。”但是也有学者怀疑,觉得有可能是当年购买这件陶器时,“为利所驱使者作伪,以抬高‘身价’”,或者是“可能属于一种走入歧途的原始文字。”
玉器上刻划的单个符号,主要是与陶文“炅”有关的符号,如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收藏的一件筒形玉琮和中国历史博物馆收藏的一件玉琮上,均刻有字符“”,即上边为日形的圆圈,下边为火形的符号。上海博物馆收藏的一件玉琮上,刻有火形的符号。符号下部犹如人字形似的分开,有的学者称之为鸟纹,有的学者称之为云纹。
但,迄今为止,几乎所有关于刻划字符的报道中,都没有涉及到异形器。也就是说,杭州的远古文化博物馆的发现尚属个案。原因何在?有人作出了如下两点解释:
一是很多良渚文化遗址,与农田在同一个水平面上。遗址本身就在农田里,被发现了是遗址,没有发现就是农田。而农田面积远远地大于遗址面积。许多遗址都是在意外发现后才被“抢救性”发掘的。农民往往是发现“宝贝”的可做。我们是不是开一次董事会,就一些重要问题——包括您刚才提出的裁减员工的问题,认真讨论一次?”
石田久夫不假思索地说:“好呀。我们尽快确定一个时间,越快越好!”
“明天下午,怎么样”
“哈伊!”
石田久夫刚一答应,便发觉又一次被龙海光掌握了主动权,不免有些懊丧。
他明白,龙海光那看似随和宽厚的外表下,蕴藏着一颗难以驯服的心。四年前的春天,龙海光等一行七人,飞往日本松野培训。准备在两个月的时间内,掌握塑料发泡、化学配方设计和机械操作技术。谁知道,才上了几堂课,龙海光就掏出一个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了一百多个问题,连珠炮似地向授课老师提问,竟然一下子把授课老师问懵了。有一个关于h原料的配方题,不讲还清楚,讲了反而让人听糊涂。
龙海光忍不住站起身说:“对不起,先生,您这样不对,有很大的漏洞!”
授课的日本技术员怎么肯随便认错?
“是你在讲课,还是我在讲课?坐下,请不要乱插嘴!”
“不,按您这样讲,不仅会增加成本,质量也未必确保。我以前有过这样实践……”
“你既然都懂,那还来培训什么?”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毫不客气地争吵起来。翻译邱世生觉得有些尴尬,在旁边悄悄扯着龙海光的衣袖,劝他别吵了,这样会把事情弄僵的。龙海光却毫不理会。
谁也没注意,松野的董事长石田太郎先生正默默地站在后排,把他们的争论听在了耳朵里。好一会,他才站起身,走到龙海光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笑道:
“龙先生,您是对的,有不同意见就大胆提出来。很抱歉,耽误了各位的时间。”
随即,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话,让邱世生给大家翻译。授课的技术员见情势不妙,赶紧溜走。
。那些打工仔、打工妹住在简陋的工棚内,每天工作12个小时,吃得也很粗糙,简直没有文化娱乐活动,真让人感到可怜。谁会关注他们?谁会为之呼吁?哪个外资企业老板不是为了赚钱,才到中国大陆投资?我们的劳动力价值太低了!
平心而论,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台湾人唱着那首闽南语歌曲《爱拼才会赢》,跨过海峡,蜂拥而来大陆投资。他们中有很多人是抱着背水一战的心态,以半生经营的积累的积累作一番打拼的。这里的道理很清楚,他们是私人企业或家族企业。每一分钱都连着他们的血肉。
台资企业的干部在谷安工作,年会轮换一次,回到台湾或去别的公司。在岗位上,他们每个人都很辛苦,也颇有压力。也许为了让他们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总部给他们的待遇也是优渥的。只要不出意外,升官发财都是能估计到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在一线劳作的员工,必然会受到剥削。马克思的那句名言:“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任何时候都不会过时……
开业宴会仍然在继续。杯觥交错间,黄春明携同一位身穿旗袍、手持托盘的礼仪小姐款款而行,来到每一张圆桌前。托盘里,装的是一大堆红包。黄春明给每位来宾送上一份。文栋见别人都满面笑容地收下了——这种场合似乎也不便拒绝,于是也说声谢谢,伸出了手。
说真的,他到处采访,也算是见多识广,可是看见黄春明这么公开地送红包,心里难免忐忑不安。他揣摩着市里的某些领导是否也收了红包,他们的红包是不是比别人大一些?但是几桌主宾席设在小包厢里,文栋根本无法看到那里的动静。
红包上印着两只金光闪闪的元宝,和“恭喜发财”的字样,实在很有点刺眼。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蹊跷了。
市文联组织十多个作家和记者采写一部《企业家列传》,文栋也领到了一个任务。对象是建设银行古行长。行长姓古,却很年轻,今年只有三十四岁,一脸的春风得意,说什么话都是理直气壮的。
这天,文栋应邀去建设银行古行长那里采访。白天古行长忙,安排在晚上,而且是去他家里。
踏进门,只见宽敞明亮的大客厅内,放着一套红酸枝家具,古色古香。书案上,摆放一对白地婴戏蒜头瓶,不知道是不是官窑的。看来这位行长是很风雅的,也颇有些品味。看墙上挂着的几幅字画,可以想见他在古玩收藏方面是下过几分功夫的。
在听古行长介绍他如何发挥金融职能,支持重大工程建设,如何为储户提供优质服务,如何提高员工素质,神采飞扬,侃侃而谈时,文栋一边记录,一边将目光投向墙上的一幅山水中堂。他不由暗暗吃了一惊。这不是《步壑看松图》吗?
苍松,山石,卷云,烘托着一位手持藜杖、举目凝望的老人。整个画面弥散着超乎物外的脱俗之气,古朴而又宁静,很有些玄对山水的魏晋风度。多么熟悉的作品啊!
如果不是记忆系统出差错的话,文栋应该肯定,这幅画曾经在黄春明下榻的宾馆客房见过一次。作者为米祚之。当初米祚之不愿意出让,可是黄春明说服了米诚,答应给一个好价钱,让米诚送过来。米祚之缠不过儿子,只好松口。
那天,文栋曾在宾馆客房里仔细欣赏过这幅画,觉得完全是米祚之的力作,难怪他不肯出让。无意中,他又发现,红木画轴的右端竟然有一道裂痕,实在美中不足啊。好在作品是上乘的,或许说是完美的,画轴有点儿瑕疵无伤大雅。没有想到,这道常人不注意的裂痕,却勾起了文栋清晰的记忆。
也许是见他盯住《步壑看松图》看得走了神,古行长察觉了,不由呵呵笑道:“我只是附庸风雅而已。不过,平心而论,这幅作品还是很有艺术价值的。”
文栋说:“是啊,好的作品总是百看不厌!”
“有机会,我也帮你弄一幅。我有一位台湾朋友,对中国书画很有研究,收藏很多。托他弄一幅,应该是举手之劳。”
文栋心里咯噔一下。他似乎感觉到了古行长说的台湾朋友究竟是谁,此刻却不便点穿。“台湾”这个词,虽然不像以前那样令人闻风色变,可是作为共产党的国企领导,私下里与台湾人接触,并且接受他们的馈赠,恐怕还是犯忌的。或许在这方面,搞经济的人要比搞意识形态的人来得开放?可也不能越过底线呀!
“那个台湾人,确实是个人物,又懂艺术,又懂经济。”古行长说,“他在谷安办了一家企业,已经投产了。最近又准备批租土地,建别墅,建度假村,很有点气魄的。大陆的文化人,就没有这番大手笔,说是下海下海,口号喊得应天响,可是刚下去呛了两口水,赶紧像只落汤鸡逃上岸来,哈哈……”
尽管有所争议,h原料的采购方案,还是定下来了。龙海光与ls公司上海总部洽谈,并且签订了合同。和画画了,只有美酒佳人!……”
说话间,又有几个妖艳迷人的女孩走进门来。
…………
几天后,李安浦终于弄清楚,建设银行的古行长和黄春明交上朋友,是米诚牵的线。黄春明把米祚之先生的作品送给古行长,获得的回报,是1200万元人民币的贷款。
古行长虽然年轻,却并不感情用事。他专门派人认真调查了“博雅”的来龙去脉,包括黄春明身份的确认、博雅斋画廊、博雅印数包装有限公司的情况等等。前些日子,有部分工人不堪忍受“非人的待遇”——男女职工居住在一间大厂房里,中间只隔着一道布帘子,超工时劳动、食堂饭菜不洁、价格昂贵以及奖金拖延,联名向报社和电视台申诉,希望有关部门主持公道。劳动部门派人与黄春明交涉,责成他尽快改善工人的待遇。黄春明什么都答应了,却仍然按兵不动。当然,这不属于古行长的职责范围。他需要认真思考的是这家公司是否有能力还贷。1200万元人民币,毕竟不是一笔小数字啊。
古行长恰好有一个去日本考察的机会,行程已经确定。临行前,他关照信贷科长,如果核实无误,尽快给“博雅”办理贷款手续。前提是必须用博雅公司的资产做抵押,千万不能轻率。
听说古行长要出国,黄春明给他准备了礼物——十件书画作品。其中大多是谷安本地书画家的作品。本来黄春明还有一只装满了日元的信封想交给他,但他谢绝了。古行长知道,黄先生完全是出于好意,书画作品可以作为礼品,但是钱万万不能收。即使不讲金融纪律,就算是个人交往,收钱也是非常不合适的。
一晃,又是几个月过去了。这天,李安浦开完馆务会,回到办公室,阿陶敲门进来。开口就问:
“你知道黄春明这几天在哪里?我打了无数次电话,都找不到他!”
李安浦忍不住嗬嗬笑了。“也真怪,侄子找表叔,找到我这里来了。告诉你把,我也有好一阵没跟他见面了!想当初,是你牵的线,我才跟他认识,现在变得倒过来了!”
阿陶告诉李安浦说,他找黄春明是有一件急事。女儿年底就要出嫁了,很想有一套金首饰。听人家说,台湾的金首饰便宜,做工也精致,就准备了两万多元钱,托黄春明去买。黄春明在台湾和大陆之间来回跑,办这种事是方便的。阿陶找他,黄春明一口答应,于是随手把钱交给他。谁知女儿心眼活络,一会儿要项链,一会儿要手链,一会儿要日本款式,一会儿又要意大利款式,花样百出。阿陶只有一个宝贝女儿,没办法,只能听她。便急着来找黄春明,告诉他要改变式样。哪里想到,怎么也联系不上。
李安浦说:“你也真有钱,嫁女儿买首饰就花几万!”
“咳,打肿脸充胖子啊!”阿陶苦着脸说,“半辈子的积蓄都在里头了!人家总以为台湾来了个表叔,财大气粗,我一定沾了许多光。不少人还托我找工作……狗屁!他送给我的一件西装,还是垃圾货,翻开看,里边绣着一个日本人的名字,叫什么龟田秋二,呸,说不定还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呢!”
“你也讲得太严重了吧?”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看见你,才发几句牢骚。咳,人嘛,有钱就是亲戚,就是朋友,没有钱什么狗屁也不是!……”
在阿陶寻找黄春明的时候,刚刚从日本考察归来的古行长,也在向人打听黄春明的去向。博雅公司的秘书告诉他,黄总前几天去台湾休假了。什么时候回来,没人说得清。也许十天半月,也许一两个月,也许还会去美国和欧洲。
古行长是一个务实的人。他按照黄春明给的台北住址的电话号码,拨打了几次,回答都是“您拨的号码已取消,请查询!”
他的心头突然浮起不祥之兆,立即驱车前往鼋湖。博雅度假村工地,一片寂静,除了几间简陋的工棚,一台搅拌机,丢得横七竖八的水泥桩子,简直看不出有什么施工的迹象。夕阳正在西坠,在晚风里摇曳的苇草涂上了一层惨红的血色,显得分外萧瑟,让人禁不住打个寒颤。
古行长呆住了。他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难道……一切都是圈套?
李安浦后来才知道,黄春明究竟是不是阿陶的表叔,谁也不知道。一表三千里,用一个表叔的称谓是很容易的。他的那家博雅公司,用的都是二手设备,进口时报了很高的价格,其实整个企业资产,连200美元都不到。他在台北,早就债台高筑……
十七岁的哦嘘,心里像装着一盆火,热焰腾腾,烤得他坐立不安。他等不及西樵山秋天的大祭,便决意把独木舟划向大海。
大海是多么的令人向往啊!
他亲手做成的独木舟上,放着几只黑色的陶器,几块火石,几件衣物,还有两根用树枝做成的划桨。这,就是他全部的装备了。他将依靠这些最简单的装备,走过鳗鱼河,再沿着东去的河流进入大海。
他丝毫也不担心自己会挨饿。一路上,可以采摘岸边的各种果实,可以打猎。到了大海,更有无数快活地游弋的鱼在等待着他。如果连填饱肚子的食物都寻觅不到,去大海还能干什么?
太阳刚刚露出脸蛋,东天的云彩像玫瑰花似的又红又紫。宽阔的鼋湖湖面上,蒙上一层淡淡的晨雾,仿佛笼上一顶纱幔。岸滩边,丛生着一长片望不到边的野茭白,嫩绿色的剑叶随风轻拂水面荡起细微的波纹。大概是几尾草鱼,正“吧嗒,吧嗒”地啃吃嫩茭叶。仔细听去,苇叶在风中的摩擦声,伴随着浪涛拍岸的声音,是那么和谐。
此刻的西樵山显得十分安谧,安谧得没有任何声息。
当哦嘘偷偷地离开西樵山的时候,以留恋的神色回头望了望。只有水站在森林边,给他送行。曙色里,仍可以看出水的腹部微微隆起,她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假如不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水也要跟她一起去大海。
她噙着泪水,紧紧搂住哦嘘说:“哪怕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道!”
“你真傻!”哦嘘笑了,也紧紧搂住她,“怎么会死呢?等我回来,我们在一道会更加开心的。”
除了水,谁也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壮举。
水舍不得他离开,却又无法阻拦他。哦嘘决定了的事,谁也阻拦不了。于是悄悄地把一串石珠挂在了他的脖子里。石珠是她亲手打磨的,每一颗都是那么晶莹圆润。看起来,就像是一颗颗晶莹的水珠。
哦嘘咬紧牙,好不容易挣脱了她的拥抱,跳上独木舟,还故意不朝身后看一眼。走了好远,他才发现脸颊上还有水的泪痕。
此刻,义无反顾的哦嘘绷紧了浑身黝黑的肌肉。血,在脉管里沸腾。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发出嗬嗬的声响,双臂似乎有使不完的劲。远方的大海是那么诱人,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他将独木舟划向大海。
不过,真的上了路,心里又生出很多牵挂。就这么离开了水,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叫人舍不得。鼻子一酸,眼眶里竟也有些湿润。
独木舟顺利地穿过鳗鱼河,轻盈地漂流在东流的河水间,渐渐向东方移动。西樵山的一切,很快淹没在夜幕背后了。被森林覆盖的陆地,熟悉的家园,还有阿爸阿妈和伙伴们,都愈行愈远。
哦嘘是有心眼的,为了不被人发现,特意选择凌晨离开西樵山。临行时,他告诉阿爸阿妈,我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很快就会回家的,你们根本不用担心。
阿妈的眼睛里流露出忧虑的神色。
阿爸毕竟是男人,他宽厚地说:“儿子,你长大了,出去见识见识也好。不过要记住,怎么出去,就怎么回来!”
他点点头:“嗯。”
“去大海不容易,会吃很多苦。不能忘了,自己是一个男子汉!”
他又点点头:“嗯。”
一切都如想象中那么顺利。特别是瞒住了巫师,要让巫师知道了,出来阻拦,那可就麻烦了。
使劲向前划了一阵,哦嘘感到有些累,不由放慢速度。抬起头,发现发现天色变了。乌云涌涌地在空中聚合,把亮色遮掩得严严实实。一阵闷雷以后,雨点便不可遏止地从云壑间哗啦啦地扑打下来。雨点很大,也很密,顷刻之间,独木舟下的河水成了灰暗色。小舟上毫无遮掩,所有的东西——包括自己的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打湿了。
雨点似乎没有减弱的趋势,有一阵他简直连眼睛都睁不开。一双划桨的手,却没有停歇。
天青青,水涟涟,
哦嘘,哦嘘,哦嘘……
我捉鱼,你耕田,
哦嘘,哦嘘,哦嘘……
鸟儿高,鱼儿肥,
哦嘘,哦嘘,哦嘘……
他放开嗓音,大声唱了起来。这声音来自丹田,冲出喉咙,无遮无拦地在旷野里回荡。被风一吹,传得很远,比独木舟划出的水波远得多。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精气神都被调动起来了。
唱完了,似乎意犹未尽意犹未尽,他又大声叫喊:
“哦嘘!哦嘘!”
“哦嘘!哦嘘!……”
这,与其是给自己壮胆,还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行。嘿嘿,天上下一点儿雨,能算得上什么呢?他明白,只要一桨一桨往前划,自己去海上航行的理想就完全能够实现,哪怕路途中会遇到许许多多的艰难险阻。
雨水湿润了他的嘴唇,带来一丝凉意。他深出舌头舔了舔,忽然间有些懊悔,咳,只顾匆匆忙忙地走,竟忘记往陶罐里灌米酒。在海里航行,喝点米酒,多带劲呀!
不由咕噜一下,往喉咙里空咽了一口。
西樵国的人们,很早就懂得种植水稻,也很早懂得用稻米来酿酒——一直到若干年以后,太湖流域的人们才传说,有一个名叫仪狄的人,是造酒的祖师爷。那是不对的。哦嘘的家里就有不少酿酒的陶器,有煮料用的陶鼎,发酵用的大口尊,滤酒用的漏缸,贮酒用的陶瓮等等。每次酿酒时,阿爸阿妈先是把稻谷放在水里浸泡,用旺火蒸煮,再发酵成酒醪。年少的哦嘘常常是等不及过滤掉酒糟,就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有一次还醉成了一团烂泥。不过,他的酒量也就这样练出来啦!在西樵国不会喝酒,怎么能算是男人呢?
想到这里,哦嘘不由笑了。
他不擅长说话,可是双手灵巧,脑子十分活络。凡是听过的事、做过的事,都往心里记,不容易忘掉。此刻,他一边划桨,一边想起了阿妈讲过的西樵山故事。
阿妈说,西樵山的前面,原本是一望无际的平展展的荒地,到处生长着杂树杂草,常常有野兽出没。后来,一群人为了逃避水灾,从东南方过来,看中了这片土地,开始动手垦荒种田。他们很勤劳,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终于用汗水种出了一片好庄稼。田畈里,饱满的稻穗黄灿灿的像金子;绒球似的棉花,像蓝天里的朵朵白云。人们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一个个心里甜滋滋的。
谁也没想到,西樵山上有一个很深很黑的山洞。山洞里住着一条浑身是毒疮的乌龙。不管白天黑夜,它总是呼噜噜、呼噜噜地睡懒觉。一天,乌龙突然从你梦中醒来,睁开凸出的眼球,朝着山下一望,不由十分惊讶:“喝!谁在我脚下动了土,把我挠痒痒的树枝搞掉了?好大的胆子!非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不可!”
它恶狠狠地说着,口吐恶气,飞卷出洞。一刹那,狂风四起,天昏地暗。人们根本来不及阻挡,金灿灿的水稻和雪雪白的棉花就被乌龙糟蹋得遍地狼藉。
“那后来怎么办呢?”哦嘘急忙问。
“别急,听我慢慢讲下去……”
勤劳的人们日夜不停地干活,种出了这一片好庄稼,却被乌龙横蛮地糟蹋掉了。他们为自己的劳动果实心疼,无不留下了眼泪。可是,光哭又有什么用?大家咬紧牙关,动足脑筋,又种下了一季庄稼。眼看着庄稼越长越茂盛,人们期待着好收成的时候,乌龙又突然醒来了。它瞪圆喷火的大眼睛,张开血盆大口,狂笑着飞出了山洞。
西樵山山下的村子里,有一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是一个靠打猎为生的神箭手,实在忍受不了乌龙的肆虐,横下一条心,要与乌龙决一死战。他用树枝和兽筋做成大弓,又用石块制造造了三支最锋利最坚硬的箭镞。
这天,乌龙又在山下肆虐翻滚。小伙子忍无可忍,屏住呼吸,瞄准在空中翻滚的乌龙的眼睛,一箭射去。“咯嘣”一下,准确地射中了它的左眼。乌龙感到十分疼痛,怒吼了一声,从云端俯冲下来,呲牙咧嘴想一口吞掉神箭手。神箭手不慌不忙,拉开大弓又是一箭,不偏不倚射中了它的右眼。乌龙惨叫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神箭手没有罢休,瞄准它的脑袋,射出了第三支石箭镞。乌龙疼得浑身痉挛,尾巴拼命一甩,把西樵山的大山头都削平了,变成了一座小山。它绕地翻滚,把山前的平地滚出了一片大湖,这就是鼋湖。鼋湖里的大鼋,原来是乌龙变成的呀……
从此,老百姓过上了安稳的日子。湖岸边的庄稼一年比一年长得好。湖里的鱼虾一年比一年养得肥。湖滩上,长出了大片大片的芦苇,芦苇丛中,有许许多多的野鸡野鸭,生活得自由自在。
哦嘘问:“阿妈,这故事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真有那个射死乌龙的小伙子吗?”
“是啊。这样的小伙子,才是英雄啊!”
“阿妈,我也要做这样的英雄!……”
哦嘘脱口而出。不过,这句话也发自内心。他满腔热血地驾着独木舟去大海,其实不为什么,也正是想试试自己是不是真正的男子汉,能不能成为英雄。
但,离开了西樵山,离开了水,心里不免空荡荡的。
哦嘘饿了,肚子咕咕直叫。肚子一叫,浑身上下就感到没有力气了。
从离开西樵山到现在,他只顾划桨,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月亮不知躲藏到哪里去了。夜幕下的水面灰蒙蒙的,漫无边际。放眼望去,四处影影幢幢,好像藏匿着无数妖魔鬼怪,随时都有可能跳将出来,把人吞噬。可是,令人兴奋的是在绿荫中,能够听到秋虫的鸣叫。“啾啾”、“嚓嚓”、“嘟……嘟……”似乎还有金属发音器般的“铃铃”声。有单声部,也有多声部;有弦乐,也有管乐。没有太多跌宕起伏,但主题很是清晰。它们仅仅用一双薄翼与两条腿的摩擦,在奏响各自的心曲,忽徐忽疾,如怨如慕,却颇具丝竹的神韵。
前面的路还很长很长,也不知道要划上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能看见大海。
哦嘘感到有些孤独,也有些茫然。
独木舟上没有带什么吃的,也不可能带很多。但这并不要紧,依靠一双手,他就能设法喂饱肚皮——下河去抓几条鱼,或者在岸上采集一些野果。心里空落落的,却很难办。
在西樵山,清清亮亮的河里,一年四季总是游动着各种各样的鱼儿。他从懂事起,就和一群半大的孩子脱得光光的下河去捉鱼。他们没有任何捉鱼的工具,全靠一双手,却总是不会空着回家。捉鱼不难,首先是要把水搅混,等鱼儿们四处逃窜了,他们就顺着河边水草往下摸。河里的东西真多,有河蚌、螺狮、螃蟹、虾子、甲鱼、鲶鱼、鲫鱼、黄鳝……说不定也会在岸边的洞里抓到一条滑腻腻的水蛇。哦嘘却不怕蛇,在他看来,蛇跟别的鱼没啥两样。
哦嘘最拿手的是捉昂刺鱼。昂刺鱼通常只有巴掌大,腹部微白,两鳍黄褐,一有风吹草动就扎进水草里。它的两鳃各有一根长刺,要是不小心戳到刺尖上,手指肿起来,好几天都不褪呢。可是哦嘘不怕,他动作轻巧地摸上去,找准位置,一下子就捏住了昂刺鱼的两鳃,任它在手里活泼泼地乱跳。
拿回家,那可是上等的美味呢。
现在,他只能在独木舟上自己犒劳自己。
哦嘘把独木舟靠在了岸边,悄悄跳下河去。毕竟是初秋,河水已有些凉意。他熟练地把双手伸进岸边的草丛里,一边搅动,一边探索。草丛里空荡荡的,好像连一条小毛毛鱼都碰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