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世自有忠奸 5(1 / 2)
周末的晚上,文栋一个电话,把李安浦请到了城郊的梦之缘歌舞厅,说是让他松松筋骨,活跃活跃思维。
电话里,他把在古行长家里看到《步壑看松图》的事,简单讲了一下。李安浦也觉得很蹊跷。看来,是黄春明把画送给了古行长。他为什么要把准备放在博雅斋的作品送人呢?
踏进门,就让人感到气氛很不一样。才在包厢里坐下,两位穿着黑色无袖裙衫的小姐,就扭着腰肢,莺声呖呖地靠在了他们的身边。脸上涂抹得桃红柳绿自不必说,不知从哪儿散发出来的香气,浓得几乎能把人熏倒。歌舞厅的音乐,低音区处理得特别好,深沉雄浑的节奏震撼着地板,让人心跳加快,血液急速奔流。声控的灯光也有节奏地闪烁着。但是灯光比别的歌舞厅更加暗得诡秘。
李安浦觉得有些不适应,不由想起了前几天去上海看过的一场话剧。
那是北京人艺的林连昆等著名演员演出的《红色的天空》,由赖声川导演。整个戏是在不设定结构、主题、目标的开放空间里,以即兴创作的方式,由演员一起来完成的。林连昆饰演老金,演得很本色。除夕之夜,老人院里的伙伴们在一起联欢。唱着年轻时代的歌,未免生涩。有人因为感伤而拂袖而去,那也是一种表演。老金的节目挺意外,他说他打算表演出家里的一张照片。记得那天他在家里发呆当然是在很多年前的遥远的大陆,妻子慧芳进门来看见了,伸手揽住他,也和他一起发呆。女儿放学回家,来不及扔下书包,也说我们一起发呆。大黄狗进了门,虽然不会说话,也蜷伏在他们的脚边,一脸呆相。这张全家人一起发呆的照片,二十多年来始终存放在他的心底,怎么也无法忘却……
最朴素的符号,勾画出了最纯粹的情感。经过岁月沉淀的情感,依然是那么纯粹,纯粹得令人心灵震颤。这是神来之笔啊!
林连昆演得很本色。所有年近古稀的演员都很本色。
台湾著名导演赖声川博士将他的戏诠释为“一个充满生命、音乐、幽默的旅程”,李安浦本以为,这一定是涂抹了西方色彩的。谁知它很中国化,一群在老人院里的外省人,只是以固有的方式,慢慢走向生命的末端,却在行进中告诉我们,夕阳和朝阳有着一样的美丽。为什么人们只会赞美春天新芽长出来,却不会赞美秋天生命的枯萎、凋零、腐烂?喜剧的语言和形式,透露着沧桑与悲凉的凄美意境。
坐在剧场里他,注视着舞台中央那棵极有象征意味的枯树。它悄悄地抽出绿色枝叶,终于长得一片茂盛。而台边的计时器,则奇妙地显示着时光的流逝,以分分秒秒的紧迫产生对生命的压力……
“先生,请你跳舞,可以吗?”
黑衣小姐中的一位,走上前来,打断了李安浦的沉思。她抓住他的手,嫣然一笑,拉着他站起身来。李安浦略一迟疑,搂住了她纤细而富有弹性的腰肢,随着一曲《你也许不懂我的心》,跳起了轻快的“中四”。
黑衣小姐很主动地将身体贴近他,一团丰满有意无意地擦向他的胸口。他一低头,发现这位小姐薄得几乎半透明的裙衫里,居然没有胸罩,一双浑圆的轮廓依稀可辨,令人不禁心旌摇荡。但,李安浦始终是很看重自己的名声的,一双手始终放在应该放的地方,不敢做非分之举。
一曲跳罢,竟感到额角上沁出细汗了。
就在旁边,米诚和一位小姐有说有笑,配合得十分默契。看样子他是这里的常客了,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回到座位上时,不知他说了几句什么,那小姐竟然一头钻进他的怀里,撒起娇来。
米诚跟她逗了一会,走过来,对文栋和李安浦说:
“今天是黄老板请客,一切全都他买单,你们尽管放心玩,想怎么就怎么。”
“哦,他也来了?”
米诚嘴巴一呶,指了指过道另一端的包厢说:“他早就来了,走,我们去见见他!”
包厢里的灯光同样很暗淡。他们三人进门时,却没有看到左拥右抱的景象。黄春明独自一人倚在沙发的软靠背上,眼睛望着电视机里播出的泳装少女嬉水的图像,似乎在思索什么。
“李馆长,文记者,好久没见了!请坐,请坐!我正有一件重要的事,想跟你们商量呢!”
原来,黄春明果然有了新的投资计划。他准备在风景秀丽的鼋湖畔批租土地,兴建博雅休闲度假村。他不愿意毫无创建地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跑,一定要独辟蹊径,所以请李安浦和文栋一起来策划,设计一套能吸引越来越多的外商休闲娱乐的项目,这里的关键在于文化内涵。他只字不提阿陶,仿佛这位表侄与他毫无瓜葛。
米诚在一边说:“要想赚大钱,也只能独辟蹊径。谁都不笨,什么桑拿,保龄球,水疗spa,人家都在搞了,再搞就没意思了。我看,有两项是肯定能赚钱的……”
“真的?”文栋不解地眨着眼睛。
米诚故意敛住笑容,装得一本正经地说:“一是红灯区,二是赌场。要不,跑马场也行!”
“呸,你这家伙把我们当猴子耍呀?”文栋狠狠地啐他一口,“就只想往歪路子上走!”
“我说错了,说错了……不过,想赚钱,做人家不敢做的事,做人家不会做的事,看起来是歪路子,其实才是正路子。我告诉你,我在办签证,很快就要去马来西亚了。我要在吉隆坡办一个画廊,黄先生给了我很多指点呢!谷安的书画家,没人做得到吧?”
文栋前些时候听说过他想去国外办画廊的消息,没想到米诚并不是吹大牛,真的有行动。
听到他们的对话,黄春明没插嘴,只是宽容地笑着说:
“今天其实是借个由头,请你们出来放松放松。我来大陆一年多,当初是两眼一抹黑,全靠你们鼎力相助,才有了今天。也算是借机会表示我的谢意吧!在这里,你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今天也别想着写文章和画画了,只有美酒佳人!……”
说话间,又有几个妖艳迷人的女孩走进门来。
…………
几天后,李安浦终于弄清楚,建设银行的古行长和黄春明交上朋友,是米诚牵的线。黄春明把米祚之先生的作品送给古行长,获得的回报,是1200万元人民币的贷款。
古行长虽然年轻,却并不感情用事。他专门派人认真调查了“博雅”的来龙去脉,包括黄春明身份的确认、博雅斋画廊、博雅印数包装有限公司的情况等等。前些日子,有部分工人不堪忍受“非人的待遇”——男女职工居住在一间大厂房里,中间只隔着一道布帘子,超工时劳动、食堂饭菜不洁、价格昂贵以及奖金拖延,联名向报社和电视台申诉,希望有关部门主持公道。劳动部门派人与黄春明交涉,责成他尽快改善工人的待遇。黄春明什么都答应了,却仍然按兵不动。当然,这不属于古行长的职责范围。他需要认真思考的是这家公司是否有能力还贷。1200万元人民币,毕竟不是一笔小数字啊。
古行长恰好有一个去日本考察的机会,行程已经确定。临行前,他关照信贷科长,如果核实无误,尽快给“博雅”办理贷款手续。前提是必须用博雅公司的资产做抵押,千万不能轻率。
听说古行长要出国,黄春明给他准备了礼物——十件书画作品。其中大多是谷安本地书画家的作品。本来黄春明还有一只装满了日元的信封想交给他,但他谢绝了。古行长知道,黄先生完全是出于好意,书画作品可以作为礼品,但是钱万万不能收。即使不讲金融纪律,就算是个人交往,收钱也是非常不合适的。
一晃,又是几个月过去了。这天,李安浦开完馆务会,回到办公室,阿陶敲门进来。开口就问:
“你知道黄春明这几天在哪里?我打了无数次电话,都找不到他!”
李安浦忍不住嗬嗬笑了。“也真怪,侄子找表叔,找到我这里来了。告诉你把,我也有好一阵没跟他见面了!想当初,是你牵的线,我才跟他认识,现在变得倒过来了!”
阿陶告诉李安浦说,他找黄春明是有一件急事。女儿年底就要出嫁了,很想有一套金首饰。听人家说,台湾的金首饰便宜,做工也精致,就准备了两万多元钱,托黄春明去买。黄春明在台湾和大陆之间来回跑,办这种事是方便的。阿陶找他,黄春明一口答应,于是随手把钱交给他。谁知女儿心眼活络,一会儿要项链,一会儿要手链,一会儿要日本款式,一会儿又要意大利款式,花样百出。阿陶只有一个宝贝女儿,没办法,只能听她。便急着来找黄春明,告诉他要改变式样。哪里想到,怎么也联系不上。
李安浦说:“你也真有钱,嫁女儿买首饰就花几万!”
“咳,打肿脸充胖子啊!”阿陶苦着脸说,“半辈子的积蓄都在里头了!人家总以为台湾来了个表叔,财大气粗,我一定沾了许多光。不少人还托我找工作……狗屁!他送给我的一件西装,还是垃圾货,翻开看,里边绣着一个日本人的名字,叫什么龟田秋二,呸,说不定还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呢!”
“你也讲得太严重了吧?”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看见你,才发几句牢骚。咳,人嘛,有钱就是亲戚,就是朋友,没有钱什么狗屁也不是!……”
在阿陶寻找黄春明的时候,刚刚从日本考察归来的古行长,也在向人打听黄春明的去向。博雅公司的秘书告诉他,黄总前几天去台湾休假了。什么时候回来,没人说得清。也许十天半月,也许一两个月,也许还会去美国和欧洲。
古行长是一个务实的人。他按照黄春明给的台北住址的电话号码,拨打了几次,回答都是“您拨的号码已取消,请查询!”
他的心头突然浮起不祥之兆,立即驱车前往鼋湖。博雅度假村工地,一片寂静,除了几间简陋的工棚,一台搅拌机,丢得横七竖八的水泥桩子,简直看不出有什么施工的迹象。夕阳正在西坠,在晚风里摇曳的苇草涂上了一层惨红的血色,显得分外萧瑟,让人禁不住打个寒颤。
古行长呆住了。他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难道……一切都是圈套?
李安浦后来才知道,黄春明究竟是不是阿陶的表叔,谁也不知道。一表三千里,用一个表叔的称谓是很容易的。他的那家博雅公司,用的都是二手设备,进口时报了很高的价格,其实整个企业资产,连200美元都不到。他在台北,早就债台高筑……
十七岁的哦嘘,心里像装着一盆火,热焰腾腾,烤得他坐立不安。他等不及西樵山秋天的大祭,便决意把独木舟划向大海。
大海是多么的令人向往啊!
他亲手做成的独木舟上,放着几只黑色的陶器,几块火石,几件衣物,还有两根用树枝做成的划桨。这,就是他全部的装备了。他将依靠这些最简单的装备,走过鳗鱼河,再沿着东去的河流进入大海。
他丝毫也不担心自己会挨饿。一路上,可以采摘岸边的各种果实,可以打猎。到了大海,更有无数快活地游弋的鱼在等待着他。如果连填饱肚子的食物都寻觅不到,去大海还能干什么?
太阳刚刚露出脸蛋,东天的云彩像玫瑰花似的又红又紫。宽阔的鼋湖湖面上,蒙上一层淡淡的晨雾,仿佛笼上一顶纱幔。岸滩边,丛生着一长片望不到边的野茭白,嫩绿色的剑叶随风轻拂水面荡起细微的波纹。大概是几尾草鱼,正“吧嗒,吧嗒”地啃吃嫩茭叶。仔细听去,苇叶在风中的摩擦声,伴随着浪涛拍岸的声音,是那么和谐。
此刻的西樵山显得十分安谧,安谧得没有任何声息。
当哦嘘偷偷地离开西樵山的时候,以留恋的神色回头望了望。只有水站在森林边,给他送行。曙色里,仍可以看出水的腹部微微隆起,她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假如不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水也要跟她一起去大海。
她噙着泪水,紧紧搂住哦嘘说:“哪怕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道!”
“你真傻!”哦嘘笑了,也紧紧搂住她,“怎么会死呢?等我回来,我们在一道会更加开心的。”
除了水,谁也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壮举。
水舍不得他离开,却又无法阻拦他。哦嘘决定了的事,谁也阻拦不了。于是悄悄地把一串石珠挂在了他的脖子里。石珠是她亲手打磨的,每一颗都是那么晶莹圆润。看起来,就像是一颗颗晶莹的水珠。
哦嘘咬紧牙,好不容易挣脱了她的拥抱,跳上独木舟,还故意不朝身后看一眼。走了好远,他才发现脸颊上还有水的泪痕。
此刻,义无反顾的哦嘘绷紧了浑身黝黑的肌肉。血,在脉管里沸腾。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发出嗬嗬的声响,双臂似乎有使不完的劲。远方的大海是那么诱人,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他将独木舟划向大海。
不过,真的上了路,心里又生出很多牵挂。就这么离开了水,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叫人舍不得。鼻子一酸,眼眶里竟也有些湿润。
独木舟顺利地穿过鳗鱼河,轻盈地漂流在东流的河水间,渐渐向东方移动。西樵山的一切,很快淹没在夜幕背后了。被森林覆盖的陆地,熟悉的家园,还有阿爸阿妈和伙伴们,都愈行愈远。
哦嘘是有心眼的,为了不被人发现,特意选择凌晨离开西樵山。临行时,他告诉阿爸阿妈,我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很快就会回家的,你们根本不用担心。
阿妈的眼睛里流露出忧虑的神色。
阿爸毕竟是男人,他宽厚地说:“儿子,你长大了,出去见识见识也好。不过要记住,怎么出去,就怎么回来!”
他点点头:“嗯。”
“去大海不容易,会吃很多苦。不能忘了,自己是一个男子汉!”
他又点点头:“嗯。”
一切都如想象中那么顺利。特别是瞒住了巫师,要让巫师知道了,出来阻拦,那可就麻烦了。
使劲向前划了一阵,哦嘘感到有些累,不由放慢速度。抬起头,发现发现天色变了。乌云涌涌地在空中聚合,把亮色遮掩得严严实实。一阵闷雷以后,雨点便不可遏止地从云壑间哗啦啦地扑打下来。雨点很大,也很密,顷刻之间,独木舟下的河水成了灰暗色。小舟上毫无遮掩,所有的东西——包括自己的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打湿了。
雨点似乎没有减弱的趋势,有一阵他简直连眼睛都睁不开。一双划桨的手,却没有停歇。
天青青,水涟涟,
哦嘘,哦嘘,哦嘘……
我捉鱼,你耕田,
哦嘘,哦嘘,哦嘘……
鸟儿高,鱼儿肥,
哦嘘,哦嘘,哦嘘……
他放开嗓音,大声唱了起来。这声音来自丹田,冲出喉咙,无遮无拦地在旷野里回荡。被风一吹,传得很远,比独木舟划出的水波远得多。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精气神都被调动起来了。
唱完了,似乎意犹未尽意犹未尽,他又大声叫喊:
“哦嘘!哦嘘!”
“哦嘘!哦嘘!……”
这,与其是给自己壮胆,还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行。嘿嘿,天上下一点儿雨,能算得上什么呢?他明白,只要一桨一桨往前划,自己去海上航行的理想就完全能够实现,哪怕路途中会遇到许许多多的艰难险阻。
雨水湿润了他的嘴唇,带来一丝凉意。他深出舌头舔了舔,忽然间有些懊悔,咳,只顾匆匆忙忙地走,竟忘记往陶罐里灌米酒。在海里航行,喝点米酒,多带劲呀!
不由咕噜一下,往喉咙里空咽了一口。
西樵国的人们,很早就懂得种植水稻,也很早懂得用稻米来酿酒——一直到若干年以后,太湖流域的人们才传说,有一个名叫仪狄的人,是造酒的祖师爷。那是不对的。哦嘘的家里就有不少酿酒的陶器,有煮料用的陶鼎,发酵用的大口尊,滤酒用的漏缸,贮酒用的陶瓮等等。每次酿酒时,阿爸阿妈先是把稻谷放在水里浸泡,用旺火蒸煮,再发酵成酒醪。年少的哦嘘常常是等不及过滤掉酒糟,就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有一次还醉成了一团烂泥。不过,他的酒量也就这样练出来啦!在西樵国不会喝酒,怎么能算是男人呢?
想到这里,哦嘘不由笑了。
他不擅长说话,可是双手灵巧,脑子十分活络。凡是听过的事、做过的事,都往心里记,不容易忘掉。此刻,他一边划桨,一边想起了阿妈讲过的西樵山故事。
阿妈说,西樵山的前面,原本是一望无际的平展展的荒地,到处生长着杂树杂草,常常有野兽出没。后来,一群人为了逃避水灾,从东南方过来,看中了这片土地,开始动手垦荒种田。他们很勤劳,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终于用汗水种出了一片好庄稼。田畈里,饱满的稻穗黄灿灿的像金子;绒球似的棉花,像蓝天里的朵朵白云。人们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一个个心里甜滋滋的。
谁也没想到,西樵山上有一个很深很黑的山洞。山洞里住着一条浑身是毒疮的乌龙。不管白天黑夜,它总是呼噜噜、呼噜噜地睡懒觉。一天,乌龙突然从你梦中醒来,睁开凸出的眼球,朝着山下一望,不由十分惊讶:“喝!谁在我脚下动了土,把我挠痒痒的树枝搞掉了?好大的胆子!非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不可!”
它恶狠狠地说着,口吐恶气,飞卷出洞。一刹那,狂风四起,天昏地暗。人们根本来不及阻挡,金灿灿的水稻和雪雪白的棉花就被乌龙糟蹋得遍地狼藉。
“那后来怎么办呢?”哦嘘急忙问。
“别急,听我慢慢讲下去……”
勤劳的人们日夜不停地干活,种出了这一片好庄稼,却被乌龙横蛮地糟蹋掉了。他们为自己的劳动果实心疼,无不留下了眼泪。可是,光哭又有什么用?大家咬紧牙关,动足脑筋,又种下了一季庄稼。眼看着庄稼越长越茂盛,人们期待着好收成的时候,乌龙又突然醒来了。它瞪圆喷火的大眼睛,张开血盆大口,狂笑着飞出了山洞。
西樵山山下的村子里,有一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是一个靠打猎为生的神箭手,实在忍受不了乌龙的肆虐,横下一条心,要与乌龙决一死战。他用树枝和兽筋做成大弓,又用石块制造造了三支最锋利最坚硬的箭镞。
这天,乌龙又在山下肆虐翻滚。小伙子忍无可忍,屏住呼吸,瞄准在空中翻滚的乌龙的眼睛,一箭射去。“咯嘣”一下,准确地射中了它的左眼。乌龙感到十分疼痛,怒吼了一声,从云端俯冲下来,呲牙咧嘴想一口吞掉神箭手。神箭手不慌不忙,拉开大弓又是一箭,不偏不倚射中了它的右眼。乌龙惨叫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神箭手没有罢休,瞄准它的脑袋,射出了第三支石箭镞。乌龙疼得浑身痉挛,尾巴拼命一甩,把西樵山的大山头都削平了,变成了一座小山。它绕地翻滚,把山前的平地滚出了一片大湖,这就是鼋湖。鼋湖里的大鼋,原来是乌龙变成的呀……
从此,老百姓过上了安稳的日子。湖岸边的庄稼一年比一年长得好。湖里的鱼虾一年比一年养得肥。湖滩上,长出了大片大片的芦苇,芦苇丛中,有许许多多的野鸡野鸭,生活得自由自在。
哦嘘问:“阿妈,这故事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真有那个射死乌龙的小伙子吗?”
“是啊。这样的小伙子,才是英雄啊!”
“阿妈,我也要做这样的英雄!……”
哦嘘脱口而出。不过,这句话也发自内心。他满腔热血地驾着独木舟去大海,其实不为什么,也正是想试试自己是不是真正的男子汉,能不能成为英雄。
但,离开了西樵山,离开了水,心里不免空荡荡的。
哦嘘饿了,肚子咕咕直叫。肚子一叫,浑身上下就感到没有力气了。
从离开西樵山到现在,他只顾划桨,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月亮不知躲藏到哪里去了。夜幕下的水面灰蒙蒙的,漫无边际。放眼望去,四处影影幢幢,好像藏匿着无数妖魔鬼怪,随时都有可能跳将出来,把人吞噬。可是,令人兴奋的是在绿荫中,能够听到秋虫的鸣叫。“啾啾”、“嚓嚓”、“嘟……嘟……”似乎还有金属发音器般的“铃铃”声。有单声部,也有多声部;有弦乐,也有管乐。没有太多跌宕起伏,但主题很是清晰。它们仅仅用一双薄翼与两条腿的摩擦,在奏响各自的心曲,忽徐忽疾,如怨如慕,却颇具丝竹的神韵。
前面的路还很长很长,也不知道要划上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能看见大海。
哦嘘感到有些孤独,也有些茫然。
独木舟上没有带什么吃的,也不可能带很多。但这并不要紧,依靠一双手,他就能设法喂饱肚皮——下河去抓几条鱼,或者在岸上采集一些野果。心里空落落的,却很难办。
在西樵山,清清亮亮的河里,一年四季总是游动着各种各样的鱼儿。他从懂事起,就和一群半大的孩子脱得光光的下河去捉鱼。他们没有任何捉鱼的工具,全靠一双手,却总是不会空着回家。捉鱼不难,首先是要把水搅混,等鱼儿们四处逃窜了,他们就顺着河边水草往下摸。河里的东西真多,有河蚌、螺狮、螃蟹、虾子、甲鱼、鲶鱼、鲫鱼、黄鳝……说不定也会在岸边的洞里抓到一条滑腻腻的水蛇。哦嘘却不怕蛇,在他看来,蛇跟别的鱼没啥两样。
哦嘘最拿手的是捉昂刺鱼。昂刺鱼通常只有巴掌大,腹部微白,两鳍黄褐,一有风吹草动就扎进水草里。它的两鳃各有一根长刺,要是不小心戳到刺尖上,手指肿起来,好几天都不褪呢。可是哦嘘不怕,他动作轻巧地摸上去,找准位置,一下子就捏住了昂刺鱼的两鳃,任它在手里活泼泼地乱跳。
拿回家,那可是上等的美味呢。
现在,他只能在独木舟上自己犒劳自己。
哦嘘把独木舟靠在了岸边,悄悄跳下河去。毕竟是初秋,河水已有些凉意。他熟练地把双手伸进岸边的草丛里,一边搅动,一边探索。草丛里空荡荡的,好像连一条小毛毛鱼都碰不到。
他很沉得住气,向前趟了几步,继续伸手摸索。
忽然,右手碰到了什么滑溜溜的东西,不由一阵欣喜。还没有回过神来,发觉中指被什么咬住了,隐隐地疼痛。他大叫了一声“哦嘘”,想把那疼痛赶走。谁知,反而被咬得更紧了。他下意识地拎起手,嗬,一只好大的甲鱼!
这甲鱼真大,青黑色的背甲,雪白的圆肚皮,恐怕一只大陶罐都容不下它。脱离了水面的甲鱼,拼命挣扎,嘴巴却仍然死死咬住哦嘘的手指,怎么也不肯松开。
一阵钻心的疼痛,迫使哦嘘只想把甲鱼扔回河里,等它松口时,再猛地把它抓住。谁知,甲鱼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故意跟他较劲,嘴巴越咬越重。
紧急中,哦嘘想起阿爸曾经讲过,甲鱼咬人很厉害,是咬断了指头都不肯轻易松口的。除非要等到星星出来,它才会张开嘴巴。今天下雨刚刚停,哪儿会出星星呢?
他灵机一动,顿时有了办法。随即用左手拔了一根芦苇,让牙齿帮忙,咬下了一截。他瞄准甲鱼的鼻孔,使劲把这截芦苇捅了进去。也怪,甲鱼马上松口了。
鲜血淋漓的手指头终于被解放了。
哦嘘没有轻易地放过甲鱼,一手拎起,狠狠地摔向独木舟。啪的一声,甲鱼被摔得肚皮朝天,青黑色的脑袋缩回了甲壳。但,不多一会,它的四只脚慢慢伸出来,笨拙地把身体翻了过来,脑袋又试探式地往外伸。哦嘘不容它乱动,又一次狠狠地把它扔下。
收拾甲鱼并不难,难的是取火。刚刚下过雨,哪儿去寻找干燥的树枝呢?连半干半湿的都难找。费了好大的劲,眼睛都薰得留下眼泪了,总算用火石在岸边点燃了一堆火。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他在甲鱼身上用泥土涂抹了厚厚的一层,然后把它放到火堆上,慢慢地烤。
火力不旺,烟味倒是很浓,甲鱼烤得很慢。等它渐渐透出诱人的香气时,哦嘘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不过,他很有忍耐力,又翻来覆去地烤了一阵,才开始享用。
他手脚麻利地将涂在外表的泥土揭下,里面露出甲鱼雪白的肚子,冒着袅袅热气。嘿,这样的美味,上哪儿去找呀?
哦嘘很快将甲鱼吃得干干净净。似乎有些意犹未尽,但一阵睡意袭来,也顾不得再顾不得再去捉鱼了。他想,今晚就好好地在岸边睡一觉,待明天早晨,再想办法填饱肚子,然后上路。
他确实累了,乏了,困了。刚才一路划桨,力气用得太猛,一点也不肯歇息,现在停下来,又吃了东西,一双眼皮就很不听话地黏合拢来,怎么也睁不开。划桨的手,也渐渐地麻木了。他的身体却像是生出翅膀,轻盈地飞腾起来。
……哦嘘眯缝眼睛,遮挡住强烈的阳光。他看见,在碧蓝的一望无际的海边,有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正静静地蹲在沙滩上。她的眼睛不知道在看着什么,显得十分专注。
海风迎面吹来,稍微有些凉。那女孩前额下垂的秀发不经意间被撩起,让哦嘘看得很清楚。她的眼睛很黑,睫毛很长,可是在她紧蹙的眉宇间似乎透露出淡淡的忧伤。哦,她究竟是谁?为什么那娇小的身躯会给人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哦嘘从空中飞落而下,无声地来到了女孩身旁。
女孩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仍旧低头凝视着沙滩。哦嘘越是靠近她,越是感觉到她流露的忧伤。就这样,他们默默地蹲在沙滩上,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
终于,哦嘘忍不住开口了:
“你是谁?你蹲在这里做什么?等人吗?”
女孩缓缓地抬起了头:“我在等你到海边来啊。”
“等我?”
“是啊。难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水呀!”
哦嘘的心一震,老天,果真是水!
“水,怎么是你?真的是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惊讶极了,一叠声地问。
水却一言不发,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从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神里,他似乎看到了哀怨,也看到了不甘。哦嘘突然涌起一种心痛的感觉,伸出手想拥抱她。可是,水轻轻一闪,他扑了一个空。
哦嘘心里十分焦急,又赶紧追上前去。哪儿想到,水就像是一个影子,无法触及。他不甘心,继续追赶,水又变成了一条鱼儿,“噗通”一声,就跃到了海里,悄然游动。顷刻间,便在波浪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水!水!……”
哦嘘大声叫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不顾一切地挣扎着,紧随她往海里跳去……
哦嘘突然醒了。他发觉自己原来是做了一场梦。
一钩下弦月正清冷地挂在天上。独木舟孤零零地靠在岸边。草丛里,虫子在低一声高一声地鸣叫。
梦境中的一切让他心里愈发孤单。
他又想起了阿妈。
阿妈曾经说,开天辟地的时候,大地上还没有人类。只有一个叫作女娲的神。在某一天早晨,她从睡梦中醒来,忽然发觉自己一个人实在太孤独,于是用黄土捏成了一个又一个人的模样。捏成的那些人是没有知觉的,这不要紧,她吹一口气,泥人就获得了生命,活蹦乱跳地四处跑。他们是女娲的孩子,与女娲一道过日子,让她的脸上整天充满了阳光。
女娲用黄土捏了好多人。后来,她终于有些厌倦,觉得一个又一个地捏泥人太麻烦了,于是想出了一个办法,牵一根绳子在泥水里舞动,绳子一举,就出来一个人。这样做人很容易,但是,由于女娲捏人没有花多少力气,那些人日后只能平平淡淡、庸庸碌碌地过日子。而女娲亲手捏黄土所造的人,才可以顶天立地……
哦嘘一边听,一边纳罕地问:
“阿妈,那……我是不是女娲用绳子挥出来的呢?”
阿妈说:“不,你是阿妈生出来的。你是阿妈的儿子。”
阿妈不承认哦嘘是女娲的孩子,不管是手捏出来的,还是用绳子挥出来的。她很喜爱哦嘘,阿爸也很喜爱哦嘘。当然还有水,还有水肚子里的孩子……
哦嘘觉得阿妈讲的话一点都不假。他也不相信自己是女娲没费力气做成的。不过,他知道泥土也是生命,就像他做成的贯耳壶一样,闪烁着生命的黑色素。有些泥土可以做成精美的陶器,有些泥土可以长出茂盛的稻谷,有些泥土却永远只是泥土,让人的脚步踩着,让太阳晒着,又让风吹着四处扬起……
哦嘘想让自己成为一件精美的陶器。
他不愿意让这种孤独感延续下去。他大声叫喊,让自己振作起来:
“哦嘘!哦嘘!……”
天色渐渐地透亮了。
青白色的曙光照着河道两岸的芦草,照着孤单的独木舟,照着孤单的哦嘘。四周看不见一个人影,甚至连一只野兽都没有。
天青青,水涟涟,
哦嘘,哦嘘,哦嘘……
我捉鱼,你耕田,
哦嘘,哦嘘,哦嘘……
鸟儿高,鱼儿肥,
哦嘘,哦嘘,哦嘘……
哦嘘站起身,放开嗓子,唱了一首很久没有唱的歌。长长地呼啸一声,重又让独木舟上路。
一切还刚刚开始。
他是坚韧的,默默鼓励着自己,不辞辛劳地前行。每天划着独木舟,起早贪黑往东,一路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心里却没有一丝反悔之意。饿了,他采集野果子、捕捉鱼虾,千方百计地填饱肚子。困了,就在路边睡上一觉。他忘了寂寞,忘了辛苦,也忘了在西樵山的一切。只是觉得这些日子过得很长,比任何时候都长。
歇息下来的时候,他会琢磨自己航行的方向。心想,所有的河水都流入大海,只要顺着东流的河水,百折不饶地向东走,哪怕走几段弯路,也一定能进入大海。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大海,在天和地相接的地方向自己呼唤。这让人心跳加快,脸颊发烫。双臂总是有用不完的力气,即使手掌心磨出了血泡,也根本顾不得。
早晨,他面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奋力划桨。到了夜晚,天空中的北斗星,也能给他指引方向。就这么一天又一天地往前走,遇到过风雨雷电,也曾迷失路径,森林里野兽的嚎叫使他感到势单力薄。偶尔的,他会怀疑自己,就这么傻傻地划着独木舟,独自去看大海,值得吗?难道大海真的要让自己付出全部的智慧和勇气?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世界上的许多事,并不是都有充足的理由,也并不都能作出解释。想当年,父亲也驾了独木舟,去寻找大海。他究竟有没有找到?大海在他的心目中究竟是什么样的?谁也不知道。但他终究是去寻找过了。为了大海,哪怕死,也值得骄傲!显然是因为父亲勇往直前,哦嘘才紧随其后,也悄悄地做了独木舟。
哦嘘没有一丝一毫退却的念头。
他也没有退却的理由。
男子汉绝不能退却。哦嘘暗暗对自己说,除了阿爸,整个西樵山的人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我必须要做第一人。不管遇到什么,都要勇往直前。一定要让水肚子里怀着的孩子,为我感到骄傲!
记得有一天,他和水在鼋湖边的树林里追逐,玩得累了,两人一起坐在岸边的树桩上,水悄悄拿出几根像刀豆一样的绿色荚子,放在了哦嘘的鼻孔边,一定要让他闻闻。哦嘘说:
“这是什么东西呀,能吃吗?”
“不能吃的,是让你闻的。”
哦嘘闻了闻。那荚子散发出一种酸溜溜的特别的气味,随即鼻孔里一阵发痒,再也忍不住了:
“啊嚏!……”
好响亮的一个喷嚏啊。紧接着又是一个,“啊嚏!”差一点儿让他绷断了裤带。
水不由噗哧笑了,笑得前仰后翻。可是,还没有笑罢,“啊……嚏!”她竟然也发出一个声音拖得长长的愈加响亮的喷嚏。
哦嘘笑得抖动肩膀,一头伏在了膝盖上。
“谁让你捉弄人?哈哈,你自己也被捉弄了吧?”
水好不容易才止住喷嚏,说:“这是合欢树的荚子,怎么样,打了喷嚏,感到很舒畅吧?”
哦嘘说:“你让我长知识啦!”
这次驾驶独木舟上路,哦嘘也准备了一把绿色豆荚——合欢树的荚子。此刻,他觉得有些疲乏,于是找出几个荚子,放到鼻孔边闻闻,顿时一阵酸气袭来,他实在忍不住了:
“啊嚏——”
一个喷嚏打得酣畅淋漓,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一天,又是一天。
一夜,又是一夜……
在孤独中逝去的时间,似乎特别漫长。终于,在一个天气格外晴朗的早晨,哦嘘和他的独木舟从从河道里进入了一个宽阔的港口,沿着港口继续向前,又不知走了几天,终于,眼前出现了一片苍苍茫茫、无边无际的水面。
他眯缝眼睛,凝视这从未见过的景色。
难道,这,就是日思暮想的大海?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它的水面是那么开阔,一眼望不到边际。从来没有看见过,完全超出了想象。
哦,大海!这是真正的大海啊!
哦嘘感到有一股难以遏难以遏抑的兴奋在胸中涌动。
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到达目的地,竟他有点不知所措,也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他好不容易才把独木舟靠在一片突兀的礁石边,怔怔地看着陌生的四周。
在哦嘘的脑子里是没有海天一色、浩瀚无垠这些词汇的。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大海的模样。恍然间,他觉得自己像是闯入了一片梦境,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离奇,却又是那么真切。哦嘘无论如何要让自己相信,眼前的这片比鼋湖大了不知道多少倍,根本就望不到边沿的水面,正是朝思暮想了很久很久的大海。自己果真把独木舟驶进了大海。这丝毫也不是梦。
“訇!……”
汹涌地扑向礁岩的海浪,让他一愣。
在他的面前,飞珠溅玉、银涛拍天的海,毕竟跟湖有着很大的不同。放眼看去,海水似乎是在遥远的地方蕴蓄、聚集,沉稳地向前推送,渐渐形成皱折。皱折的深处仿佛涌出一群野马,它们嘶鸣着扬起鬃尾,直冲岛礁,岛礁偏偏挡住它们的去路。于是,波涛轰鸣着,四处迸溅。
汹涌的波涛是难以找到规律的。看,远处有一片雪白的浪涛,正以汹汹然不可阻挡之势排闼而来,奔腾中夹杂呼啸。
这让哦嘘的精神为之一振,全身的每一条肌肉都绷紧了。
哦嘘很想放开喉咙,纵情呼喊。可是,他发觉那点儿声音,在浪涛声中实在太微弱了,连自己都听不清。
蛮力无穷的浪涛直扑脚边的礁岩,訇地溅起万千水珠。他下意识地趋避,左脚却重重地撞在了嶙峋的礁石上。定下神来,浑身上下早已被扑面而至的海水打湿了,膝盖那儿竟渗出了殷红的血丝。
这是大海给他的见面礼呢。
哦嘘的眼睛里不由噙了一层泪水。不过,心里没有痛楚,而是充满了激奋和喜悦。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放纵心情,只有呼喊。于是扬起双臂,运足丹田之气,朝着大海大声喊道:
“哦嘘!哦嘘……”
“哦嘘!哦嘘——”
呼喊声很快被涛声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