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2 / 2)
「黎叔啊,我记得小时候您最疼我了,蜜雪儿也很疼我,你们就像我家人一样,到现在我还经常怀念起那时候的情景。那时好多叔叔伯伯、阿姨阿婶,大家都聚在白河郡的别墅里日夜欢乐着,而我总不想回la的家,想一直和你们在一起。可惜花无长好月无长圆,后来爷爷去坐牢了,许多叔叔伯伯也坐牢了,黎叔你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过。我常常到监狱里陪爷爷说话,他一谈到你和蜜雪儿兴致就来;有时他发脾气我就缠着要他说蜜雪儿的事,他说着说着就开心了。
「爷爷他呀,真的很可怜,孤零零的过了二十年。他最大的心愿是死前能再见到蜜雪儿一面,无奈连这个愿望也落空了。您刚才说的没错,阿武叔叔虽然是他的长子,但他没能耐接下爷爷的重担,如果不是爷爷帮他安排一切他大概也就是个小律师,或者贸易行的小老闆吧?不过他心里或许比较喜欢那样轻松自在的日子也说不定。是吗?叔叔。」
葛进武保持沉默。葛芳芝笑了。
「呵呵,您瞧,他就是这副德性,我不帮忙不行啊!好了,言归正传,咱们刚说到哪……噢,这些文件还是拜託黎叔签一下。您到底是江湖上的超级大哥,教父级的人物,应该很清楚江湖上的做法,如果我不能让您签字又怎么会拿出来呢?呵……」
爸爸直视葛芳芝的双眼,她也毫无畏惧地回视,眼神中没有逞强也没一点霸气,彷彿在餐馆里点菜似的。她的口吻依旧轻松,但听在我耳里却充满恫吓:
「生意归生意,您的企业规模和商场上的影响力的确很难撼动,而这里又是个法治国家,合法生意自然有法律保护,我也无可奈何呀!可江湖上的事却又另作他论了,当合法的手段不管用,咱们甚么事都干得出来,您说是吧?比方说,如果有把枪指在您的头上,您会不会签字呢?」
「你可以试试看。」
「我正想试试呢!」
「fran?ois你疯了吗?这可是黎先生啊,你千万别乱来!」葛进武终于说话了。
「轮不到你拿主意,给我闭嘴竖耳朵。黎叔叔,再考虑一下嘛!看是要爽快的签字让港口扩建计画顺利进行,大家都有好处,还是要在我这寒磣的地方住上一辈子,都听您的。」
我霍然站起,爸爸立刻将我拉回沙发。
「噯唷,年轻人不要那么衝动嘛!让你阿爹考虑一下,乖。」
「没甚么好考虑的,你有种就在这里毙了我。」
爸爸一把将文件扫落到桌下。葛芳芝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甚至没有一丝不悦,依然保持微笑以优雅的姿势蹲在地上捡起文件,再按照顺序叠好。将文件收进公事包后她看了菲尔一眼,菲尔便急忙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再进来时后面跟了一大票人。
葛芳芝对着其中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说:「带黎先生去休息。」接着又对爸爸补充几句:「这事儿不急,先休息几天慢慢考虑。生活起居方面您放心,绝不敢有一些儿怠慢,我亲自为您预备相当舒服的地方,您就当是度假吧!对了,您带来的那十几个保鑣我已经打发了。这帮蠢货办事不力,没保护好黎叔您,我看留着也没啥用处。」
爸爸甚么话也没说,站起来跟着黑西装往外走。我急忙追上去却被一个拉丁裔的壮硕男人按住胸膛,另外两个看起来像军人的平头仔,并排站在门口防止我衝过去。正想挥拳时葛芳芝叫住我:
「少白,别这样,你应该明白在这里打一架没甚么意义。楼下十几个带枪的保鑣都被我摆平了,你两隻拳头就能把你阿爹救出去吗?」
到了这一步我只好强自压抑怒气,尽量保持冷静。对方既然早有预谋,眼下再怎么挣扎也是没用的,只能等到回台湾再想办法。
葛芳芝的语调温柔似水:「唉!初次见面就搞得那么僵,我真是万分抱歉。少白,对不起喏,都怪你阿武叔叔没用,一点小事都办不好我才会出此下策………」她忽然转头对葛进武说:「你还坐在这儿干嘛?等拍照吗?还不赶快去陪黎泰聊天解闷,多劝他几句。真是的,讲一句才会动一下。」
葛进武像洩了气似的,低头匆匆向外走去。临走前我叫住他:「葛先生!」
「嗯?」
「这件事你事先知情吗?」
他的脑袋垂得更低了,一句话不说就消失在门后。
葛进武走的时候菲尔也跟在他后面离开,办公室里剩下我和葛芳芝,还有六个男人。这六人每一个都有着奥运选手般的体格,脸上刚毅的线条说明他们受过严格训练,不是特种部队就是职业杀手之类的狠脚色。
「少白,来嘛,我们聊聊。」
葛芳芝牵着我的手来到落地窗前,观赏窗外的纽约市景。虽然她是这样厉害的人物,但我始终觉得她对我的亲切不是装出来的。
「刚才的事只是做做样子罢了,你别生气。要救你阿爹很容易的,我需要你帮个忙。」
「这是绑架我阿爹勒索我?真他妈的诡异。我们来的路上还聊到会不会有人绑架我勒索他,绑架我比较正常吧?」
「唉,你心里一定恨死我了,可是不这样不行啊!你上次来探望爷爷的时候,听他说了很多往事对不对?」
忽然提到葛老大,有甚么意图呢?姑且听她怎么说。
「正如我刚才和你阿爹聊到的,爷爷这辈子最疼爱的就是你妈妈,蜜雪儿,当他得知蜜雪儿过世的消息整个人都崩溃了。他原本就病得很重,再受到这样的打击,生命的火苗一下子被吹熄,那时我就明白爷爷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我唯一能帮他的就是将蜜雪儿的死因查个水落石出──我知道你也在做相同的事。别这么惊讶,只因为我在台湾有个办事的人,姑且叫他c君吧。这位c君一五一十向我报告了你的行动,包括你为了查明真相不惜去抢朋友的恋人,只是到目前为止你依然无法确定真相为何,是吗?」
这女人真是太厉害了,远在美国居然能派人潜伏在我身边,甚至将我和小海姜珮的事都查清楚,难怪她敢明目张胆向爸爸挑战。
「你查不出真相是因为你忽略了一个人───记得蜜雪儿在疗养院里有个姓方的病友吗?」
她说的是「神棍」方阿姨。
「那个女人,曾经目睹christa半夜来找蜜雪儿说话。christa隔着一扇窗户站在外面,哀戚地诉说自己的怨恨,简直就像恐怖片的情节,吓死人了。那阵子因为蜜雪儿连续几天失眠,姓方的女人为了安抚她,晚上陪她一起睡觉,因此见到了幽灵。」
「幽灵没有见到姓方的?」
「没有,当时她躺在床上吓得不敢动,只有蜜雪儿一个人下床走到窗前。」
「我问过那个女人,她说没见过j。」
「那是你问的方法不对。c君有特别的方式,让人忍不住要说出实话。」
我可以猜想出几种「道上」的逼供手段,无论哪一种方阿姨都吃不消。
「你也知道j──christajiang,中文名字是姜凤仪。她有个独生女儿名叫pennyjiang,姜珮。」
「你确定?」
盘旋在脑海好多日子的疑问,终于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当然葛芳芝说的未必是实话,但至少终于有人给我答案了,心中那股无可奈何的感觉稍微获得缓解。
「百分百确定。事实上她们母女并没有隐藏得太过神秘,姜凤仪甚至还在小城市办过演奏会,还上了当地报纸呢!只是当时大家都以为她死了,因此二十年来没人着手去追查她的下落。其实只要随便查一下就能轻易找到一堆线索,甚至可以循着母女俩这二十年来的足跡一一验证。你如果以后有间工夫可以自己动手查查看,你就会知道这对母女除了改名换姓之外根本没做任何隐藏───这是康有为高明之处。」
「康有为?是康有为将她们母女藏起来?」
「这叫『大隐隐于市』啊,呵!如果他只是安排姜凤仪逃亡,一个怀孕的女人是跑不远的,很多工作不能做,很多地方不能住,还要经常上妇產科报到,怎么跑?再说了,以当时帮会的势力,我爷爷那般神通广大,就算四肢健全没怀孕的人,跑到天涯海角也能把你揪出来。你看,那个penny远远躲到台湾,我们不找则已,要找的话一个月工夫就找到她了。所以康有为不打算将她藏起来,只需要弄个焦尸,让大家以为j死于大火之中;既然没人找她,自然就不必躲了。」
「为甚么康有为要违抗葛老大的命令,放姜凤仪一条生路?」
「这就难说了。我猜想大概是爱情吧?他或许在监视姜凤仪的过程中不小心爱上了她,不忍心让她死于非命;又或者他想保存你阿爹的骨肉,毕竟他们是好兄弟,这也可能。总之呢,爷爷知道这件事之后对康有为的背叛非常愤怒,要我赶快宰了这廝。不过想对付康有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即使他已经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弄不好被他找上门来就祸事了。你不知道这人有多恐怖。
「说到这儿,你应该明白蜜雪儿是怎么死的。姜珮离开美国固然是因为惹到不该惹的人,但地球这么大却偏偏躲到台湾?如果她的目的是寻根,找你阿爹认祖归宗那还说得过去,但她去了台湾三年始终没找你阿爹认亲,这是为甚么呢?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想伺机报仇。剩下的我就不多说了。」
和我的猜想完全相符。但我会这么猜想也是相当合理的,很容易「猜到」我会这么想。如果葛芳芝是故意顺着我的猜测编造这番说词,好让我将猜想当作事实加以接受……她的目的又是甚么呢?故意让我把姜珮当作杀母仇人有甚么好处?我凝视着她的双眼,很想看出这番话究竟有几分真实,但我看不出。或者说,她的话怎么听都像是真的。
「姜珮到疗养院扮鬼刺激我妈妈,这件事真的可以确定吗?」
「c君拿出好几张容貌相似的女人相片要那个姓方的指认,结果对方一下子就指出那个鬼魂。」
「她指出姜凤仪的照片?」
「不,他用的是pennyjiang的照片。」
错不了了。心中的怒火节节升高,都能感觉到自己胸膛正在发烫。想起那天离开uni的时候她在路旁紧紧抱住我,脸颊贴在我的胸膛让我瞬间感受到一阵剧烈的爱情──她害死了我妈妈竟然还能这样面对我?明知自己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却毫不介意地和我交往、上床,在那两週之间和我性交上百次──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里真的有灵魂吗?
「很生气,对不?那么你可以体会爷爷的心情了。在他陷入昏迷之前给了我一道绝对命令,就是绝对要执行的命令。他要我杀了姜珮为蜜雪儿报仇,再杀了康有为这个叛徒,而且他希望你能参加这个行动。
「站在我私人的立场,也十分赞成杀掉姜珮这个孽种──抱歉,请原谅我用这么刻薄的词。当年啊,你也听过christa的钢琴唷,那种夺人心魄的魔音,好可怕,听过之后彷彿在心中连续下一整年的雨!彷彿全世界长满了枯萎的花!让人万念俱灰。你当时还在妈妈的肚子里,我已经七岁了,到现在每个音符都还记的一清二楚,无论做怎样的噩梦总以那曲子当背景。christa就是这么邪恶的女人,她假装同我好,同蜜雪儿好,口蜜腹剑!若不是我当时年纪太小一定会亲手杀了那个女人!
「christa害人不成,二十年后她女儿接着干,手法一样的邪恶,蜜雪儿终究还是被她们害死了。爷爷说,他没为蜜雪儿报仇前死不瞑目啊!在陷入昏迷的前一天,他亲自给你写了封信,有收到吗?」
「收到了。」
「他原本打算等你来的时候,亲口将我刚才那番话说给你听,可惜你来晚了。」
葛芳芝移步到那六人的面前,说道:「要杀一个小姜珮易如反掌,但是对付康有为没有像样的准备是不可能的。而且除了康有为之外还必须对付一帮人。你有听过tiothy“ldblood”kowski这个人吗?」
「没听过。」其实昨晚有听爸爸交代陈焕民,要他处理「明考斯基」的事,没想到再次听到这个名字。
「这人在中西部很有名气,专门帮人追债,甚至追到外国。姜珮在几年前曾经讹诈过一些人,那些损失惨重的傢伙联合起来,委託明考斯基帮忙追债。他也算有点本事,居然追到了台湾,万一姜珮落在他手里就不好办了。为了逼她交钱,明考斯基绝对要保住她的命,而姜珮怕自己把钱交出去会被杀掉,因此也绝对不会交出钱。这么一来,明考斯基反而变成她的保护伞。」
「所以也必须摆平那个明考斯基?」
「是的。这六个都是前特种部队的菁英战士,前两年还去过波斯湾打仗,目前是职业佣兵。有他们出马,就是十个康有为、一百个明考斯基都照样摆平。你跟着他们行动,如果可以的话就让你亲自处决姜珮,为蜜雪儿报仇。」
「…………」
「黎少白!」葛芳芝猛然回头,揪住我的衣领怒目而视,之前亲切温柔的态度就像上辈子的事一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不替自己的母亲报仇,还算人吗?你自己想想这辈子为蜜雪儿做过甚么?尽过甚么孝道?如今她被人害死了,你竟然迷恋美色不愿意为她报仇,简直畜生不如!爷爷和你一见如故,郑重交代一定要帮你完成这件事,否则死掉都不安心,想不到你………你这混蛋还在犹豫甚么!」
话头中断的同时她松开我的衣领,下个瞬间又恢復了温柔端庄的神态,简直像川剧的变脸似的。
「对不起对不起,姊姊不该对你说这么过分的话,真是太差劲了。我想,你只是没做过这种事,感觉很不自在是吗?毕竟杀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晓得,多练习几次就好了。不需要太过担心,他们都是这方面的专家,行动前你先待在基地里训练一週,满好玩的唷!我以前也去受训过。对了,你在台湾服过兵役吧?军中应该也教过一些基本的战斗技巧,会不会用枪?」
她轻轻挥手,那个拉丁壮汉立刻走到我面前,从腰际拔出一把发亮的贝瑞塔9手枪。他握着枪管,以枪柄递向我,我接下手枪迅速检查检查弹匣、拉动枪机上膛。这是美军最新的制式武器,六个男人虽然身上的休间服各不相同,但脚下穿的全都是陆战队的制式战靴,他们甚至有自己的训练基地。这些人真的是「退役」军人吗?
「少白,姊姊是真心为你打算的,不要怀疑我好吗?暂时扣留你阿爹也是不希望他阻挠这件事。他曾经深爱过christa,万一让他知道两人之间还留下一个女儿,绝对会保护她的。你知道,在台湾只要是黎泰想保护的人,就连上帝也杀不了。」
还真是苦心孤诣啊。按照她的逻辑,爸爸的确很可能阻止我报仇。记得昨晚他特地强调要我离姜珮远一点,还要陈焕民自己「动手」处理明考斯基,看样子他甚么都知道。这个可恨的男人!妈妈生前受尽了委屈,死后他居然还庇护杀人凶手,在他心目中那个j比妈妈重要多了,二十年前是这样,二十年后依然不变。
「如果真是这样,妈妈等于是被阿爹杀死的!」我握紧了手枪,拇指推开保险。
「你也别怨恨你阿爹,他把对christa的爱投射到penny身上是很自然的───忽然得知心爱的人并没有死于那场大火,还为他生下一个女儿,他该有多开心?可是这二十年来他没有尽到一天父亲的责任,任由母女俩漂泊受苦,想要好好补偿的心情是很容易理解的。而所谓补偿,可大可小,往大的一边想去,黎家未来的继承人说不定不是你黎少白,而是『黎珮』。」
渐渐有些端倪了。虽然不是很懂这方面的事,但试着站在葛芳芝的立场想,黎家未来的主事者是这个成天只会泡妞的紈裤子弟好呢?还是让一个十几岁就能把许多富商玩弄在掌心,甚至控制流氓大玩绑架勒赎的女魔头来得好?即使像我这样的「外行人」也猜得到。
我想,葛然是真心想为妈妈报仇的,而眼前这位「新的葛老大」恐怕比葛然更深沉、更有野心,她心中的蓝图究竟是甚么模样?想像着如果有一天两家开战,两边的主事者都是城府极深、比男人强过百倍的女人……
无论绕了多大一圈,我终究没忘记爸爸还在对方的手里,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悄悄关上保险,将手枪交还给拉丁男人。葛芳芝招手要其他人过来。
六个人在我面前一字排开,弯着腰用彆扭的国语说道:「愿听黎先生差遣!」
葛芳芝笑得开怀,白皙的脸颊因兴奋而泛红。
一週后,葛然死了,我也结束了突击训练,带着六名杀手回到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