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救(1 / 2)
宋雪英在悬崖下醒来,面前站着一个满脸褶皱的老者,身边盘绕着一条黑褐巨蟒。
老者问他为何落崖,说他资质极好,愿收他为徒,宋雪英无心回应,盘在老者身边的巨蟒窜到他面前,用黄浊的竖瞳盯住他的双眼,接着老者像是知晓了他遭受的苦难,笑称他总是和家人阴阳两隔,还是“离”更适合他。
“你若拜本座为师,本座可替你抹除那些蝼蚁。”老者阴翳的目光如同盯上了猎物的毒蛇,“你若不愿,也得看逃不逃得了。”
压下眼中怒意,宋雪英暗自握紧双拳。
梦及此处,画面开始模糊,桀无千的笑声渐渐远去,心底的愤怒也逐渐消退。
在他面前,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通往远处的非彼间的黄土路。
昏黄的尽头处,有三人面带慈爱,眉眼含笑地看着他。
“姥姥,娘亲,爹爹……”
宋雪英惊讶地看着他们,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他想跑进他们怀里,再也不和他们分离。
跑了几步,他突然停下,回头望向黑茫茫的身后,那里什么都没有,可他总觉得在那之中,还有谁在等他,是让他放不下的存在。
他犹豫着,站在远处的三人对他摆了摆手,像在示意他不要过去。
宋雪英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脑子里却有声音传来,三道和记忆里一样温暖柔和的声音在说:
“回去吧,你还不能来这。”
“别再往前走了,还有人需要你。”
“雪英,我们会在远方一直陪着你。”
黄路与黑暗如潮水般褪去,宋雪英猛然从泥下挣出。
咳出口中的泥水,他捂住眼,又梦见过去的事了,但最后的梦似乎跟以往的不太一样,他们关切的话语仿佛就在耳旁。
忍住积蓄在眼里的泪水,他不再去细想,踉跄几下站起身,往前面那堆隆起的泥土走去。
泥沙崩塌下来的时候,他本能地将季天与护住,现在季天与没在他身边,应该也不会离他太远。
和那时候一样,他跪在地上,与冷漠的黄土争夺他如今仅存的在意的人。
从土里露出的那只手低垂着,冰凉如雨水,几乎没有生命的温度,但那微弱跳动的脉搏在告诉他,这一次,他找到了。
他将季天与挖出,清除他鼻中的泥沙,抱着他往山下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的雷鸣渐停渐歇,云层中透出皎洁的月光,寂静的林间飞出一个圆形的黑影,宋雪英本能地让开。
月光下,一个纸糊的鞠球滚到他脚边。
有人踩着枝叶走进,一位扎着羊角髻约莫七八岁大的女童好奇地看着他。
这林间深处居然有人家,宋雪英把鞠球轻轻踢回给她,轻声道:“我们在林间迷了路,可否带我们去你那借住一晚?”
女童眨眨她的大眼睛,一声不吭地转身跑走,跑出一段路后回头看他,似乎在让他跟上去。
宋雪英跟着她,穿过层层林叶,一间亮着烛光的木屋坐落在林木之间。
屋外用篱笆围了一个院落,篱笆的一角种了颗半探出来的果树,树下有个缓缓摆动的秋千。
木屋的门被推开,从中走出一个女人,看见女童回来招呼她进屋,随后注意到站在院外的宋雪英。
宋雪英向她说明来意,希望她能让他们借住一晚,如果可以,他还想借用一下药箱救他怀里的人。
女人扫过满身污泥的他,在他怀中面如死灰的季天与上停留了会,没有多问什么,转而看向他们身边。
宋雪英侧头,一个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女童扑进男人怀里喊了声爹爹,女人让他先陪女童在院中玩会,领着宋雪英进了屋。
有了烛光的照亮,季天与的伤口清晰地显露出来,十几根每根约有两指宽的尖刺穿破衣物,没入他的腹中,要是再往上些,还可能刺中心脏。
床上的人面无血色,宋雪英小心地将季天与身上浸满鲜血,残破不堪的衣物撕去,手却止不住地颤栗。
好在女人见多识广,只在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时微微蹙了蹙眉,她看出宋雪英心神不宁,安抚式地让他去外面打一盆温水进来。
从桌上取了把剪子,女人沿着周边剪开粘在季天与伤口上的布料。
将心底不断冒出的不好的念头压下,宋雪英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从季天与身上移开视线。
出到院内,男人正陪女童在树下荡秋千,宋雪英看了看院内,没有发现水井,便向男人询问。
男人略一迟疑,走进一间空旷的灶房,带上门,不久后抱了个木盆走出。
盆内水汽袅袅,盆边挂了条干净的布帕。
宋雪英谢过,抱着木盆经过灶房时,匆匆往里瞥了一眼,未见半点火光。
他将水放在一旁的矮凳上,拧干布帕,女人伸出手示意让她来,递给她的时候,宋雪英无意间碰到她的指尖,温度比深冬的雪还要冰凉。
宋雪英愣了一下,注意力又很快放回季天与的伤处上。
周边的布料被清理干净,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而伤口周围不知为何有一层淡淡的焦黑,就像是被烧出来的一样。
这让他想起在藏阴山上,那道与他擦肩而过,没入季天与腹部的细雷。
女人也注意到了这点,用布帕轻轻地擦过,“血似乎被止住了,如此只需将里面的东西取出即可。”她将伤口附近的污秽清去,盆中的水渐渐变红。
等她把最后一根深入血肉的根刺取出,月亮已越过屋檐。
门从外面推开,理应是就寝的时辰,站在门后的女童眼里毫无困意。
她往房内探了探头,女人停下手中的针,让她先在外面等等,她待会再陪她玩。
女童似乎知道娘亲在忙,听话地被男人牵走了。
宋雪英以为是他们占了她的床,女人让他不要在意,过了今晚他们一家就会离开,一年才会回来一次。
之后他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木屋内的东西也可以使用,因为他们用不上了。
手中的针稳健地缝合着伤口,女人话渐渐多了起来。住在离藏阴山只有一个山头的他们,自然察觉到了藏阴山那边的动静。
山体崩塌,藏在其中的污浊之气势必会泄出,这里离藏阴山不远,定会受到影响,她告诉宋雪英等床上的人好些了,他们也不可久待。
最后一道伤口缝上,不等宋雪英向她道谢,女人收起针线道:“救人乃功德一件,也算助己,无需在意。”
她让宋雪英从桌上的木匣里取出一盒膏药,告诉他再过一两个时辰就可以给季天与涂上。
离开前她叮嘱道,山下有一条长河,他们离开时尽量远离河岸,因为河中有吞食行人的怪鱼。
说起这些的时候,女人平静的神色略有波动,似乎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
宋雪英将她的话记下,探了探季天与的额头,有些微凉但没有起热,宋雪英给他擦额上的去薄汗,等时辰到了,再将膏药细细抹到伤处。
做完这一切,他在床边蹲下,沉睡中的季天与呼吸绵长,胸口缓缓起伏。
紧悬的心跟着落下,这会他才感到四肢像灌了铁一样沉,被万俟行伤到的地方也在隐隐作痛。
疲惫和伤痛席卷而至,他无力再处理伤口,伏在床边就这样睡去。
因记挂季天与的伤情,这觉睡得不怎么安稳,第二次醒来时天刚放亮。
清晨的凉气吹进门缝,宋雪英把季天与身上的薄被往上拉了拉。
屋外十分安静,院子里没有昨晚那一家三口的身影,凳子上放了两套墨绿色衣裳,衣服的叠痕很深,像是放了许久。
宋雪英出去寻了一圈,没见着人,便知晓他们已经离开了,这些是特地留给他们的。
他在心底道过谢,回了床边,季天与睡得很沉,唇色总算不似先前苍白,但也没什么血色,等人醒了还是要弄些什么补回去才好,想着想着他眼皮发沉,又有了睡意。
这次睡了很久,一些几乎快遗忘的片段断断续续地重现在脑海,记得在某段时间里,他总能感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视线,回头看去又什么都没有。
他把这事告诉姥姥,姥姥拿了艾草烧在院内,又挂了些在门上,可他依旧能感受到那道视线。
虽说他平日里喜欢听异闻杂谈,若不是真真实实地出现在面前,他也是不怎么信的。
渐渐地,他习惯并忘了那道视线的存在,连它什么时候消失的都不知道。
在还没忘记的时候,一次下山他又有所觉,他大着胆子回过头,问道:“你到底是谁?”
“碰”地一声响,宋雪英从梦中惊醒,转向声音的源头,对上了季天与略显尴尬的视线。
将近傍晚,季天与醒了过来,油灯未点的房内昏黑幽暗,他差点以为自己到了阴间,但腹部的不适在提醒他,他还活着。
从床上撑起身子,盖着的薄被滑下,露出大大小小被缝好的伤口,他记得蛇藤向少年冲来的瞬间,他不想让少年受伤,便忘了自己是凡人之躯,本能地挡了上去。
仿佛将要永久沉睡之前,他听到了少年的声音,“宋雪英。”看着趴在床边熟睡的人,季天与轻轻念了一遍。
既然他还能醒来,就说明他们从桀无千手下逃了出来,他们能活着离开,期间一定发生了许多事。
他在陌生的房内打量一圈,看见了放在凳子上的衣物,他不想吵醒神色疲倦的宋雪英,手臂一点点挪着身子下床。
脚好不容易沾到地面,刚迈出一步,就双腿无力地跌坐在地,还带倒了凳子,从未怎么生过病的他,都忘了自己现在不便走动。
被惊醒的宋雪英顿时困意消散,连忙将跑到地上的人扶到床上。
见人还是被他吵醒了,等宋雪英点燃桌上的油灯,季天与指了指地上的衣物解释道:“我只是想拿一下衣裳。”
他那被藤蔓刺破又染上血的衣物被宋雪英拿去丢了,下身只穿了条亵裤。
宋雪英捡起衣物抖了抖放回凳上,拿过一件外衣帮他套上,他身上还有伤,不方便穿衣。
“抱歉……”宋雪英突然道。
“何出此言?”季天与套上外衣,发现这衣服十分宽大,不像是他们这个年纪穿的,正好不会挨着伤口。
“要不是因为我,”宋雪英看着他腹上的伤,“你也不会伤得这么重……”
听到这番莫名的话,季天与系好外衣反驳道:“我是被万俟行抓来,你放了我,但我自己留了下来,本就与你无关。何况如果不是你,我早被放干了血,哪里活得到现在。”
“而且你不也没有丢下我离开吗?”他在最后拦下了巨蟒,给他创造了逃离的机会。
“所以,这说不定是我同你的缘分。”季天与精神尚未恢复,面容有几分憔悴,神情却那么笃定,笃定到宋雪英不自觉地跟着信了。
或许真是如此。
初见时他就有种似曾相识之感,那时他因讶异和无措还没回答他的话,幸好他还有机会重新告诉他:“宋雪英,我的名字是宋雪英。”桀无千给他的称呼,他从未承认过。
“我知道。”季天与笑道,“那个时候我听到了,还在想你说得也太迟了。”
宋雪英略一意外。
两人相视笑了。
季天与放松下来,往身后的木墙靠去,但他忘了自己还是个伤患,扯到腹上未痊愈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宋雪英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拿过薄被堆在他身后,让他靠着。
滴水未进的肚子适时地叫了出来,被季天与不太好意思地捂上。
“你……感觉怎样?能否进食?”宋雪英忽然想到他被抓的这些天没怎么进食过。
“好像伤得也没这么重?”季天与感受了下,身体里没什么感觉,就是外面的伤口比较严重,扯到了还是有些疼的。
“那在这等会,我去找些吃的。”没给他叫住的机会,宋雪英径直出了房门。
“……”还有许多问题想问的季天与,只得乖乖躺回床上,视线在房间内游走了一圈,落在房梁上。
他被万俟行绑来到现在,也有一段时日了,他的双亲应该发现他失踪了,不知是否会因此担忧。
可再怎么想回去,也得先知道这里到底是哪,至离火城又有多远才行。而且他还好奇宋雪英是怎么带他逃出来的,万俟行和他师傅又去哪了。
季天与漫无目的地想着,正觉得宋雪英去得有些久了,就看到他推开门端着碗进来。
碗中散发着勾人食欲的米香,陈旧的大米被煮成香软的米粥,热腾腾的米粒上覆着一层切得及细的肉沫。
宋雪英去捡要烧的柴火的时候,在不远处找到了一条因雨水漫涨的小溪,溪面有银鱼蹦出,正愁没什么可弄的,他便抓了几条带回去。
把碗放到桌上,他拉起从被褥上撑起身,结果腹部不能用力又倒回去的季天与。
季天与在床边坐好,本就觉得饿的肚子,在闻到那阵醇厚的米香时叫得更欢了。
他接过冒着热气的米粥,发现宋雪英只端了一碗来,没有立即动勺,看着他问道:“你的呢?怎么不端来一起吃。”
宋雪英想说他并不怎么饿,但不知道是不是柔黄的烛光太暖,把被热气熏染了眉眼,捧着碗等他的季天与照得太过温馨,他心中一动,突然什么都不想说,去灶房端来自己那一碗,在季天与面前坐下。
季天与满意地看到他动勺,自己也跟着开动。
在季家,每当这时候季父都会问起他和幼弟在书院里的事,只要季水成说了什么有趣的,接下来便没他的事了。
他坐在热热闹闹的饭桌上,却无端升起格格不入之感。
而现在,明明和宋雪英相识不久,明明两人没说过多少的话,席间更是只有勺子碰到碗沿发出的撞击声和粥太烫的吹气声。
季天与竟莫名觉得,这样也就够了。
两人吃完,宋雪英收拾好碗勺,深夜将至,他们都睡了太久,一时没什么困意。
季天与躺在床上往里靠了靠,拍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宋雪英也躺下。
宋雪英目测了下,确定不会挤到他的伤,才脱了沾血的外衣上床。
两人肩并着肩躺在床上。
季天与问起在他失去意识的期间发生了什么,宋雪英告诉他,当桀无千拿出避雷珠的时候,就如传说中的一样,靁牛前来寻仇,加之桀无千被其术法反噬又遭天谴,才给了他们逃离的机会。
桀无千被天雷当头一劈,想是必死无疑。而万俟行,宋雪英走的时候他还活着,许是桀无千念着那点师徒情分,到底没有杀他。
但万俟行活着,迟早会生事端,宋雪英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只知道他厌恶人身,又不肯安安分分地修行,总想弄出点事来。
如今他们已经没了这可笑的同门关系,还是不要再遇见的好。
至于季家那,万俟行和桀无千的阴谋已败,季家亦无可用之处,想来万俟行也不会再做无用之事。
一直听到被这户人家所助,季天与微微撑起上身,问道:“那他们所在何处?我应该当面谢过他们才是。”
“今日一早,他们就离开了。”宋雪英把他轻按回枕上,“说是一年只回一次。”
“一年一次?”季天与奇道,怪不得他发现这屋里的东西都十分陈旧,不像是平日里有摆弄过的痕迹。
“嗯,其实我在想,他们或许不是寻常人家。”女人手上不似常人的温度和灶房内腐朽的柴禾都让他有所怀疑,但在他们身上,又没有像藏阴山上的阴气和怨气。
他将这些说给季天与,季天与短暂地想了想,觉得这户人家不出意外就是鬼魂了。
宋雪英问他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许久前我遇过。”灯火照亮了房梁的暗处,季天与陷入回忆,“不像他们那样,而是实实在在见不着的鬼。我问它是谁,无人应我,但放在桌上的笔自己动了。”说着他突然停住,偏头对宋雪英道,“说来也巧,它在纸上写下的字与你的姓一样,都是‘宋’。”
这世上同姓的人很多,两人未有多想。
“之后我翻阅鬼魅之类的书籍,想找到让它现身的方法。后来知晓,因前世的经历与福报不同,鬼也有很多种。有的鬼能托梦,有的本就心善,死后就算变成鬼魂也少有怨气缠身,再经过一番修炼,就可维持形体,乍一看也分不出是人是鬼。”
“何况还是一年一回。”季天与没有说下去,他相信宋雪英已经想到了。
“昨日正好是中元,中元……托梦……”宋雪英恍然道,这一天经历了太多的事,他居然把这给忘了。
听闻七月半,鬼门开,没有去处的孤魂野鬼会在外飘荡,有些则会回到亲人身边探望。
那昨日,他被泥沙掩埋的时候,不让他踏上那条黄土路的他们,会不会也不是梦?
“没错,就是中元……雪英?”宋雪英说完那句话就静了下来,季天与奇怪地往旁边侧头,宋雪英直愣愣地盯着上空,眼尾流下一滴泪。
刚才还好好的人居然哭了,季天与想不通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他挪过脑袋,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怎么了?”
“无事,我只是……忆起了以前的事。”宋雪英用手遮住眼,抹去眼角的泪,袖子一抬,熄去了此刻会让他无所遁形的油灯,“你伤还未好,还是早些休息。”
季天与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挨着的不断颤抖的肩膀昭示着他极力想要隐忍的情绪。
季天与沉默了一会,在黑暗中侧起身,按住他想转过去的肩膀,轻声道:“想哭,那便哭。人的心太小,承受不住那么多。”
按在肩膀上的手被抓住,却迟迟未被推开,手下的身体在细微地颤动。
熹微的晨光接替月色洒进屋内。
手臂上传来轻微的凉意,宋雪英眼帘微启,季天与坐在床上,拉过他受伤的手臂在那看。
昨夜宋雪英在溪边的时候草草清洗过,他伤口愈合得一向比较快,便忘了上药,现在手臂上清凉的触感,应是季天与给他敷过药了。
“醒了?”季天与见人醒来,松了那只手,帮他把袖子拉下,“我发现那药还挺有用,你看,我身上是不是好多了。”他解开外衣,那些被一针针缝上的地方,昨日还微微发红,今日都淡了下去,想必不出半个月便会好全。
恢复得如此之快,宋雪英觉得有用的不是那盒膏药,而是季天与本身有特殊之处,毕竟若是寻常之人,也不会被桀无千盯上。
这些也只是他的猜测,他并未说出口,坐起身从桌边拿过开着的膏药,笑了笑,“那便再抹些。”
他声音带着点鼻音,眼角的红还未消散,面上的笑却是发自内心的纯粹。
季天与见他心情变好,不由跟着愉悦,任由他帮自己上药。
十天半个月的日子很快过去,季天与早就躺不住了,伤口刚不疼的时候,他就想下床和宋雪英一起探探出山的路径,结果被宋雪英不赞同地制止了,只让他在院内走动。
而现在,他拍拍光洁的腹部,“可算是好了,再这样躺下去人都要僵了。”
宋雪英仔细看了看,那晚女人不知用的什么线,要不是缝过伤口时沾上了血,他还真看不出它的存在。
伤好时缝线也仿佛被吸进了体内,曾经布满血洞的腹部如今看不到一丝伤痕。
“走,我们回离火城。”季天与穿戴整齐,眉间难掩勃勃兴致。
“好。”宋雪英眉眼一弯,应道。
至于季天与到家后,他该何去何从,他暂时不愿去想。
离开前,两人把生活过的痕迹都清理了,空寂山谷中的木屋,就像从未有人停留过,散发着寂寥与沉静。
徐风吹过,院角处那株点满绿叶的柿子树沙沙晃动,扎在绿荫下的秋千轻轻摇摆,两人停下,对着院落略一致意,朝着远方山色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周围的景色都别无二致,看着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紧密环绕的高大林木,季天与确定,他们是迷路了。
他自幼在植被甚少的离火城长大,很难见到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林木,更何况身入其中。
虽然知道可以根据太阳的方向辨位,但周围的树干极高,表面也极为光整,只有在快到顶端时才冒出一层又一层遮挡阳光的枝叶,完全找不着方向在哪。
宋雪英仰头看了看层层树冠,他虽自小生活在山村中,可走的都是村里人踩出来的路,偏僻的地方家里人是不会让他去的。
两人就这么无言地对着树影婆娑的林空望了一阵。
“看来回去也不是这么容易。”季天与感慨一声,面上无半点慌急之色,他都经历过一次生死,与之相比,迷路也不算什么大事。
清风拂面,季天与闭起眼,正想感受一下与离火城的燥热截然不同的凉意,忽听宋雪英道:“附近似是有溪水。”
被柔风吹得泛起倦意的季天与,顿时来了精神,“在哪?我们快过去。”养伤的这段时间,为了避免伤口沾到水,他一直没沐浴过,好些的时候不好意思让宋雪英帮他,便自己擦了身,总觉得没有沐浴来得干爽。
宋雪英闭上眼,顺着参杂在风中的水汽感受了会,看向林木更加密集的一处,“在那。”
“走!”季天与毫不迟疑地快步往前,不问缘由,不带怀疑。宋雪英微愣,唇边弯起自己都没察觉的弧度,跟在季天与身后。
越往里走,杂草越盛。未见溪流,已有溪水拍过岸沿,越下山阶的潺潺流水声。
拨开面前的杂草,两岸横空突出的岩石下,一条清丽澄澈的山涧溪流映入眼帘。
溪流清可见底,碧绿如翡。
水绿则深,季天与选了个水浅的岸边蹲下,掬起一捧溪水,沁凉透澈,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捧起水,浅浅尝了一口。
山风吹得林叶簌簌作响,除了涓涓水流,四周一片寂静,仿佛这里的活物只有他们二人。
宋雪英听见声响回头,岸边的岩石上放着衣物,季天与已经下水了。
寻了个离他不远的岸边,宋雪英也坐了下来。
季天与站在及肩的溪水中,从头到尾好好地擦洗了一番,觉得自己算是磨蹭了,正打算回岸上,结果宋雪英还穿戴整齐地坐在岸边,只卷起了裤脚踩在水中,弯着身细细揉搓着发丝。
他算是知道宋雪英那头顺滑细腻的青丝是怎么来的了。
之前在木屋的时候,夜间两人躺在床上闲谈,他有时会无意地绕起宋雪英的发丝把玩,宋雪英也从最开始的略带疑惑,到后来随他把弄。
身上滴着溪水,季天与随手套上衣物,三两步走到溪边,跨过浅水,蹲在宋雪英面前的一块溪石上,伸出双手,“来,我帮你。”
“不必,我自己……”
“无妨。我养伤的时候,你不也帮我洗过。”
宋雪英刚要再说,季天与往前挪了一步,挽过他垂落的长发,浇起溪水打上,手指穿过发间,学着他一缕缕地从发根揉搓到发尾。
季天与看起来乐在其中,不像觉得麻烦的样子,宋雪英便顺着他的动作,低下头。
季天与也是第一次给人洗发,并且不是像在家中因着“兄长”身份的照顾心理,而是完全出于本意,因此心情愉悦,手上格外认真。
揉搓在宋雪英发上的手不疾不徐,力道轻柔又仔细,自从家人离世,他许久未有这样的感觉了,不免又往季天与那边靠了靠。
看着默默把脑袋往这边凑的人,季天与勾起唇角,难得见到宋雪英这样的一面,他忽然想到,“雪英,我还不曾知晓你的年岁。”
太久没记过时间,宋雪英在心中算了算才道:“今年应是十三,冬至过后就满十四。”
“当真?”季天与诧异道,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宋雪英还在想他为何吃惊,就听头上的声音道:“我与你同岁,就连生辰也在那日。”
他们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这下别说季天与,宋雪英也有些意外。
世上与自己三同的人虽说不会没有,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遇上的,何况他们还一起经历了那么多,这可真是难得的缘分。
两位少年都为这意外的发现感到欣喜,季天与甚至都在想两人一起的生辰要怎么过了。
但他们现在还身处陌生古怪的寂林,不敢停留太久。
两人清理完休整了一会,沿着溪边继续赶路,水往低处流,应该能带他们走到山脚。
约莫下了一两个山坡,周围的景色依旧没什么变化,季天与忽地皱了皱鼻,宋雪英也闻到空中传来一阵,像是死了许久的鱼虾发酵而成的腥臭味。
继续走了一段路,两人寻到了气味的源头。
前面低洼的地势里,顺流而下的溪水,像是堵滞了般,清水变浊,溢满溪边草地,连同水面上翻着白肚,腐烂了不知道有多久的死鱼,形成一滩黑黢黢的臭水滩。
这里离他们先前休整的地方不过几里,清澈透亮的溪水就成了污黑恶臭的死水,但这周围看着没有什么变化,除了莫名变质的流水。
一想到看起来澄净的流水可能本身就有问题,而他还饮过,季天与蹙起眉,表情似在忍耐,忍了又忍,最终忍不住跑到一旁,扶着树干干呕几声。
如今正是炎热的夏季,腐烂的气味被密林封闭,十分浓郁,宋雪英以为他是被熏到了,忙掏出从换下的衣物上扯来的布帕,让他掩住口鼻。
季天与摆摆手,稍微缓过来才接过。但愿是他想多了,不然,他们还用它沐浴过……
季天与把宽大的布帕扯成两半,让宋雪英也蒙上,两人一起靠近水边查看。
忽略那些漂浮在水面上腐烂发黑的鱼尸,底下那滩黑水似乎另有玄机。
凑近了看,黑水表面还留有层淡淡的清水,而让水流发黑的,是在那层清水下滚动漫延的黑雾。
宋雪英捡起一根带有绿叶的树枝探入水中,再拿出来时,绿叶仿佛被侵蚀般发黑蜷曲。
“水中有妖息。”枝叶上散发出来的污浊的气息和魔瘴一样令人不喜。
叶面上覆了一层淡淡的黑雾,季天与按耐住想伸手触碰的好奇,思忖道:“莫非流水变黑,是妖的缘故。”若是这样,就能说明流水本身没有问题,他顿觉胃中好受不少。
只是从这望去,水滩往下的溪流都呈黑色,想来妖气是从下游漫延而上,这意味着再往下走可能会遇到麻烦。
“妖息尚只存于水中,还未影响到岸上,大抵是水中的妖怪。”将树枝放回水滩,宋雪英看向周边葱郁的林木道。
若是这样那便好办。
两人绕过黑水滩,在岸上与溪流隔得远远地行走。
难闻的腥臭味远去,两人解下蒙在脸上的布帕。
不知不觉间,围绕在两旁的荫绿褪去,化成稀稀落落的枯黄,被阻挡的视野逐渐开阔。
没有了树影的遮挡,在黄昏下悠然前行的两人,被镀上了一层落日余晖。
季天与仰起头,吸了一口凉风,呼出肺中残留的腥味,转头瞥见宋雪英头上落了几片枯叶,跟着他边走边晃,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帮他拂去。
宋雪英没留意他的动作,而是看着前方,眼底浮现几分凝重,季天与随他的目光看去。
远方橙红的天际下,被夕阳斜照的岸边,出现了一条平坦宽阔的河流。
长河沉黑如墨,墨黑的水面连夕光都给吞噬,如同一条染了夜色的绸缎,紧紧地缠绕在山脚。
“那只妖难道就藏在这河里。”季天与抬手挡住略微刺眼的夕阳,眼前这怪异的河流,也就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宋雪英稍稍点头,他还记得女人叮嘱他的话,有怪鱼的河,应该就是指这条了。
只要渡过面前这条河,他们就能离开此地,但河中存在怪鱼。要是折返,他们又要穿过原来的那片森林才能走出,林中还不知有多少危险在等着他们。
想到这,宋雪英飞快地瞥了眼没注意这边的季天与,腾出手掌,掌中凝出一团黑气。
可没一会,他视野周边不断漫出黑色,那些被他吞噬的魔瘴仿佛不甘被他控制,在他的体脉中四处冲撞,叫嚣着想要反噬他的心神。
宋雪英脸色一白,飞快收手。
“雪英你看,那边有座吊桥。”
在他思虑的时候,季天与注意到河畔边散落着一截截木舟残骸,这里在以前应是一个人来人往的渡口,右侧的山岸离对面的山不远,要是有人来往,说不定会有桥。
毕竟离火城座于群山顶上,他见过以桥代路。
往前走了几步,季天与抬眼看向两座山壁中间,果然架有一座吊桥。
他喊了一声,仍不见宋雪英到他身旁,纳闷地回过头,却见宋雪英嘴唇苍白,像是在忍受什么。
努力将体内躁动的魔瘴压制,宋雪英把微颤的右手掩于袖中,状似无事地走到季天与身边,看向他指的地方,“既然有桥,我们便不用折返了。”
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握紧,他到底是没有足够的能力保证季天与的安危。
察觉到宋雪英不想让他担心,季天与刚到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暗自对人多留意了些。
两人从山脚绕上山崖,走在依稀能看出山道的密丛间。
暮色降临,弯如峨眉的弦月带着柔和的光辉挂于夜空,季天与眼尖地瞥见山崖边有什么在反光。
反射着冰冷月光的,是穿在崖边两根木桩上的细铁链,底面的铁索链上铺着一块块木板,一直延伸到隐在黑夜里的对岸。
这便是在下面看到的吊桥了。
疾风穿过峡谷,悬于崖间的吊桥一阵晃动,季天与踩上吱呀作响的木板,用力跺了跺也没有断裂后,让宋雪英跟着他,自己率先走了上去。
冷寂的林间,昏黑的峡谷,耳边回荡着深渊中呼啸的风声,宋雪英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一晚。
那时的绝望与疲惫还清晰地刻在脑海里,还有他最后做出的决定。
一时间他有些出神,接着,一只手划破眼前的黑暗,伸到他面前,“害怕的话,可以牵着我。”季天与见他望着峡谷,以为他是害怕这个高度。
今晚的月光格外淡,披在季天与身上却像是泛起了柔光,映满宋雪英漆黑的眼眸,让他无法再注意周边的黑暗,眼中仅有这个对他伸出手的人。
最后两人还是没牵着过桥,因为桥面太窄,木板也没有全部铺满,块与块之间留有间隙。
为了方便过桥,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几片落叶随着山风飘过峡谷,落在河面上,被漩涡卷入河底。
深不可测的黑河底下,一块几乎占据了整个河道的黑色“巨石”缓缓动了。
两侧有如车轮大小的灰白眼珠僵硬地转了转,除了蕴含能量的银色月辉,它似乎还感受到久违的活物气息。
“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季天与收回踏向前一块木板的脚,往两边看了看。
“像是水声。”宋雪英收回跟随的视线,停住仔细听了听。
水面上,一个巨型黑影悄然浮出。
两人寻声往下看去。
漆黑的木板间隙中,夜风扑面而来,而在这风中,夹杂着轻微的空气摩擦声,像是有什么往桥上急驰而来。
“不好……”宋雪英话音未落,桥索猛地一震,连带着吊桥剧烈摇晃。
“怎么回事……雪英,你身后!”季天与抓紧两边震颤的锁链,不让自己被晃荡下去,动荡间,他往身后一瞥,一片巨大的反着鳞鳞月光的黑色尾鳍,打在了宋雪英身后的桥索上。
那鱼尾发现没有命中目标,松开被卷得变形的铁链,缩回下方的峡谷间。
铁链上嘀嗒地滴着黑色河水,不用想也知道是河里的怪鱼在作怪,季天与极快地往前跃了一步,“快跟着我。”
宋雪英稳住身形,在鱼尾第二次拍过来时,矮身躲过,跳到季天与让出的位置上。
鱼尾薄而透,深黑的峡谷是它绝佳的掩护,若不是它甩起时带起的腥味,两人都无从判断它会从哪出现。
他们在晃荡的吊桥上小心又快速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