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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得突然,退场也十分迅速,事务部大门合上的时候午休的铃音正好响起。
“你打算去医院吗?”梅勒问道。
修点点头:“确实有这个打算,不管怎样他也是我哥哥。”
梅勒和安塞斯交换了一下眼神:“我和你一起去,午休之后离开公司差不多晚上七点就能到医院。”
“你也离开的话,公司这边怎么办?”虽然已经恢复一定量的工作,但梅勒仍替他承担着大部分内容。
“半天应该没什么关系。”梅勒看了看时间,“我先回去安排一下,两点在你办公室碰面。”
“我自己……”想拒绝已经挽了,对方先一步离开了办公室。
“波克这次找茬失败不意味着他会放弃。”安塞斯劝道,“在你有勇气朝别人开枪之前,让他跟着比较好。”
他确实还没习惯随身带枪:“有这个必要吗?”
“有些事被人警告千遍不如自己经历一遍。”安塞斯掐灭烟蒂,“现在谈论也没用,先去吃饭吧。”
修回到办公室后打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放着一把半自动手枪。这是从赫努那边拿到的,据说是自己惯用的款式。他在靶场用过几次,还不能准确地射中移动目标。
不仅是因为手部力量和集中力的问题,他对枪声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每当枪声响起,就会开始心慌。这种感觉和面对杰时很类似,他根本控制不住。
他十分困惑,如果说对杰的恐惧有可能源自以前的心理阴影,但失忆之前他做过佣兵,善于玩枪,应该不会因为一场与枪无关的车祸而变得害怕。
他也努力尝试让自己重新习惯拿枪,但只要声音响起自己就会反射性地产生惧意。赫努为此还给他配了消音器,不过梅勒说不习惯枪声一切都白费,因为别人开枪时并不会为他考虑。
梅勒准时到达办公室,正好看到他对着手枪出神:“终于考虑带它了?”
他迟迟无法自己作出决定:“你觉得我应该带吗?”
“以你现在的枪法还是算了,比起朝别人开枪,你擦枪走火伤到自己的几率还高些。”梅勒不留情面地说道。
“这倒是。”他苦笑着关上抽屉,“我们走吧。”
如果从是公司到山地,路况不好的情况下也就两个小时,但如果要深入山地,时间翻倍都不止。
山地蜿蜒的道路十分复杂,某一段看起来是上山方向,过了两个弯可能又变成了下山。而且准许开凿隧道以后,上下交错往复的道路越来越多,就算有地图也不一定能找到路。
好在梅勒考虑得十分周全,特意找了一位山地出身的司机帮他们开车,不过即便是这样,到达丹沃布勒康斯病院的时候也已经快到八点。
修对这个医院多少有点印象,母亲去世之前就是住在这里。院落深处的独立病房区是专门为丹沃布勒康斯的家族成员开设的,环境和设施都是山地最好的,当然住进去的前提也是有能力支付高昂的费用。
下车之后到处都是金发蓝眼的山地人,外来者自然会引来不少侧目,梅勒显然有些不自在:“你车祸之后也是住这里吗?”
“不,杰请了私人医生,我是在家休养。”修回忆道,“我记得那时候家里有很多医疗设备,我的房间和病房基本没区别。”
“你的私人医生是杰请的?”梅勒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没办法,我当时陷入昏迷两三天,醒来之后也无法移动,而且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切都要靠别人帮忙。”
“你伤得很严重?”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严重,因为身上只有简单的擦伤。医生说我主要是头部受到冲击,伤到了大脑。”
“你还有那位私人医生的联系方式吧?”
他不明白梅勒为什么会在意那位医生:“我不知道,可能要问问我的管家或是杰,有什么问题吗?”
“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同样是发生车祸,杰没有受伤也直接送到医院,而你祸卧床不起却要在家里疗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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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梅勒提起,修永远都不会觉得自己的这些经历有违常理。
醒来之后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尽量不去揣测家人的用意。他固执地认为家人这种关系是亲密而美好的,自己应该为此付出努力。
他知道这么做根本不像原来的自己,他以为就算不找回过去的自己也能处理好一切。
可惜,这些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梅勒察觉到他情绪变得低落:“我没有指责谁的意思。”
“我知道。”修苦笑,“无论是对杰还是对丹沃布勒康斯家,我的想法都太天真了。但说实话,如果没有回到公司,我只能依赖并且信任他们。”
梅勒拍拍他的肩膀:“你其实学得很快,不用和之前的修比较,那家伙是个怪物。”
修觉得对方在安慰自己,可这个说法听起来更像是讽刺:“难道你已经把我和原来的我当成两个人了?”
“你们本来就不一样。”梅勒直言不讳道,“强行让你装成那个样子,你自己不难受吗?”
“是很难受。”这正是苏醒以来一直困扰着他的难题,“我现在依然很茫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变成什么样才能走出目前的困境。是不是只有找回记忆,才能像你们所熟知的那个修一样成为掌控者,而不是只能被人操控。”
“如果是我的话,与其为做不到的事发愁,不如把精力放在自己能做的事情上。”
“我很羡慕你这种务实又洒脱的作风,要是也能做到就好了。”
“你也没必要成为我这样的人,纯属是在为难自己。”
足足花了十五分钟才从停车场走到独立病房区,两个人都对山地医院的规模有了新的认识。
然而当他们到达杰的病房时,却发现对方正在为出院做准备。
“你来做什么?”从语气就能听出,杰并不希望见到他。
可能是因为有梅勒在,也可能是因为坐在轮椅上的杰脸色很差,他这次并没有感觉到太多恐惧:“我听说你住院了,所以来看看。”
“我没事,马上就要走了。”尽管杰看起来没有受伤,可身上带着一种虚弱感,原有的强势也减弱许多。
“可你的看起来不太好,要不要再仔细检查一下?”
本来是关心的话,杰却莫名发起脾气:“没事就滚回都市去,别来对我指手画脚!”
修不觉得自己有说错什么:“你能不能正常一点?”
“我很正常!”杰抄起矮柜上的花瓶朝他砸过来,“滚!”
梅勒见状迅速拉过修护在身后,花瓶击中墙壁摔得粉碎。病房里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包括杰的助理、仆人,门口的保镖以及病房的护士都对此突如其来的变故措手不及。
“杰先生,希望你保重身体,我们告辞了。”梅勒用公事化的口吻说完,带着修在众人的不安注视下迅速退出病房。
“不可理喻!”修同样十分恼火,之前杰再怎么阴阳怪气也不会无理取闹到动手,“我看他大概也撞到脑袋了!”
“算了。”梅勒劝道,“至少他没朝你开枪。”
“所以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他?”修说完才意识到自己不该把脾气发在梅勒身上,“抱歉,我的情绪也不太对。”
梅勒并不介意:“难得看到你发脾气,还挺新鲜。”
“大概是忍到极限了。”修无奈道,“我之前也说过,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一直都把他放在哥哥的位置上。尤其母亲去世以后,他是我唯一的家人。”
小伙伴们中秋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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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的夜晚,山地已经能感受到些许凉意,母亲去世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
修记得那天他很开心,因为母亲特意留他和杰晚上一起吃饭。虽然是在病房,但那是他记忆里仅有的一次全家共进晚餐。
“生日快乐。”临走前母亲还拉住他的手送上了生日祝福,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触碰自己的母亲。
“莉雪儿女士的去世确实太突然了。”梅勒安慰道。
修点点头:“我甚至在她去世的转天晚上才从管家那里听到消息,等赶到医院杰已经处理好一切。”
“听说是她因为季节性哮喘住进医院,我记得这种病一般没有生命危险。”至少在都市,基本上适当用药就能控制。
“我不知道,母亲住院期间我还处于懵懂状态。说出来你可能觉得可笑,管家说她去世的时候,我大约过了十分钟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所以你更没必要苛责自己,生和死本来就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大概是气氛太沉重,返回停车场的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直到他们准备上车。
“修先生。”有个女人从身后叫他。
修应声回头,人除了对方,是曾经来参加母亲葬礼的兰薇·丹沃布勒康斯,也是家族理事会里唯一出息葬礼的女性。
“兰薇女士,晚上好。”他礼貌地招呼道,“上次见面没来得及好好打招呼,谢谢你来参加母亲的葬礼。”
“我才该道歉,在理事会的时候没能帮你们兄弟做些什么。”
“你太客气了。”修还准备顺着对方继续寒暄,但身边的梅勒已经开始不耐烦地翻白眼,“对了,你找我有事吗?”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兰薇扶了一下眼镜,“我刚才发现自己的车出了些问题,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送我一程?”
这个要求有些突兀,毕竟以兰薇的身份再叫一辆车来不过是一通电话的事。对方这个时间忽然出现提出这个要求,背后恐怕不是载一程这么简单。
“当然可以。”修主动打开车门,把兰薇让到车上。
确定好地址之后,车子启动驶出了医院。
“你是刚下班吗?”修记得听人提到过,兰薇是丹沃布勒康斯病院的副院长,本身也是一位出色的医生。
兰薇叹气道:“是的,下班前忽然有位重要的病人送进来,结果就拖到这么晚。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你,是来探望杰的?”
他点点头。
“本来我还想找时间去探望一下他,结果他已经办理了出院手续。”兰薇遗憾地说,“希望他能在家好好休养。”
修听出对方话里有话:“你的意思是……他其实不应该出院?”
兰薇看向车窗外:“我不知道和他见面后你有什么感觉,但他的医生确实不建议他马上出院。”
他怀疑地问:“难道他在车祸中受伤了?”
“不是车祸的问题。”兰薇轻轻摇头,“是他的精神,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处于不安定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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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薇的话是对杰反常行为的最好解释,随随便便就翻脸的表现绝不正常。
修很想知道杰短时间内变成这样的理由:“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他的医生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半个多月以来他对安眠药的依赖越来越严重,照这样下去他的身体也会出问题。”兰薇说到这里顿了顿,“我本来还想通过你劝一劝他,不过比起其他人,他似乎更不能接受你的意见。”
修明白对方已经知道病房里发生的闹剧:“我们的关系本来也不是多亲近,尤其母亲去世之后,没有人帮我们缓和关系。”
“我很抱歉。”在他提到母亲后,车里的气氛也变得忧郁,兰薇收回视线看向他,“如果我们能更谨慎地观察莉雪儿女士,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修其实不想接话,因为说得再多也改变不了人已不在的事实,但经过和梅勒的交谈,他忍不住想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走得如此突然:“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原因让她忽然离世,真的因为是哮喘病发吗?”
听到他的提问兰薇明显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的表情:“至今都没有人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他没听懂对方的意思。
“原来竟然是这样……”兰薇低喃着打开自己的手提包,掏出一块记忆卡,“这是莉雪儿女士住院期间的所有记录,相信它能解开你的疑问。”
他刚接过记忆卡,车子便停到了一所别墅的门口。
“谢谢你送我,山地的夜路不好走,请务必小心。”兰薇说完推开车门径自离开。
修茫然地看着手心里的小卡片,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全程保持沉默的梅勒终于开口说话:“看来她是故意制造机会和你见面的,或许莉雪儿女士的死另有内幕。”
“希望不是个糟糕的答案。”
梅勒轻笑:“好答案也不会用这种方式。”
修本来还打算回自己的庄园休息一晚,或是抽空去了望街看看,但拿到记忆卡后只剩归心似箭。他迫切地想知道医院的记录上都写了些什么,母亲的死又有怎样的真想。
马不停蹄赶回公司,他终于在天亮之前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就和梅勒预言的一样,不是一个好答案。
他母亲死于安眠药。
母亲住院期间一直服用安眠药,尤其在他发生车祸之后,病历上记录的用药量明显有所提高。
不过最后的死亡报告显示,她死前曾使用了远超医生用药量的安眠药。
“所以这份报告上写的,我母亲的死因是用药不当?”以他的理解力,还不能准确领会报告的意思。
但梅勒很清楚报告的所要说明的东西:“这份报告是在告诉你,你母亲是非正常死亡,而且很可能是自杀。”
“这不可能!”修难以置信地离开座位,远离那份报告,“那天是我的生日,晚上我们还一起吃饭,她的精神状态很好,不可能忽然自杀!会不会是因为医生用错了药量?是谋杀!”
“如果是谋杀,以莉雪儿女士的身份,医院和她的医生不可能到现在都安然无恙。”梅勒冷静地分析道,“兰薇说希望你劝说杰减少对药物的依赖,大概就是不希望他重蹈你母亲的覆辙。”
“不……我无法相信……”他痛苦地掩住脸,“母亲她……为什么?”
这种局面继续对话只会适得其反,梅勒选择让他自己冷静一下:“我会帮你安排一天假期,你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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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勒离开修的办公室前复制了一份记录,带着记录来到事务部,安塞斯的办公室果然还亮着等。
对方正在电脑前忙碌,看到他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们会在山地住一晚。”
“修收到一份意外的礼物,就赶紧回来拆了。”梅勒把复制的记录交给对方,“莉雪儿女士是自杀的。”
安塞斯无声点点头,直接打开记录起来。
梅勒走到窗边安静地等待,凌晨的都市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却无法照亮内心的晦暗。
他也对莉雪儿的自杀感到震惊,并且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数月前的那场车祸,背后的真相可能远比他能想到的还要复杂。
“不愧是莉雪儿女士。”安塞斯看完记录感叹道,“最后还给修送上这么一份大礼。”
梅勒转过身:“你好像并不意外?”
“当然意外。”安塞斯点燃香烟后也来到窗边,“不过怎么说呢?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梅勒可不觉得这种发展属于“情理之中”:“你觉得一个母亲为什么要选在儿子的生日自杀?”
安塞斯朝空中吐了个烟圈:“我不是说了,给他送份大礼。”
“如果修死了,这或许是份礼物,如果他还活着……”说是报复还差不多。
“对修来说,这个假设或许该反过来,如果他活着,这就是份礼物。”
“我不记得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差到这种地步。”虽然修确实很少提山地的事,可偶尔提到莉雪儿也不曾显露出厌恶。
安塞斯笑了笑:“这不是关系好与差能判断的。我们换个角度,你觉得修和谁‘关系好’?”
梅勒被这个问题难倒了,在他们这些人里,修和任何人的关系都不算差,但也算不上特别好。哪怕是接触最频繁的自己,也称不上和修的关系好。
修一直都处于独来独往的状态,和任何人的交往都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上,这种关系简单明了不需要费心维系。
修也从来不维系任何关系,任何人都可以随时和他反目,诅咒辱骂这些也全都不在意。有时候兴致来了,还会和对方一起骂。
但唯独有一点绝不容忍,那就是有人陷害他。
“那家伙的世界里面没好人和坏人,只有陷害过他的人和还没陷害他的人。”安塞斯指了指脑袋,“他这里和别人不太一样。”
“我们这些人里,你和他认识最久,应该很了解他吧?”据梅勒所知,安塞斯是修的第一个员工,他成为第二个员工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公司实际上都只有他们两个人。
安塞斯一脸嫌弃:“我跟你一样每天因为他忙得焦头烂额,看见他就烦,怎么可能还有心情了解?”
这点梅勒感同身受:“如果不是因为他救了我,我才不会替他卖命。但你呢?他也救过你吗?”
“算也不算吧。”安塞斯的回答似是而非,“我走投无路的窘境被他看穿,然后问我要不要一起来都市碰碰运气,于是活到了现在。”
安塞斯应该隐去了不少故事,但为了长久工作考虑,梅勒不打算深挖。其实当初修用各种方式拉来公司的这些员工,背后多少都有些不愿与人分享的故事,这其中也包括和修之间的故事。
“修确实危险又麻烦。”安塞斯深吸一口烟,“但站在他旁边却又莫名有种安全感,总觉得还能挣扎着活下去。就像丹沃布勒康斯家的那个传说,来自深渊的巨龙危险又黑暗,可当你和龙达成协议,你就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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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八月的最后一天,天亮之后去食堂点了一杯咖啡,因为这一夜基本没睡。
他想不到母亲自杀的理由,分别的时候根本看不出任何征兆。迄今为止记忆里最温馨的家庭场面竟然只是假象,这让他本就脱轨的人生变得更加可悲。
他给杰打了好几次电话希望确认消息的可靠性,但接听的不是助理就是管家,杰本人不肯和他对话。
修知道杰讨厌他,但唯独这件事不打算让步,他必须知道真相,知道母亲是否是自杀。
“梅勒,我想回山地一段时间。”工作的间隙他忍不住提出要求,“我要去问清楚母亲的死因。”
他以为梅勒会因为这个任性的要求生气,但对方只是冷淡地瞥他一眼:“问清楚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修愣了一会儿,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
“你最好想清楚这个问题再回山地。”梅勒并未阻拦,“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决定权在你手上。”
修很清楚就算问清楚母亲的死因,现实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母亲不可能复活,和杰的关系无法修复,记忆仍然找不回来……
可内心就是有一个声音不断催促他,快点去了解真相。
“我知道这么做没有意义,但我必须知道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修有些绝望地说,“换做是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吗?”
梅勒无所谓地摇摇头。
修不解地看着对方:“为什么?”
“因为她也不在乎我是死是活。”梅勒收拾好要处理的文件,“这次我没办法跟着你,不过会安排其他人负责你的安全。”
修下班后来到地下车库,刚出电梯不远处就有人朝他挥手。
简迎上来指指身后的车子:“上来吧。”
修探进车里看了看,没发现其他人:“就你一个人?”
“怎么,你想找来几个人跟着?”
他连忙摇头:“不,通常都会还有个司机,毕竟山里的地形比都市复杂。”
“不用担心。”简打开车门坐上驾驶位,“我以前在山地待过,路况还算熟悉。”
这件事修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想起简之前说过自己和海蒂是同学,应该就是山地的学校:“难道你在山地上过学?”
“没错,中学进了一所山地学校,就在西麓那边。”简说着翻了个白眼,“真是看够了山地人的嘴脸。”
修尴尬地笑笑,赶紧打开车门上了车。
“你想先去哪?”车子启动之前,简问道。
修很想直接冲到杰的庄园,但心情再迫切也需要考虑时间:“到谷地大概需要多久?”
“要看具体位置,花园大道可以直接走隧道,大概五个小时多一点。但如果要去普林商业区就要绕一段路,可能要花七个小时。”
杰的庄园就在商业区附近,花费的时间和去了望街差不多,今晚根本来不及:“还是先去东麓山脚的诺亚大道吧。”
简立刻辨出具体位置:“回你的庄园?”
他点点头:“今天回去太晚了,明天一早从那里去商业区方便些。”
“如果你的目的地是商业区,我倒是建议直接去谷地附近找一间旅馆。东麓山脚到谷地的也要化两三个小时,还不如一口气开过去。”
他也觉得这个建议很好,毕竟自己的庄园早已在杰的控制之下,回到那里只会让杰提前掌握自己的行踪:“就按你说的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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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勒从办公室看着修他们的汽车离开视野后,也来到地下车库取车。中午他接到维斯特夫人的电话,对方希望和他再见一面。
这个速度比预想中要快,而且在得知莉雪儿女士自杀之后,事情的脉络已经大致清晰,应该也不会有再多超出想象的消息。见面更多是为了求证一些细节,毕竟无论真正的修有什么打算,公司都必须正常运作下去。
梅勒很早就预感到,所谓的公司和集团,对修来说都只是一块跳板,而不是最终目的。
可能是自小生活在富足的环境里,那个家伙对权利和金钱都不执着,但这不意味着对方缺乏目标。
恰恰相反,只要和修共事就能体会到,对方不仅目的明确,而且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不过很多时候修会隐藏自己的真实目的,其他人只有在事情了结之后,才能有所察觉。
所以他一直相信这次的事件又是先斩后奏的结果,尽管修的目的还不明了,但现有的迹象足以表明,这次的目标在丹沃布勒康斯家内部,对方不希望他们参与进来。
他需要做的也不是查明真相替对方讨回公道,而是了解事情的基本情况后,稳定住公司内部的情绪,不让别有用心的势力趁虚而入。
即便出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替代品,也没人觉得修已经丧命。
大家都相信真正的修早晚会回来,可是时间拖得太久,又没有可靠的消息传出来,难免会心生动摇。
其实不管他们这些人再怎么咒骂,修在大家心里的地位都不可撼动。就像安塞斯说的那样,这家伙确实危险又麻烦,但站在旁边却又莫名有种安全感。
在动荡的环境里,哪怕是这种毫无根据的安全感也能带来不少希望。
梅勒到达十九区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街道上没有路灯,仅有一些自零散住户窗子里透出来的灯光。
维斯特夫人的住所还算是居民相对密集的区域,不过沿途的房子基本门窗紧锁,也没有看到任何行人。在他看来,一位老妇人孤身在这里坚持了那么久,确实需要不少勇气。
这次见面,维斯特夫人明显准本充分,餐桌换了新的桌布,上面也早就摆放好待客的茶点,应该不会再以此为借口逃避对话。
“您最近还好吗?”梅勒试图像山地人一样用废话连篇的寒暄开场,不过说出口反而像是质问,连他自己都别扭。
维斯特夫人递来一杯热茶,态度比上一次坦然许多:“不太好。”
“因为杰的车祸?”
维斯特夫人摇了摇头:“因为修少爷的车祸,从那天开始一切就变得不对劲了。”
主动地提到修的车祸,梅勒知道对方是真的打算告诉他一些事,于是也不再绕圈子:“修的车祸真的是意外吗?”
维斯特夫人的目光移向漆黑窗外:“我不知道那场事故是否真的是意外,我只知道转天凌晨被送回庄园的不是真正的修少爷。”
“您当时就立刻发现了?”
维斯特夫人点点头,苦笑道:“我在庄园工作了二十多年,看着两位少爷长大,就算他们成人之后发生了不少改变,分辨是不是本人的能力还是有的。”
既然对方发现修被替换了,没理由一直沉默至今:“您有向谁揭露自己的发现吗?”
“安排好庄园的一切之后,我立刻赶往医院见了夫人。”提到莉雪儿女士,维斯特夫人的脸色越发暗淡,“我从没见过那样痛苦的夫人,她哭着对我说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绝不能再失去另一个。那时候我就知道,夫人已经知道修少爷的事,并且这件事和杰少爷有关。”
这个发展还是令梅勒十分意外,莉雪儿女士竟然一开始就知道,并且帮忙掩盖了真相:“莉雪儿女士当时怎么确定真正的修已经不在了?”
“应该是杰少爷主动坦白的。那段时间杰少爷的神经很紧张,每天不停往返于修少爷的庄园和医院,我见到夫人没多久,他就赶过来在门外徘徊。后来夫人让我把他叫进病房,一起商量接下来的对策。最后讨论的结果是……换掉所有有可能发现修少爷不是本人的家仆,包括我。”
梅勒这才明白为什么维斯特夫人之前会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因为后来她也成为了掩盖真相的帮凶。
“难道就没人考虑过修?”
“那时候夫人一心想帮杰少爷度过危机,山地和都市不一样,有警局和家族理事会,这件事一旦被发现,杰少爷的人生就全完了……”
“于是你们就牺牲了修?”
维斯特夫人点下头:“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我不希望是这种结果,也没办法改变夫人的决定。”
梅勒理解不了这些人的思维方式,既然如此惧怕遭到制裁,为什么不能安分守己地过日子。
但从对方的叙述来看,他们一开始就认定修已经死了,这和他的预判截然相反。
“谁能确定修死于车祸,你们中有谁见到过他的尸体吗?”
“一开始是杰少爷一口咬定修少爷已死,夫人多次提出要见尸体,他才改口说尸体和车子一起坠进海里,找不到了。我也多次去停尸间寻找过,没有符合修少爷特征的尸体,最后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你们就没想过,有可能被杰骗了,其实修并没有死?”
维斯特夫人疑惑地看着他:“杰少爷没必要骗夫人,如果修少爷没死,他为什么要主动背负上这个污名?”
“因为修死了反而对杰更有利,如果修活着,你觉得他会放过杰吗?”
维斯特夫人被问住了,出神许久才开口道:“其实我也隐约有种感觉,修少爷可能还活着。所以离开庄园之后我才搬到这里,希望能在他出事的地方有所发现。”
“您有发现吗?”
维斯特夫人摇摇头:“这里的环境你也看到了,我每天只有中午的时间敢出门,也不敢随意和街上的人搭话。”
“那您为什么不搬回山地?那边的治安至少比这里要好。”
维斯特夫人无奈道:“我本来就不是山地人,离开庄园根本就没有别的去处,而且离开时我也答应过夫人,不再回到山地。只是没想到那么多人梦寐以求的都市,竟然是这个样子。”
梅勒明白这份承诺是为了杰,无论是维斯特夫人还是莉雪儿女士,最后都选择放弃修。这个结果既可笑又讽刺,或许正是因为看穿了这些,修才会将矛头对准自己的家族。
“可是莉雪儿女士已经去世,您没有必要那么严苛地遵守承诺。虽然我对山地了解不多,但那里的确是目前局势最安稳的地方。”习惯山地生活节奏的人,很难适应都市,就算搬到治安比较好的区域,那里的消费水平也不是维斯特夫人能够负担的。
维斯特夫人摇了摇头:“夫人对我有恩。她雇佣我这个外来者,还让我管理她的庄园,我不能背叛她的信任。”
梅勒总算听出来,自始至终维斯特夫人效忠的都是莉雪儿女士,而不是修。哪怕庄园早已划归在修的名下,对方仍然将莉雪儿女士当做自己真正的雇主。
“庄园的主人难道不是修吗?”
维斯特夫人愕然地看着他,显然经过他的提醒才想起谁才是庄园真正的主人:“这么做确实很对不起修少爷,但我觉得……他应该也不希望……”
“您觉得他不希望什么?”这种明显就是找借口的说辞估计连维斯特夫人自己也觉得不可能,修是什么样的人,对方比他更加清楚。
“我知道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不会原谅我。”维斯特夫人承受不住这样的质问,痛苦地捂住脸,“我看着他长大,再清楚不过……除了老爷,家里没有人不忌惮他,他就是龙的化身,可以审判任何人……”
梅勒能感觉到维斯特对修的恐惧,但不能理解对方的话:“可以审判任何人是什么意思?”
“自从他降生以来,身边就伴随着离奇的死亡,尤其是那些对他不屑和不敬的人,最后都不得善终,连老爷也是……”
维斯特夫人越说越离奇,据他所知修的父亲去世时,修只有七岁:“你认为修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不是杀死是审判!只要是修少爷认定有罪的人就会死,所以那些对他出言不逊的人,那些陷害过他的人,最后都死掉了!”
“这么说每一个喝过水吃过饭的人最终也都会死掉。”修的能力确实出类拔萃,但也不至于被神话到这种地步,“您是不是想太多了?”
“你们这些外人不会懂的!”维斯特夫人激动地反驳道,“他是龙的转生,可以随时取走任何人的性命!”
如果修真有这么神,坐在家里想谁死谁就会死,根本不需要跑来都市当佣兵。梅勒心里虽然充满对这种论调的不屑,但为了话题能够继续,还是忍住吐槽:“但他最终还是被杰谋杀。”
“不是谋杀是意外!”像是为了掩盖内心的惶恐,维斯特夫人不断重复道,“杰少爷不会蓄意谋害他,绝不会!”
“好吧,意外。”梅勒妥协道,“所以这场意外对那些惧怕修的人来说是件好事,不用再活在他的阴影下了,对吗?”
维斯特夫人没有回应,他就当是默认。
至此,有关事故的疑问基本全解开了,修的确出了事故,事故确实与杰有关,只是没想到每一个了解事情真相的人都站到了杰那一侧。
梅勒忽然有些同情修,所谓众叛亲离也不过如此。
“那个冒牌货又是怎么回事?他和修简直一模一样。”如果不是长时间接触过修本人,几乎无法分辨。
“我不知道那个人的来历,有关他的一切都是杰少爷一手包办,我没有权利过问。”维斯特夫人犹豫片刻又说,“只是在去和夫人告别的时候,我偶然听到杰少爷向夫人抱怨,借那个人的代价太高了。”
借的?梅勒认为这是今天最大的收获,竟然有人向外出借和修一模一样的人,到底是谁会有这样的能力?
如果修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和他一样好奇出借的人是谁?
想到这里,他的思路忽然清晰起来,将因果颠倒一下可以很好地解释现状,修可能已经察觉到这件事,才会故意选择装死。
“我现在每天都活在矛盾之中,有时候我希望修少爷还活着,就算他判定我有罪也没关系。有时候我又希望他已经死了,这样杰少爷以后就不需要继续担惊受怕。”像是在忏悔,维斯特夫人带着泪痕喃喃自语,“我每时每刻都在为夫人能够安息而祈祷,希望她的去世不是因为受到修少爷的审判。”
维斯特夫人离开山地时莉雪儿女士还活着,所以应该不知道对方的死亡真相:“放心吧,莉雪儿女士没有受到审判,根据医院的记录,她是自杀的。”
没想到听到这句话对方非但没有感受到安慰,反而瞬间面如死灰:“你……肯定?”
“一位叫兰薇·丹沃布勒康斯的女士透露的消息,当然她不知道和她见面的修是冒牌货。”梅勒仔细盯着维斯特夫人的脸,不希望错过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变化,“您觉得这个消息可靠吗?”
“兰薇院长不会用这种事情撒谎……”维斯特夫人双目黯淡地盯着地板发呆,良久才像全身力气被抽干一般瘫在座位上,“太好了……修少爷还活着。”
梅勒并没有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一丝喜悦:“您怎么忽然这么肯定?”
“夫人曾亲口说过,如果修少爷还活着,她会以死谢罪,这是她应有的审判。”
梅勒离开维斯特夫人的住处又去事故发生的路段转了一圈,今天那里很平静,没有收尸人的身影,只有海浪轻拍礁石的声音。
今天的谈话让他第一次对修在丹沃布勒康斯家的处境有了更具体的了解,不同于以往虚无缥缈的传说形象,今天他从维斯特夫人身上真切地感觉到对修的惧怕。
如果对方说的都是真实感受,那么整个家族对修的态度不会比这更好。
当人们将所有死亡都归结在修的身上,他不禁开始思考拥有“龙的转生”这个身份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至少在他认识修的这四年里,对方从未提及过这个身份。他认识的修一直专注于扮演一个黑心老板,时而让他们这些员工很绝望,时而又让他们觉得还有希望,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
但维斯特夫人的恐惧也不是装出来的,对比之下提到杰的时候情绪明显更放松一些。
所以究竟是他们这些人看人有问题,还是丹沃布勒康斯家的人有问题?明明面对的是同一人,竟然得到截然不同的感受。
又或者修真的有两幅面孔,一副面对丹沃布勒康斯家,一副面对他们这些外来者?
越想越觉得迷茫,梅勒索性放弃了思考,至少他今天得到了更多可以证明修还活着的消息,凭借这些消息,足以让公司里的那些人坚定地干到年底。
不过回公司之前他还是想劝说维斯特夫人搬离十九区,如果对方需要他可以提供一些帮助。
然而当他返回维斯特夫人的住处时,却看到大门是敞开的,门里的灯光透出门外,照亮了停在门口的冷冻车。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收尸人的冷冻车,连忙跑了过去。客厅里面蹲着一个身穿制服的收尸人,正在把维斯特夫人放进裹尸袋。
那张布满细碎皱褶的脸还带着血色,即使双目紧闭也不像是一具尸体。
收尸人听到脚步声回过头,隔着笨重的头盔打量梅勒。
“请问她是怎么死的?”他不是个容易伤感的人,可刚刚还和自己聊天的生命就这么消逝了,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收尸人抬起维斯特夫人的右手,上面握着一把小口径的手枪。
“谢谢。”
他默默退出去,远远地看着收尸人扛着整理好的裹尸袋放到冷冻车上离开。
然后他又回到屋子里,重新环视房间。刚刚用过的茶壶和茶杯已经洗好晾在水槽旁边,装茶点的瓷盘上加了防尘的盖子,桌布依然洁白如新,一切看起井然有序,但屋子的主人已经不在。
街上依旧没有行人,周围的房子都门窗紧闭。都市的死亡就是这样,悄然发生又悄然结束,惊不起波澜也无人在意。
他关掉屋里的灯时候,忽然有一种面对落幕时的不舍,不知道和莉雪儿女士选择相同道路的维斯特夫人,是否也会把自己的死亡归结于修的审判……
43
通往山地的路途并非一帆风顺,汽车开到半山腰的时候遇到塞车,放眼望去几十辆汽车被迫停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
简看了一眼时间:“这堵车不太对劲,不会是因为那个吧……”
他没听懂:“那个是指什么?”
“封锁搜查,山地的佣兵经常搞这一套。”简掏出手机扫了一眼又悻悻塞回口袋,“信号也连不上,没办法联系这边的熟人打听情况。”
“看来我选了个糟糕的时间。”他有些过意不去,“要不我们先退到之前的路口,等明天再过去。”
简瞥一眼后视镜:“你回头看看。”
他回身看向车后,可视范围内塞在后面的车比他们前面的还要多。
“最恶心的还是在这种本来就狭窄的山道中间加栏杆,也不知道山地人是怎么想的,不觉得难受吗?”
他看向栏杆对面的车道,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汽车开过来,如果不是栏杆阻挡,这边的车辆能够很轻松地调头离开。
随着时间的推移车里的气氛越来越糟,修心里也很焦急,是他自己坚持要连夜赶回来,现在被困也没办法抱怨。
“如果我们把车放在这边,走路离开需要多久?”他小心翼翼地问。
“想走出这段盘山路倒是要不了多久,但问题是你能爬山吗?”简指着前方的山林说,“跨过这片林子大概四十分钟就能到另外一条上山的路,不过至少要有从公司一楼爬楼梯到你办公室的体力。”
他默默回忆了一下,车祸发生以来自己爬过最高的楼梯就是去伊德家,而且每次都会现在咖啡厅坐一会儿才上去,一口气爬三十几层他想都没想过:“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爬。”
“体力只是一方面,如果碰巧遇到搜山的山地佣兵,还要有本事躲他们的子弹。”
“为什么?”修不懂,“山地的佣兵不是和我们都属于同一个集团吗?”
简觉得他的疑问十分好笑:“会开了那么多次,你还没看出来这两边的人都看对方不顺眼吗?”
“但都是同事,至少不会互相攻击……”他觉得大家应该会维持表面的和平。
“我怀疑你是读童话故事长大的。”简冷笑道,“这么说吧,山地的佣兵在山地拥有任务豁免权,原则上只要是在任务中,除了队友和长官之外的人都能在突发事件时随意开枪。但具体要不要开枪,朝谁开枪,全凭他们的心情。当然如果不幸打中位高权重不能随便打的人,也无非就是推几个底层佣兵队员出来以死谢罪。”
修从没听过这样简单粗暴的规定,有些难以置信:“这样轻易开枪岂不是很容易伤到普通人?”
“哈哈!”简被他的反应逗得笑出声,“你以为死在山地的普通人还少吗?当年联合政府解散,山地的佣兵杀了多少来避难的外来者。那时候天堂塔的替换器官技术还没成熟到可以换内脏,丹沃布勒康斯家可是从倒卖人口和活体器官的生意上狠狠捞了一笔。”
这番话听得他如鲠在喉,难以想象自己的家族竟然做过如此残忍的事情……
简注意到他凝重的表情也收敛了自己的态度:“干佣兵打打杀杀很正常,被人憎恶也很正常,你最好看开一点,不然活不下去。”
修沉默许久,才从震惊中缓过来:“所以都市的人才都这么讨厌山地人?”
“不止都市人讨厌山地人。”简调整了一下后视镜,“如果你有机会去到山的另一面,就会发现哪里的人都讨厌山地人。丹沃布勒康斯家族自诩受到龙的指引,实际上是被流放到乌图索拉山地的,在别国的历史上有很明确的记载,只不过年代太久远,你们的家族不肯承认罢了。”
“历史记载下的丹沃布勒康斯家就那么不堪吗?”他的心情很复杂,失望中又夹杂着一丝侥幸,希望能听到些许正面的评价。
“我对历史也不是很感兴趣,这些也都是以前出任务的时候从其他地区的人嘴里听到的。如果想更详细地了解,网络上有很多其他国家公开的历史资料,你可以找来自己判断。”简适没有深入回答,而是打开车上的收音机转移掉话题,“听点音乐放松一下,我们还有得等呢。”
舒缓的音乐响起,但修的大脑仍然一片混乱。
身边发生的许多事和他的认知完全相悖,接触的越多,他反而越无法理解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
原本的自己其实劣迹斑斑,引以为傲的家族也恶贯满盈,或许别人口中的这些事迹不能代表他和家族的全部,但对一直处于自我怀疑状态的他来说,都是不小的冲击。
他不指望自己成为一个好人,但绝不希望自己是一个恶人。如果被家族排斥源于自己的“恶”,那被一个充满“恶”的家族排斥又源于什么呢?更深重的“恶”吗?
就在修努力思考答案的时候,简忽然开口:“我就说这个堵车不正常,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还来不及回过神,马达的轰鸣声就从对面的车道飞驰而过,消失在上山的方向。
“那是什么?”因为车灯的亮度太过刺眼,他甚至没看清开过去的是什么车。
“没看到第三辆车上的标志吗?是索朗·丹沃布勒康斯的车队,没想到他在山地这么嚣张,看来都市还是让他收敛不少。”
修记得这个名字,虽然重新回到公司之后还没有见过面,但只要是佣兵集团的一员就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
作为董事会会长兼执行董事,索朗·丹沃布勒康斯是目前整个佣兵集团权力最大的人。
尽管作为当初并购的条件,他对都市分公司拥有高度控制权,可仍然算是这个人的下属,重大决策也必须服从对方。
不过对大部分员工来说,索朗·丹沃布勒康斯只是个遥远的人名,偶尔出现在枯燥乏味的新闻上或是不胫而走的小道消息里。
索朗并不是标准的山地人外貌,浅茶的发色单看或许不明显,但和纯正金色发色一对比就立刻显出不同。本人也没有回避这一点,从小到大一直保留着原有发色。
据说这个发色遗传自他的父亲,一个来自前联合政府成员国的外来者。
只要不涉及核心阶层,山地人与外来者通婚一般不会遇到太大阻碍。索朗的父母就是这样,虽然母亲姓丹沃布勒康斯,但只是普通的事务所会计,后来嫁给了身为翻译的外来者。
山地有很多这样的家庭,即便孩子出生后与山地人的外貌相去甚远,也不会引来什么关注。
然而索朗·丹沃布勒康斯成了例外,由于出色的个人能力正式成为佣兵没多久就在任务中名声大噪,而敏锐的洞察力又让他在集团几次权力更迭中都站到了胜利的一方。
在娶到家族理事会成员的女儿后,他的事业更是平步青云,从众多血统和家世更加“纯正”的山地人里脱颖而出,来到了佣兵集团的权力巅峰。
从普通一员到大权在握,他本人也成为了集团内部的榜样,每个山地佣兵都会知道几个有关他的轶事,期盼有一天同样的际遇能在自己身上上演。
当然在都市分公司里,对索朗的态度截然不同。就算没有人直接评价过,修也能感觉到,自己身边的人对这位“当权者”相当不屑。
“你们族长出门也需要封路走逆行车道吗?”简盯着车队消失的方向问道。
“至少我见到的时候,没有车队也不会封路。”不仅是族长,之前去龙之殿的时候,其他理事会成员也没有车队跟随,有些人甚至自己开车,连司机都不带。
“我还以为山地有这种讲究场面的传统呢。”简话里有话,不过比起挖苦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只是单纯出行,十二辆车也未免太多了,而且还有龙队的车,难道有什么需要他亲自指挥的任务?”
修虽然没有看清具体有几辆,但通过声音也知道车队很长,不像是单纯出行那么简单:“会不会真的有什么突发事件?”
“突发事件不会是他过来……”简思索片刻,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不管怎样我们也小心些,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地盘。”
塞车持续到十点才结束,之后简又改道去了一趟加油站,真正进入普林商业区的时候,已经是转天清晨。
找旅馆已经没必要了,可刚刚六点就去敲门也不太合适。于是最后一段路程简放缓车速,以此耗费些时间。
清晨的商业区还未从沉睡中苏醒,路旁的商铺都锁着门,街上看不到行人,只有林间竞相鸣唱的小鸟让街区显得不那么冷清。
穿过商业区向山上开便是十几座小庄园,规模介于别墅和一般庄园之间。面积虽然都不太大,但毗邻山地重要的商业中心,地价是山脚的十几倍。
“不愧是有钱人住的地方,环境真不错。”一进入居住区的山道,简就感叹道。
“我也是第一次来这。”修也被风景吸引看向车窗外,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高大的乔木在晨风中挥洒落叶,点缀在道边的雕像布满青苔,充满时间的沉积却并不影响美感。精巧的庄园在山中错落有致,各种风格的庭院经过茂密山林的掩映,有种半撩面纱的神秘。
杰的住处在自下而上的第五座庄园,但车子刚开过第四座没多久,简就停下了车子。
“感觉不对。”不等修提出疑问简已经摸出随身武器做好准备,“龙队的车守在前面的庄园。”
对方口中的龙队是佣兵集团的精锐队伍之一,不过因为直属于董事会,从不对外接任务,也是整个集团地位最高的队伍。能进入这个队伍的人不单要能力过硬,本身也必须是董事会成员信得过的人选。
用梅勒的话说,就是董事会的私人走狗。
“你昨天不是看到索朗的车队有他们的车,难道索朗也在?”
“谁知道呢。”简紧警惕地盯着前面,“反正这些家伙最好能躲就躲。”
碍于双方关系不算友善,修也不想被这些人找麻烦:“要不我们先离开这里?”
“来不及了,已经有人过来,我看能不能把他们应付掉。”简警告道,“记住,没我的指示别下车。”
修点点头,不自觉地抓紧了座椅。
两名佣兵来到车前先亮出了自己证件,态度还算礼貌:“修·丹沃布勒康斯先生的车吗?”
“是的。”简也熟练地出示了自己的证件,也尽可能显得礼貌,“请问出了什么事吗?”
但对方没有回答,而是捂住耳机小声说了什么,之后便再也没有反应。
简双手看似轻松地搭在方向盘上,但一只脚始终悬在油门上,盯紧两名佣兵的时候,余光也在打量周围,盘算可能逃离的路线。
几分钟后有人从杰的庄园走出来,站到车前十米左右的地方点了点头。与此同时,盘问的佣兵两枪打碎后排的玻璃,伸手就朝修抓过来。
简看到那个人站定的时候就已经启动车子,听到枪响的瞬间便踩住油门冲了出去。龙队的佣兵反应也很迅速,扒在车门上试图开枪。
但简早有准备,一刀刺穿车里那只手的同时猛打方向盘将对方甩飞出去。紧接着她又调整方向,全速往山下开。
此时修已经吓得在后座缩成一团,他根本没搞懂刚刚发生了什么,击碎玻璃的枪声还在耳边回响,甚至还能感觉到子弹从面前擦身而过。
之前还充满惬意的林间山道此时已经变成地狱之路,佣兵的车很快就追上来,并不断朝他们开枪。
“不想死就振作点!”简朝他吼道,“趴到座椅下面!”
他很想按照对方的话去做,可身体无论如何也不听自己的指挥,直到车子忽然猛烈颠簸,他才从座椅上滚了下去。
“该死!”简知道车胎已经被打爆,尽管极力控制方向盘,车子还是偏离山道冲进山林,七扭八歪滑行了一段之后撞到树上。
简在碰撞之前跳下了车,三个跟头稳住身体后立刻返回来打开车门,从座椅下面把瑟瑟发抖的修拽了出来。
佣兵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因为车子体积太大只能提前下车。
即便如此简也明白他们没有什么机会逃出去,但还是强硬地把人拉起来:“跟我跑!”
起初修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被简拖着往前走,不过渐渐地还是找回了神智,紧跟对方的脚步。
然而慌不择路的他们没多久就被一道深壑揽了下来,垂直落差足有十几米。
“怎、怎么办?”修不敢向下看更不敢回头,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简身上。
简只说了一个简单的指令:“蹲下,抱住膝盖。”
他没有余力思考其中的意图,按照指令蹲好还来不及抬头,就被人扑住翻了下去。
简竟然抱着他从深壑滚了下去!等到他意识到这一点,翻滚已经停止,简也松开环抱他的双臂。
“我们……还活着……”他挣扎从地上爬起来,手脚都能活动并没有受伤。
可本该比他更早起身的简却一直躺在地上迟迟没有起来。
他疑惑地看向简,对方正痛苦地蜷缩着身体,而左腿呈现出奇怪的扭曲。
“简?!”他看到简紧咬牙关一语不发,手指深深抓进泥土里,试图用这种方式压制剧烈的疼痛。
“我……没事!”汗水顺着额间的青筋滚落,简掏出自己的枪塞在他手里,“往山下跑,只要到商业区……就躲进商铺,然后打电话给梅勒……”
他呆呆地捧着枪:“梅勒会来救我们?”
简艰难地点点头:“在加油站……我联系过他,会有人……救你。”
“救我?”不知为何,这次他听懂了简的意思,“那你呢?”
“不用管。”简抬起一只手用力推他,“快走,走!”
“可是……”
“走!”简听到深壑上传来动静,更加用力地拍打他,“别让我白费力气!”
修知道简在不计代价地帮他,而回报对方最好的方式就是逃出去。
“等我联系到梅勒就回来!”他下定决心收好枪,又看一眼简断掉的左腿,忍住悲伤朝山下的方向跑去。
其实他已经很累了,也不认识通往商业区的山路,陌生的山林仿佛随时能将他吞噬。可他不能停下脚步,因为此时此刻除了奔跑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真正在没有路的林间穿行,才会知道有多艰难。他甚至没有余力去自责,所有精力都集中在脚下。
但就算他拼尽全力,还是在走出山林之前被拦下。两名山地佣兵不是从身后追上,而像是早就料到他的逃跑路线,举着枪从山下迎面逼来。
这种时候该怎么办?他无法思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近……
就在他们来到近前将枪口瞄准自己的时候,忽然一道人影闪到了其中一名佣兵的身后。没有人反应过来,那名佣兵便颓然倒地。
而当另一名佣兵注意到这一切,自己的脖子也已经被勒住。
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两名佣兵就这样被同一个人解决掉了。
修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让他震惊不是发起突袭的人下手有多迅速,方式有多利落,而是那个人影他实在太过熟悉。
“伊——”可他也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人从背后捂住口鼻。一阵异样的香甜窜入鼻腔,轻而易举地带走了他的意识。
44
修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不大的空间里只有床和天花板上的灯,甚至连窗户都没有。
至少还活着……他这样安慰自己,坐起来检查随身物品,所有东西都在,除了简给他的枪。他十分羞愧,自己不但没能妥善利用好那把枪,还把它弄丢了。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把枪留在简身边。
直到现在,他仍然对现状感到困惑,龙队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杰家门口?难道他们守在那里的目的就是抓到自己?还是说杰已经得到消息,才会让龙队的人去抓他?
一连串自问之后,他立刻否认了自己的猜想,杰不是董事会的成员,甚至不在集团总部任职,不可能差遣龙队。
所以到底是谁要抓他?是执行董事索朗·丹沃布勒康斯?可是他们之间并没有交集,更没有冲突。如果是对他这个都市分部经理的工作不满意,那为什么还要驳回当初自己提交的转职申请?
他越想越混乱,太多疑问得不到解答,包括失去意识前看到的那个身影,为什么会是伊德?怎么可能是伊德……
他认识的伊德只是一个普通的清洁工人,兴趣是读书,喜欢吃甜食,曾经因为事故失去记忆,理解能力也因此时常出现偏差。总是会安静地听他倾诉,从不拒绝他的任何要求,对他的疑问也都耐心回答。
这样单纯又认真的伊德,不可能会杀人,更不可能以干净利落的手段杀死训练有素的佣兵!
不断找理由说服自己的同时他也很清楚,即便没有这件事,伊德的身上也有数不清的谜团。
一直都面无表情,身边没有任何亲人朋友,身体没有反应仍然和他做爱……这些奇怪的地方还都能归结于事故,但有一点他无法找到合理的借口,那就是他从未见过伊德睡着的样子。
这很不符合常理,他在伊德家留宿了那么多次,每一次都是自己先睡去,醒来的时候伊德也必定不在。即便和他躺在一张床上,对方也是清醒的。
他从未在伊德脸上看到困倦,更不会有什么哈欠连天。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看着伊德在等下的身影入睡,没有表情、没有细微动作,没有明显的情绪,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看一尊雕塑。
他不是没有疑问,他只是一直没有勇气去面对真相。
这一点他很有自知之明,而且越是从周围人口中的了解到更多以前的自己,他就会越自我质疑。
他不知道事故是否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但他知道懦弱的自己恐怕永远都无法成为别人心目中的修·丹沃布勒康斯。
从困惑到沮丧,修在房间里思考了很久,才心力交瘁地起身寻找离开这里的方法。他本以为自己被囚禁了,但走到门边才发现没有上锁。
顺利地走出房间,外面是个类似客厅的地方。说是客厅,家具也少得可怜,不像是有人正常居住的样子。不过这里有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
虽然天色已经暗下来,他还是辨认出这里是了望街,而且就在咖啡厅上面的房间里!
他打开窗户翻了出去,自己待的地方果然就是一直没有人的四楼。顺着楼梯来到伊德家,屋门是锁着的,里面也没有光透出来。
正常情况下这个时间伊德还没有下班,就算能去咖啡店找老板拿钥匙,可如果只有他自己,进去也没有意义。
修失望地靠在楼梯扶手上,晚风拂过面颊让混沌的头脑冷静下来。既然他就在这里,与其自顾自地疑神疑鬼,不如等伊德回来问个清楚。
他抬头望向伊德经常眺望天堂塔的钟塔,却发现上面竟然有人。他立刻翻过去爬上钟塔,从背影看站在那里的人就是伊德!
“伊德?”忐忑和不安都变得无足轻重,他忍不住从身后环抱住伊德,“原来你在。”
对方缓缓地回过头,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冷漠的视线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你……不是伊德?”他松开双手换换后退,眼前这个人虽然和伊德十分相似,但眼神明显是带着情绪的。而且刚刚环抱的时候他碰到了对方的指尖,冰得不像人类该有的温度。
“你是谁?”见这个人迟迟不开口,他又问了一遍。
“34。”声音和伊德也不一样。
“什么?”他不理解用数字回应自己的意思。
对方没有解释,而是继续望向天堂塔:“等伊德回来吧,他就快到了。”
修站在原地观察这个男人,无论是体型还是容貌,都和伊德太像了。如果不是他对伊德足够了解,根本分不清两人。
不过之前的疑惑也因此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个突然出现干掉佣兵的人可能不是伊德,而是这个人。
他的伊德还是那个单纯又认真的人。
夜幕降临之后伊德终于出现在路口,修迫不及待地跑下楼,迎接对方下班。
伊德一见面就关心道:“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他握住伊德的手,粗糙却不失温暖。
“见到34了吗?”
这个数字再次出现,修才意识到这其实是那个人的名字:“你是指那个和你很像的人?”
伊德点点头。
“见过了,不过没怎么说话,他说要等你回来。”
“我们去找他。”
修不明所以地跟着伊德回到钟塔上,34还站在那远眺灯火辉煌的天堂塔。听到脚步声靠近的时候,回身揉了揉伊德的头:“辛苦了。”
就像是正在接受夸奖,伊德不仅没有避开而且还歪头让对方方便动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