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风起4(1 / 2)
俞元就这样在山中小屋住了下来,少年人胜在身强体壮,愈合极快,半个月不到便能下床走路了。
之前躺在床上的时候,他还颇为沉默,话也少,季知遥整日里除了换药也不会理他,仿佛那十天半月里没有这个人一样。
到他能下床走路后,话却突然多了起来,一见季知遥准备出门,便要问:“陆公子干什么去?”
季知遥淡淡瞥了一眼,道:“下山买东西。”
得到回答后,他便点点头,因担心下山再遇到仇人,便不再多言,站在院外目送季知遥出去了。
若是季知遥回:“采药去。”
俞元便总是想跟上,季知遥望着他还偶尔渗血的伤口,让他别来添乱了。
俞元顿了顿,仍旧坚持道:“若是陆公子采药出了什么事,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季知遥偏过头,在心里默默想:你这儿人哪儿来的这么多一辈子。
他转身背上篓子,头也不回道:“这些山路我早就烂熟于心,走了八百回了,要出事早出了,与你无关。”
季知遥说完便走,从未去听过俞元的回复,一直都当他明白了。
谁知道今天居然在采药半路就发觉这人偷偷摸摸跟了上来。
季知遥本来不想搭理,就当看不见不知道。结果这人好死不死摔了一跤,震得山间一声巨响,鸟兽作散。
季知遥沉着脸走到俞元跟前,鼻尖又嗅到一丝淡淡的血味。
他皱着眉,蹲下去翻找一番,拿出一瓶药粉,塞到俞元手里。
“之前下山买的,比我配的药好。”
俞元手忙脚乱地接过,还不忘说一句:“陆公子配的药也很好!”
季知遥并未看他,丢下一句“上好药就回去”,转身继续采药去了。
俞元却忍痛伸手拉了拉季知遥的衣袖,道:“背上的伤口好像也裂开了……”
季知遥抽了抽嘴角,又蹲下去扒开俞元的衣服,往他背上伤口撒了药。
“多谢,”俞元低声道,“我又给陆公子添麻烦了……”
季知遥毫不留情回道:“既然知道,那还跟过来干什么。”
俞元:“我还是不放心,山路崎岖,乱石杂草的,陆公子刚才不就差点被绊倒?”
季知遥起身理了理衣摆,忍不住笑出了声:“我路走得好好的,要不是过来看你,也不会被脚下石头绊到。”
说完后,俞元忽的沉默起来,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俞元没再回话,季知遥刚想走人,却又被叫住。
俞元突然问道:“陆公子一直一个人住在山里么?”
季知遥偏头朝他撇了撇,回:“从前跟师父一起住的。”
俞元疑惑:“那前辈……”
季知遥毫不犹豫接道:“死了。”
短短两个字突然把俞元给噎住,见他又在沉默,季知遥便不再做留,转身走了。
采完药回来的路上,季知遥并未察觉到俞元的气息,料想他应该是识趣回去了。
回到小屋后,季知遥却问道一股熟悉又陌生的香味。
那是柴米油盐的味道,是寻常人家里再简单不过的饭菜香,在屋中常年药味盘旋的情况下,尤为突兀。
季知遥一愣,疑惑地走进去,便察觉到俞元走了过来。
“我炒了两个菜,见陆公子平常都吃得清淡,也不知合不合口味。”
季知遥淡淡道:“没什么合不合口味的,能吃就行。”
坐到桌边时,季知遥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突然干这个?”
俞元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没什么能做到,从前跟我娘学过几道菜,在陆公子面前献丑了。”
见季知遥久久不言,他又担心问道:“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季知遥闻言笑了笑,摇头道:“还好,只是太久没吃了,不太习惯。”
俞元:“从前是前辈给陆公子做吗?”
季知遥顿了顿,含糊地回了声“嗯”。
俞元盛好饭放在季知遥面前,犹豫一阵,还是问道:“前辈他……离开多久了?”
季知遥头也不抬:“不记得了。”
俞元“哦”了一声,在对面坐下,情绪有些低落,与之前还躺在床上时的状态有些相像。
他缓缓道:“我的父母也…生死未卜。”
季知遥并不意外,挑了挑眉,随口附和道:“那你是被仇家一路追杀到这儿的?”
“嗯,”他点点头,顿了顿,忽而坚定道,“我一定要报仇。”
季知遥“嗯”了声,随口敷衍:“那你好好养伤。”
与季知遥聊过这次后,俞元的精神又回到了亢奋状态,每天都揽下一众活计,脚不沾地在这间小破屋里忙来忙去。
季知遥乐得清闲,也懒得去与他争,就躺到院外看书去。
山间岁月静好,无趣而漫长,俞元给季知遥增添了不少乐趣。
他看累了,便直接拿书盖住脸,就地睡起觉来。
恍惚梦里,一个少年总是在他身旁跑来跑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热情极了。
季知遥忽的梦醒,缓缓拿下脸上的书,又静静躺了许久。
他清楚地知道,梦里那人不是俞元,而是曾经的韩修。
俞元伤还未好全,干活却利索,总是干完一件就要朝季知遥问一句。
譬如什么,东西在哪儿,东西放哪儿,陆公子饿了吗,陆公子累了吗。
季知遥哭笑不得,最初觉得烦人懒得回,后来觉着有趣便会回上几句,再后来发现还是烦人,就不回了。
后山深处有一口天然温泉,季知遥偶尔实在乏了便会去那里泡一泡,这几天见俞元在那儿自己折腾许久,上药时又发觉他伤口愈合的差不多了,便打算带他去泡一泡。
季知遥到地方后便自顾自脱了衣服进去了,泡了一会儿后才发觉俞元还站在一旁,皱眉问道:“你不喜欢泡这个?”
俞元连忙摇头,顿顿道:“不是……我、我,跟陆公子一起泡吗?”
“那不然呢。”
季知遥偏过头去懒得理他。
池子也不小,有什么不行的。
俞元又磨蹭了一阵:“可是……进去泡…没穿衣服。”
季知遥好笑道:“又没带别的衣裳,衣服湿了等会儿怎么回去?”
他说完后,便没再去管俞元泡不泡,靠在池壁上闭目养神起来。
没多久后,身边还是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俞元小心翼翼地下了水,抓着池壁,缓缓浸入池中,连点水花都没溅起。
他在水中摸索了一会儿,挪到季知遥对面,紧紧贴着池壁,有些紧张地瞟了眼对面的季知遥。
因为池中热气雾水重,季知遥连眼布也取了,正双目闭着,他察觉到俞元的视线,继续若无其事地泡着温泉。
俞元怕他睡着,轻声喊道:“陆公子?”
季知遥被打扰,皱眉回:“怎么?”
俞元讪讪笑道:“没怎么,我怕你睡着滑下去。”
季知遥嗤笑道:“我一个人泡过多少次了,还用得着你担心这个?”
俞元又顿了顿,问:“陆公子眼睛……天生如此吗?”
季知遥抬头望向俞元,并未睁眼,却让俞元感受到了被观察的感觉。
他不紧不慢道:“从前出了意外,一直没治好,便就这样了。”
说罢,他缓缓起身,用外袍擦了擦身体,穿戴好衣服。
季知遥忽视掉俞元若有若无的视线,淡淡道:“这个不宜泡太久,一刻钟便差不多,你算好时间就出来吧。”
俞元自顾自点了点头,末了想起季知遥看不见,又补了句:“好。”
听到回复之后,季知遥便离开,没再多说什么。
俞元在别扭什么,他都清楚。
他一向直觉敏锐,许多事情都察觉得很快。就像当初韩修才开始圈禁他时,没过多久他就发现韩修对他存在的那些别样情愫。他本想借此套些话出来,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从此之后,韩修便对他肆无忌惮起来。
季知遥回去许久后,俞元才慢吞吞地走回来。
此时天已快黑,早就过了平常晚膳的时候,俞元不自然地看了一眼坐在院中的季知遥,道:“我在山里逛了逛,不小心忘了时间。”
季知遥点了点头,回道:“我已经吃过了。”
他转身回屋,装作没嗅到俞元身上那点淡淡的腥膻味。
那种味道曾经几乎伴随了他两年,实在太过熟悉,也太过敏感,若是常人可能难以察觉,可这是季知遥。
夜里季知遥又听见俞元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声音,看样子是难以入眠了。
他轻笑一声,视线从半掩的门缝看过去,能看见床上那人裹着被子翻来覆去,有些滑稽。
等到了后半夜,俞元才困下来停歇了,季知遥也就跟着睡着了。
直到两日后的一个早上,季知遥正坐在炉边熬自己要喝的药,觉得有些腿麻便想起身活动活动,结果才起了一半就撞上了背后神出鬼没的俞元。
他皱眉站起来,忽而表情一顿,颇为好笑地抬头看过去。
不愧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不过刚才撞那一下,居然就给俞元撞硬了。
季知遥不用想也知道现在俞元的脸色肯定极为窘迫,竟有些可惜自己看不了。
俞元慌张地丢下一句道歉,便落荒而逃了。
一直到了下午才回来。
这时季知遥正照旧躺在院子里午睡,察觉到俞元走近,便把书拿开放到手边的桌上。
俞元站在他面前,突然“扑通”跪了下去。
季知遥被吓得一怔,连忙坐了起来,还来不及反应,俞元便低声开口道:“陆公子救我性命,还收留我养伤,我却对陆公子起了歹念,实在罪该万死。”
季知遥笑了一声,又躺了回去,附和地“嗯”了一声,淡淡道:“确实该死。”
俞元垂头又道:“俞元任凭陆公子发落,陆公子要打要骂,即便让我滚,我也照做。”
季知遥偏头,微微下低,隔着眼布,也并未睁眼,却好似将目光落在了俞元身上一般,沉默一阵,好似在观察。
他缓缓道:“你不用滚。”
他抿嘴,轻轻哼笑一声,俯下身去,两指扣住俞元的下巴,让此人抬头看向他。
季知遥唇角一勾,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俞少侠,我们打个赌吧。”
“从明日开始,”他手一松,食指沿着俞元的脸颊缓缓下移,划过突出的喉结、规整的衣领,最后停在了腰带处,“你身下这根东西无论有多难受,都不能去管它。如此三日。”
他听着俞元骤然加重的呼吸,起身仰头笑道:“你若是坚持下来了,我就跟你上床。若是没坚持下来,就滚。”
俞元听得一愣,半晌没出声。
季知遥歪头一笑:“怎么样,赌不赌?”
俞元咽了口水,结巴道:“可、可是,我、你……陆公子,你、你不喜欢我吧……”
季知遥好笑道:“俞元,你有时候真的很幼稚。”
他起身向屋里走去,头也不回道:“不想赌你走就是了。”
俞元忙得站起来,急道:“……我赌!”
季知遥停下脚步,笑了一声,扭头道:“不要作弊,也不要搞小动作。”
说罢,他转身进屋,最后又丢了一句:“我都知道的。”
俞元浑身一震,双眼睁大,眼神却羞得不敢去看季知遥。
摊开说之后,俞元的视线便越发灼热起来。
他不再因为害怕被发现而不敢看季知遥,目光几乎每时每刻都放在了季知遥的身上。
那股视线有着少年人的莽撞与热切,掺杂着最原始的欲望,却并不具有侵略性,没有让季知遥感到冒犯。
,“季知遥”不死,那些指着候鹿山庄的矛头就一直在,只有他死了,那些人没了可以针对的东西,只能暂且作罢。
再至于其他的,季知遥暂且想不出来,他多少能猜到与莲花门的“药人”之事有关,但是了解到的事情太少,不够拼凑。
季知遥抬眼,望向韩修,见他神色犹豫,便直回道:“子骞不易抽身,并未告诉我太多。你呢?你又要瞒我多久?”
韩修闭上眼,颤抖地呼出一口气,而后才缓缓睁眼,轻声道:“等你回去休息一阵,我就把知道的都告诉你,好不好?”
他顿了顿,凑近去握上季知遥的手,讨好地捏了捏指缝的软肉,却忽然又被抽走。
季知遥重新闭上眼,淡淡道:“我这两年已经休息够了。”
韩修闻言一顿,倏地又将季知遥的手拽过来,报复性地抓着,十指相扣。
他沉默良久,似乎是在压制怒气,咬着牙道:“要不是他非要我放你离开,我怎么可能让知遥哥哥一个人在外呆了两年,还被人……”
他说到此处突然噎住,怔怔地看向季知遥,而后又低下头去,没再说话。
季知遥挑了挑眉,似乎并不意外得知自己这两年被人监视的事。
他武功尽废,能在外那么安稳地苟延残喘了两年,让无数双眼睛都相信他“季知遥”真的“死了”,不用想也是一件极为不容易的事。
他们能把季珉千刀万剐,不留全尸,自然也恨不得把他季知遥也杀了,啖血喋肉来。
其实季知遥能活这么久,他自己就已然非常惊讶了。
被韩修圈禁的那两年里,有无数人想他死,甚至有可能包括了他自己。
但唯独没有齐子骞,和韩修。
只是当年事发突然,打得他们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想必后来麻烦事也一堆,韩修不管不顾地将他护了两年,终于还是拦不住了。
拦不住季知遥想走的心,也拦不住外面那些想杀季知遥的手。
以至于他们最后只能选择放手一搏,费尽心思地安排一场大火,暂且将那些往事都随火中废墟一同埋葬一阵。
至于有哪些往事,季知遥还不得而知。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问道:“陆广也是你们安排的?”
韩修一愣,随后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几次,最后只是说了一句“不是”。
“他是……意外,”韩修顿了顿,道,“齐子骞说没事,不让我管。”
季知遥看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既然你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那我自己往后慢慢查。”
韩修急道:“知遥哥哥,这些事牵扯的太多,也太久,回去之后我再慢慢给你说。”
季知遥偏过头,轻挠了韩修手背一下,示意他知道了,安静点。
而后他便瞌眸小憩起来,再醒来,已然到了候鹿山庄后门。
韩修拿出一件披风,将他整个人从头到尾盖住,捂着那股还未来得及散去的热气,然后抱着进了门。
一路走到一处有些偏僻的小院子里,季知遥被抱进屋后才双脚落地,扯下披风一看,见屋里的摆设非常陌生。
韩修促狭地笑了笑,道:“这是我们成亲的那个屋子,也可以叫洞房。院子是我额外隔出来的,方便你平常出来走动。”
季知遥微微皱眉:“庄子里的那些人还没拔干净?”
韩修摇了摇头,抱住他,低声道:“再等一段时间,你要是想去什么地方就给我说。”
季知遥点点头,走去床边试了试床榻的软硬,便翻身躺了上去,屋中冷着,他裹紧了被褥,缩在床上。
这段时日他睡得并不安稳,现在放松下来便觉得实在困乏,暂时懒得管别的,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点火的韩修,懒懒道:“我睡会儿。”
韩修“嗯”了一声,走近俯身在他眼角轻轻一吻,低声道:“我晚上再来找你,知遥哥哥。”
酉时过后,季知遥睁眼,一觉睡得面色红润,被炭火熏得有些冒汗。
他坐起身来,见韩修正坐在案桌边上,低头看着什么东西,手边放着一堆信件。
季知遥走过去,随手翻了几封,都是齐子骞的字迹,也早就被人打开翻看过了。
他挑出最早的的一封,正欲坐去椅子上细看,半路便被韩修一手揽过去,坐在了大腿上。
季知遥波澜不惊地瞥了一眼,继续低头看起信来。
他分别后就断了联系,再也没见过面。
莲花门建派时间也不长,似乎也在那段时间。
叶碧云和陈一啸同为“魔教余孽”,自然也有几分见过面的同门情分,齐子骞说他能坐上这个长老之位,也是有这么个缘故。
陈一啸现如今的作为,是想重整旗鼓地回来干些什么事,只是参加这次的武林大会的决策……与他这么多年来低调的行事格格不入,显得突兀。
季知遥隐隐觉得,若是让他如愿带着莲花门这帮人去了武林大会,结果会变得不可控。
这对那些名门正派来说是一个变数,可是对候鹿山庄也是一个变数。
季知遥拧起眉头,有些烦躁地想着:为什么偏偏这次要定在候鹿山庄。
末了,他翻过身,睁开浅淡的眸子,静静看着房中漆黑的夜色,无声念道。
得想办法阻止他们去武林大会。
……
三日之后,季知遥将这个念头告诉了齐子骞。
齐子骞颔首回道:“好。”
距离武林大会只有两个月了。
自前段时间,门中访客骤然剧增之后,季知遥又忽的发现,门中弟子似乎也在变少。
随之而来的,是每天都能看见多了许多新面孔。
因为这一时的剧变,莲花门原本死气沉沉的气氛忽而也跟着变了,太多的新人涌入,无力管辖,便只能由得他们去讨论,只要不越线。
那颗丹药便是众人心知肚明又讳而不言的“线”。
门中热闹起来,季知遥能浑水摸鱼的机会自然也多了,闲暇时间便四处闲逛,大致摸清了莲花门的地形。
除去他那个磨药粉的院子,另外还有六七个同样作用的院子,分散在门中各个角落,相离甚远,互不见面。
进出院子要上交木牌,而每个人的木牌都记在自己名下,不出疏忽的话是没人能进其他院子的。
这几个院子就是在准备制作丹药的原料。
而莲花门的中心,便是门主陈一啸的书房,所有的东西会在当天晚上送去他院中,倘若没有别的事,他几乎一整天都待在里面,不许任何人打扰。
这一点倒是跟季珉有些不谋而合的相像。
又几日后,门中弟子终于发生口角,两人在膳堂大打出手,却没有一人上前劝阻,待他们打到鼻青脸肿,互相无力反击之后,霍慈才带着人姗姗来迟,敷衍地说了几句,便将两人带走了。
当天晚上,后门便拖了两具尸体出去。
消息并没有被刻意隐瞒,反而被人有意宣扬出去,地安排人把它挖出来。
况且前几年里,莲花门一直行事低调,也就是临近武林大会的这几个月里忽然变了。
这几日待在陈一啸的身边,虽说也并未接触很多,但是季知遥却能很明显地感受到,这个人已经有了油尽灯枯之兆。
他的目的也就忽然明朗了。
将死之人是最没有顾忌的。
那些没了“药人”的假丹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一个月前,还是更早?
季知遥缓缓闭上眼,细细梳理了一番,无声念着。
三天后的武林大会……
陈一啸是想让莲花门弟子前去大闹一番吗?
又如何能确保他们能闹起来?
药……
那药是能控制心智么?
想到这里,他睁眼望向旁边床上躺着的那几个人,眼底闪过一丝杀意。
不过只是转瞬即逝罢了。
法的出招,招招狠辣,往着命门刺去。
虽说这人并没有什么大的威胁,解决得快,但季知遥无法动用内力,力气也不如从前,还是不慎被砍了一刀,伤口位置有些隐蔽,在腰后,不太明显。
只是一个人就让他有些吃力了,剩下的这七个还是尽量不要交手为好。
季知遥强忍着腰后伤口在石壁上摩擦而加剧的痛感,走到了外屋,静静看着前面那一大坨窜动的黑影,将刚才拾起的一截木棍往前扔去。
木棍撞上牢房的铁杆,发出几声闷响后滚落在地,那几个人便瞬间发疯地冲了过去,又在那里打了起来。
季知遥偏头看了一眼,见俞元已走到他旁边不远处站着,便又扔了一根木棍,从牢房门一直落到了里面。
季知遥看着那群人一路从角落厮杀到了牢房门口,然后踩着那些尸体跌落下去,又在里面打了起来。
俞元这才反应过来,快步走过去,与季知遥一起抓住牢门,毫不犹豫地将这些人关在了里面。
季知遥又将锁上铁链绕了几圈,死死扣住,才放下心地后退几步。
里面的人似乎毫无察觉,依旧打着,直到壁灯再次被一一点亮,他们个个浑然成了血人,满脸鲜血,已然杀得只剩下三个了。
俞元呼吸一滞,看着他们被砍得露出白骨的手臂,还有那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体,颤抖问道:“他们……到底是怎么了?”
“你现在知道那些尸体是怎么来的了吧。”季知遥淡淡道。
俞元难以置信地看着牢中那些尸体,还有仍旧在自相残杀的那三个人,上前走了几步,又忽然顿住,摇着头道:“是那些药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季知遥抬手砍掉了一人伸出来的那只手,两刀下去后,断肢滚落到地上,还流着新鲜的血,却并未听见尖叫声。
他头也不回地反问道:“为什么?”
季知遥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看向俞元:“你要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又为什么会来莲花门?”
细算一下年纪,俞元的父母很大概率也参与了当年那件事,甚至还好端端活到了现在才开始被人追杀。
季知遥一点一点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在逆着光的模糊视线中,那张俞元熟悉至极,却异常冰冷无情的脸,终于缓缓展露了出来。
“俞元,”他薄唇微启,声音轻柔却又毫无波澜,“你从你父母那里都知道了些什么?”
俞元愣在原地,手中钝刀“哐当”一声落在脚边。
季知遥身后的动静已经完全消失了,活到最后的那人也很快便支撑不住地倒了下去,只剩下成片的鲜血从他们身上涌出,再缓缓从牢房淌了出来,沿着石砖的勾缝流到了俞元脚下。
他之前接过的那把布满铁锈的钝刀,本来片血不沾,如今终于还是染上了。
“我先前以为你上次夜闯候鹿山庄,是因为当初天汇堂带头讨伐时,俞家庄也在其中。”季知遥看向俞元。
“可是现在来看,”他轻轻眯起眼,抖了抖聚到剑尖的血,抬手指向俞元,“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
“我不清楚陈一啸特意让人放出‘移花接木丸’的消息,是为了引谁过来。但好像……有别的小鱼上钩了。”
“对吗?”季知遥轻声问道。
俞元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脸,沉默良久才咬牙回道:“季珉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他犯下的罪桩桩件件都铁证如山,长孙堂主没有冤枉他。”
“嗯,自然,”季知遥回道,“我滥杀的人也不少,你要不要现在就为民除害?”
他说罢,剑又往前推进几分,握着剑柄的手轻轻一松,挽了半个剑花,剑柄被他虚握着垂了下去,递到俞元跟前。
俞元一怔,猛地抬眼看向季知遥,被吓得后退一步,又紧紧抿唇,一言不发地偏过头去。
“不想杀?”季知遥轻笑一声,“也不想说?那我先说。”
说罢,他将剑放下,走到一旁靠着墙盘腿而坐,余光落在俞元身上,缓缓道:“三十年前,花宫以活人为药,修习‘移花接木’的邪功。事情败露后,被天汇堂带头讨伐。时至今日,这件事却销声匿迹,已经不为人所知许多年。”
他看着神情复杂的俞元,继续道:“当初讨伐魔教花宫时,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门派都参与了。候鹿山庄是,俞家庄也是。你觉得那些追杀你们的人,是昔日的魔教余孽前来报复,而这个新冒出来的莲花门,就是那些魔教余孽重建的第二个花宫。”
“俞元,你不是为药方而来,对吗?”
“当然不是,”俞元闻言皱眉,几乎是毫不犹豫反问道,“我要那种伤天害理的东西做什么?”
“你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把莲花门的人除而后快,对吗?”季知遥又问。
俞元被问得一愣,不是被戳穿的慌乱,而是被这句话给吓到了。
他几番眨眼,话到嘴边又迟疑许久,才颤声反问道:“你……你是想杀了他们吗?”
季知遥观察着俞元脸上几次变化的神情,忽而冷笑出声:“他们杀人偿命,不应该么?”
“可、可是……”
“没那么多可是,江湖不就是你来我往地争个快意恩仇吗,”季知遥说着,拾剑起身,走到俞元面前,将剑架到他颈侧,低声接道,“比如说我现在就可以看你不爽杀了你。”
俞元一动不动地站着,定定看着季知遥上挑的眼睛,窥探不出多少情绪。他回道:“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救的,你现在要拿回去也可以。”
季知遥看着眼前这人认真且又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顿感无趣地撤下剑转身走开。
他背身冷冷道:“我早说过,我们两清了。”
俞元抿嘴回道:“我知道,我……”
他话音刚起,还来不及说出后半句话,就被视线中季知遥腰后那道伤口给引去了全部的注意。
那个“我”在半路变了音,语气一顿,转变得急切起来:“你什么时候受伤的?”
此话一出,季知遥下意识便伸手想去挡住伤口,却是为时已晚。
他刚转过身,便看见俞元已经一个箭步冲了上来,隔了一步之遥时又顿住脚步,对上视线后就尴尬地偏过头去了。
俞元用余光又看了一眼,抿嘴问道:“是…之前与那个人打斗的时候吗?”
季知遥平静回道:“他砍我一刀,我要他一命,也不算亏。”
“伤口就这样放任不管的话,会……”
“我知道。”季知遥打断道。
话音刚落,季知遥就侧身走去前面的石桌,翻了翻那堆杂乱的草药,许久后勉强挑出几株。
然后他又将之前被人抢来抢去的药方拾起,铺平在桌上,对上面的血迹视若无睹地将那几株草药放了上去,而后拿着木棍就开始研磨。
片刻后,季知遥拿着磨好的草药,手在腰间迟疑之时,便听见俞元忍不住开口道:“我……我来帮你。”
察觉到手上东西多了另一股力量后,季知遥便松开手,头也不回地淡淡回道:“好。”
得到这句回应后,俞元便一边拿着草药,一边手嘴同用地从衣摆上撕下一条长长的破布,裹着草药敷在了那个血肉外翻的伤口上。
因伤口有些撕裂得厉害,稀疏的草药根本无法完全盖住,俞元低头捣弄许久,正纠结出一头大汗之时,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了季知遥平静的询问。
“好了么?”
他闻言一怔,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半夜出来偷油的贼鼠,莫名地心虚害臊起来。直到季知遥第二声询问之后才开口回道:“药……太少了。”
“就这样,没有了。”
季知遥说着,便丝毫不给机会地双手伸来接过了俞元手里的布条,在腰上缠一圈后潦草地打了结,然后起身看着还没反应过来的俞元,轻声道:“多谢。”
俞元闻声抬头,顿了顿回道:“没事。”
说完之后两人突然陷入了沉默,季知遥不说话,俞元又不敢说话。他眼神飘忽不定地看了许久,几次略过季知遥腰间那条有些滑稽的“腰带”,终于忍不住开口接上了之前的话。
“其实……当初俞家庄在名义上并没有参与围剿花宫。”
季知遥听后,终于转过身看向俞元,追问道:“什么意思?”
“当时整个俞家庄里,只有我娘去了。也不是特意去的,而是……正好碰上了,”他顿了顿,接道,“并且我娘从未透露过她是俞家庄的人。”
俞元话音刚落,季知遥便接着说道:“所以从‘名义’上来说,俞家庄并没有参与三十年前的那件事。”
“那为什么你还要来莲花门?”他又皱眉反问道。
“因为……我爹…曾是花宫的弟子。”
季知遥听后尚未做出什么反应来,只是沉默一阵,而后忽然笑了一声。
“魔教花宫销声匿迹快三十年,怎么如今随手一抓就是个昔日的魔教余孽。”
陈一啸是,齐子骞的娘叶碧云也是,现在连俞家庄的现任庄主也成了魔教余孽。
季知遥笑声还未落音,便听见俞元又补充道:“不是的,我爹早在事发之前就离开花宫了。而且……后来的那些‘魔教余孽’,根本就不是花宫的弟子。”
“因为……花宫当时满门被屠,没有活口。而后来被称作‘魔教余孽’的人,其实是……”
“是被救出来的,花宫养的‘药人’。”
那时本应该是最无辜的一群人,他们熬过了花宫惨无人道的折磨,最后却又被扣上了魔教余孽的帽子,死在了当初把他们从魔窟中救出来的那群人手里。
原来此间快意疏狂的江湖,容不下的不仅仅是那些所谓的邪魔外道。
季知遥听后垂眸静静看着前方,并没有多问什么。
他只是跟着轻声念道:“所以陈一啸也是花宫的‘药人’。”
俞元沉默着点了点头。
季知遥微微眯眼,皮笑肉不笑地又补充道:“那这么说,也算冤有头债有主了。”
俞元立刻反驳道:“那也不能因为自己有冤,而去滥杀无辜。莲花门的那些‘药人’,那些孩子,也是无辜的。”
季知遥应着“哦”了一声:“那你想怎样呢?”
俞元眨了眨眼,不解道:“什么……怎样?”
“怎样处置莲花门的人。”
“我?”他在季知遥的注视下,缓缓抬手指了指自己,“这……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没想处置他们。”
季知遥静静看着俞元手忙脚乱的样子,嘈杂之中忽然听见了几声响动,便抬手止住了俞元的动作,扭头看向了那道一动不动的石门。
下一秒,一顿一顿的脚步声便从寂静的环境中漏了出来,逐渐清晰地朝着他们这个方向靠拢。
片刻后,那扇沉重的石门终于再次缓缓开启。
映入眼帘的是一地的血迹与脚印等打斗痕迹,腐尸的恶臭之中还混杂着颇为新鲜的血味儿,痕迹一路延伸到了里面的牢房之中,没入暗影中没了踪迹。
而在石门开启之后,站在门前的陈一啸便瞬间被季知遥和俞元拿着刀一前一后架住了脖子。
他面露诧异,着实没想到这里还能留有活口,却并没有惊慌,反而仍旧笑眯眯地看着两人,惊奇道:“你们竟然还活着。”
季知遥手中的剑往前推了一分,生锈的剑刃深深压在那截干枯的脖颈上,他正欲开口问话,却猛地怔住了。
他们被关在这里许久,虽说暗室处在地下,温度较于外面偏低,可今年开春有些晚,即便是春末了,白日里还常常透着寒气,正午也不见热得多少。
但是石门打开之时,却迎面扑来一股极浓的热气。
季知遥抬头看向那道石阶,见地道口已被陈一啸关上,当即暗道一声“不好”,朝着俞元甩了一句“看好他”,便匆匆走着石阶上去了。
越靠近地面,那股热气便越盛,季知遥紧紧抿唇,在地道口两侧的石壁上摸索一阵后才找到开关。
打开之后,头顶瞬间猛地撩过一撮火苗,堪堪略过他的发顶划了过去。
季知遥擦掉额间冒出的那层热汗,转身朝着俞元喊道:“出来。”
正板着脸架着陈一啸的俞元听后,便一边看着陈一啸,一边抬脚准备带着此人走过去,却不想才动身就突然被一把拽住。
陈一啸依旧笑着,那笑容如今看来却阴恻恻的,让人不敢直视。
他问:“小兄弟,你既然不吃‘移花接木丸’,又为什么要来我这里呢?”
“我……”
俞元张嘴正想说什么,却被不知何时回来的季知遥拽开了。
只见季知遥冷眼扫了过来,二话不说地砍向陈一啸,刀刃又在即将落下来时顿住,刹那间,他又抬起另一只空手砍向了陈一啸的颈侧。
然后又在俞元还来不及反应时,将陈一啸甩在了俞元的背上,转过身边走边说:“别磨蹭,快点。”
俞元赶忙“哦”了一声,背着昏迷的陈一啸跟了上去,走到口处才反应过来外面起了火,惊呼道:“怎么回事?”
季知遥走在前面,忽然转过身来扒掉了陈一啸的外衣,连带着自己身上的也脱了。
他将衣服铺开扔出去盖去了周围,勉强止住了一点火势,然后便扭头看了看俞元一眼,又喊了句“快走”。
两人走出暗道后才发现,这间屋子已经烧得半塌,门口处的房梁与门架都跌落了下来,熊熊火声噼啪响着,疯狂舞动敲击着他们的耳膜。身边也没了退路,几乎已被封死。
季知遥低头扫视了一圈,看见旁边突兀地立着一个暗红色的砂罐,忍不住低头去看了一眼,然后便瞧见了十分恶心的一幕。
那里面躺着数百只数不清的白色小虫尸体,各个米粒般大小密集地挤着,砂罐之中没有水,干涸尽了,只有内壁还挂着几道红色的丝状物,像是干透的血迹。
万幸的是这些恶心虫子已经死了,若是它们在眼前一齐蠕动、翻滚……季知遥咬牙呼了口气,忍住了脑中即将出现的画面。
俞元背着陈一啸走了几步,又被火势逼了回来,视线转了一圈,见季知遥一直站着不动,只能出声道:“走不出去了,我们还是回暗道里吧。把地道口封死,等火烧完了再走。”
季知遥头也不回道:“你回去,好好看着陈一啸。别让他跑了,更别让他死了。”
俞元皱眉:“那你呢?”
季知遥这才抬头看向他,五官不似之前那样冷硬了,神情柔和了些,甚至有了几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我要出去。”
俞元闻言,一把拦下想往大火里冲的季知遥,吼道:“你疯了?这么大的火出不去的。”
季知遥望向门口,语气并无太大起伏:“这里离门不算远,出得去。”
出得去,却肯定会被烧掉一层皮。
“你等等!”
俞元死死抓住季知遥的手,用力往回拽着,却依然止不住季知遥往前走的步子。
拉扯之间,他也看见了那只砂罐,看见了那里面密集的小虫尸体,忽然愣神了一下。
这一愣神,再眨眼,季知遥便已挣开他走了两步出去,再往前就是被塌落房梁挡住的去路。
俞元慌张伸手,失声喊道:“阿遥,你快回来!”
也许是这句久违的称呼喊得太过自然,季知遥果真回头看了俞元一眼。
那双浅色的眸子本来平静无波,此刻在熊熊大火的映照之下忽然沸腾起来,火光照在季知遥的眼中,依然看不出多少情绪。
他并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停顿多久,就又转身转身往前走了。
周遭陆续落下挡路的木梁桌椅,他举剑劈开一条路,火须从他肩头滚过,烧焦了衣摆,那抹消瘦的身影瞬间被大火吞噬了进去。
俞元背上还躺着一个人,他早已大火烤得满头大汗,后背湿了一大片。在周遭火势疯狂的炙烤之下,太阳穴突突地疼着,有些精神恍惚。
可看见季知遥在乱舞的大火中忽然被淹没又时隐时现的身影,他心中忍不住慌乱起来,背着陈一啸就也跟着走了过去。
好在外屋的火并未像他们想象中烧的那么大,起火处应该是在里屋,所以暗道附近才烧得那么厉害。
走出去后,透过门口隐隐可见外面天色已晚,院子里也烧了起来。
俞元不由得思考起外面的火势又是如何,抬头间便看见季知遥已经站在了门口,半只脚踏了出去,侧身站在似是在等他。
他赶忙抬脚跟上前去,快到的时候,头顶忽然砸下一截烧的正旺的木梁,只感到一阵灼烧之气袭来,来不及反应之时,便看见季知遥过来替他挡了这一下,然后一言不发地拉着他赶快走了出去。
终于逃出那间火屋到了院中空旷地带后,俞元将背上的陈一啸放下去一旁,想要伸手去拉过季知遥看看伤势,伸到一半的手忽然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挡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