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泡影(1 / 2)
十四岁的时候,我在后山树林发现一只死去的鸟。
它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枯枝落叶上,曾经美丽的羽毛沾满了尘埃,一动不动的眼珠映出被枯枝分割的灰色天空。
它被堡里的园丁饲养,喜欢在枝头跳跃,欢快地鸣叫。我总是放轻脚步地接近它,靠近时却收颌挺胸、仅用余光一扫而过。我不敢显露出对它的兴趣,因为我害怕被母亲察觉后,它会变成晚饭里的一道羹汤。
我如此的小心翼翼。可它还是死了。
我人生前十七年就是这样。锦衣玉食,仆从环绕,却连一只小小的宠物都无法拥有。那会我最期盼的便是父亲回堡。他会带我同骑堡里性情最烈的马王,会将衣摆扎在腰间,挽起裤腿下河捕鱼。鱼儿在水盆里游动,我伸出手指,触摸那些冰凉的鳞片和鱼鳍,痴迷得忘了时间。
我用精美的木匣装起那只死去的鸟,将它埋在我书房外的梨花树下,期待着未来某个春天,繁盛如雪的花海中,它再次展翅,与蜂蝶同飞。
我的这个小小愿望没有实现。三年后,这棵树连同我的书房、我的马厩、我的河流,被武宗数十门派焚毁了。白玉瓷器碎成粉末、翡翠玛瑙一抢而空,父亲珍藏的绝笔珍迹,踩满脚印、支离破碎。
我再也没踏足过那个庭院。
那之后,母亲将我带到她身边居住。漫长的黑夜只要稍有动静,我便会一身冷汗地从破碎的梦中醒来。
父亲曾说,身体老化是自然规律,无法抗逆;心却可以保持年轻、纯真和清新。秘诀就是心每天都大死一番,彻底洗刷掉过往的痛苦和快乐。
这一次,那副绝笔完好无损。但我仍拒绝迈进那个院子一步。因为我无法洗去记忆的余烬。那些轰然绷碎、刺眼无比的画面太过鲜明,夜晚会变回原先的漩涡,巨大的吸力让我无尽收缩、不断旋转。
我立于波光粼粼的镜面之上,脚下是无限延展的一条条裂缝。我低头,郁郁葱葱的闪耀和怪石嶙峋的荒芜在镜面上急闪而过。
重来一次,我的记忆面目全非。它们应该都在,却不妨碍我的人生变成一幅拼图——每个碎片都在,但我不知道这幅画原本该是什么模样。
一切都是朦胧的:尖叫嘶鸣和哀嚎、面目模糊以及再也不见的人、挥动的笔尖及落下的墨迹、酒精的炙热和冰冷、在我身下喘息的陌生躯体。
有一年夏天,父亲带我出堡,来到一个繁华的渔港小镇。那里有狭长平行的沙丘和蜿蜒曲折的水流,来来往往的小船穿梭其间。
我们租了一艘小船,漫无目的地在海面漫游。船底轻轻晃荡,轻柔的微风掠过水面,泛起的每一朵涟漪都闪着太阳的光芒。那天的天空既像珠贝,又像那只鸟的前胸,混合着柔软的蓝色与粉红,异常精致,我此前从未见过。
我无法分辨哪些是的确发生过的真实,哪些又是我曾见过的幻象。很可能出海的记忆也是虚假的。否则如何解释,为何那么多细节都模糊不清,为何画面渐渐淡去,直至分裂、堕落、崩解。
也许我生活在破碎的镜子迷宫,生活在长满苔藓的褶皱凹痕中,生活在枯干叶片的脉络里。我的多年挣扎、痛苦不堪,只是他人世界里的一个眨眼、一次叹息、一声欢欣的笑。
在用真气疏导啸影经脉的静寂夜晚,我时不时地会想起另一个啸影。哔剥作响的火堆中,堆叠扭曲的断肢和冲鼻的血腥织成暗红色的烟雾。那个男人单手握刀,眉目低垂,仿佛天神。火焰在他脸部和长眉的直线上闪烁,在他丰满下唇上形成了阴影,把他的眼睛变成了融化的金属。
我以新名字和假面具踏入长醉阁的那一年,他已是让人胆寒、闻名大陆的杀戮之刀。我惊愕地发现,那个从玉寒生身后阴影走出的人,身材高大、沉静内敛,外表让人过目不忘。而我在数年前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我没有对他提起这段旧事。我们开始共事。我贡献我的智慧,他献出他的武力。简单点说,我制定杀人的计划,他给予执行,精巧地落实每一处细节,将整个行动变成一件完美无瑕的艺术品。
那时的我,亲手杀过很多人,因我而死的则有更多。我品够了脆弱和无力,厌倦了做徒有虚名的纵横堡堡主,疲惫于衡量、拣择、批判和谴责。我不想再有感受,我只渴求发泄和摧毁。
可我仍然无法面对那些尸体。我在他们倒下后尽可能快地离开,仿佛死亡也在追着我。
啸影总是留在最后。他打扫场地、存留证据,砍下尸体的手,拎起那些头颅,将肠子塞回腹腔,一丝不苟、不厌其烦,永远维持着同一个速率,同一个表情,精准的像一台机器。
直到我发现他会在无人时,对那些腐朽和瓦解的肉体诵读一首我没有听过的经文。
后来,我半死不活躺在山林小屋,因为疼痛而无法入睡。那里的夜晚太幽静,于是我偶尔会同他搭话来排解无聊。我问过他是否知道那段经文的意思。他摇头。
我们之间又陷入惯有的沉默。我扯起毯子,将自己的脑袋埋进去。毯子闻起来是皂角和树林,有噼啪作响的炉火和木头的烟尘味。我们一起从武宗消失后,那也是啸影的味道。
我……我遇到过几次皇族下葬。那是僧侣为他们念诵的。
他突然响起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几年相处,我已能通过种种细节辨认里面的情绪。那句话有温度,还有几丝怅惘。
于是我又问,以他当时在长醉阁的地位,为什么要做那份清扫的活。他总是一击必杀。如果他愿意,他连刀刃都可以很干净。
他起身离开,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他回来了,递给我一个小小的酒壶。
这个对助眠有用。他说。
我慢慢地啜饮,感觉脑袋一点一点充满了棉花。啸影坐在我旁边,破旧发霉的床垫因他的体重而下沉。我无法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他平静地看着我,我能闻到他的味道。
我感觉自己有点不对劲。就好像一块磁铁在他身上,而我无法抗力的被吸引。我摇着头,试图驱散笼罩我的雾气。
他伸出手,我僵死在毯子下。然后,他温暖而粗糙的手轻触上了我的额头,挑起那里的碎发,将它们捋回应该的位置。
清扫……帮助我思考。
他看着那团跳动的火焰,忽然开口。
我想,这就是结束?那会是什么感觉?不甘,还是松了一口气?
从他们骇然瞪大的眼睛来看,当然是前者。但那个夜晚,我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支配,没有回答,反而对他谈起了我的一个习惯。
我喜欢将死亡想象成一次习惯性的入眠。闭上眼,放缓呼吸,四肢放松,身下的茅草堆或破床板变成一艘漂向黑夜的独木舟。一切都在无声无息间进行,有种宁静又奢华的优雅。
他笑了。
那是一个真正舒畅的微笑。而我在那张陌生的脸上发现了一个酒窝。
不知怎么的,我也笑了。
啸影碎刀之后,我回到那间木屋。一切东西都在。除了多出的厚厚灰尘和几窝新出生的小鸟。
那天,我忽然想起那个笑容,同一时刻我意识到,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是什么。
是终点,也是解脱。
当刀,对他而言,一定是件异常辛苦的事。虽然他从没说过。
啸影和我遇见的其他刀没有任何共同点。他们或因无知而无所畏惧,或被妄念占据,贪婪、善妒、充满暴力。而他,被折磨、骚乱、冲突和困惑一层层包裹,却还在观察,仍有感知。
十几年后的现在,我终于懂了他当时的心情。
我们如此的相似。
我独行在一片满是雾气的枯林中。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如此。直到某天我突然感到厌倦。我开始思考,为什么我要一直向前走,而不能停下。然后发现,我被困在牢笼之中。
他是绝世名刀。一刀挥出,可斩万物。可他无法对自己挥刀。他陷入泥潭,逐渐下沉,空气一点点减少,变得无比稀薄,直到无法呼吸。你瞧,又一个无形囚笼。
一个寻常下午的离开和寻常下午的拔刀,是他给予这个荒谬世界的最后回答。
我的回答是什么?
我继续那个习惯,想象自己在睡眠中化成点点星光消失在黑暗的湖泊中。可每次睁眼之后,我发现自己仍在这里。在这个山谷,在这张床上,唯一的变化,是少堡主变成了堡主。
我将复仇作为活着的目的。它是将各种零碎片段拼合在一起的骨架,是我存在于此、不断呼吸的意义。
但未来的愿景解决不了眼前的饥渴。那个声音还是会像荆棘一样捕获我。
——如果我们的生活满是虚假,如果这种机会不止一次,那么这愚蠢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啸影曾问过我,复仇结束后会做什么?
我才发现我从没想过思考过这个问题。可能因为潜意识中我清晰地知道,复仇犹如攀登陡峭崖壁,以渗血的双手拖曳自身前往永远无法抵达的顶峰。继续下去,只会将过往钉进岩壁的钩子一个一个地拔掉,让自己坠落,然后将自我废弃在荒芜坟地中。
我明白过来,这个不断想逃避空虚、孤独及不圆满的人,跟他企图逃避的东西没有差别。
我是个疯子,只配待在如此狭隘、如此苍白的世界里。
但不是他吻上我背部伤口的昨夜,不是我温暖地醒来,柔和的光线透过床帷照上啸影沉睡侧脸的现在。
指尖残留着几个时辰前的记忆。他干燥柔韧的皮肤,他紧绷的肌肉,他眼角滑下的泪水。我依然能感觉到。
我祈祷着这把刀再睡一会,以便让这一刻的宁静再待久一点。但是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于是我翻了个身。
床铺动了一下,预想中的脚步声没有响起。取而代之的,是主动贴上来的躯体。
啸影用他赤裸温暖的身躯保护性地圈住我,将我搂进他的怀抱。他的一只手极轻地抚上我的后颈,另一只手缠起我落下的头发。
他滚烫的呼吸轻轻擦过我的后颈、我的耳垂和脸颊,轻若无物,带来一阵奇异的欢愉,荡过我的肌肤。
我转过身,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吻住他。他的嘴唇很软很甜,让我想起幼时吃过棉花糖。几天来一直在我脑海里嗡嗡作响的声音消失了。
我将手伸到我们中间,沿着他腹部向下,探上他岔开的双腿,感受着掌心贴合的肌肤。我探向他腿间的火热,收紧手指,直至他忍耐不住地拱起脊背,颤抖着吸进一口气。
“主、主上……”
啸影又硬又热。我的掌心轻如落雪,握紧的力道却格外强硬,带给他甜美的折磨。
他呜咽着,嘶哑的嗓音染上情欲。他的胸膛紧贴在我的脸颊下,随着他每一次的呼吸而快速循环起伏。
我的手抚摸他的腰部和臀部,潜入他屁股间的缝隙滑动,围绕那个湿润的入口打转。
我将另一只手放到他的嘴边,他张嘴含入,认真的吮吸,发出响亮的水声。
我再次用力地吻了他。同时用手指插进他的后穴,他倒抽了口气,大腿的肌肉绷紧了。
“看见你……”我喘息着轻吐字句,“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对你做这件事。”
“这里。”我吻他。
“这里。”我吮吸他的乳头。
“这里。”我转动手腕,用手指操他。
一抹红晕飞上啸影的脸颊。他湿润的绿眸看着我,倾身向前,给了我一记湿润笨拙的吻,大腿分开,圈上我的腰腹。他呻吟着,扭动着,手在床单上握紧又张开。
我迎上他的视线,缓缓地进入他,将所有的神经都浸泡进散出欢愉的银色漩涡。
啸影倒抽了口气,然后他满足地笑了,带着腼腆,先弯起一边嘴角,半秒后才是另一侧。他的笑声圈住我的耳朵,身躯的热度以拥抱将我包覆。
他将我拉向他,张开的唇贴上我的唇。随着模糊隐约的呻吟高潮,他的身躯因为紧绷而颤抖,布满汗水和喷射而出的白浊体液。
我能感觉到啸影的心脏在跃动,同我的一样,快速而剧烈。我喘着气,汗水落在他的胸膛,在阳光下闪耀着,仿佛那是一颗颗钻石。
啊。我有了答案。
我不在乎苍穹有多么亘古苍茫,就算这个我,只是朝着虚无延伸的黑色细线末端的小点也无所谓。
如果复仇结束,我还侥幸活着,我希望每一天都这样醒来。
世界鲜艳明亮,有微笑,有拥抱,品尝着快乐、满足。
哪怕我知道它们不过是稍纵即逝的幻影,一点改变就会逃得不可追溯。
十六夏至
一夜之间,夏天在纵横堡降临。湿冷白雾消散,山谷繁花馨香。
微风抚过繁茂枝叶,飒飒叶声无穷无尽。
回堡法。
我抓着他的头发,一边撕咬着他的下唇,一边用力将阳具顶得更加深入和彻底。火热的内壁绞得越来越紧,不知多少次抽插后,身下的啸影早已被我肏得一塌糊涂,而我也尽数泄在他的里面。
“他这是怎么了?”
一个时辰前,在书房为我研墨的啸影突然腿软跪倒,冷汗涔涔,疼痛让他嘴唇发白,几不能语。
为了阻止这把刀境界根基的继续恶化,从长醉阁回堡路中,川海用了重药。之后,这把刀近乎一半时间都昏睡于马车角落,剑眉深锁,呓语不断。有时甚至全身肌肉搐缩,牙齿打战,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音。
如此重剂取效,回堡不久,情况总算暂时平稳。可眼下,显然有我不知道的什么打破了这种平衡。
“……”
川海张开的嘴因送汤药的侍女进屋而闭合。待对方脚步声远去后,他飞快扫视四周后,从里面关了门。
“若属下所诊无误,霜锋此次身体不适,不是旧疾复发,而是来了……”
川海端详着我的脸色,声音更轻更低,“月事。”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下个转念,又明确所知,川海所说的就是那个意思。
我猛地揭开啸影盖在腰上的薄毯,分开他的双腿。果不其然,男人大腿根部,亵裤和下方褥子不知何时已被点点暗红浸染。
啸影的头扭向一侧,眼皮如蜂鸟扑动翅膀般不断颤动,双拳握得死紧,紧到能看到手背下一条条跳动的海绿色血管。
我盖回薄毯,转向川海:“东文男子既然可以身产子、哺乳喂养,那如女子一样,来个月事,也没什么稀奇。”
“主上说的是。霜锋没有大碍,主上可放心。只是……”川海看向旁边每隔三日便会送来的汤药,“这红花汤还是停上一段时间为好。其虽可避孕,但月事中继续服用,不仅会腹痛难忍,时间久了,恐会伤及霜锋身体根本。”
“就依你所言。这几日先停了。之后改为一旬一次罢。”
“是。”川海躬身,“属下先去煮点舒筋通络的四物汤。服了后霜锋定会舒坦不少。”
“去吧。”我颔首,掀袍在床边坐下。
“主上……”川海到了门边,又低咳两声,掉头回来,“咳……那个……月事带,是不是也……”
好了,床上的男人脸色一片苍白,僵成了尸体。
“你是医者,不是我。这些事,难道还要件件都请示?”我没好气道,“自己去办。”
,每一道都记载着一次挑战和对抗,见证着你们在这条路上付出的艰辛。
若你还是刀,你便不该如此完整、无损。若你是个娼妓,你便该谄媚趋奉,却又被弃若敝屣。
“属下已是一块破铜烂铁,无法为您所用,本应干脆利落地自戕以了残生。可属下……舍不得。属下毫无办法,只能腆着脸皮,待在堡内,求您垂怜。”
“这段时日,若梦若幻,属下感恩戴德,不敢妄求。只是……属下日夜惶恐,惴惴不安……”
教你武技的师傅曾说过,恐惧会让人臣服。只有从恐惧中解脱,刀者才能了悟,保持在空寂的状态,保留一颗清明之心。
你从未像现在这般知晓恐惧的力量。你的头脑一直在探索质疑,你的心总是焦虑,并感到罪恶。它彻底摧毁了你。
你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他的眼神很冰冷、很尖锐,像是一扇紧紧关上的窗。
“属下想为您做些事,无论何事皆可,以求将来某日,您会于须臾之间,忆起属下……”
“够了!”那人低斥,扭头沉默。你能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情绪正在冲刷他,而他将自己锁起来,绝望地独处着。
他用手盖眼,一声沙哑、疲倦的声音从喉头逸出:“啸影,我待你如此,并非想让你回报什么。你无须自证,也不用替我做什么,才觉你有价值,才能立世……”
“就……只是简单活着也不行吗?
简单活着?
这个组合如此陌生。简单一词,也可以与活着相连?你瞪大双眼,感到困惑。
相比简单,你更习惯痛苦。相比活着,你更熟悉死亡。痛苦的感觉是活生生的。你埋葬与之相关的回忆,让其变为空白。只有这样,你才可生存。
你膝行到青年面前,拉过他的手,小心而虔诚地亲吻他的手背,他的指关节,他蓝色的血管,他的脉搏,然后你大起胆子,直起身子,吻了吻他的眉骨。
“如果……如果我给你一个孩子,你会愿意待在这里吗?”
你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来,彷佛要一下飞到屋顶,它胀得满满的,足以填满整个房间。
“……是我骄慢了。罢了,忘了我的语无伦次。”他闭着双眼,叹了一口气,捏了捏鼻梁。
“啸影,你想要的、你需要的……”他转过头来,清了清喉咙,当他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很温柔。
他咧开嘴,浅笑着伸出手,环住你的腰:“迟早,我都会给你。”
他明明在笑,你却觉得难受至极。你本能感知,或许正是你造就了他的悲伤:你的愚蠢、狭隘、轻忽或者残忍。你的喉头肿胀得几乎疼痛起来,但你强迫自己咽下那股感觉。
你感到恐惧。
你什么也没说,只是回拥了他。
两天后,那人在远处朝你招手。
“这里有几个封号,你来选选。”他翻着手中的小册子,身体线条在日光下拉的很长,全身笼罩着一层淡金色的光芒。
“唔,霜锋、寒林、燕引都很适合你……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啸影’……”
“就还是‘啸影’吧,如何?”
又两天,你迎来了你的封刀大典。
你满心欢喜,以为这是重生,以为你终于可以为他做些什么。但你错了。
这是你撕开胸腹,掀起那如坚固屏障一般的肋骨,亲手扎进那人心脏、催索性命的尖刺。
正如梦境中你做出的选择。孤注一掷,却又错得离谱。
事已铸成,无可挽回。
二十
封刀大典,是纵横堡为数不多的盛事。与之并行的另一件要事,是十八殿兵器的出炉。
数百年来,纵横堡依凭锻造屹立武宗五脉。最盛时期,堡内完善的锻造技艺达多达百种,负责统筹总览的铸师、担待具体冶锻的工匠、维护秩序的监长,从事日常琐事的杂役加起来超过千人。
父亲亡故后,为了节省耗资,我消减了十八殿的人员规模,不常用的品类和非必须步骤也去掉。唯独没动过的,便是出炉和大典。
反复锻打、千锤百炼,才可练出拥有强大韧性和杀伤力的利器。因此锻造中的折损都可以接受。而既然是千中挑一,自该极尽荣耀,盛大隆重。如此才有信赖纵横堡品质的诸侯重臣源源不断地送上珠宝黄金和巨额银票,购买我们的产出。
此次堡内出炉人形兵器共二十五人,其中刀剑弓为多数。够资格上大典的,不过四人。
我用朱笔圈住纸上啸影的名字,从最后圈画到首位。
在我决定正式收他为护刀后,堡内有关啸影的流言风语沸腾到了极点。母亲震怒,派秋如星几次劝诫,都被我直接拒之门外。最后,她只能亲临浮光阁。
“孩儿身为一堡之主,却连一把刀的去留都做不了主。母亲不觉很好笑吗?”侍从一退下,我便率先发难。
“这是两件事!”她气得咬牙,“我此前以为你自有分寸,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料你越来越糊涂!廷歌,你再不收束言行,继续如此放浪形骸,以后还有哪家女子敢嫁你?”
“哈哈哈哈。”我忍不住低笑,笑声很快停顿。我看向身边的女人,声音变得很冷淡,“母亲以为,孩儿还会有那一天?”
母亲瞬间噤声,脸色苍白。她的嘴唇抖了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又什么都没说出。
“孩儿说过,爹爹的仇刻在孩儿心中,没有片刻忘记。孩儿时间所剩不多,但一切尽在掌握。只求母亲耐心等待,勿要听信他人挑拨。”
我看着她,表情褪去一贯的温和。
我相信近日秋如星翻查出的不少陈年旧事已足够她清醒。如果她够聪明,便知道就是一路陪嫁她进纵横堡、又伴她多年秋如星,也比不上拥有共同仇人、血脉相连的我和她。
至于我,也早已不是那个事事都要听她安排的半大孩童。她越早明白这一点,我们的母子情分便能多存一些。
日期由我敲定后,堡内上上下下便忙了起来。大典的场地布置、当日的流程教导,消息在武宗的传送,一件一件,忙中有序中地开始运转。
啸影的册封服一直赶制到了大典当日清晨。侍从送来的时候,他正在书房为我吹笛。他今天穿了一件色泽淡雅的青衫,容貌俊朗,眉如剑锋,让他在冷冽的杀伐之气外,又添了些文人墨客的温厚,与书房的墨香、竹影相得益彰。
他双眸微垂,曲声悠悠,似风如雾,有深沉、有惆怅、还有缠绵,是最得烟花柳巷女子喜爱的靡靡之音。我也同样。
我喜欢他如此隐秘又光明正大地对我表达他的情意。就像他本人,含蓄自制、步步小心,可真的躺倒在我身下时,那双绿眸又是如此火热,毫无隐瞒和羞耻,全是追崇和沉溺。
“试试。如有不合适、不喜欢的地方,现在改还来得及。”
我握住他吹笛的手,取走无尘。啸影僵硬地拿着衣服进了里间,我看他几乎同手同脚的模样,心情好转了一小点。
半盏茶后,啸影从里面缓缓走出。我抬头,写到最后一笔的字,怎么也下不了笔。
来者猿臂蜂腰,高大冷峻,一袭金丝滚边的黑色勾勒出其如古松般挺拔的身姿,同色系的腰带上悬挂着一柄乌鞘长刀。
他一头黑发全部束起,眼眸属于幽深神秘的绿,丰厚的唇少了笑意,保留了性感,线条分明的下巴仿佛一把磨利的剃刀,有种深刻又鲜明的美,仿佛光影都为他静止。
眼前的画面和记忆中的重叠。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宝刀既成,穷理尽妙,繁文波回,流光电照。
“主上……”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灼热,啸影的耳朵全红了。他抓着手中的刀,似乎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了要转身躲藏的冲动。
“很适合你。”我放下笔,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原地转了个圈,更好地打量这一身,随后引导他坐上我的腿,“很像……他。”
“……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