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1 / 2)
桀骜第十六 2
当天夜里,一场轩然大波席捲而至。
子时,金麟臺上点金阁里,大大小小近五十位家主依席而坐。首席是金光善,金子轩出门在外,金子勋又资历不够,因此只有金光瑶垂手侍立在他身旁。前列是聂明玦、江澄、蓝曦臣、蓝忘机等家主、名士一级的人物,神色肃然。后列则是次一等的家主和修士,都如临大敌,不时低声私语一两句「我就知道」、「迟早会这样的」、「且看怎么收场」。
江澄是众人目光聚焦的中心,坐在前列,满面阴云,正和旁人一样,听席上金光瑶神色恭谨、语气软和地款款道来:
「……此次遭杀害的督工有四名,脱逃的温氏余党约五十人,魏无羡带着他们进入乱葬岗后,便召了几百具凶尸守在山下巡逻阻挡,我们的人到现在都一步也上不去。」
听完之后,点金阁中一片静默。
半晌,江澄才道:「这件事确实做得太不像话,我代他向金宗主赔罪。若有什么补救之法,请儘管开口,我必然尽力补偿。」
金光善要的却并不是他的赔罪和补偿,道:「江宗主,本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兰陵金氏本来是绝不会多说一句的,可这些督工并不全是金家的人,还有几个别家的。这就……」
江澄眉头紧蹙,揉了揉太阳穴处跳动不止的筋络,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道:「……我向各位宗主道歉。诸位有所不知,魏无羡要救的那名温姓修士叫温宁,他和他姐姐温情在射日之征中曾于我二人有恩。因此……」
聂明玦道:「有恩是怎么回事?岐山温氏不是云梦江氏灭族血案的凶手吗?」
这几年来,江澄每天都是坚持忙到深夜,今日刚准备早些休息,就被这个炸雷般的消息炸的连夜赶到金麟台,疲倦之下本就压着三分火气,再加上他生性好强,被迫当众低头向旁人道歉,已是烦躁,听聂明玦再提起灭族凶案,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恨意。
这恨意不光无差别针对在座所有人,还针对魏无羡。
蓝曦臣沉吟道:「这位温情的大名我知晓几分,似乎没听说她参与过射日之征中任何一场凶案的。」
聂明玦道:「可她也没有阻拦过。」
蓝曦臣道:「温情是温若寒的亲信之一,如何能阻拦?」
聂明玦冷冷地道:「既然在温氏作恶时只是沉默而不反对,那就等同于袖手旁观。总不能妄想只在温氏兴风作浪时享受优待,温氏覆灭了就不肯承担苦果付出代价。」
蓝曦臣知道,因家仇之故,对温狗聂明玦是最为痛恨,他又是完全容不得沙子的性情,便不再言语。一名家主道:「聂宗主此言正是。况且温情既然是温若寒的亲信,说她没参与过?我是不信的。温狗哪个手上不沾几条人命?也许只是没被我们发现而已!」
一提到岐山温氏当年的暴行,众人便群情激奋,嘈杂涌动。金光善本欲讲话,见状不快,金光瑶观其神色,连忙扬声道:「诸位还请稍安勿躁。今日要议之事,重点不在于此。」边说边让家仆们送上了冰镇的果片,转移注意力,点金阁这才渐渐收敛声息。金光善趁机道:「江宗主,原本这是你的家事,我不好插手,但事到如今,关于这个魏婴,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了。」
江澄道:「金宗主请讲。」
金光善道:「江宗主,魏婴是你左右手,你很看重他,这个我们都知道。可反过来,他是不是尊敬你这个家主,这就难说了。反正我做家主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哪家的下属胆敢如此居功自傲、狂妄不堪的。你听没听过外面怎么传的?什么射日之征里云梦江氏的战绩全靠他魏无羡一个人撑起来,真是无稽之谈!」
听到这一句,江澄脸色已十分难看。金光善摇了摇头,道:「百家花宴那么大的场合,当着你的面都敢甩脸色,说走就走。昨天背着你就更放肆了,连『我根本不把江晚吟这个家主放在眼里!』这种话都敢说!在场的人全都亲耳都听到了……」
忽然,一个冷淡的声音道:「没有。」
金光善编排得正起劲,闻言一愣,和众人一样循声望去。
只见蓝忘机正襟危坐,波澜不惊地道:「我没听过魏婴说这句话。也没听到他表露半分对江宗主的不敬之意。」
蓝忘机在外言语极少,就连在清谈会上论法问道,也只有别人向他提问、发出挑战,他才言简意赅地回答,惜字如金,直击要点,完胜旁人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雄辩,除此以外,几乎从不主动发声。是以金光善被他打断,惊讶之情远远大于不快。但毕竟是篡改原话、添油加醋被人当众拆臺,微觉尴尬。好在他没尴尬多久,金光瑶便立刻来为他救场了,讶然道:「是吗?哎,那天魏公子气势汹汹闯上金麟台,说了太多话,一句比一句石破天惊,可能是说了些意思差不多的话,我也记不得了。」
他的记性比蓝忘机只好不差,聂明玦一听便知他在故意装糊涂,微微皱眉。金光善则顺着臺阶下,道:「不错,反正他就是一直都态度嚣张狂妄就是了。」
一名家主道:「其实我早就想说了。这魏无羡虽然在射日之征中有些功劳,但比他有功劳的客卿多了去了,没见过哪个像他这样自以为了不起的。说句不好听的他毕竟是个家仆之子。一个家仆之子,怎能如此嚣张?」
他说到「家仆之子」,自然有人联想到堂上还站着一个「娼妓之子」,金光瑶分明注意到了这些并无好意的目光,却依旧笑容完美,半点不坠。众人纷纷开始随大流表示不满:
「金宗主让魏婴上呈阴虎符,原本也是好意,怕他驾驭不了,酿成大祸。他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谁都觊觎他的法宝吗?可笑,要说法宝,谁家没有几件镇家之宝。」
「我一开始就觉得他修鬼道迟早会修出问题的,看!杀性已经开始暴露了,为了几条温狗滥杀我们这边的人……」
这时,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插了进来:「不是滥杀吧?」
蓝忘机原本似乎已进入万物不闻的空禅之境,闻声一动,抬眼望去。说话的是一名姿容姣好的年轻女子,侍立在一位家主身侧,这格格不入的一句一出,立刻遭到了附近修士们的群起而攻之:「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女子似乎被吓到了,更小心地道:「不……我没有别的意思,诸位不必如此激动。我只是觉得『滥杀』这个词不太妥当。」
另一人唾沫横飞道:「有什么不妥当的?魏无羡从射日之征起就滥杀成性,你能否认吗?」
那女子努力辩解道:「射日之争是战场,战场之上,岂非人人都算滥杀?我们现在就事论事,说他滥杀,我真的觉得不算。毕竟事出有因,如果真是那几名督工虐待俘虏,杀害了温宁,这就不叫滥杀,叫报仇……」
一人激愤道:「你太可笑了!难道还要说他杀咱们的人有理了?难道你还要讚扬这是义举?」
一人嗤之以鼻,道:「那几名督工有没有做这些事还不知道呢,又没人亲眼看见。」
「是啊,活下来的督工都说他们绝对没有虐待战俘,温宁是自己不小心从山崖上摔下来摔死的。他们还好心帮温宁收敛了尸骨埋了他,谁知道反而遭到这样的报復。真令人心寒!」
那女子道:「其他督工害怕被追究虐待俘虏和杀人的责任,当然一口咬定他是自己摔下来的……」
忽然,一人冷笑道:「你不用再狡辩了,心中有鬼之人的说辞,我们不乐意听。」
那女子涨红了脸,扬声道:「你说清楚,什么叫心中有鬼?」
那人道:「不用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们也都清楚。当初屠戮玄武洞底他撩了撩你就死心塌地了?到现在还为他强词夺理,颠倒黑白。呵,女人就是女人。」
昔年魏无羡屠戮玄武洞底救美一事也充当过一段时间的风流谈资,是以不少人立刻恍然大悟,原来这年轻女子就是那个「绵绵」。
立即有人嘀咕道:「我就说,难怪这么巴巴地给魏无羡说话……」
绵绵气道:「什么强词夺理、颠倒黑白?我就事论事而已,又关我是女人什么事?讲道理讲不过,就用别的东西攻击我吗?」
有人讥笑道:「啧啧啧说得真是清清白白,你心都长得是偏的,还谈什么就事论事?」
「别跟她废话了,这种人竟然是我们家的,还能混进点金阁来,跟她站在一起我都觉得羞愧。」
这些出言攻击她的,不少都是和她站一个家族阵营的同修。绵绵气得眼眶都红了,含着泪花,半晌,大声道:「好!你们声音大!行!你们有理!」
她咬了咬牙,猛地把身上的家纹袍脱了下来,往桌上重重一拍,发出砰的一声,把前排几位原本并没注意这边的家主也吸引得回头看怎么回事了。旁人倒是被她震了一下,因为这个动作,代表的是「退出家族」。
绵绵一语不发,转身走了出去。过了一阵,有人嘲笑道:「敢脱有本事就别穿回去啊!」
「她以为她是谁啊……退出就退出,哪个稀罕,这赌气给谁看?」
稀稀落落的,有人开始附和:「女人就是女人,说两句就受不了了,过两天肯定又会自己回来的。」
「肯定的啊。毕竟好不容易才从家奴之女转成了门生的,嘻嘻……」
蓝忘机任身后这些声音群魔乱舞,也站了起来,走了出去。蓝曦臣问清了这一小段风波到底怎么回事,听他们越说方向越不堪,沉声道:「诸位,人已走了,收声吧。」
泽芜君发声了,旁人自然要给点面子,点金阁中又开始东一句西一句,痛斥起温狗和魏无羡来,一片咬牙切齿、不分青红皂白、不容许任何反驳的狂热痛恨在空气中激荡。趁这气氛,金光善对江澄道:「我看他这次去乱葬岗恐怕是蓄谋已久了吧,毕竟以他的能耐,自立门户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借此机会脱离江氏,打算在外面海阔天高任鸟飞。你千辛万苦重建云梦江氏,他身上争议大的地方原本就多,还不知收敛,给你添这么多麻烦,根本就没有考虑到你。」
江澄强作镇定道:「那倒不会,魏无羡这个人从小就是这样的,连我父亲都拿他没办法。」
金光善道:「枫眠兄是拿他没办法吗?」他呵呵笑了两声,道:「枫眠兄,那是偏爱他。」
听到「偏爱」二字,江澄的嘴角边的肌肉抽了抽。
金光善继续道:「江宗主,你跟你父亲不一样,如今云梦江氏重建才几年,正是你立威的时候。他也不知避嫌,让江家的新门生看到了,作如何想法?难道要个个以他为榜样,不把你放在眼里?」
他一句接一句,步步紧逼,趁热打铁。江澄缓缓地道:「金宗主不必再说了。我会去一趟乱葬岗,解决这件事的。」
金光善心中满意,语重心长道:「这就对了。江宗主,有些人和有些事,不能姑息啊。」
召集结束之后,众位家主纷纷觉得今日得到了了不得的谈资,一边疾行一边火热议论,激愤仍然不减。金星雪浪海后,三尊聚首,蓝曦臣道:「三弟,辛苦你了。」
金光瑶笑道:「我不辛苦,辛苦江宗主那张桌子了。几处被他捏得粉碎啊,看来真是气得厉害。」
聂明玦走了过来,道:「巧言令色,的确辛苦。」
闻言,蓝曦臣但笑不语,金光瑶就知道聂明玦逮着个机会就要教育他好好做人,颇为无奈,连忙转移话题,道:「哎,二哥,忘机呢?我看他刚才提前离场了。」
蓝曦臣示意前方,金光瑶与聂明玦转身望去。只见金星雪浪的花海之中,蓝忘机和方才那名点金阁中退出家族的女子正面对面站着。那女子还泪光盈盈的,蓝忘机则神情肃穆,两人正在说话。
须臾,蓝忘机微微俯首,向她一礼。
这一礼,尊重之中,还有庄严。那女子亦向他还了一个更庄重的礼,穿着那件没有家纹的纱衣,飘然下了金麟台。
聂明玦道:「这女子倒是比她家族里那帮乌合之众要有骨气得多。」
金光瑶笑眯眯地道:「是呀。」
两日后,江澄带着三十名门生,去了夷陵。
乱葬岗山脚,被推倒的咒墙之前,果真游荡着数百具凶尸。江澄上前,它们无动于衷,可江澄身后的门生若是靠得近了,它们就发出警告的低声咆哮。江澄令门生们在山下等候,隻身上岗,在黑压压的树林中穿行,走了长长一段路,前方才传来人声。
山道之旁有几个圆圆的树桩,一个大的,像桌子,三个小的,像凳子。一个红衣女子和魏无羡坐在其中两个树桩上,几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汉子在旁边的一片土地上吭哧吭哧地翻土。
魏无羡抖着腿道:「种土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