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谏-前篇-假以英雄为名(四分之一)(1 / 2)
一块瞄准镜里的世界有多大?
“嗞……嗞啦……嗞嗞……”
天空上没有云,也没有太阳,更不用提飞鸟和朔风。光不知从哪里来,只知道在有意识的那一刻起,便浸浴在这浅疏的金光里,有形而无影,有质而无实,如同身置一幅绝美的油画。
“嗞啦……嗞……嗞嗞嗞嗞……”
无尽残垣断壁在时光中坍塌,被迫刻上的腐蚀性皲裂的纹理将满目鬼斧神工的图腾神柱缠绕,如同枯枝败叶般,在触碰的顷刻毁灭。宏壮的神殿只剩下粗大若比宫室的砥柱,破碎的裂纹缝隙间夹藏着血,蛇一样蜿蜒着密布曲展。
如此的满目疮痍,又是如此的平静。
横跨千年朝夕的殷墟残骸被血与热磨去了初时的锋锐棱角,却又在此地特有的至圣的息中滋润,在亘古不变的年岁中长养。它们获得的是存活、长生,抑或是不朽?
“死”的概念中含着“生”的根属,如此扭曲又中和。
没有人能知道,大概也没有人能了解。这不是生命短暂的人类所能理解的东西。
哪怕是一块瞄准镜的前后,金色的光停置在金色的瞳孔,一样的颜色里也混杂了不一样的实质。
“嗞嗞嗞嗞嗞嗞嗞嗞……”
圆形视角里的镜头再次移动,越过隅墙,跨过斜壁,凌乱的金色和红色黑色混乱刷过,最后的十字准星落到一名瘦削的男子身上。
那男子斜背对镜头站立在这个地方少有的一片空地上,特制的纯黑风衣上半朽的世界树枝嶙峋,随着衣料的飘飞晃动。他就站在那里,头微抬,一动不动。
把镜头稍稍往上——那名男子所正对的方向移一点点,也是一个人。从下往上看,那人是一身精致的黑色西装,体型在她们这些人眼里相较中等,也是偏瘦,看不到脸。
或是说,没有人敢看他的脸。
纵使是现在的她也不能。
她只能就这么观察着他的身体,准线游移着将目光投向那个人身上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她没能找到任何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异样,除了见惯了那人平时随意的穿着后此时见到这么一身正装的突兀。
那人以前也不是没穿过正装,只是一直掩埋在他往日耷拉的样子下,在卡塞尔学院这种精英多如狗的地方也显不出个什么来。如今的他穿上这身装束,挺拔的脊梁和平稳内敛的姿态,不用看脸也能从气质上感觉到几分英气和坚毅,还有什么她说不出也知道无能及的东西。
她很艰难才从记忆里把熟悉的片段拉出来,这才觉察到这跟以往她和那人相处时隐隐的感觉非常相近,只是此时的感觉犹为强烈。
在这之前他们谁也没有真正觉察过这种感觉,除了现在正和他对峙的,视线一直跟随在那个人身上的男人。
她抿了抿唇,把镜头拉远,看着那相对峙的两个人。
那两个男人大概是在对视着,身板笔直,脸上坚硬如铁。他们的头发随着气体的流经而翩飞,但从未遮住他们对视的眼睛。
在这片遍布“死亡”概念的领域里没有任何活物,更不可能有生物之以息相吹之风。
但这并不妨碍某些超脱于“生”与“死”之外的东西。
它手持权与力,生来便有掌控元素与自然的权力。
它是神的宠儿,身居至高的王座上睥睨众生。
或者说——它就是“神”。
“嗞嗞嗞嗞嗞嗞——sss——苏z茜?苏茜?听得到吗?苏茜?”
不是想象中执行局毫无感情色彩的机械化音调。隐蔽在角落持枪观察的少女狙击手闻言皱眉,她伸手叩了叩下颌骨的微型话筒,压低了声音:“恺撒·加图索?我记得芬格尔在叛逃之前已经把eva的权限锁起来了。”
“再怎么逃也总归在地球上。”恺撒言简意赅,似乎并不想提起这类话题,他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还在对峙,看不出有什么别的。”
“已经三天了……”
“准确地来说应该是七天,尼伯龙根和外界的时间额度不一样。你没有拿到这次行动最基础的资料,恺撒加图索。”或者说你又背叛了你的家族,偷偷征用了eva。
恺撒沉默了很久,才说:“我是一个人。”
“是么。”苏茜的身子放松了一点,她半蹲地倚在石壁上,背后的石壁上沾上了一点血迹,像有魔力一般微微发烫。但没伤及性命,苏茜也就不甚在意。冰凉的金属枪管,背部的炽热灼心,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触碰已经是她所剩下为数不多的感知。要说更多的……大抵就是这枪膛里那唯一一颗由概念构建而成的精神类物质。
炼金弹头——贤者之石。
“你还好吗?”恺撒低声问。
苏茜默然点头,想到对方看不到又出声“嗯”了一声。她情况的确还好,即使那两人保持那样的僵局已经好几天了,但到底是象征永恒的尼伯龙根,物质循环在这里是停滞的。像北京地铁站下那样,人即使会在行动中消耗能量变得消瘦,乃至变成皮包骨,但只要还身处这个空间里,人便永远不会死亡,无论肉体还是精神。
二人沉默良久,频道里久久回响着他们的呼吸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茜才打破了这样的沉寂:“诺诺怎么样了?”
恺撒没出声。过了会儿他才缓缓道:“她很好。”声音轻得像是对自己说。
“是么。”苏茜又把自己放回了瞄准镜里,金黄的光芒在镜面的反射中缩聚成微小的金粒子,她的脸上无悲无喜,“在‘钥匙’家族里,她的弟弟已经算是佼佼者,但打开身为次代种的青铜与火都需要足量的血液……”
“纵使她是家系里言灵血统能力最强的,打开这种地方的路也不是易事,恺撒。”苏茜轻声说。
耳机里传来轻微的呼吸声,话语空当的微毫电磁音速度变得缓慢。他的呼吸在加重,苏茜判断。
“男人可不太喜欢太过聪明的女孩儿。”恺撒说。
苏茜远远地往高台上的男人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依旧,他的侧脸坚硬如铁,他的瞳孔犹若流炎。
他没有回过一次头。
苏茜很慢地闭上眼睛:“现在说这个还有意思么,恺撒·加图索。”
当憧憬而不得,内心不停地焦躁、期许,到漠然、无絮,到沉寂的无所事事,到最终在生活熔炉的熔炼下变得暧昧不清的无知无觉,要花多长时间?
她重新睁开眼睛,“她本就是能力最强的,自出生开始便隐藏自己的能力,直至那一天的来临,给继承了家业的你作为道具开启‘神域’。”
“如果不是奥丁,现在通过‘封神之路’站在这里的最强屠龙英雄,就应该是家族里最优秀而被赐予帝王之名的你……”
“够了别再提——”
苏茜不管他:“但现在通过那条路的是楚子航,从头到尾都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你们,你们家族的那些——正围着那个监视的圆桌前面歇斯底里,不是么?”
“你以后打算怎么对待这份已经……没用了的‘家族的爱’?恺撒·加图……”
“砰——”的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恺撒?!”
“没什么,点了根烟。”恺撒微微侧头,子弹的弹孔就打在他身后的墙上,偏离头部不过毫厘。他呼吸深重,“不管怎么说,婚已经订了,她会被冠以加图索的姓氏,只要她还活着。”他咬着字:“我保证。”
苏茜一怔,脸上泛起几丝笑意。引燃龙血后的她浑身泛着杀戮的阴冷,此时却是从那寒意最盛的黄金瞳里掺进来几点温和,仿若是从泥血荆棘里绽出的黑玫瑰。
“是么,那也挺好。”无论是感情还是依旧的叛逆。
“你倒是挺关心她。”
“快死的人了,总会情不自禁地尽可能去想能想的事情。”
恺撒一顿,“你知道?或是说你们都……”
“应该只有我。”苏茜语气淡淡的,“学院忽然征集所有b级以上的混血种注射‘疫苗’进入尼伯龙根,是人总会好奇一下,比如说查查狮心会三十年前绝密资料之类的。”
“然而你还是参加了这次的行动,”恺撒苦笑,“而且是最关键的一环?”
“我没想捣乱,恺撒。”苏茜平静地说,“跟他也没有关系。”
“……”恺撒沉默了一会,说,“我可以问问原因么?”
“没什么,我只是在自己和家人之间选择了后者而已。”苏茜摸了摸枪管,“他觉醒的时候在那个城市,那里离我老家挺近的。”
“密党已经指挥当地人民撤离了。”
“能逃么?”苏茜反问,“逃得掉么?”
逃得掉么?罪恶从千年前就已经开启,渎神的罪名一旦沾染便无法洗净,铭刻在骨血里的疼痛伴着神的哀唱,自千年前便从未姑息。
非鲜血不可斩断那猩红液体中浸润的哀骨。
“对不起。”恺撒干涩地说。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他无关,也跟你无关。”苏茜说,“而且我也不是全然抱着牺牲自己的态度来的,怎么说也有点好奇。”
“他曾经跟我说过那个尼伯龙根,北京地铁站下面那个。诺诺在那里向学院呼救的时候我也去了。”
“你去看楚子航了?”
“没有,只是远远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
“没怎么,一种感觉罢了,”苏茜抬头又往远处男子的背影看了一眼,“现在的他和那时候的他感觉一样,好像失去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一样,还有……并不需要我的感觉。”
“……所谓女人的第六感么。”
“或许是。但只是我有这种感觉,诺诺说她什么也没感觉到——凭她的能力。”
“后来她给我看了她在尼伯龙根附近侧写时画的图片,只有几张,但纸上面零零散散什么都有。里面有一张很有意思,我想你应该看过。”
“不,这个她没给我看过,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在附近的becb里,在往一个男伺生领结里塞大额的钞票,说是难得的劫后余生……”
“……”饶是身为诺诺好友的苏茜也忍不住懵了两秒,“她当着你的面这么做?”
“当着我的面倒没什么,她以前还邀请我也这么做,往跳脱衣舞的牛郎股沟里塞支票什么的。”恺撒无奈地耸耸肩,“只是那次她似乎喝了很多酒,玩起来有些……肆无忌惮?”
苏茜一直抚摸枪管的动作停住了,静得像融入了周边的背景里。
在这个空间里,一切都是恒久的、静止的,存在的一切皆是死物,纵使这绚烂的色调在人间可称无与伦比,但一直待在这,再好的、再美的、再无与伦比的也不过镜花水月。
没有一花一木一草一树,被称为神的家伙们两相拥抱着坐在王座上,无尽地在静止中静止,仿佛思维也能停滞。苏茜不由得想起那时候诺诺木着脸递给她的画像:一人一龙并排坐在一堆破烂圈出的空地里,一同看着一台上二三十年代的小黑白电视。
人抱着膝坐着,脸上表情是愣愣的。龙伸长了脖子挨过去,脸上表情……好吧,龙脸上还没有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台小电视机,它似乎非要让自己的头和人头保持一样的高度,明明那么大个块头却要低下去昂着头,委委屈屈的样子,着实让人想笑。
但当时看到那幅画的时候,没有人笑得出来。只因为那两张脸,一样的呆愣,一样的怂怂的木木的,眼里却一样地带有希冀的那么一点小光,一样地深幽埋藏在眼底,一样是那么的……孤独。
龙和人一样,最开始只是降临在这个世界的孩子。
若非人类贪婪地妄图获得神的力量,不顾一切也要将初生于世如孩子一般的龙类囚禁,进而衍生出混血种这种产物,这几千年来无尽的战争之潮是否也还是风平浪静?
长久的疲乏如一潭不断积累的死水,兜头浇在身上,在不再是一个人时悉数尽上沿血液流经四肢百骸,骨子里生疼。
苏茜疲惫地闭上眼睛,眼前是飞溅的红与黑,眼皮底下一片滚烫。
或许……或许……
“照片怎么了?”
“没什么,别在意。”她又睁开眼睛,忽然说:“我想知道他们最后的结局。”
“你知道的吧,恺撒?作为加图索唯一的继承人。”
恺撒沉默了一会儿,嗓音因烦躁而变得晦涩。
“要么,神战胜了最强的人类,然后会有更多的屠龙者被送往‘成神之路’,变成下一个最强的人类再和神战斗……”
“要么,最强的人类战胜了神,然后……”
忽如其来的寒芒穿越墙柱,打在背上。汗毛直竖,苏茜瞳孔一缩,侧头向那方向看去。
如山海般的帝皇威压扑面而来。纯粹地不含一丝杂质的黄金瞳锃然,仿若千万利剑直刺入心锥。苏茜的头一阵刺痛,仿佛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脑袋。
眼前一黑,周边忽然暗了下来。黑暗的背景里,漆黑的大粗线条在四处乱窜,像是游走的群蛇。那些蛇的背后,灿烂而巨大的黄金瞳睁开,深深刺入她的脑海,遥远若从洪荒之始传来,如钟鸣般的声音在她耳边。
他说:“跪下。”
那个被称之为“神”的东西横隔千万阻碍物,远远地看了她一眼。
旷日累时,破于此瞬!
雪白的刀罡如飒风肃杀,锋芒如炬,其疾徐如。
漆黑的龙翼大张,黑暗的影子遮天蔽日,仅微度地一摆,便瞬闪于高空之上。
那一刀并没有击中,但两个能相互对峙的站位引导的平衡重心已经倾斜,持久僵持的局终究被打破。
“楚子航!”
明知道对方和“神”的对抗中分不开一丝神,苏茜还是情不自禁喊出了声,腥甜的味道瞬间冲上喉头。她扼住自己的喉咙,艰难地把什么东西咽下去。
枪膛里的温度微微开始烧了起来,沿着枪管经手指头钻进了她的身体,引燃了她的黄金瞳,在她身上印上独属于龙族的印记。
“哈呃……”几度张嘴,想大声喊着什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得出来。苏茜捂着头,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下透出间红间金的光,似熔炉里凝炼的精淬,更似来自深渊地狱的火光。
她急促地喘了好久才总算抢回来对身体的支配权,快速地对耳机那头不停呼叫的恺撒随便喊了一声“情况有变。”,便伸手扣了耳机,甚至完全没注意到耳机被她就这么随手捏碎了。
她再次提起枪杆将瞄准镜对上了那澄天之上的影子,那张熟悉的、常怂拉着眉眼、此时却冷峻坚硬得像是个根本不认识的人的侧脸。
对了,怎么可能会认识呢,他现在也不是原本的那个他了。
他的名字不是路明非,是黑王,黑王尼德霍格!
刀与剑破空交锋,屠龙者和龙王的末路终于开启。
他们的争伐挥刀饮血,他们的战斗不死不休!
世界上很多人的初见都不是他们所以为的那刻。
夏天的仕兰学院喧闹如蝉于夏树,只有在放学后才安静那么一点。
他并不喜欢那样过于喧杂的环境。留下是因为那天的篮球训练还没有做。体育馆被篮球部的人霸了场子,操场上还有一群人——学校里的“太子爷”赵孟华和他的小弟们。
说一群其实并不太对,只有赵孟华一个人在打,他的小弟们在看,还有几个人在捡。
有一个人坐在场外,抱着膝,肩膀怂怂地耷拉着,隔着人来人往,像是在远远地望着人群,也像是在单纯地发呆。
那个人一直就这么坐在那儿,从灿阳到残阳,直到远处的红光不知道何时被浸上了蟹色的青灰。
“子航,在看什么呢?”
长久的凝视被打断,沉默着,他礼貌地朝一脸羞红的少女摇摇头,便从教学楼的窗台边走开了。少女被搭理后脸色变得更加红润,也急匆匆地跟上。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久坐的那个男生在他们转身后才终于抬头,远远地往他们的方向扫了一眼。
“优等生啊……”那个男生嘀咕着,脑里转了好久才从记忆里揪出以前偷听学校小女生对话时的内容——那什么来着?似乎是叫楚子航?
“路明非!!”有人大声地吆喝。
那男生“哎”地应了一声,这才慢腾腾地从草坪上爬起来向操场跑去——他也是被指令捡球的成员之一,之前一直在偷懒,天阴沉下来了快下雨了才被人让发现。
操场在校门口的正对面。两个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都是一个人。
他们总是远远地看着,从不被对方发现。
楚子航远远看着路明非。路明非远远看着楚子航。
路明非飞悬在天上,漆黑的骨翼在空中大张,全身的骨骼位移到最紧绷的状态,纯度黑刻的纹理从颈脖蔓延到脸颊。
楚子航在地上,飓风卷起衣缀狂舞,“封神之路”给予的力量在体内暗涌游走,冷若坚冰的瞳孔凝结至厚重的金黄。
僵持数天的日子里,他们立命于两个完全相反的极点。楚子航背身尼伯龙根的入口,路明非脚下则是焚文铭刻的弃族图腾。
旷日弥久,平衡被打破的前后却不过是路明非移开眼神那一瞬之间。
彼此的黄金瞳中迸发出暴虐炽热与森森阴寒,连同空气一并搅入混沌。
他的黄金瞳威严如山,漆黑的蛇在眼底下狂舞。
他的黄金瞳凛冽似剑,孤傲之锋在骨子里沉淀。
楚子航眼里是恒久的逼视,赌上骄傲与性命,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对方,都强烈得叫人发疯。
但路明非不为所动。从路明非身上感觉不到任何的力量流动,非常的平静。这是纯粹上位者的姿态。他无喜也无悲,金色的瞳孔中闪烁着愤怒、仇恨和君王之罚的冷酷,排山倒海般的压迫感足以让任何人窒息。
唯独楚子航能看着他的眼睛。
“你不怕和我对视,对不对?”他说。
妖异的黄金瞳对着另一个人完全打开,金色的曼陀罗在瞳底绽放,他看着他,脸上表情是漠不关心的凉薄,他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么一丝的、轻微至极的慰藉。
“我一直期待着有人不怕我的黄金瞳。”
白色的鸽子在暮钟的轰鸣声中飞向斜晖,在翅膀的“扑棱”声中落下雪白的羽毛。
无论是不是神,他从不畏惧他的眼睛,哪怕是直视最深处与生命维系的繁杂而妖冶的龙文。
楚子航高声咏唱着古奥的语言,以己为中心,巨大的领域像球体旋转着向四面八方爆发扩散,紫色的弧形电光如蛛网一样扭曲着磁连整片领域。被紫电碰到的地石瞬间溶解,石液炸裂飞溅,浅色化的液滴中心有盛金烈焰在熊熊燃烧。
路明非则轻轻一抬手,尼伯龙根密布“死亡”属性的元素竞相复苏,它们飞速围着路明非旋转,风息相冲摩擦出生火。不同于“君焰”和“风王之瞳”等言灵融合催发,直接由刃而生的刃挣脱了宿体本身的桎梏,由元素生借元素成,更加随性肆意霸道。
石浆浮空,液滴旋转聚拢,随着楚子航言灵愈加高亢快速的唱诵越来越亮。
风起火,光同尘。元素狂乱地舞蹈跳出金色烛龙,狰狞火舌吞天噬地。
毫无征兆的一刹那,紫与黑的球形领域不约而同爆发,石浆炸裂和元素乱流而生的火光撞击在一起。环绕、挤压、生成、冲撞、撕裂空间,毁灭的同时又再度重塑,天地间的一切都像是被扔进了120迈速度的滚筒洗衣机,飞旋着杂糅成一团又分开,如龙王出世一样发出震颤人心的怒吼,地动山摇!
被围困于宏观纬度的纵横捭阖下,元素碰撞形成电子间的跃迁形成色彩绚丽的盛光炸裂在尼伯龙根每一个角落,竟是平添几分“生”的色彩。生死混杂的波澜壮阔里,两道影子以炮弹般的速度在两个领域里互相追逐,如光如影。
空气中是火焰灼烧金属所发出的气息,曾经相同的感官仿佛还在昨日。
煤油和铁屑烧灼的气味密布,灯光通明的地铁激飞了满地的碎石和碎骨,沿着依然红热的铁轨停在他们面前,全部车门被轰然弹开。
刺穿黑暗的光,是曾经彼此生死的依傍。
他嘶哑地,磕磕碰碰地背着另一个人不停地说着,真心话和烂话间杂,脸上泪流满面但依旧前行。
他在他力量的浸润下重生,破碎的身体重新温暖起来,贴着身子传递过来灼热的温度。
恍恍惚惚听到只言片语。
“我说师兄我们看起来是要挂掉了,我可从来没有想着要跟一个男人一起挂掉……”
“不要死啊!师兄……”
“别他妈的死在这里……”
“不要死!我朋友不多的……”
“不要死……”
砾石沙尘如风削割面部,机车蒸汽飞扬喷洒,黑暗中永恒的无助和悲鸣中有光透进来,他们践踏尸骨,一步步宛若千斤重担。
若论生死……
刀光剑影,以言灵淬炼的武器皲裂,无数的金属碎片飞溅镶入岩壁。两道人影在空间里不断碰撞,甚至突破了音障只留下几道残影。
很少有人敢真真正正地直视那一幕,隐藏在尼伯龙根角落的潜行者们颤抖着身体低下了头,耳边喻意着哀与死亡的龙文高歌,声声入耳,无不诉说着生命的终程。
漫长的厮杀和吼叫声中,是血与热的妖冶瑰丽,犹如一场恢弘的祭礼。
光芒愈盛,两个人的距离忽然拉开,远远地,刀与剑上的烈焰熊起。
他们向对方疾冲着撞到一起,施加在刀与剑上的炼金术在触碰的那一刻爆发出剧烈的轰鸣。刀罡劈开的气刃在两侧刮出无数伤痕的悲鸣,那是肉体被划破的声音。
曾经在深幽无尽的尼伯龙根深处,名为“封神之路”的血色巨茧被王者之剑斩断,细微的光跳跃进永燃的黄金瞳底,又马上被那份惊喜希冀的目光填满。搂住他的是温暖甚至炽热而坚实的手臂,心脏被充实的喜悦和难以觉察的暗涌填满,久寂的内心被忽如其来的炽热和阴寒搅动得生疼。
“封神之路”为他所带来的,远不单是能媲美龙皇的力量,还有更多的,比如说与尼伯龙根相接的外界的种种,比如说千年来龙族与人类鲜血淋漓的历史,比如说黑王尼德霍格自古记载至今的所有信息……
再比如无数通过“封神之路”的先驱者们遗留下来的意念。
完全没有意识到什么,只是已堪比言灵能力的听力为他带来轻微的、“噗嗞”那么一声。
面前喜悦的脸被痛楚打破,猩色的液体将睫毛染上血红,瞳孔中的光芒大盛,在愤怒与千年累积的仇恨混沌中淬炼出至纯至亮的金黄。
撕天毁地的怒吼,闪电与雷煞覆盖天空,由“神”构建的尼伯龙根将方圆百里的万物包裹吞没。猝不及防的变化与失重一般的坠落感让他不禁握紧了以“封神之路”中取得的力量所凝结的刀柄。
那时他才发现,从不离手的长刀插进了面前人的胸口,此时正被强大的愈伤能力排挤出去,雪白的刀背反射,他和他的倒影映射在上面重叠,瞳孔中的金黄至璀至璨。
那是属于龙族的黄金瞳。
那是肉体被划破的声音。
混杂了心脏在那一瞬间的抽搐,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都痛得几乎令人窒息。
“师兄……”路明非轻轻地喊了楚子航一声。
刀剑脱手,残存的动能把它们弹到天空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又乘着渐趋温和的元素环流在空中划弧转了一个大圈,最后在压强的作用下聚到了一起相反地反插在地面。
它们伤痕累累,但仍旧刀刃相向。
两个人的争锋早已在那短暂的时间里结束,龙与人的差距仍是过于遥远。此时路明非正抱着楚子航,抱得很紧,又温柔得像至亲昵的人。他抱着楚子航缓缓下降,在一柱神殿砥柱旁让楚子航挨着坐下,然后抽回了自己的手。
黑鳞密布的利爪从被贯穿的小腹脱离,粘腻的黑血沿甲尖滴落到地面,像王水一样腐蚀飞溅,发出像烧焦羽毛的气味。
楚子航低头,看见自己小腹上的黑红窟窿,它在初时喷出了那点血液后很快就停止了。凝有黑王之力的尼伯龙根本就带有名为“永恒”的力量,不会让伤口愈合,但也不会再加重伤势。
胸膛和小腹,彼此给予的伤口只相差了那么点距离。
尼伯龙根的天空灿白,金色如圣光般,温柔地撒到每一个角落,没有丝毫热量,但十分光明。归位的元素每一个粒子浮空发出点点金光,宛若漫空中星尘飘零。
“嗞嗞……嗞嗞嗞……嗞嗞嗞嗞嗞嗞嗞嗞嗞嗞……”
有枪的保险被打开,发出“咔”的一声清响。
封神之路是一种很玄的东西。真要说起来,大概也是用人类的语言所难道清的。
泛泛地说,便是人类在跨越临界血限的那一瞬间,便站到了“封神之路”的。你要有最坚毅的心,最坚定的意志,孤身一人,在前人堆出的尸骨与血液中行走。
在你前进的时候,无数诱惑与绝望的画面在两侧频频闪现,魔女的糖果屋飘出致命的诱惑气息,美人鱼在背后暧昧地歌唱,勾引着你哪怕是回一次头。
或许你会堵住自己的耳朵,用自学的调息之术自缚嗅觉,永燃黄金色的锐利双眼紧闭,遵循自己的本心前行。
或是自小练就的敏锐感官引导,或是旧时故人的推波助澜,又或是偶遇某些势力本为另一个人暗中埋下的帮助,你或许有那么一丝机会能走到道路的尽头。
而当你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不管是有多么古井无波的性情的人,都必会大吃一惊。
因为在那里,有无数双眼睛环绕着你睁开,或浅棕琥珀,或漆黑如墨,或雅蓝晶莹,还有很多很多。
它们的形态各不相同,密布在你的四面八方,或扭曲或尖锐,眼神炽热而疯狂。
然后它们忽然间都烧成了熔岩般的金黄,像是从石头里开出花一样,血浆肉潭里忽然生出雪白的茧丝,承载着几千年来世代累积的仇恨与倦意,无数茧丝铺天盖地将这万里挑一的适格者吞没。
那人将在茧的孕育中得到数以万计先者累积起来的,足以媲美龙皇的力量。
同时他也将负上无数染血的荆条,永远拖着沉重的步伐行走,直到所有的力气被抽干后倒下,再也无法站起来的那一天。
天空是洗净素娟的白,没有阳光也没有云,暖金浮光飘扬,元素归位如星芒流落。
楚子航抬头,大出血导致大脑缺氧让他眼前有些模糊,强大力量改造出过于敏感身体,在有些时候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即使看不清,眼前人灿若流炎的黄金瞳也仍是朦胧中最吸引人的光景。
“结束了。”路明非站在他面前轻声说。他把骨翼收了起来,骨骼移位收拢,龙化的迹象逐一消失,不一会儿就变回了那个熟悉的男孩,唯有那脸颊边两条漆黑的刻纹,纹中有赤色的火星灼烧着。
“尼德霍格?”
“路明非。”路明非轻声说,“但以后或许是。”
“……你并不是完整的,对吗?”
“嗯,还没来得及。”路明非看了楚子航一眼,瞳孔深处埋藏了或压抑或晦涩的难以言喻的东西。随即他便淡淡地把视线移开了。
天边熙融的金光在他眼里倒映出一点光点闪烁,黄金瞳不怒自威,凛然而威严,并不锐利,却无形间给人一种难以靠近的感觉。仿佛无论何时何地,纵使昔日的温柔尚存,都隐隐有一股浑然天成的上位者的气势。
他望向远方,眼神飘渺悠远,难得地有一丝丝温存,话像是对楚子航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他还在格陵兰海,只有吞噬了他才是真正的尼德霍格。”
他……楚子航的眸子垂了下去:“黑王也是王座上的双生子么?”
路明非无声点头说:“过于强大的力量,如果只是独自掌控,即使是龙族也很难维持自己的精神。弃族的双生子相辅相成,其实是一种保护。”说着他又勾了勾嘴角,“不过就那个时候来说,是说致命弱点似乎也不为过。”
那个时候……
楚子航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作为“封神之路”万里挑一的适格者,他获得了强大的力量,同时也承载了千年来长河般的记忆与意念。它们大多早已在时间的冲刷下变得模糊不清,但那些用鲜血刻在灵魂上的仇恨与过往仍在漫长的流水朝夕间发出蚀骨的悲鸣。
他能看到,愚蠢的民众在领导者的命令下一个接一个跳进血海,以生命淬炼言灵化作缚神的枷锁。
他能看到,瓦格林立的神柱之下,渎神之人高举火把,雪白的圣袍上溅上猩红的印记。
他能看到,权利者们的眼睛里,作为贡品进献予神的少女们分歧时,身体和脸上绝望的泪水像眼球里的血丝一样扭曲。
从那个时候,那个神初生的最脆弱的时候,人类的罪名便伴随着名为混血种的血液代代相传。他们的贪婪和欲望迫使神座上的双生子分开,苟延残喘的哥哥把妄图自我牺牲的弟弟钉在了格陵兰海的海底深渊里,等待着他的苏醒,自己则被人类囚禁,然后……
“他们……杀了你,但你是无法被杀死的,于是他们把茧化后没有记忆的你监禁在身边。在茧化完成之前诱导着你觉醒,茧化完成后就直接抹杀,一次又一次地周而复始……”楚子航声音很低,自己都察觉不到话里的颤抖。
逆着光,楚子航看不清路明非的表情,只知道那双瞳孔里平静下来的黄色潮水忽然掀起滔天巨浪,残酷,暴怒,狰狞阴冷似地狱深处的恶鬼透过那双眼睛注视着他。
那是不属于路明非的眼神。
纵使获得了足以比肩的力量,楚子航仍是不由自主感受到身体的颤动。
过了一会,他才听路明非说话,但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温度,他平静而淡漠:“这也是你作为学术宅的好奇心么?”
“这是你作为学术宅的好奇心么?”记忆中的夏弥朝他咯咯地笑。
楚子航眼睛忽然睁大,他忽然明白过来。他本以为那只是“夏弥”这个人格和他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如今却忽然认识到,那不是什么玩笑,那是——嘲笑!
龙族对人类的嘲笑。
几千年来,多少愚蠢的民众在权利者的操纵下怀着对龙族的恨意前行。他们被密党培养,一部分作为生力军积淀为密党势力,一部分被引导成死侍,为封神之路积累足够的力量。
他们从不好奇龙族降生于世的原因,也不好奇龙王对人类挫骨扬灰般的恨意,甚至没有想过自己背负着怎样的血统,又有怎样的未来。他们只知道前行,怀揣着追逐名利的祈愿一路烧杀砍伐,最后只剩仇恨和力量作为“封神之路”的养料,连尸骨都不曾有。
而他们积载的错误的恨意,只有依附在千年一遇的适格者身上。
上一代的适格者是奥丁,这一代的适格者是楚子航。
一点一滴的彻骨恨意早在“封神之路”尽头的茧里就将他的每寸细胞都浸泡,蛰伏在他的身体里。它们在茧被劈开见到龙王的那一瞬爆发,群体的意志席卷过楚子航的整个身躯。
没有选择,也无法阻止,楚子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宛若飘落的叶子被无尽的洪流冲垮,不受控制地犯下一个又一个的过错。
被操纵的身体刀光浴血,被囚禁在深处的灵魂无从挣扎,只能在回忆里,一遍又一遍地过尽往事云烟。回首看去,才发现不知是何时开始有了如此深的念想,只知道在觉察到的那刻,本应麻木的心脏上有无言的酸麻感,一抽一抽像是脏器被挤压的生疼。
“对不起……”楚子航低声说。
路明非的思维还在旧事上:“没什么,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刚刚醒来不久,能想起来的事情还不多。”
楚子航摇摇头:“不是。”
路明非侧头看他。
“不是。”楚子航直直地望向路明非的眼睛,眼球微微颤动,眼神坚定不移:“我从不想伤害任何人,更何况是你。”
“也只有你,我从不会想去伤害。”
路明非愣住了。
也不是全然的无所知觉,明明能够命中弱点时微妙的偏离,长达几天几夜的绵长对视里间或闪过的复杂压抑,从未主动离开过的视线……如今回想起,仍是对方清晰的眉眼。
眼睛里,金黄色的潮水开始翻卷,渐渐地柔和了波浪。路明非张了张嘴,正欲说点什么……
突然,黄金的天幕如玻璃般碎裂,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它全身都密布鳞甲,骨翼大张略起风尘。它低鸣着俯冲飞向路明非,龙化初期隆起血管的脸部看不出人形,只有一双金红交杂的双眼闪耀——是一名龙形死侍。
路明非的代步工具?楚子航有那么一瞬间的迷惑,他本以为闯进来的会是一条像青铜与火之王的参孙那样的巨龙。龙王站在参孙背上睥睨众生的威严形象还刻在脑里,与之相比龙形死侍便显得寒酸了不少。
如果路明非知道楚子航心里想的估计会欲哭无泪:先不说千年来能接近他的只有他的弟弟,没有什么子孙可言,更何况面前的并不是正统的龙,而是由混血种突破临界血限后却经由特殊秘药保留身为人的一部分的龙侍。
但显然,路明非还没福至心灵到能和楚子航激情对视三天三夜并互怼了一场后就和他心灵相通的地步。只见他看着从天上冲向他的龙侍,眼睛睁大、瞳孔收缩,一脸的不可置信。
“怎么会……是你?!”
即使混着浓烈的雪茄和酒精,路明非依旧辨认出,那是在神刚苏醒的雨夜里,那个孤身一人利用自己的身份,为他挡住大半密党的人的气息。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密党的人怎么会允许他这么做?!
路明非的脑里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抗拒和违逆的血在逆骨间燃烧起来。
就在路明非失神的瞬间,隐藏在尼伯龙根角落里一直凝望的狙击手敛神,尖锐的眼睛里那一点光芒锋利如刀。
一声长响破空,空间的金色粒子被极速冲开一个大口。承载着猩红液体流动的弹头,炼金子弹呼啸冲出。
刹那间的兴奋,眼球突出,长久未休息的晶状体中血丝蜿蜒。
忽然如昙花一现一般,眼前的景象扭曲了。
苏茜的头部一阵刺痛,脑海里狰狞的黄金瞳慢慢淡出。有什么东西瞬间冲破血统等级的抑制喷涌出来。
是尼德霍格之前那一眼埋下的黑蛇?想要杀了我么?不对……
她忽然意识到,脑海里盘踞着的黑蛇从一开始压制着的就不是她的力量,如若是她本人的力量,在没有龙化之前是怎么也达不到这样的精度的。它们抑制的是来源于她骨血里的,被学校“加料”的秘药所埋下的种子。
有那么几度她和恺撒说话的时候分神了,龙血沸腾着的龙王之“力”想侵占她的精神,但被龙族之王——黑王看向她那一眼里遗留下的“权”的威压制了下去。
此时路明非初觉醒的力量在和楚子航的战斗中已经消耗了不少,他本来就不是完整的。而现在,唯一稍起压制作用来和龙族之“力”抗衡的、蕴含着某头龙王的“权”的贤者之石子弹也已经作为武器被发射出去。
压在心头的黑蛇如同风沙,在“贤者之石”发射出去的那一瞬就被掠起的风带走,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更小的,但压力却不输黑蛇的白色小蛇。它在意识之海中爬行游走,它翻天覆地,纵越而上吞噬了翻滚海潮上的银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