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1 / 2)
【贰】
一个月后便是溽暑,正是气候最毒辣的日子。坤宁宫里凉饮与冰块俱不缺,乔一帆却用得很少,盖因太过铺张。嘉世王朝百废待兴,身为皇后亦不愿太过奢靡。
西六宫里坤宁在正中,西北侧的长春宫里养着先帝后妃,乔一帆偶然得见了其中一位,彼时对方正在择菜,素色衣衫下是一双粗糙如农妇的双手,问了随身的内侍,才知道那是先帝宠妃,可惜无所出,原本是要殉在陵园的,新帝继位后在诏令上提笔“用人殉葬,吾不忍也,此事宜自我而止”,便将一众无后嗣的宫妃将养在长春宫里。乔一帆远远看着这几位先妃,择菜的,酿蜜的,下棋的,俱是自得其乐。色衰爱弛者众,然而日子照样过,得不到主君的爱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乔一帆无端也觉得心情颇好,同他们打了个照面问候几句,先妃们体力不似往常,酷暑时分热汗涔涔,乔一帆没有问候多久,回去便将自己的冰例拨了一半送过去。
邱非在当日便得知此事,语焉不详地“嗯”了一句,内监读不懂少帝心意,也不知他觉得是好是坏,正要打个岔汇报些其他的琐事,却见邱非未曾握笔的那只左手指节在桌旁的冰槛上推了一把:“将我的也拿一份走。”
内监擦了擦额角的汗,试探道:“这是要拨给——?”
邱非抬起头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又俯身埋进卷折里头去了。内监福至心灵,将那份从皇帝份例里拨出来的冰种隔日便送到坤宁宫。乔一帆这几日受过的赏不知凡己,玉石古玩、佳肴瓷器,俱很名贵,却全是送给嘉世王后的东西,但这一次,他俱全,还有禀笔大监从旁作证,这确是先帝亲笔所写。
帝崩后,廷野震动,先太子反叛,带领其豢养的府军提剑直逼太和殿,遭早有准备的新帝反歼,私军死伤大半,却护送其逃出生天,其中自然也有禁军门卫放纵之故,后来叫新帝好好清算了一笔,却仍不见废太子踪迹。大半年过去,太和殿的朝臣里头他的拥趸早已清洗大半,少数转投新帝,少数门阀动不得,但嘉世王朝是全然属于邱非的。虽说新帝上任之处所檄政令也曾略失过偏颇,以致世家震动,然而这段时日过去,好歹也维系住了其中的平衡。
然而皇帝遽然病逝,临终前改召,新上任的皇帝此前不显山不露水,此事透着诡异,私底下不免有人揣测,道如今这皇位得来的言虽顺,名却不正。新帝纵然勤勉,保不齐却是用什么歪门邪道的手段爬上来的。然而就连邱非本人也不甚在意这些杂音,平头百姓酒足饭饱妄议几句朝政,这哪是管得过来的事情,高处不胜寒,这种不痛不痒的声音撼不动他如今的根基。
“胡人”乔一帆若有所思,“陛下这是有的忙了,这副社稷图,如今可看出什么端倪?”
邱非道:“并无。”
乔一帆微微俯下身一些,就着烛火仔细扫视那副图,散发扫过邱非的袖口,几缕绵软的发尾坠在他的腕骨与虎口。这画的已不仅是嘉世的地图,更有边塞过外的少数部族与其他汉人国度,然而笔触墨迹都无特殊,乔一帆坐正:“如果是师傅的手笔,不如用最简单的法子,找人要些碘酒过来。”
“我也想过,又觉得这样的藏匿手段太过浅显,若是猜错,这幅画便算毁了。”
乔一帆却已经抬手唤宫人去拿,吩咐完后说:“那便毁掉吧,咱们再问师傅要一份回来。大哥也还暂留在城内未回,不如让他递个信。”
邱非评价:“有些无赖。”
乔一帆笑:“对付师傅,太正人君子可不成,会吃亏。他从前三天两头便说要悔棋,咱们耍点赖怎么了。”
咱们,邱非自心口琢磨这两个字眼,一时不再说话。等碘酒送到,乔一帆就着刷头自上而下仔细擦过,绢纸之上逐渐渗出孔雀蓝的色泽。最上头一行字最为龙飞凤舞,关于如何解救这所谓的燃眉之急,叶修只留了四个大字:
自个儿想。
乔一帆唇角轻轻抿起,克制着没有笑出声,邱非却是轻轻嗤了个鼻腔音,那语调中没有太多被人愚弄的不满,反倒很平静:“果然如此。”
那下头另写了几行细密的小字,两人一齐看去:
小乔在君左右,食肥乎?棋乎剑乎一日之乐乎?若有不善,不如以归。小乔在你身边吃胖了吗?还下棋吗,还舞剑吗,一天过得开心吗?如果照顾得不好,不如将他归还。
乔一帆将刷子放到一边:“师傅开起玩笑来简直不讲道理。”
邱非说:“无妨,他在替你撑腰,过来。”
邱非朝他伸手,乔一帆不带片刻犹豫,伸出手握住了他的。天子揽着他的五指带了把力,帝后便轻飘飘旋进他怀里。邱非的双腿微微敞着,乔一帆却拿不定主意,看他,又看他的双膝,不知该不该坐下去。直到邱非使了向下的力气,乔一帆这才敢行事。这样狎昵的姿势寻常夫妻做来还好,他们两人做来,邱非神色坦然,乔一帆却有些难安,拘着点力道,臀部隔着些布料的遮掩悄悄抬起一些,以免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到天子的双腿。
邱非说:“确实瘦了。今日筵席散场后,你大哥私底下来找我,说兴欣的街头在初秋时兴作杏仁饼,你往常很爱吃,如今吃不到,特意誊抄了一卷方子留给你,好叫御膳房跟着学样。他这是在说我没养好人,如今老师也这么说。”
乔一帆不装了,全身都往下坐,大腿结结实实碰到了他的腿根:“臣妾没瘦。我只是连着饮了大半月清淡的滋补汤药,就算是鲍鱼鲜参,也得吃腻了。”
邱非说:“那你要吃些什么?今晚筵席照顾各方使臣口味,菜肴做得偏淡,给你找御膳房支点宵夜。”
乔一帆:“不必,明天吧,明天正午陛下陪我用膳,叫他们多放糖放盐。”
“行。”
乔一帆睨他:“当真?陛下不躲我了?”
邱非握在他五指的虎口松开,转而轻轻贴着他的腰侧,握得并不实在,只留下腰腹边沿隐约的触感与温度:“躲不过,看见你我便害怕,看不见又觉得心烦。”
现在是个大好的卧进邱非怀里的时刻,然而乔一帆没有软着身子去贴他,只是将天子当作人肉坐垫似的直挺挺立着:“陛下害怕什么?”
邱非却突然问:“先太子勾结番人,若此事属实,你当如何?”
乔一帆从善如流:“后宫不得干政,往日午膳的工夫谈些司制六部的运作之事,倒还算合情理。若谈这个,恕臣妾直言,未免有些冒犯。”
“后宫不得干政,原本防的便是外戚之患。而你身份特殊,何患之有?”邱非微顿,补充道,“除非有一日嘉世与兴欣开战,否则你在我这里便总能寻到一处妥帖的地方安置。”
乔一帆垂首盯着他:“陛下上一句要同我谈政事,下一句怎么就打得我措手不及。”
邱非不解:“怎么?”
“宛如情话,我心跳都快了。”
邱非轻轻抿嘴,不说话了。乔一帆见好就收,正色道:“这个消息是谁透露给陛下的?”
“霸图与我朝是故交,又毗邻北方边境,今夜使者私下来报,面对面同我交代这事,以免生端。还拿了些周围百姓的口供,时间和性格大抵都对得上。”
乔一帆说:“这样惊天大的事,本朝边境官员无一人来报,竟要让邦国来禀。”
邱非闭眼须臾:“是啊。”
乔一帆如今坐在邱非大腿上议事,人是正着的,却不得不倾着半边身子去勾桌角那杯茶水。青瓷盏捏在手上的质感带着些秋夜的凉,乔一帆将那杯茶抿了两口润嗓,唇畔被水渍沾染,在烛火下弥漫出釉一般的弧光。他原本要将茶盏放下,手却悬在空中:“陛下还要喝吗?”
邱非那盏茶已经饮尽了,未来得及添置新一碗茶水,伺候的人便已经坐到客人的大腿之上。小皇帝轻摇头:“不必。”
乔一帆又问:“今日宿在坤宁宫?”
邱非:“今日中秋,按典本当如此。”
乔一帆不置可否,脸色看不出满意或失望,只是将自己饮过的小盏就着同一处边沿的位置递到天子唇边:“那咱们还得说一阵话,您会渴的。”
邱非垂首,就着他的手将那盏茶饮尽。上好的龙井拿来牛饮解渴多少有些暴殄天物,将皇后这样的人物拘在深宫亦如此。邱非伸手,替他将杯盏放回桌上:“有了老师撑腰,你今晚说话做事比往常大胆。”
“并非师傅之故。是您,”乔一帆摇头,沾着些茶水潮气的手指掠过邱非的面庞与喉骨,替他将有些凌乱的内衣领衬拨弄几下,厘至齐整,“名相房乔曾言,‘时来易失,赴机在速’。您对我有愧,我自然顺杆爬。”
虽为地坤,却也是个体型身姿都不显娇小的男人。邱非笑得胸膛与小腹俱在颤抖,乔一帆便不得不更紧密地贴着他的腿根,以免自己也被这细密的浪潮般的震动给晃下来。邱非看见他这副重心不稳的模样,伸出手去搀他的腰,这一下的抚摸很结实,腰部线条由灵敏的手心勾勒情状,而人性的联想本就如此丰富又迅捷,使得邱非不必向下看也能勾出那段线条的模样,进而脑袋里自发涌入许多情境,好叫他想起这段腰线是如何在自己的掌心被搓圆捏扁,将彼此黏连的肌肤都撞出升腾的火星。
开了荤,一开就是彻夜,这事虽然嘴上不提,然而内心却难以摆脱。邱非这一愣,手便没能及时收回。乔一帆扬眉,老神在在道:“陛下若喜欢,尽管拿去摸便是,别再这样把我震下来,摔一屁股的动静不小,叫外头听去了挺丢人。”
“”邱非稍顿,而后道,“手感不错。”
乔一帆:“承蒙您不嫌弃。”
邱非作势要松手:“不敢孟浪——”
乔一帆已猛地将双手怀抱在他的脖颈后,片刻后发现邱非竟然只是作弄他,并没有特意要见他摔跤的意思,这才试探着松开一点儿交叠的手,又慢慢放开两臂,心道原来天子也有这样孩子气的时候。是了,眼前这人对外行事作风滴水不漏,老成得很,险些都忘了他还小自己一岁。
【伍】
帝后两人半是插科打诨,半是正事相谈,顶着调情的姿势讲了小半时辰的话。说到机密处,乔一帆总觉不放心,还要凑近他的胸口,将嘴唇隔着毫厘贴在天子的耳廓旁絮语。然而隔墙有耳也不是这么个隔法,邱非心道其太过谨慎,却也没有退避。温香软玉在怀确实令人流连,初常此道的天子心想,所有地坤都像他么,分明又软又轻,却同呼吸那样自在地徜徉在他周身,让他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心之所念全部聚焦在同处,鼻尖也尽是桂子与龙井的香涩。未曾闻见任何信引,感官却已经叫同一人全数占去。
直到乔一帆先打了个哈欠,两人才翻床入睡。这是自新婚夜帝后我后来都见过,笔墨恣意,文采姑且不论,其中的思想和立场却高屋建瓴,同我们这群朝臣子弟大不相同,叫我属实惊叹。那时候有一次,你下课回府,恰好前头你也往宫门外走,叫一个新招的宫婢冲撞,绊住了衣袍。我见你平日里不苟言笑,以为你铁定要发怒。”
邱非疑惑:“还有这回事?”
乔一帆语气笃定:“你兴许忘了,无足轻重的小事,我却还记得。你将她搀扶起来,见她原本手端的花露瓶破碎,恐叫宫里的贵人责罚,便遣自己的侍仆跟着她一道折返回宫交代缘由。体恤下人,又做事妥帖,我无意中撞见了,觉得这小孩儿脾气真有趣。刀尖似的,将最为严酷那一面朝向自己,严以律己,却又将刀靶递向外界,宽以待人——虽在故国不得帝宠,却是明君之相。”
邱非沉默片刻,不满道:“小孩儿?”
乔一帆轻笑:“邱郎莫怪,你分明年纪就比我小呀,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邱非自他颈侧移开:“小乔这是恃宠而骄。”
“这是居功自傲,”乔一帆见惯他这副正经模样,并不害怕,反而摇头,朝他伸出一只手来,做出索要的姿态,“陛下方才罚过了,赏又在哪里?”
邱非似笑非笑:“方才那算罚么?”
乔一帆脸颊有些烫:“嗯您说不算便不算吧,反正我都受着就是。”
邱非那手似乎很希望往他身上摸,带着失而复得的珍贵与原本便旺盛的亲昵欲望,如今便又捧住了他的半边脸。乔一帆昏迷多日,一朝清醒,身体便比往日敏感,稍微用点力就要觉得痒,于是难耐地蹭了蹭,反而像是在他掌心撒娇。邱非坐在他身侧俯身,薄薄的呼吸打在脖颈,唇舌却抵到了地坤的腔体,而后极为温柔地舔舐了几下。
“唔”乔一帆有些着迷地眯着眼享受,嘴中胡乱地唤他,“陛下,陛下邱郎——”
“催什么,我今日不折腾你,只是要在这儿””邱非的舌尖在那处柔软的位置逡巡,“补一个标记。”
乔一帆的脖颈与耳尖被这光明正大的宣誓说得通红,仿佛那是什么绝顶的情话。邱非的牙齿将咬未咬,乔一帆已经屏息凝神,少顷,却见邱非突然问:“我想起来,那时候常有个宫女打扮的,往质子府送东西,说是诸位质子的份例。我确认过,其他人分明没有这些。现在想来,那宫女是你的人。”
乔一帆也不扭捏,大方地认领了:“是我府中的婢女,平日不带进宫,便显得面生。”
邱非问:“从前怎么不告诉我?”
乔一帆笑着说:“小乔只知道恃宠而骄,不会挟恩图报——嗯!”
犬齿陷入柔软的沼泽,将那处肌肤顶出两个圆润的凹陷,齿印带来的感触恰好介于温柔与疼痛之间,带来一些耳鬓厮磨般的酥麻。邱非没有停留,也怕滞留太久便要挑动更多欲望,因此很大方地将那些信引逐数注入,就着不快不慢的速率灌进地坤的身体。
那种熟悉的勾动他念想的气味一经入体,乔一帆便眯着眼卸力,将自己整个陷进邱非的怀里。这个标记太过简略,只是单纯的灌注信引,不带任何狎昵,便显出许多与色欲无关的温情。然而这个标记却也足够丰盛,那汩汩的信引近乎将乔一帆周身连同静脉都侵占殆尽,叫他躯体里无时无刻不再流淌着属于对方的味道,这种被人彻底地、完整地标记带来的冲击于地坤而言是莫大的精神刺激,仿佛无枝可依的燕雀寻到栖息,叫他浑身暖洋洋的。
邱非标记完毕,没有再弄出伤口,还用舌头安抚般舔了舔留下的齿痕。在乔一帆神思恍惚之际环抱住他,声如絮语:“小乔,我想来爱你。”
乔一帆原本徜徉在信引中的思绪猛地抽离,他睁眼,一时间忘了称呼,只愣愣地说:“邱非?”
被唤了全名的天子看着他这副有些痴痴的模样,没忍住笑了出来:“此道于我有些陌生你要多教我。”
乔一帆终于回神,勾着眼尾:“陛下是好学生,我一定尽心竭力。”
“日后便要多多劳烦先生了,”邱非道,“好好养伤,今年秋猎没能尽兴,日后我再带你去玩,我还想看你跑马舞剑。”
乔一帆搂着他的脖颈打哈欠:“诺。要求这么多。”
“你也大可向我提议。”
“那先生要你今日陪睡。”
“为老不尊。”
“”
邱非看着不苟言笑,不事音律,往常却颇爱听戏。御花园伸出连着池塘的边侧立着戏台,常年轮换着班子唱。筹备婚事那几日里,正巧演到那折《倩女离魂》。他初听闻“你直叩丹墀,夺得朝章,换却白衣”,觉着颇为有趣,便在宫道上驻足而立。随身内监见了,问陛下是否要在这几日换一阙唱词:里头的一对主角幼年指婚,然而叫父母拆散,一方又是病死又是离魂的,千里迢迢追着未婚夫婿而去——精怪志异,不是什么够喜庆的故事。邱非却无谓,只说词写得不错,让戏班子演下去。
后来兜兜转转,来年他携着乔一帆在戏台赏春,彼时又轮转到这出戏。重逢的夫妻还在台上互诉衷肠,台下有人隔袖去勾他的手:“耳熟,我好像听过。”
戏里因重病离魂而神消骨立的女子不期然让邱非想起伤重那几日同样清减的乔一帆。他牵着对方的掌心,小声自恼:“早知道不放这折不吉利。”
这是什么情状的洪水猛兽,邱非原本以为自己没这份资格与机遇来回答。他见惯了男欢女爱,往昔宫中的后妃机关算尽只为求来君主片刻的雨露恩泽,然而也并非为感情,只不过想挣一个锦绣前程。母妃未必有多心系那私定终身的男子,只是却身心孤寂,宁可堕落也要求得几个相伴的枕边人来厮磨长夜。在邱非的眼中,情爱两字是最不干净亦最不纯粹的东西,什么样肮脏的欲望与浅薄的理想都能被其矫饰,化为一出又一出粉墨登场的评弹杂剧。
然而乔一帆总叫他打破窠臼。他的爱是水,勾着他沦陷,亦如同舟楫,载着他争渡而去。邱非感到惶恐,自己得到的竟然是一份能叫人去轻易去舍生忘死的情谊。然而那惶恐却在乔一帆湿润的眉目与视线下逐渐消散,转为一种底气十足的笃定,让他知晓自己当得起这样的爱,总有一日也能偿还得起。人生海海,譬如朝露,然而他何其有幸,寻到了可供航船停泊其间的河。
那河对他说,请停一停。
他便搁浅此处,安安稳稳,不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