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怪的梦(2 / 2)
“这都能忘。”年纪大的人记性都这么差的?我提议道:“爸,要不我明天去买五斤核桃回来?”
“谢谢儿子好意,可惜你爸牙口不好,嚼不动。”
“那就六个核桃吧。”我说,“明天我去买两提回来,我不在的时候记得每天喝。”
明天才是中秋节,今晚街上的人却也不少,头顶上铺满了彩色纸伞和灯笼,花里胡哨地,月亮都看不到了,司谚怀里的大葱舌头甩出嘴巴外呼哧呼哧喘气,人太多不方便牵狗。
“拖油瓶这阵子长秋膘,重得很,我来抱吧。”
“不用了,它不是很重,”他颠了颠狗,“我不累的。”
“疼得跟个眼珠子似。”我挠着大葱下巴说道,“要不你俩认个亲,拜把子也行,你管它叫弟弟,我管你叫儿子,咱俩个论各的。”
司谚背过身,挡开我的手,对大葱小声嘀咕:“别理他,一肚子的坏水,我们自己玩,不跟他玩。”
“哎哎哎,哪来的狗贩子,”我揪住他后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有没有天理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司谚气急:“我才不是,不要胡说。”毫无杀伤力的反驳。
人流密集,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冲散,我拽着没撒手,懒洋洋道:“那么是谁抱着我的狗儿子不放的?”
“还给你。”他将狗推到我怀里。
我双手同时举起,左扭右挡就是不碰狗。
“这拖油瓶谁爱要谁要。”我耍起无赖。
“你不是说是你的狗儿子吗?怎么不接?”司谚坚持不懈把狗往我怀里怼。
“租给你了,认识一场的份上给你免押金,你想租几天?”
“我不要。”
“嘘——别这么说,小狗听到你不要它会伤心的,”我揶揄,“到时候哭起来了,我可没纸给它擦鼻涕。”
“没纸擦鼻涕”立马就勾起了司谚自觉丢人的尴尬回忆,他忍无可忍,直接一脚踢上我小腿:“高亦!你怎么那么喜欢气人!”
“嘶——”小腿隐隐作痛,我将狗推回他怀中,揽住他,语重心长道:“有时候你得试着自我反思,为什么我不欺负别人净欺负你。”
“因为,”司谚目视前方,平静道,“你喜欢我。”
“那是当……嗯嗯嗯???”
四眼抽风了?!
被夺舍了?
鬼上身了?
“呔——妖精!快还我四眼!”我摁住他肩膀,连人带狗被我摇得前后晃荡,“你把我家四眼藏哪去了?”
“停下,高亦快停下,大葱快掉了!”
“啊?哦。”我连忙拖住狗屁股,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河岸边,零星几盏路灯,四周没什么人,于是顺手把狗放回地上。
司谚松口气,扶正滑落的眼镜。
“月亮出来了,快看。”我十分生硬而刻意的转移话题,
司谚闻言,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抬起头,认真望了一会儿月亮。我故作认真望月的姿态,实则用余光悄悄打量身旁的人,皎白的月光与河面反射的灯光交映,以及那张看过无数次,柔和得如流水打磨的侧脸。
河岸的行道很窄,石砌栏杆防护,河水汛期早已结束,两个月前湍急的河水此刻正在黑夜中缓慢流动,颜色是浓重的漆黑,细碎的光粼粼照映在水波表面。
“我们去放河灯吧,四眼。”我说,“可以许愿的那种。”
“好啊。”他没有转过来看我,只是微微低下头,注视着流动的河面,神情温和,“可是,哪里有可以放河灯的地方?”
我指了指脚下:“从这儿,直接扔下去。”
司谚勾起唇角,笑着说:“会被别人误会乱扔垃圾的。”
“啧,稍后再议。首先——”我说,“要有河灯。”
他四处张望:“附近有卖河灯的地方吗?”
“这里怎么不来个卖河灯的?一点商业头脑都没有。”紧急检索脑内地图,突然灵光一闪,眼前一亮,“等我十五分钟,很快回来。”
沿街附近还有商铺开着门,我目标明确的走进一家相馆。
原路折返,从远处就见司谚站原地不停拍打小腿和手臂,时不时跺脚,徒劳地驱赶蚊虫。宽松的白色短袖t恤与黑色五分裤,一身休闲而清爽的打扮,除了招蚊子没其它问题,大葱趴在他脚边睡着了。
“哟,对不住,把你留在这给蚊子送菜了,天可怜见的,快被吸贫血了吧?”我走过去拉他,“先离开这。”
“等等,不着急的,你买到河灯了吗?”
我将一打彩色卡纸递到他面前,问道:“喜欢哪个颜色?”
“都可以。”他回答后提出疑问,“你要用这个做河灯吗?”
“答案正确!恭喜这位同学,”我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加一分。”
他下意识闭上一边眼睛,同时肩膀瑟缩了一下。
“那么敏感?”我嘲笑道,继续递过卡纸,“没有‘随便’‘都可以’的选项,必须选一个。”
于是他抽出一张红色卡纸。
红色。
巧了嘛这不是。
我将笔递给他,慷慨激昂道:“写下你的愿望吧少年,会有河神大人显灵的!”
司谚:“然后帮实现我的愿望吗?”
我:“然后问你——这位诚实的樵夫啊,你掉落的是金斧头还是银斧头?”
“啊不对!”我立马改口,“这位诚实的同学啊,你掉落的是金眼镜还是银眼镜?”
“我掉的是墨镜,河神大人。”四眼难得捧哏道,接着说,“有点暗,看不清,我写不好字。”
“你没有闭着眼睛写过字吗?比如上课打着瞌睡记笔记的时候。”再说了,他那狗爬字,睁眼写和闭眼写都没区别,我用脚写都比他写的好看。
他摇头:“没有过。”
“知道了,好学生。”我牵着他走到更亮的灯下,“来这边呗。”
他打开笔帽,纸下垫着石砌栏杆,提笔顿了几秒,随即飞速写下两行字就结束了。
我:“完了?”
司谚:“嗯。”
我:“就写完了?”
司谚:“嗯,写完了。”
“这么快!你写狂草呢这是?”
“因为,愿望很简单。”
“给我吧。”我拿过他的卡纸,抬眼问他,“四眼……你希望我看,还是不看?”
他沉默了一会,轻声说:“愿望被人看到就不灵了。”
我挑眉点头道:“是有这么一个说法。”
背着光把纸折成帆船的形状。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帆船,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问:“你的呢?你不许愿吗?”
“在你手里。”我拿出他的帆船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个才是你的。”
“允许你偷看我的。”
“我才不看。”他莞尔一笑,眼神清亮,“你没看过我的,那我也不看你的。”
“这样才公平。”他补充道。
我觉得好笑:“又不是买菜,有必要在这种事上讲究公平的?”
“有必要。”
“要亲嘴吗?司谚?”
他愣了一下,笑出声,应道:“好啊。”
我们手里各自攥着对方的纸帆船,在浓郁的夜色下接吻。
“你啷个再不来快点,门就要着我砸关起啰。”老板娘放下扫把。
我把卡纸还给她:“姐姐辛苦!给,这些是剩下的。”
老板娘看一眼身旁的司谚,问我,“就是你带的另一个嘛?”
“对,还有它。”我指了指在店内四处嗅闻的狗。
“哦呦,不会乱屙屎吧?”老板娘嫌弃道。
“额……”
见我们迟疑,老板娘准备摆出拒绝姿态并撵狗。
“不会不会,”我连忙说,“它受过专业的训练,一定会夹紧自己的屁股。”
老板娘见狗已经趴下,才放心作罢:“拍两张不同背景的相片,再各洗两张是不是,帅锅?”
“对,我俩先拍一张,然后再加上狗的一张。”我环顾四周,问,“姐,有哪些背景布?”
“有得天安门、长江大桥,还有大别墅房子内景,”她说,“还有你们男娃娃喜欢的奥特曼、多啦a梦、阿童木、孙悟空。”
已脱离男娃娃队伍的我毅然决然选择了大别墅,然后扭头问司谚,“你呢?你要哪种?”
他犹豫三秒后做出选择:“嗯……孙悟空。”
“这个可以!我们可以扮演西游记里面的角色。”我拿手肘戳他,“你想扮演什么角色?八戒?”
老板娘在一旁接茬:“刚好两个人,扮猪八戒背媳妇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司谚笑出声,一边擦笑出来的眼泪一边用手肘回顶我,“我是八戒,那你就是——高小姐。”
“……”
很少有在司谚面前吃瘪的时候,我不甘示弱回道:“行啊,你来背我,可不要像上次一样把我背趴地上去,八、戒、哥、哥。”
司谚:“……”
然后我对老板娘大手一挥:“姐,我的红盖头呢?给本小姐盖上!”
老板娘:“……”
“红盖头不有,有面纱,跳新疆舞用的那种,等下找给你。”她指着地上的狗,“那狗嘞?”
我和司谚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白龙马。”
老板娘连连摇头:“不得行,我这没得马鞍噻!”
我:“给它拍下一场,大别墅背景那个。”
“晓得,要抓造型不?”她对司谚道,“小伙子头发长了点,怕得露点脑门出来才上相。”
露脑门?司谚怎么可能同意,正想帮他拒绝,却听司谚道:“好。”
老板娘把他引到梳妆镜前坐着,动作利索地把头发用夹子夹起:“来喷点摩丝把脑门头发抓上去。”
我凑过去:“姐,我也要喷。”
老板娘:“你那个短毛头用了不有效果啊弟弟。”
我:“没事,喷!给头发再硬点,冲天炸的那种!”
老板娘:“晓得晓得,等一哈给你弄。”
她看了一眼镜子,问司谚:“这个是胎记哈?”
司谚有些报赧的垂下眼:“嗯,是。”
“小伙子就是要把额头露出来,精神、清爽。”老板娘夸赞着拍拍他脑袋,“胎记位置长得正噻,小娃娃时候拍照都不消画吉祥痣了。”
我凑过去:“姐,给我也点一个呗。”
“没见过这嚎大年纪的小伙子嚷着要点红的。”老板娘说道。
我:“现在你见过了。”
“喏,口红在那跌,你自己点一哈。”老板娘指出放口红的位置,打理完司谚的发型后,转身进里间找服装。
我对着镜子几次下手,最后作罢,把口红递给司谚:“你帮我点。”
他一愣:“我?”
我:“除了你还有谁?大葱?”
额头被鸡啄米似的一戳。
“好了。”他说。
此时,老板娘已经抱着衣服走出来了。
“要换衣服吗?”我扭头问他。
我问老板娘:“姐,你这衣服洗过没?”
老板娘是个实诚人:“哎呦,我这里这么多套衣服,不可能每套都洗嘛!”
“都是穿一哈子就脱了,不脏的咧。”
我:“算了。那就不穿……”
他打断:“可以穿的。”
嗯?我凑近他耳边:“你的洁癖哪去了?”
他:“来都来了。”
真不像他会说的话。
开拍前,我趴司谚背上,见他使劲得耳朵红脖子粗,好心建议:“其实我当八戒也行。”
“不要说话,看镜头,高小姐。”
“……”
四眼嘴皮子真是越来越利索了!
在老板娘的指导下,我反手拿着金箍棒,面纱盖头顶,掀起一半露出脸,手放额前摆出孙悟空标准了望姿势,假装是孙悟空变的高小姐;而司谚头戴红色冠冕,像是唱京剧戴的款式,胸前别着不伦不类的大红花,手杵九尺钉耙,另一只手背着我。
“好——保持住不要动。”
“3、2、1,茄子——”
孙悟空背景拍摄完成后,老板娘看不下去把我额头的口红印擦掉,用眉笔把我左眉中间断的眉毛补齐,我们换回常服,将睡着的大葱摇醒,正正经经的站在图案是大落地窗的别墅客厅前,再次拍下一张照片。
“下星期六来拿哈。”老板娘说道。
司谚:“好的麻烦您了,多少钱?”
“我早付过了。”我勾住他肩膀,“走吧八戒。”
医院,护士麻利地给司谚换上新输液瓶,调整滴速后就走了。
一间病房三张床位,用帘子做隔挡,住中间床位的今天正巧出院,另一床被家属用轮椅推出去透气了,此时病房里就我和司谚两人。
“我说你,要不考虑住校算了,正好高三时间紧,住校的话还更方便。”我从果篮里挑出一颗苹果咬下,“这次算你运气好,人都卷到车底了,既没被车轮碾到也没缺胳膊少腿,能全乎人躺在这,天知道你爸在底下给阎王爷磕了多少头。”
“还有你妈,听到自己宝贝儿子出车祸,差点半条命都跟着交代了,掐人中都醒不过来。”
司谚语气虚弱:“高亦,没洗过的水果不能直接吃。”
“穷讲究,死不了人。”顶着他不赞同的目光,我用门牙把苹果皮一圈圈啃下来,吐垃圾桶里,问道,“这样可以了吧?”
“……你要不先回去上课吧。”他目光隐隐含着嫌弃,颇有些不忍直视的意味。
“回什么去啊!我良心还没喂狗呢!”我说,“你都躺医院了,我不给你接尿端屎,还回去上课?我是畜生吗?”
“……”
我要吓死了,好不容易打听到具体医院,火急火燎赶到病房,见人直挺挺的躺那儿,就差盖块白布了!他妈还坐在旁边哭丧似的哭,任谁一眼见了都会判定这是个中年丧子的悲痛老母亲。妈的,搞得我还以为人真没了。
几乎是甩着鼻涕眼泪爬到病床边,结果人睡得好好的,挂着吊瓶,半边头发被剃光,一个时髦又潦草的阴阳头,脑壳上还裹着纱布。
当然,半边脸也肿得跟含瓜子的仓鼠一样,青紫交加,惨不忍睹。
当时唯一想法就是:人活着就行。植物人也好,残疾人也好,总比没了好。
“脑震荡!这么严重的伤,我都做好准备,就等你醒来后问‘我是谁?’‘你是谁?’‘我在哪?’‘现在是什么时候?’”
“接着我告诉你的名字,你说‘我不叫四眼,我叫八戒!’”
“你妈听到后,哭得更伤心,承受不住打击的老母亲,精神已处在崩溃边缘。”
“于是,我和阿姨只能大声呼叫‘医生医生!我邻居/我儿子疯了!’”
“第二天的新闻标题就是《震惊!某高中生车祸醒来竟称自己是天蓬元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疼。”他痛呼一声,扯到右脸的伤处,声音有些含糊,“你的想象力好丰富,可以做电视剧编剧了。”
“停!别笑了祖宗,别又震到脑子,真伤到脑子到时候斜嘴流口水,大罗金仙来都救不了。停停停,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我把苹果核扔到垃圾桶,抽张纸在手上搓。
“只是轻度脑震荡,没那么严重的。”司谚笑歇了,喘口气,“你要不先去洗手,纸擦不干净。”
“啧,不脏!”我摊开手掌,“没沾到汁,擦给你这个洁癖看的。”
我继续说:“结果你见我第一句话居然是——‘高亦你怎么没在上课?’”
“我真服了。”
“你要是真没了,我是不是还得每学期给你烧一份成绩单?如果没考好,还得专程托梦来教训我。”
他躺在病床上安静地听我说完,轻声辩解:“才不会,你胆子小,我才不敢吓你。”
我不服:“谁胆小?以前是谁哭着求着要大葱陪睡的?”
司谚闭上眼睛不看我:“我伤到脑子,失忆了,记不清了。”
我戳了下他的胎记:“别耍赖啊你。”
他勾着唇,依旧闭着眼睛,不说话,明晃晃的假睡。
冬天的雨带着一股阴冷的潮湿钻入骨头缝里,又细又绵的雨和暗沉的云,阻隔了阳光,病房在白天也打开灯,白炽灯照得他面色惨白,没有血色的嘴唇和暗淡的眼睑。
我趴在床边,盯着他插了输液管的那只手,说:“我真的要吓死了,四眼。”
他睁眼,虚握住我的手,温声道:“这只是个意外,你们别担心了。”
我:“手插了针就别乱动。”
让他别乱动,其实是我不敢动。
他的手掌以及手臂还有明显的擦伤,因为要输液,另一只手只用胶带浅浅的绕一圈来固定纱布。幸好天冷穿得厚戴着手套,要是直接皮肤搓地,估计能搓得骨头露出来。
插着针管的手即使隔着纱布也能感到一股冷意,因为有伤口,所以不能用热水袋垫手。
遭老罪了。
我忿道:“我真服了那些开夜车的,握着方向盘他妈的都能打瞌睡。”
“自个找死就算了,拖累别人干什么?”
“等你出院我们就去天宁寺,求四个平安符,你、我、你妈、我爸,哦,还要再加一个大葱。”
“好。”他答应下来,接着又问,“你这周学的数学和物理有哪些知识点弄不清楚的吗?”
“……”我简直要给他跪下了。
“大哥——祖宗——我都喊你祖宗了!歇会吧!你都已经高三了,自己高考都忙不过来还操心我?!不对,你都躺医院了!祖宗啊!你老好好休息啥也别想,行不行?”
“再说了,下学期高二结束我就选文科,物化生学到能过会考水平就够了。”
“你先闭眼睛睡会吧,等你醒了,阿姨的天麻炖猪脑刚好就能喂到你嘴里。”
司谚:“我不困,我才刚醒,只是有点头晕。”
“哦,那你想上厕所不?现在还不能下床,需要乐于助人的邻居帮助你解决生理问题吗?别害臊啊,你好心的邻居是不会嫌弃你的。”
他立刻闭紧双眼:“我还是睡觉吧。”
“别呀,憋屎憋尿对身体不好。”我扯了扯被子,“刚才不是说不困?咋就倒下了?”
司谚闭着眼不动。
于是我探过身,轻轻捏住他没有受伤的脸,向外拉。
“你干什么?”他睁开眼睛,因为没戴眼镜,眼神没有焦距。
“这边没肿,我给你整对称一些。”
“泥真唔聊。”
“哟,这里有人会睁眼说梦话!”我故作惊讶,“那要不要起来梦游上厕所?”
他再次闭眼:“我睡着了,你不要讲话,安静。”
“说真的,床上便盆都买好了,”我隔着棉被往他身上拍了拍,“别害臊了,快把屁股抬起来,我给你接屎。”
“我不想那个!”他终于装睡不下去了,有些难以启齿道,“我……只想撒尿。”
“哦哦,明白!这题我会!”我憋住笑,从床底下掏出一个塑料接尿壶,舞到他面前,“当当当——瞧瞧,多方便,直接塞进去尿就完事了。”
说真的,我都想买一个来用用,冬天起夜不想掀棉被,直接用这个,多方便。
我动作积极的把他下半身的被子掀开。
“高亦!你要干什么?!”他惊得缩腿,脚趾也紧紧蜷起。
“干什么?伺候祖宗撒尿呗。”见他脸色不好,我再次改口,“行行行,我换个说法——好心邻居帮助行动不便的伤患解决生理难题。出院后记得送我锦旗。”
“你闭嘴吧。”他拽紧裤腰,生怕我突然出手偷袭。
“四眼,你没发现吗?你穿的是开裆裤,护那里没用,我只要掀另一处……欸欸欸,别急别起身!裤腰那还缝了片布给你盖着,不会走光。不过这设计还真是方便,一掀开就能撒尿。”
他面颊通红,半响道:“我自己来,你转过去。”
“那可不行,你不能乱动。”我拒绝道。
司谚:“我又不起身,你转过身去!”
眼见要把人惹炸毛了,为避免把伤患从脑震荡照顾成脑溢血,我转身背对他。
身后传来声音:“你堵住耳朵。”
“……四眼,你够了啊,掩耳盗铃呢?不准我听声辨位是不是?”
“你听着我尿不出来。”
“是不是要我出去你才尿得出来啊?事精儿。”
“对,你出去。”
“想的美,留你一个人在病房,你妈会把我做成手撕鸡。”我说,“这样吧,你一边尿尿一边唱歌,我就听不到你的…嗯……嘘嘘声。”
“我不要,”他毫不犹豫地拒绝,“这样好蠢。”
“你洗澡时候不唱歌?撒尿时不吹口哨?好吧,确实没见你唱过吹过,看在咱俩关系不一般的份上我勉为其难帮你唱一次。”我胡乱现编现唱起来,“下雨啦!下雨啦!唧唧涨涨,想尿尿,掀开门帘,塞进尿壶,1、2、3!嘘——嘘——嘘嘘嘘——”
“你给我闭嘴!”
后背被砸中,尿壶咕噜噜滚到地上。
我不可置信:“你家暴我?”
司谚斩钉截铁:“对!你欠打!”
“行吧,不跟伤患一般见识。”任劳任怨捡起尿壶,毕恭毕敬双手呈上,“有请皇上出恭——”
“闭嘴,出去。”
“嗻——”
鼻腔已经适应了走廊的消毒水味,听到他唤我名字,走进去,尿壶被放到地上,而床上的人被子从头盖到尾,露出一撮黑发,标准的太平间躺尸造型。
指节叩击床头,我提醒道:“这位即将大脑缺氧的患者,请露出你的鼻孔。”
被子底下的司谚闷声闷气地说:“你先帮我把尿壶倒了。”
他害羞的时候相当好玩,蚌壳似的,偏偏又是特别好撬开的那种。
我憋住笑:“知道,记得把头露出来。”
“嗯好……”他应答下来,“麻烦你了、谢谢……”
我揪了一下那撮黑毛:“不客气,出院后别忘了报答我。”
拎着尿壶走到门口,差点撞到拎着保温桶走路风风火火的司谚母亲,我连忙侧身,道:“阿姨,悠着点,要不是我反应快,您差点就被童子尿淋了!”
司谚他妈视线移到我手中的尿壶,张口欲言。
我继续说道:“不过淋到也没事,童子尿辟邪。”
身后的司谚呼地掀开被子,就差跳下床揍我,理智让他躺在床上不敢妄动,他气急败坏地喊:“高亦——闭嘴!!!”
倒完尿壶再接水里外冲了两道,拎在手里,没急着回去,在一楼室外休闲区闲逛。
说来也巧,我当年就是被老高送到这所医院的。
那时我身上的疥疮还没好全,还不能出院,长时间待在病房又骨头痒,于是偶尔会趁人不备跑出去,穿着病号服在各个楼层房间穿梭。
有的住院病人见到我还会主动送吃的,多数是水果,有时是一两颗糖。
当然也有委婉驱赶的,毕竟皮肤上暴露在外的疥疮并不美观。
我怀揣着他人馈赠的食物,来到一楼的户外休闲区,躺在长条石凳上,刚好占据一整条石凳,优哉游哉的拆开糖果,这里没有流浪汉,没人和我抢。
那时和现在一样,也是秋天,不过秋雨已经过去了,石凳是一种干燥的温冷,天空中云很少,有太阳,非常刺眼,眼睛睁太久容易流泪。
再次悄悄回到病房,医生护士都没有发现我曾出去过,最后还是同病房的小孩告状他们才知道。
现在刚下完一场雨,石凳上铺满了水,我用手掌随意把水刮掉,躺上去没一会就感觉整块背和屁股都潮了,鞋底砰砰地拍击地面,不由唏嘘,想当初我躺这的时候,脚尖都够不着地。
“儿子。”
头顶一道阴影投下,是老高的声音,随即他的身影出现在上方:“你在这干什么?身体不舒服?”
“您忘啦?司谚被车闯了。”
他一拍脑门:“哦哦,瞧我这记性。没事吧?还没来得及问那孩子咋被撞的?”
“晚自习回家,他骑自行车过三岔路等红灯,结果从后面被车撞飞了,直接蹿进从对面开过来的另一辆车底下,幸好……”我心有余悸道,“不然完蛋了。”
老高笑了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完有指着我手里的尿壶,“你一直捧这玩意干什么。”
我把尿壶往空中一抛,接住,手指勾着提手:“我的新款手提包。”
老高竖起大拇指:“够时尚,找不着厕所还能拿来应急。”
“爸,您上医院干什么?”
老高:“开点降血压的药。”
见老高手里没拿东西,我坐起身:“走吧,我陪您拿药。”
他厚实的手掌按在我肩上:“不用,你去看那孩子吧。”
“看完了,现在有他妈照顾,我待会再去。”我说,“爸,你别单看一种病,你那高血压都治几年了,看来看去开的药都没差,还不如先挂个专家号,瞧瞧更年期老是忘事是怎么个事,你这两年的记性……脑白金当水喝都没效果。”
“臭小子,少贫嘴,”后脑勺被拍了一记,老高道,“自个儿身体你爹我心里有数,安心把学上完再说,半大小子跟个老头似的爱操心。”
第二天,我申请了这周晚自习离校的请假条,来到医院,天黑的越来越早,医院大厅相比白天来说人少了三分之二。
轻车熟路来到住院部,病房内前两个病患拉开帘子面对面唠嗑,最里面靠窗的病床是司谚床位,隔帘已经拉上,我估计他还没睡,走进一看,果不其然,他正坐在床上,手里捧着高考必背文言文18篇,因为没有眼镜,眼睛眯起,眉头皱得死紧。
我书包一扔,拖来一把椅子面朝靠背的胯腿坐下,正式开启今日的促膝长谈:
“我爸有事瞒我。”
“你来啦……嗯?瞒你什么事?”他把正在看的那一篇做了个折页,合上书,问道,“要吃蒸山药吗?妈妈今天特地蒸了很多。”
我伸手:“来一个。”
他从三层铁皮饭盒里挑出一个最大的放到我手上,拿到手里还是温的。
“谢谢四眼。”接着我又补充道,“也谢谢你妈。”
“……不用谢。”他见我直接上嘴啃,有些无奈,“你不剥皮吗?”
我明白四眼这是洁癖又发作了。
“有什么好剥的?麻烦,又吃不死人。”
他不解:“可是以前吃山药,你都会剥皮。”
“祖宗,以前和你吃的都是烤山药,那玩意不剥皮吃了一嘴灰,皮还硬,我饿疯了才啃那玩意的皮。”我打住话题,“等下,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别打岔,我说到哪了?哦,我爸有事瞒着我。”
“他瞒你什么了?”司谚问,随后又说出令我意想不到的话,“他是谈朋友了吗?”
“咳咳咳……不是!”我好容易才没被山药噎死,端起水杯往嘴里猛灌一口,“意难忘看多了吧你,想象力比我还丰富。”
老高要是给自己找个伴,我是双手赞成。当初他硬是把我赶去住校,给自己搞得像是空巢老人似的……这么想来,他要求我住校那会儿就不对劲了。
“大概是什么事?方便说吗?”他询问。
“我怀疑他得不治之症……呸呸呸,重来,我怀疑他生病了,但不告诉我。”我边说边回忆道,“我偷偷翻过家里的药箱,除了他的慢性病药和补脑药,其它也就治感冒咳嗽的。”
司谚:“高叔叔身体哪些地方出问题了?”
“都是些老毛病,什么风湿性关节炎、高血压、眩晕症,对了!他更年期,记性特别差,还总是拿不稳东西,摔过好几个碗,手脚不稳这个应该是关节炎问题吧?”我继续说道,“以前也有腰疼腿疼脑袋疼的毛病,偶尔也会忘事,但是从来没近两年严重。”
我隐隐有些忧虑:“有几次连自己吃没吃过饭、遛狗溜了多长时间都察觉不出来,就像没时间观念一样。”
“高叔叔多大年纪了?”
“快六十了。”
“这年纪的老年人确实忘性大,我外公也是记不住事,每次回去都以为我才初中毕业。”司谚建议道,“要不让高叔叔吃点补脑的保健品试一试?”
“吃过,简直是当饭吃,什么安神补脑液、补脑安神片、茸血补脑液、脑轻松、补脑丸、脑白金家里都有。”
“啊?这么多吗?吃太多会不会对身体不好?”司谚说,“会不会补过头了。”
“……也不是一次性全吃。昨天不是在医院碰见他吗?让他顺便挂个专家号瞧瞧,死活不去,还跟我犟嘴,嫌我啰嗦。”我吐出一口郁气,“一把年纪了还让我这个小辈操心,真是不让人省心。”
“啊——”我倒在床上,隔着棉被压着他腿,长叹一声,“我该怎么办。”
司谚拍着我背安抚道:“别想得太遭,高叔叔平时看上去很精神,一点不像生病的样子。”
“那可不,讲句话中气十足,跟撞钟似的。”
“你问过他是生什么病了吗?”
“当然问了,说东他扯西,说西他装耳聋。”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不也是这样吗?”司谚笑道,“不想回答的问题直接装听不见,要么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这倒没说错。”我厚着脸皮承认。
“如果他真的生病了,但又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担心吧。”他说。
我:“他什么也不说,我自个儿在那猜来猜去,不是更担心?”
“那么,你直接把这句原封不动对他说一遍,说不定他就会告诉你了呢?”他说道,“反正都会担心,比起猜来猜去不确定的答案,直接提供把事情说明白不是更好?”
“有道理,找个机会跟我爸好好聊聊。”
“天色不早了,你还不回家吗?晚了赶不上公交了。”
“谁说我要回家的?”我拍了拍身下的被子,“我费这么大劲出来可不是回家的,让我爸摊牌的事可以之后再说,也不差这几天。”
“嗯?”
“我要在这住下。”我告诉他,“我跟阿姨商量好了,晚上我陪床。”
“不用了,我现在能下床了,不用陪床。”他毫不犹豫的拒绝,“而且,你第二天还要上……”
我做出打住的手势:“停停停,病号没有发言权。”
“我可是磨了你妈好久她才同意让我陪床的,你别白费功夫了。”
他妈那么难搞的我都搞定了,小的更是轻松拿捏。
司谚小声嘀咕:“是没有人权吧……”
“知道就好。”
“会影响你白天上学的。”
“你晚上除了睡觉起夜还会干什么?别告诉我你还想挑灯夜战学习。”
司谚:“不至于。”
“那不就成了。”我一锤定音,“我只是防止你有突发情况搭把手的,再说了,你现在身体情况挺好的,只是观察期,好伺候得很。”
“可是你睡觉会打呼啊高亦,我睡不着怎么办?”
我:“四眼,你不要不识好歹。”
他弯起眼角,神情柔和:“高亦,谢谢你。”
“嗐,这人怎么这么见外,真想感谢我就……”说完我起身,把脸凑过去,指着脸颊小声道,“亲一个。”
“呼——”
耳朵被他吹了口气。
“你要亲就亲,不亲拉到,对我耳朵吹气干啥?”我捂着耳朵控诉。
司谚眼底含笑:“你刚才太像流氓,我下不去嘴。”
“嗐,瞎说什么大实话!来来来,给爷啵一个。”
“等等!有人。”他伸手挡住脸。
我顺势往他掌心一啄,惊得他手一缩,拽下他的手,攥住不放,安慰道:“没事,帘子挡着。”
说罢飞快往他嘴角一啄。
“喂!”他压低声音斥责,“你胆子太大了!”
我笑嘻嘻道:“这样才刺激。”
精品店的塑料袋随步伐沙沙作响,想起里面玩意的外包装我就咬牙切齿,哪个大傻帽包上的粉色爱心包装纸?!
还想不想做生意了?
不想有回头客了是吧?
要不是时间紧,我当场就得让人拆了重新返工,他妈的还贴了个玫红色的拉花!我真是服了。
时间快到了,今天四眼出院,耽搁一阵,顾不得找茬,我急忙加快骑车速度。
一路上都在纠结,到底要不要把那酸掉牙的粉色爱心包装纸给撕干净,直接送就完事了,转念一想,五块钱包装费不就白瞎了嘛!
刚给自行车落好锁,抬头就见一个眉清目秀光头走出来。
我迎上前,双手合十鞠躬:“阿弥陀佛,恭贺小师傅康复出院。”
因为头上有伤,为了方便,司谚一番纠结后还是把另一半头发全剃了。
其实这一年司谚已经逐渐接受胎记会偶尔露出来,不再像以前一样严防死守,虽说刘海还留着或多或少的遮一点,但也打薄了不少,比起以前的厚铁刘海简直是质的飞跃。
平心而论,他光溜着脑袋也挺顺眼,以前是四眼学生仔,然后当了两天时尚前沿的阴阳头杀马特,现在直接剃度出家。
见只有他一人,我奇怪道:“阿姨没来?”
“嗯,她最近因为照顾我,请假次数太多,工作也耽搁了,给我办好出院手续就赶着去加班了。”
“哦,难怪。”我感叹,他妈一个人把儿子也是不容易。
在路上,他有些不自在的低头,时不时摸着脑袋。
“小师傅,请问你有什么烦恼吗?”
“……没有。”
“为何你神情中带有一丝拘谨?”
“就是……”他语气吞吐,“感觉有人……盯着我看……”
“好办,”我把头上的鸭舌帽扣到他头上,“帽子一戴,谁也不爱。”
他压低帽檐,舒了一口气:“谢谢。”
“老嘴老脸的,甭客气。”我把装有礼物的袋子递给他,“这是代表组织慰问你的出院…不对,出家礼物,请笑纳。”
“礼物?谢谢。”他好奇地捏了捏袋子,“里面是什么?”
“嗯……直接拆,别问。”
司谚将礼物盒从袋子里拿出来,看到时愣了一下。
我不忍直视那坨爱心粉色,催促道:“快拆快拆。”
“好。”他低头从粘胶处开始,一点一点的抠开。
我催促:“直接撕就行。”
他动作不停:“万一动作太大把里面的东西撕坏了怎么办?”
我:“不会,快把那张丑纸撕走。”
他拒绝道:“不要,我要留着。”
“?”我迷惑不解,“留着干什么?嘲笑我吗?好你个秃驴!一肚子坏水!”
他慢吞吞道:“高亦,你不要和我吵架,医生说我情绪不能激动,要保护好大脑。”
“……我什么时候跟你吵了?”我一下子哑火,闷声不吭气。
现在想起来还牙酸,礼物买到手后,还额外花了五块钱找精品店包装,结果……
“p4。”他眉眼微扬,惊喜道,“你送我的吗?”
“不然?我送谁?送给大葱磨牙?”
我把耳机插上孔,递过去:“耳机一戴,谁也不爱。”
光头加鸭舌帽,再加耳机,中国有嘻哈,装逼第一名。现在就差墨镜和金链子了。
我竖起大拇指赞道:“巨酷巨有范!”
我摆起摇滚手势,边比划边唱:“呦呦切克闹,煎饼果子来一套。”
“我说煎饼你说要。”
“……”
“说啊你。”我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提醒道,“掌声在哪里?默契在哪里?”
司谚:“……要要要。”
“动作要跟上,再来——a!”我继续狂甩手臂,“哟哟切克闹——”
司谚:“有人来了。”
“欢迎第一名观众!”
“高亦,真有人来了。”
“……”我立刻闭嘴,勾着他肩膀,带到停车处,沉默的解锁,倒车扭转龙头,蹬着脚踏飞速离开。
今天是个好天气,行道树的叶子才刚开始发黄,雨过天晴的空气带着股潮湿而凉爽的气息,阳光正好,秋高气爽。
这时间段马路上车流少,下坡路即使后座驮着司谚,也能尽情加快骑行速度,时不时用大拇指拨响车铃,等红灯间隙回过头对他道:“喂,四眼,你怎么不讲话?”
“因为我在听歌。”
我谴责:“吃独食,都不带我”
“才没,正要问你听不听歌。”他下巴磕在我肩上,鸭舌帽被撞了一下,他赶紧按住扶正,举着一只耳机到我面前,问,“你要听吗?”
“啧!现在才想起亡羊补牢,你怎么不等没电了再叫我听?”
他把一只耳机塞进我耳朵:“高亦,你话好多。”
“你嫌弃我。”听了半分钟,我说,“我要点歌。”
“想听什么?”
“让我想想p4里下了些什么,反方向的钟,就这个。”
他调出歌曲,把另一只耳机也塞我耳朵里。
我有些好笑:“……塞一只就够了,塞两只,你是生怕我听不见车喇叭?我可不想医院七日游。再说,你没看过步步高广告吗四眼?人家小情侣约会是怎么戴耳机的。”
“哈哈哈,我忘了。”他说着摘下一只耳机给自己戴上,过了一会在我耳边小声哼哼
“奇了怪了,怎么骑着车还有蚊子?”
司谚:“哪里有蚊子?叮到你了吗?”
“那倒没有。”我勾起嘴角,调侃道,“就刚刚在我耳边哼哼的蚊子。”
“……”
突然肩头被咬了一口。
“欸——你干嘛呢司谚?报复?”
司谚满脸无辜:“蚊子咬人,这不是很正常吗?”
我不由腹诽,如今的司谚今非昔比,越长大越不好逗弄了。
“得得得,要不再咬上几口?我血条厚,十口八口都没问题,请随意。”
他小声嘀咕:“是皮厚吧。”
“你这嘴皮子,一年赛一年利索。”
他慢吞吞道:“近朱者赤——”
我俩同时开口:“近墨者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因为没有眼镜,司谚只能眯着眼睛看前方的来往车辆。
“你要带我去哪里配眼镜啊?”他问道。
“永军巷。”
“为什么要去哪里?”他戳着我后背,抬了抬下巴,示意我回头,“绿灯了,可以过了。”
我左扭龙头,蹬起脚踏板:“当然是因为那家实惠,我一家一家问过价格,同样160的折射率就他家最划算,而且我提前跟老板砍过价了。”
“这样也行?”他疑惑,“可以提前砍价吗?”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怎么跟老板砍价?”
“首先,看脸色。”
“嗯?”
“先分辨他神情是纠结,还是为难,还是生气。比如我价格对半砍,假设眼镜价格是800一副,我会说,800太贵了,350吧老板?”
“老板当时脸都垮了。我说,我是学生,给我便宜点吧。”
“他怎么回答?”
“他当然是不同意,直接说学生也不能便宜,这个价格成本都找不回来,还倒贴了。”
“我便加价400,他不同意,但让步说给我八折优惠,640。”
“这时候学问就来了,换做是你,你买不买?”
“会买吧。”
“我就知道。”我放慢骑速,“你这时候必须不为所动,不能被他的提议诱惑!他说八折你就说五五折。”
“记住,态度一定要强硬。”
司谚:“然后呢?”
“适当加价,看他脸色要是稍微好了那么一丢丢,就说:这样吧,咱也不啰嗦,一口价,六折,同意我就在你家配眼镜,不同意就算了。”
“他要是不同意呢?”
“不同意就走人呗!又不是只有他一家眼镜店。”我说,“我多砍几家不就成了?总有一家好砍价的。”
“如果换做你,老板拒绝两次就点头买了。讲价最重要的是脸皮要厚,要敢说敢压价。”
司谚点头:“嗯……”
“硬气点,态度强硬点。不会?赶周末我们去菜市场逛逛,看那些大姨大爷怎么砍价的。”
“好啊,”他抱着我腰,下巴抵在我肩上,风声呼呼在耳边越过,“希望到时候高三周末不补课。”
“周末还上学?没人性,翘课翘课。”我在一旁出馊主意,“不对,直接请假,就说你要去医院复查。”
“我才不要,”他拍了拍我的头,叮嘱,“你也不可以这样说谎。”
“知道了,三好学生,我说着玩的。别老拍头,我要是不长个儿了,可天天趴你家门口喊你负责了。”
到了眼镜店,我们进去,提前再跟老板核对了一遍价格,确定后老板就领着司谚去验光,我在展柜前挑选眼镜,脑内模拟他戴各种款式的眼镜模样。
等他验光出来,我们一起在柜台前挑选镜框。
“嚯——银框的好看。”
“这个金丝镜也不错,要是有头发就好了,梳个大背头,打个发蜡,妥妥的职场精英。”
“你每个戴了试试。”
“哈利波特同款,也不错,你先戴上,嗯……压鼻梁,算了,下一个。”
“这个不行,跟你原来的老头同款老花镜有什么区别?你自己戴了对比看看,是不是又重又大。”
他犹豫:“可是银色的,颜色太亮了……”
“亮点好啊,跟卤蛋头一配,晚上都不用开灯了。”
“欸欸欸,开玩笑的,别生气,银色这副你戴了是真好看,你脸又白,简直天造地设、相得益彰,瞧瞧镜子里的帅小伙,够不够靓?”
司谚怔怔地注视镜子里的自己,他头上裹的纱布网替换成面积更小的纱布贴在一侧头皮,鸭舌帽也不能完全遮住附近几处未愈合的轻度擦伤,脸已经消肿了,颧骨还保留的结痂。
“我有点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我问。
他垂眼不再看镜子,重新戴上鸭舌帽,轻声道:“没有头发,光秃秃的,脸上又几乎什么遮挡也没有。”
我沉进行一番思索后,说:“走吧,待会陪我去做件事。”
最后还是选择了更为小巧轻便的银框镜,老板约定好取新眼镜的时间后,我带着他骑上车,目标明确的一家理发店,直奔而入。
“老板!老板!来活了!人呢?”
里间门帘一掀,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来啦,要剪什么发型?平头还是圆寸?”
“来个全店最潮的光头。”
老板:“……光头哪有潮的,为难我呢弟弟?”
“大哥你先给我剪,效果出来你就明白,什么叫时尚。”
司谚拉住我:“你好好的,为什么要剃头发?”
将司谚按在后方椅子,有样学样拍拍他脑袋:“坐好了不许动。”从兜里掏出一根阿尔卑斯,塞进他嘴里,“乖乖吃糖别乱跑。”
司谚:“……”
理发师拿着推剪在我脑袋上比划,我催促:“老板,你推快点啊,别给人等急了。”
“急不得急不得,理发不能催,效果不好。”
“我这张帅脸随便剪都是一道风景。”
毫无技术含量的光头十分钟不到就出炉了,我摸了一把光秃的后脑勺:“你看,我没说错吧?帅吧?来件袈裟我就能当少林寺扫地僧。”
理发店老板:“弟弟,扫地僧不披袈裟,那样扫地不方便。”
回去路上遇到路边卖气球的,买了个纯色没图案的,拴到司谚手腕上。
“三个光头,都能凑一局斗地主了。”
两光头同时进学校是件引人注目的事。
周遭若有若无的视线打量,对于司谚来说是个不小的压力。
“不认识的可能会认为我们是从寺哪座庙转来读书的和尚。”我尝试用胡言乱语缓解司谚的紧张。
他仅仅是“嗯”地反馈一声,垂头走在我后方。
我倒退两步,隔着书包往他后背猛得一拍,鼓励道:“打起精神小伙子!”
我手上力道不轻,他被我拍得一激灵,吓了一跳。
“……好。”他应道,微微仰起头,可视线依旧时不时垂落地面。
面对这种状况我也没别的好对策,实在是爱莫能助,只好抓起他的手,搭我脑袋上,说:“别瞎紧张了,给你摸摸,什么感觉?”
“有点硬。”他干巴巴的回答。
“正常,我头铁。”
他突然弯起眼角,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想笑,好奇怪。”
柔软的掌心抚在我头顶,再次轻柔地摸了两下,便移开了。
我:“想笑就笑,愿意笑说明心情好。”
“四眼,别太担心,人的适应能力比你想象中还要强,日子久了人家不盯着你看,你说不定还不习惯。”我补充道,“也不对,大家都是头两天图个新鲜,大大方方让他们看呗,他们还没有这么漂亮的脑袋和胎记呢!”
“高亦,谢谢你。”
“嗐,客气啥。”我大咧咧揽住他肩膀,“走,顺道去看看你宿舍啥样。”
在高二下学期文理科分班时,司谚选了理科,搬去了独属于高三年级的教学楼。自从他步入高三,便开始了昏天黑地暗无天日备战高考模式,我们很少能抽出时间相处,高三年级的午休是集中在教室,唯一不同的是司谚办理了住校,晚上不用回家,也不用赶早起床上学。
即便我俩都住校了,也只有周末才能抽出时间聚一聚,约会地点不是他房间就是我房间,各自占一边桌子,我早早把作业应付完后,抽一本躺床上翻看,而他的压力显而易见要重得多,成沓的试卷与习题,已经自顾不暇的司谚,当然管不了我,我也乐得轻松。
期间有和老高进行了一场严肃的谈话,他只是稍稍松口,告诉我他确实生病,但不是绝症,对正常生活影响不大,让我别担心。
我当然不能满足这点挤牙膏一样的回答,不过最后老高松口,同意我在下学期办理走读。
这样可以照应他,不然一个空巢老人,哪天摔一跤身边能扶的人都没一个。
“啊——肚子疼,想做蛋糕了。”张庞在自己的储物柜翻箱倒海,然后手伸进我敞开的储物柜,“高总,借点纸。”
我躺在床上:“自己拿。”
张庞掏出我的卷纸,开始扯,眼见他越扯越长,我实在忍不住,从床上坐起身:“欸欸欸,你扯哈达呢?”
张庞:“拉屎嘛。”
我:“谁家拉屎扯两米纸?”
寝室长和王国庆同时举手:“我。”
舍友a:“我。”
舍友b:“我我我,还有我。”
有靠山撑腰的张庞立即挺直腰杆,理直气壮:“看吧,大家拉屎都用这么多。”
我:“咱宿舍啥时候多了五头大象,屁股这么大?”
寝室长毛巾往肩头一甩:“你说我们是怎么忍他这张嘴两年多?”
王国庆:“可能是他爱干净吧。”
舍友a:“当时班干部选举时候我就说卫生委员该他当。”
舍友吧:“你也不看看咱宿舍每月都评优秀宿舍是因为什么?”
寝室长:“你们记得他口头禅是什么?”
舍友b:“‘臭袜子洗一洗,臭鞋子拿出去,咱宿舍要做臭豆腐吗?’”
王国庆接话:“还有还有‘这桌子准备养猪吗?猪圈比这都干净。’”
“我们真是宠他。”
“他洁癖可不是一般重了。”
“对,一星期就要换一次床单被套。”
“我们说他洁癖,他还找借口说是学长有洁癖。”
“有洁癖的本来就是司谚!”我辩解,“你们看这学期他没来午睡,我床单不就没换?”
“等会,我不是谴责张胖子拉屎费纸吗?怎么一个个反过来说我洁癖。”
张庞把纸当披帛挽在臂弯,轻哼一声,白眼一翻,矫揉造作地捏起兰花指:“抠门男人,以后讨不着老婆。”
我轻嗤:“切,笑死人,老婆需要我主动讨?我脱单了你们都还一个个耍光棍。”
几人面面相觑:“听这口气……”
舍友a笃定道:“他谈了。”
舍友b:“我扣着屁眼发誓他绝对有对象!”
“是谁?”
“什么时候?”
“咱们班的?”
“隔壁班的?”
“咱学校的?”
“漂亮吗?长啥样?”
我:“这都什么跟什么,没有,散了吧。”
“心虚了。”
“他摸鼻子了!”
“他不敢看我们!”
“他在撒谎!”
“他有了!”
简直越说越离谱。
我实在忍不住吼道:“有什么有!!又不是怀孕!!!!!”
众人齐声:“他、急、了。”
妈的,我一张嘴,对五张嘴,当我是诸葛亮舌战群儒吗?!
服了,一堆大老爷们,八卦得跟村里嗑瓜子的老头老太一样。
我破罐子破摔:“对,有了,行吧。”
“别问是谁,问也是白问。只有一句,我确实谈着,其余的没了。满意了没有?”
“喔喔喔喔~”
寝室长:“看来不是咱们学校的。”
舍友b:“肯定的,我都没见过他跟哪个女生走同道上。”
王国庆:“异地恋?”
张庞拉开门:“人有三急,先走一步,国庆,等我回来告诉我他对象是谁。”
王国庆:“怪不得之前周末总约不出来,原来是跟妹子约会。”
舍友b:“下次周末带着对象一起来聚聚呗。”
我不假思索拒绝:“没门,想都不要想。”
舍友a坐在寝室长旁边小声对他说:“这小子一看就是个妻管严。”
“在我背后蛐蛐啥?”我往床上一躺,“懒得理你们,一群光棍,呵。”
四人面面相觑:“他在嘲讽我们我?”
舍友b:“大胆点,把吗去掉,他就是在嘲讽我们。”
高二下学期,我如愿办理走读搬回家中。
“爸,我都住回来一个月了,加上假期都快两月了,您就别瞒,您到底是得了啥病?”
“本来也想着这几天告诉你,这不是忘了嘛。”老高云淡风轻的点了支烟,咳了两声后又把烟含在嘴里。
“不会是肺癌吧?咳嗽了还抽烟,”我一把从他嘴里拽走烟,往桌上一碾,“还有早上刷牙,每次咳得要把胃呕出来一样。”
“不是,那是慢性咽炎。”老高一脸肉疼,痛心疾首,“那是松木桌啊儿子,你别糟践咯。”
“你自个儿糟践身体都不见你操心成这样。”
“爸,别瞒了,家里都被我翻个底朝天了,越翻不出东西越有问题,当这么多年警察了,还是你教我的,房子越干净,嫌疑越大。”
“……不孝子,教你这些感情全用我身上了?”
“你不说我就猜了。”我说,“肺癌?脑癌?肝癌?前列腺癌?早期还是晚期?能治吗?”我不太想说这些晦气病,可老高这滚刀肉一样的,又不能刑讯逼供,头疼死了。
“打住,停停停,别癌来癌去了。”
老高坐在他常坐的单人沙发上,抹了把脸:“阿尔茨海默。”
“什么?”
他嗓音太小,我不由得问出声。
“阿尔茨海默!”他乍然提高嗓门,“老年痴呆!”
阿兹什么玩意儿?
我呆立片刻,后一句倒是听懂了,老年痴呆?会流口水歪嘴的那种?
我不可置信道:“老年痴呆,你才多少岁啊爸?”
老高:“跟年纪关系不大,还有三十多岁就得的病例。”
“这病怎么染上的?”
“谁知道,可能是遗传吧。”老高往沙发靠背倒去,仿佛病不是他得的一样。
“要咋治?”我拖着凳子坐在他对面,“医生怎么说?”
“别一副死了爹的样子,”老高笑着试图缓解氛围,“就吃药呗。”
“这病……折腾人。”他面上还挂着看似轻松的笑,“我当年接过的案子……不少是得这病自个儿走丢的老头老太太,有的家人实在看守不住了,只能锁着,锁着也不会消停,砸窗、砸门,能摔的东西都摔个干净,还有往嘴里胡乱塞东西的……连邻里街坊都不得安生,最后报警,我们也没法子啊,只能劝导调解。”
“嘶——我跟说这个干啥,我现在只是早期,积极吃药,以后或许不会……”
“治,”我打断他,“咱们去首都、去上海、去南京,多跑几个大城市,总有个能治的地。”
“你发现这病多久了?”
“也就一两年。”
“就诊记录呢?你藏哪去了?”
老高:“早不知忘哪里去了。”
“你瞒了我两年,眼见实在满不住了,你才说,是不是?”
“你要学习嘛……”老高有些心虚,眼神飘忽。
“爸!你为什么不早说?”
“当然是不想你担心嘛,我儿子学习够辛苦了。而且,医生说这情况不严重,按时吃药控制就能缓解病发。”
“您别找借口,你要是早点说,我生活上还能照应着你,你当初非要我住校,就是这个原因是吧?不想给我添麻烦,是吗?”
我这话确实有一半无理取闹,我又不是医生,我治不了他的病。
“你还是学生,你还小啊,你都还没成年啊儿子。”
“不管什么原因,你都该早点说。”我道。
“儿子,这不是你能管的事。这事得由医生来管。”
“他连病都治不好!说什么只能缓解,他能管个什么?”
“别激动,不是什么大事,爸一直按时吃药,忘记什么都不会忘记吃药,不会拖累……”
“爸!你说什么话?!到底是谁拖累谁?”
“我养你不是为了养老。”老高沉默一瞬“我只希望你能快快乐乐的长大,毕业,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能养活自己,再组建一个家庭,我空闲的时候可以帮你们带带小孩。”
“我不希望你来伺候我,那是护工的事,我的儿子只需要健康快乐的长大就好了。”
“我就这点心愿。”
老年痴呆。
我对这个病的浅显了解,仅止于电杆和街道墙上斑驳的寻人启事,七八十岁的老人照片印在上面,黑白的,仿若不详的遗像,照片下几行字注明名字某某某,是寻人者的父亲或母亲,老人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在某地走失。最后落款寻人者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以前看到只会事不关己的一掠而过,如今我开始想象,以后我也许会成为大街小巷粘贴寻人启事的其中一个。先是报警,失踪人口登记,然后举着一张照片,挨家挨户敲门,问有没有看到这么一个人,照片上的人眼神呆滞,像是灵魂早已不存在躯壳里。
即便如此想象,我无法切身体会他们的焦急,即使预料到前路阻碍重重的将来,目前的感觉,也只是有股郁气堵在心口。
阿q精神的想,幸好不是什么绝症,已经是自己众多设想中最出乎意料,但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如果那时老高已经病得记不起自己家在哪,那么我得把家的地址和我联系方式的缝在他的每一件衣服上。可能未来他都不会用筷子了,那我得一勺一勺的把米饭喂进他嘴里。
很难想象他会变成那副模样。
但现在,老高还是个生活能自理的中老年人。
不对,不太能自理了,他的时间是紊乱的,病症初期的症状已经在他身上彰显,他开始记不清身上的衣服穿了几天,记不清今天有没有出门,即使过会儿能记起来,所有日常活动在他面前变得吃力。对了,他有时还辨认不出时钟时针分针的指向。像病变的松树,先是针叶枯黄,然后是掉落,外皮更加萎缩,裂开,整棵树枯萎,轻轻一撬就能连根拔起。
谁也不能确定这个疾病是一天一天的累积加重,还是在某天猝不及防地恶化。
人身安全,家里的厨房门加装了一道锁,我不在家的时间那道门就锁上。
每到放学,我便以最快速度骑着车离开,半路买好两人份快餐,回到家匆匆忙忙的开饭。
我开始变得忙碌而思绪游离,我并没有信心照料好我的父亲,偶尔我会质疑是否该完成学业?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我想转学。”某天吃完饭我突然这么宣布道。
“咋回事,”老高逗弄狗的手停住,起身坐会餐椅,在我对面,问道,“好端端的转啥学?被人欺负了?”
“不是。”我否认,“就感觉……四中离家更近些。”
“你才是老年痴呆吧儿子?”老高道,“嫌远就去住校,周末再回来,谁家孩子像你这么匆匆忙忙的,你爸我还能挺几年,年纪轻轻少操心了。”
我皱着眉,心想我哪里放得下心住校。
“下学期,你就高考,你要高考了。”他收拾碗筷,一边收拾一边念叨,“最关键一年,你去四中那破烂学校?”
什么高考,他真的糊涂了,下学期我才升高三。
“我来。”我截住他的动作,抢过一堆碗筷,“四中哪破了?你别胡说八道了爸。”
“跟重点中学一比确实破。”老高理所当然,“别再有这个念头了,知道你担心我,但我自个儿身体,我自个儿有数,天天吃药控制着,还不到最糟的时候。”
转学到念头不了了之,忙碌肉眼可见的。
不用司谚催促我都能第一时间完成作业,当然,他现在都自顾不暇了,高三的压力随着高考日期的推进逐日递增。
他们班教室后门黑板每日更新的高考距离日期逐日递减。
这种倒计时我向来觉得晦气,跟死亡倒计时一样。
与此同时,我开始思索,对未来感到迷茫,还伴有一丝不知名的恐慌。
这股恐慌来自对未来生活的未知。
不可否认的是,老高的病情还是打断了我对未来的朦胧设想。
此刻的未来,在我眼里的变得既清晰又朦胧。
我们永远无法肯定预测未来走向,我一直以为我会按部就班的毕业,考上大学或考上某职业学院,学一门技能,我没有梦想,和大多数目标不清晰的同龄人一样,被父母老师推着赶往下一个终点和。
此刻在背后推动我的人早已力不从心。
这也许就是我对未来感到恐惧的原因。
脚下的路不再变得踏实而平坦,未知的迷雾笼罩我和我的家庭。
我仿佛在一瞬间结束无忧无虑的少年生涯。
不可否认,老高长达两年来对我的隐瞒的做法是正确的,因为即使知道病情,我对此也束手无策。
座机响了。
我跃过沙发拿起听筒。
听筒内传来的声音很轻:“喂?是高亦吗?”
“说暗号。”我大葱在我小腿那扒拉,用肩膀夹住听筒,把狗抱起来,“臭鱼臭鱼我是烂虾——”
电话那头传带着笑意的回答:“皮蛋皮蛋我是完蛋。”
我:“你那边安顿好了?”
司谚高考结束,预估分数后第一志愿选择邻市一所知名高校,可惜七月高考成绩公布,分数线还是差了一点,有些遗憾的选择第二志愿填报的临海城市的大学。
火车路程时长至少四个小时,看样子他一年只会回来三两次。
“一切顺利,就是安顿好才打电话给你们的。”他说。
“你一个人能行?”我怀疑道。
“不要小看我。”随后他又小声补充,“还是有点累的,好险啊,我昨天差一点点就在车站迷路了。”
我提醒道:“注意着点,车站人贩子可不少,当心被拍花子。”
“知道知道,你说过好多次了,我耳朵都生茧子了。”
“啧,还不耐烦了这人。”大葱挣扎着跳下地,我换了一边肩膀夹听筒,“还有三天才开学,你是不是计划要去看海了?”
“还不打算去。”他说,“其实海边离学校有些远,需要坐专门大巴。唔……等以后在说吧。”
“噢,那记得多捡些贝壳海螺回来,给大葱玩玩。”
那边很明显的笑了声:“是给大葱玩还是给某个人玩?”
“大葱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高亦,你脸皮好厚啊,跟大葱抢,小心它咬你。”
“不是你说的我皮厚么,我怕它那两颗牙?”
他噎住:“……你总是那么多歪理。”
“谢谢夸奖。”
短暂的电流与呼吸穿过千里距离,我们不约而同的静默半分钟,他问道:“叔叔还好吧?”
“就那样呗,不上不下的。”我语调轻松,“老实说我已经习惯了,今天又又又买了一袋苹果回来,连续一个月都在吃那玩意,我都快吃吐了。”
老高越来越不记事,尤其喜欢重复做同一件事,比如隔五分钟洗一次手,或者一天吃五六顿饭,再比如同一天不同时间买了五袋苹果,糟蹋钱嘛这不是,对于此类情况我也是头疼得要死,难道把他自己的退休金抢过来我保管吗?我脸皮再厚也做不出这种事,只能说,走一步算一步。
“噢、噢、好,那你要注意休息,不要太累。”他用苍白的语言安慰道,“我在车站看到好多好多海鲜特产,等回去我把行李箱装满带给你,好不好?”
这哄小孩的口吻,真是……
“当然好,谢谢四眼。”
“我留给你的笔记和书记得时常翻出来看。”他在那头叮嘱道。
“嗯嗯。”
他加重语气:“你不要敷衍!”
“知道啦,我一定熟读背诵,等你回来抽背默写。要是我背不出来,你就拿小树枝抽我。”
“我才不体罚。”
“好,文明人,等你回来口头教育我。我要去做饭了,挂了,拜。”
“……拜拜,高亦。”
说起来我到现在都觉得离谱,当初司谚居然异想天开想要留下来,读本地大学,帮我一起照顾老高。
他怎么那么天真?
幸好他得知老高病情的第二天,同时也是提议的第二天,录取通知书就送到手上。
他怎么那么天真啊。
退一万步讲,即使我同意,老高也同意,他家里人决定不可能同意。
非亲非故的,他疯了吧?属实是异想天开。
老高从屋里头走出来,面目严肃,不苟言笑,他径直走向厨房,拉开碗柜。
“爸,还没到饭点。”
灶台上还留着我切一半的萝卜丁和姜片。
我牵住他的手,将他拉到沙发上坐着,打开录音机,换上一盘新磁带,咔哒合上,塑带细微的轮转,嘹亮的歌声从录影机中传出。
他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塑,浓烈的阳光炙烤在他身上,他仿佛没有任何感觉。
我走过去,拉上窗帘。
病情恶化不过是瞬息,所有小家具都被移除,空荡的犹如经历一场洗劫。
他躯壳的魂魄和这个家一样空荡,仅凭残酷而未曾规训的本能在现实世界横行。
医生说这并不是个例。有些病人也许患病十几年才会突然恶化,而有些病人不过两三年。
我的第一次情绪爆发始于半小时前。
我给他喂饭。
突然他停住咀嚼,扭开头他经常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动作,我习以为常的用勺子将碗边沿的饭粒聚拢在一起,这两样都是不锈钢的材质,勺子刮挠的声音大了点,令他感到不适,于是他大叫了一声,闭上嘴,抬手差点把碗打翻,汤菜不可避免的溅到前襟。
才吃了四分之一的量。
我把碗拿走,等会再继续喂他。
我很饿,也很累,站在灶台前,饭菜不能放在餐桌,当然也没有餐桌了。因为上周他吃到一半,突然把掀桌子掀了,汤、水、油、米、菜、肉,洒了一地,他踩着地上的东西,滑了一跤。
最后把他关在卧室,用洗洁精拖了两遍又用毛巾擦了一道,地板才能走人。
饭菜大口大往我嘴里塞,不能耽搁。他要是等急了会去咬遥控器,他不肯让我把遥控器藏起来,要是见不到那玩意又得大吼大叫。他的一切行为都如此的不可理喻,如此的莫名其妙,古怪而癫狂。
我只想快点把肚子填饱,然后把一碗食物迅速而又在避免呛到他的前提下,全塞他肚子里。
第无数次后悔当时为什么不果断转学,这不尴不尬的时间。实验一中太远,繁忙的课业足以挤占我三分之一的精力。
老高一整夜都没个消停,从莫名其妙的大吼到打砸,再这么下去邻里早晚的找上门。
他躯壳里温顺和蔼的灵魂被某个不知名邪恶生灵侵占,肆意挥霍无穷的恶意与暴虐。
恶意与疯狂的灵魂之火在他体内焚烧,我眼睁睁看着他从一个温良和蔼的父亲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陌生人……
说到哪里了?
噢,吃饭,对,我吃饭间隙,他突然跺起脚,随后站起来,屁股从椅子上挪开,就这样蹲下。
炒青菜的香味混杂着一股熟悉的屎尿味。
浑浊令人恶心的黄褐色液体顺着他裤管淌下,在脚下聚集了一小片洼渍,更多的是洇在裤子上,大腿内侧与后臀裤子,垂坠着、流淌着。
耳朵嗡的一声,仿佛被人在耳边敲了一次极其响亮的锣鼓,尖锐的噪音穿透我的大脑,我的手因气愤而颤抖、哆嗦着。
为什么?
“到底会不会!他妈的到底会不会?!我说过多少次!多少次?!”
我把他拽进卫生间,动作粗鲁的、蛮横的,我让他站在旁边,我踩着蹲坑,脱下自己裤子,外裤、内裤、光着屁股蹲下去,又拉起裤子站起,再次脱下裤子,再次光着屁股蹲下,我一边动作不停的重复,一边说着——“拉屎!拉屎!往这里!看懂没有!看懂没有!脱裤子!脱裤子!!”
他呆滞的站在那里,像马戏团台下的观众。
他的身体与衣物不再是熟悉二手烟味和洗衣粉味,取而代之的是尿味、屎味、饭菜汤水泼洒后干涸的油腻腥味,混杂一起包裹住他的躯体,就像他的躯壳内部早已被另一具陌生丑陋的灵魂寄生。
他不是老高,他还是老高。
“喂?”
“高亦吗?”
不然还能是谁?
“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跟你通话了。”
电话当然打不通,我不在家的时候电话线都给拔了,顺便把电话也一并收起,免得被我爸当作手雷扔。
“妈妈今天包了饺子,她刚才去敲你家门啦,但是你不在,如果你听到留言,可以直接下楼去我家拿。”
没听到,知道了,明天再去拿,放一天坏不到哪去。
“生饺子记得拿去冰冻。”
谢了。现在我更想把自己塞进冰箱。
“如果你听到留言……有时间的话,可以给我回个电话吗?”
……
再说吧。
“那……我挂了,拜拜。”
拜拜。
嘟——
我呼出一口气,看着跟我一样坐在地上的狗。
毛茸茸的狗脑袋在手背上蹭,然后又贴着我原地趴下了。好长一段时间没给它洗澡了,灰毛一小簇一小簇的打结,还有背部毛发上沾染得已经发黑的食物残渣,流浪狗一样,跟捡回来时更像了。
也许是年纪大了,它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调皮好动,更多时候是静静地趴在它熟悉的几个固定角落。
“大葱。”我放下怀里的电话机,把盘得发麻的腿拊直,举起它,抱在怀里,和第一次带它回家那样,没重多少,还是小小一只。
“今天吓到没?”
我揉着软趴的灰黑耳朵,它安静地趴在我膝盖上,慢悠悠甩着尾巴,不予回应。
指尖戳着它黑鼻子,指责道:“针鼻大点胆子,随便什么声响就吓得,找你半天,狗毛也不见一根……算了,也没指望你看家护院。”
“通知你一件事,这是通知,不是商量,严肃点!”我捧起狗脸,强行把它揉醒,“给你找了个新家。”
“这里,现在,养不了你了。”
“家里估摸着太平不了,大家没功夫搭理你。”
“给你找个新主人陪你玩,你那新主人,是个会耍双节棍的蠢蛋,我前同桌,替你掌过眼,人不错,他家比这大点,住一楼外边还有个小院,可以任你拉屎撒尿,都不用特意溜你,你也不用憋屎憋尿。你觉得怎么样?”
“3、2、1——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
“如果有空,我也会去找你玩的。”
“老高,我刚才语气急了点,别往心里去?”
我像曾经他揽我肩膀的习惯一样,先是按摩似的捏了捏后颈处的发根,那位置老高以前提过,好像叫什么……风池穴?他这年纪的都喜欢养生,什么西洋参、虫草花,什么五禽戏、八段锦,聊起这些头头是道。
公园晨练晚练的大爷大妈还时不时扎堆讨论养生秘法,我陪老高遛狗的时候还遇见过更离谱的——几个老头上吊似的脖子套绳挂树上,电扇似的甩身子。
这不甚美观的健身方式我私底下称之为风干腊肉。
当时我还问过老高他平时锻炼不会就用这招吧?
他一副深受诬陷如蒙大冤的表情,立马否认,说他顶多就每天拍头皮一百下活络穴位,并着重说明此养生方法是他的中医朋友认证过,具有专业权威的可行性。
也不过几年的时间……
我与他并排坐在沙发上,这是客厅里仅存的唯一家具。抬手揽住他宽厚的肩膀,如同一对真正的父子。
“当爹的气性可不能这么大,父子哪有隔夜仇的,”手掌下的肌肉变得松弛,我不轻不重的捏了捏,试着将他的注意力扭转到我身上,“您说对不对?”
“儿子、儿子。”他目光望向虚空处,漫无目的的唤着,“儿子、儿子、儿子……”
“在这呢!”我咧着嘴,“您可真是老糊涂啦!您儿子就在你旁边,这里,就在你面前!”
他充耳不闻,目光穿透我,固执地朝空气一声声呼唤:儿子、儿子、儿子……
“……”
我放弃了,松开他,把自己砸进沙发背。
“爸,要不喝点水,润润喉,歇会儿。”
一下午烧壶就没动过的痕迹,水杯的水也满着。卫生间水龙头把手位置也正正好好,算算时间,从我下午课到放学回家,三个小时没喝水了。
起身倒水,再坐回沙发,底下的弹簧旧了、老了,屁股一坐下去就陷进半截海绵垫。把杯口凑到他嘴边,他痴痴呆呆的半张着嘴,空无一物的眼神,半响,他转过头,浑浊的双眼盯着我,犹如墙上的假鹿头标本,毛骨悚然的眼神,凝视着,我的身影陷进去,被那双眼睛吸进去,花白的鬓角与皱纹,浓重的时间凿刻的痕迹,他静坐着,如同一尊木偶。
“喝一口,爸,你不是找儿子吗?水喝了,儿子就回来了。”
仿佛僵持了很久,久到我感觉手的温度穿透不锈钢铁皮,水的温度如掌心同样蒸腾。
其实不过片刻而已。
把水杯灌进自己口中时,那道粗粝、干涩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掩盖住吞咽的水声:
“你不是我儿子,我的儿子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