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狗杂种(1 / 2)
“狗杂种,吃饭了……”
一个小厮将喂牲口的剩的红面倒在地上,敲了敲木桶,只在马厩的角落里有一团破布动了动,而拴在柱子上的铁链子也跟着响了几下,仔细一看,竟然是一个人在蜷缩着,他与泥土茅草好像融为一体,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但也只有胸部随着呼吸的微弱的浮动,以及偶尔发出的一阵细微的呻吟声可以看出他还活着。
他的头发混杂着泥巴,一绺一绺的披散着,身上已经皮开肉绽,白色的肉往外翻着,泛着黄色的脓水,一个个血痂,与衣服黏连着,混杂在一起。
小厮嫌弃的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恶心,皱了皱眉头,便快步离开了,等他走远后,那团破布才开始动弹,贴着地面上爬行,只用手肘支撑着。
他每爬一步,身后的血痕就会加长一段,鲜红的血,流成暗色的河,如炙热的铁水,浇的身上每一处都沸腾起来,两条细腿就会随着剧烈的打颤,在他身下,尖锐的石子混在他大腿和腹部的伤口里,研磨着皮下的嫩肉,活生生的再受一次折磨。
可他依旧在断断续续的往前爬着,直到脖子上的项圈勒到极限,就连喘一口气都要困难时,他才停下身子,然后伸舌,去舔地上早已经被冻成冰渣的面粉。
刚开始是入口的是带有霉臭味的粉末,每舔一口就呛得鼻子发酸,后来舌头与石子冰渣摩擦,涌上喉咙的是血腥味,面粉混着血变成泥状,每咽下去,都会生理性的恶心。
可他却不能吐,哪怕胃里的残渣重新涌到咽喉,他也只能忍着恶心,再重新咽下去,这是他一天中唯一的食物,若是不吃,还不知道下一餐会是何时。
哪怕他知道自己一生也只能这样过,作为一个畜奴,直到父……主人玩腻了赐死,或者直到这贱躯自行报废,可他却依旧撑着一口气,倒不是他有多么想活着,不过是他的父亲怕他像他那个娘一样,一死了之,逃脱刑罚,便托道长在他身体里已经下了禁锢,哪怕死了,也不过是变成鬼,继续受罚,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若是做人,至少还能晒晒这阳光,甚至说不定能等到哪天主人心生怜悯,能放他离去,可若是做鬼,就只能被囚在黑暗处,日夜受油煎火烹之刑,不得转世,不得轮回,千百年如一日。
他仿佛又看到老道士手下厉鬼的扭曲的表情,听见惨烈的哀嚎声,心里忍不住一颤,进食的速度都快了许多,只是鼻尖上的泪,却是再也忍不住簌簌往下落。
在做穆王府二公子的时候,他以为半刻钟背下岳阳楼记,便是他的极限,可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做狗杂种,四肢筋骨尽断,被拴在这方寸之地,日日受鞭刑苛责,跪在地上舔食这混着石沙的牲畜之食,还没有到他的极限。
他不知道这样生不得死,死不得解脱的日子,他不知道还要熬多久,更不知道还能熬多久,就像他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刚刚开始,现在所受的比起以后要忍受的十分之一都不如。
而他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和母亲一起死在那场大火中。
如果那时候死了,他也许只是秦府的公子,是名震济城的神童,世人会哀叹,会惋惜,会说天妒英才。
可等他再想寻死时,早已经为时已晚,届时世人又如何评价他,杂种,畜牲,罪奴,婊子,也或者根本不会有人记得他,连尸体也无人收殓,毕竟谁又会在乎,王府里死一个奴隶,妓院里死了个小倌,还是军营里死一条母狗。
地上的面粉还剩下近半,穆清舔一口,呕半口的吃着,粉末混着他舌尖上滴落的血已经被染成红色的泥泞状,他颤颤巍巍的伸出胳膊想要稍稍聚拢起来,却摸到了一只脚,穆清惊恐的抬头,直对上一双阴恻恻的眸子。
“这不是穆二公子吗,几天不见,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那人冷笑一声,碾着穆清的扭曲手指,言语中带着几分戏谑,穆清的指骨,是被廷杖生生打折的,就连动一下都是钻心之痛,更何况在这样几乎压上一个人的重量的踩踏,他咬住牙,额间已经布满密密麻麻的汗。
他试着想要移开那个人的鞋子,却没有什么力气,手指每动一下,痛觉便加深一分,他挣扎不开,身体几乎被弯成对虾状,又牵涉着脖子上的铁链噼里啪啦的作响。
他的脑袋分明是被疼痛占据的,却没由来的,链子碰撞的声音越来越重,一下下砸到他的心尖,直到那声音盖过他的痛感,盖过世间一切知觉,最后只剩下一个念想,他是被拴着的狗。
不是的,他还不如一条狗。
那人可不管他心思,看到穆清脖子上的铁箍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物,拽着链子的一端,向上提着,铁箍已经焊死在他的脖颈,因着受力,穆清也只能抬着身子,可他的手却还在旁人的脚下,这个姿势只叫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无法喘息也无法抬手。
很快他的脸就因窒息变成红色,眼球里充着血,眶里的泪不停的打转,像是血泪,唯一能动的手紧紧抠着地面,指甲断裂,血如泉涌。
“我……我求求您,放过我吧……”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讨饶,含着泪,声音哑的像是铁块划刮着地面,不似当初半分清脆。
那人听到他的话,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又紧了两圈腕子上的锁链,穆清随着链子起身,他已经完全顾不得手指,反正他再也提不起笔,握不得剑,他宁愿舍了这只右手,否则再这样下去,他会死。
“放了你,当初你向王爷举报有人设赌,害我被打板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放了我呢?”
“哼,我还以为穆二公子多正直不阿呢,你那婊子娘被人肏烂裤裆的时候,怎么不说了……”
穆清听闻这话,心里剧烈抽搐一下,可他却也只能循铁链仰着脖颈,卡在最极限的位置,动弹不得丝毫。
“你娘在云翔阁当妓女的时候,还不知道被多少人上过呢,怪不得欲求不满,二公子,见过你娘被人肏吧,够浪吗,骚吗,大婊子生的小婊子……”
婊子二字一出,穆清终究还是忍不住,听不得,他左手攀着上方的绳索,眼里透着疯狂的猩红,喉咙里散着低沉的怒吼,右手不断的抽动着,近乎自虐般的反抗,拉着绳索的人也被穆清惊住,他一时走神,竟当真让人把手抽了出来。
在刑架旁等了许久,林阳也没有等来刘大和穆清的到来,可穆王爷定下的每隔十日受刑用来警戒后院的时辰却不敢误。
他只到马厩的门口,就闻到一副浓烈的血腥味,混在寒冽的风中,让人不由自主的立起寒毛,带着几分恐惧。
林阳忍不住加快了几下脚步,想了很多场景,还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呆。
穆清骑在刘大的身上,连接着他脖子铁链的另一端被他环个圈,套在了刘大的脖子上,他像是带着哭腔,又像是困兽哀嚎,声嘶力竭,“我不是婊子,我……我娘也不……是……”
穆清的声音越来越小,手上的力气却是丝毫未减,刘大已经没有什么反抗的能力,只有双腿无力的蹬踹着,裆部水淅淅沥沥的滴着,而他的脸上却是更加凄惨,半边的脸和胸膛上全都浸在血里。
林阳见这副血淋淋的场景,又见穆清近乎疯魔的状态,还以为他已经将刘大捅杀,抄起一根棍子,便向着穆清的后背砸去。
只听见一声闷响,穆清嘴里泄出半声惨叫便抽搐几下,倒在了一侧,一动不动。
但林阳却没空管穆清的死活,他将人推到一边,连忙伸手去试刘大的鼻息,直到感受到微弱的气息才松了口气。
可当他想要包扎时却犯了难,刘大满身是血,却未见伤口,只有脖子上有一道淤青,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刘大却自己睁开了眼。
他又咳又呕,缓了许久,直到看见趴在地上宛如一摊烂泥的穆清,怪笑几声,随手抄起棍子,一下接着一下的劈在穆清的身上。
“臭婊子,烂裤裆,你还想勒死老子,老子打死你……”
“小婊子,大婊子生的小婊子……”
“啪”,在法的打在他背上,骤然而至的疼痛,让穆清猝不及防,他下意识躲避,可柳条却如长了眼睛的利鞭,抽的他东歪西倒,每一下都将他的背鞭出一道红印,刚刚结痂的背上就洇上血,茵在刚落了雪的地上,仿若血梅枝,纵横交错。
“是我的手握不住斧子……”
“啊,好疼……”
“我错了,求您饶了我吧……”
为自己的辩解的声音逐渐转为求饶,最后变为呜咽的痛哭,直到哭哑嗓子再也发不出一声完整的语句,他全身蜷缩着,想要伸到身后遮挡鞭子的手臂上,也布满血迹,唯有那双空洞的眼睛,茫茫然望着地面,哪怕已经快渴到要脱水,眼睛里的泪还是争先恐后的涌出,砸到地面。
他这些年,做的是世家公子,走的是康庄大道,哪里做过这些苦力,如今更是一只手连斧头都握不住的情况下。
木刺扎进肉里,手上已经被磨出水泡,哪怕他的胳膊都已经抖得连手都举不起来,从天蒙蒙亮,一直到正午时分,在零下几度的天里,只穿了件薄衫,他背上都已经蒙上一层薄汗,可他一刻钟都不敢停下,生怕挨打,生怕挨饿,他已经沦落到这副田地,所求的不过就是活着,可现在他才知道,活着对他亦是奢望。
刘大见他这副样子,冷笑一声,将一个藤绳掏了出来,又让他将地上的斧子捡起,穆清手上的水泡和血水,只让他旁边的两人将穆清按住,而他自己生生的将穆清已经骨折的手指拉直,也不顾穆清的苦苦哀求和负痛的惨叫声,只用滕绳将斧子和他手绑在一起。
十指连心,这一套行程下来,穆清身体只觉得像是被撕裂一般,并不比受刑时轻快多少,又加上滕绳蛰着伤处,只见他浑身颤抖,疼得满头的冷汗,手更是连动一下都动不了了。
刘大踢着穆清的身子,一边笑,一边说着,“还是我体贴你,知道你这残手不能劳作,便特意给你送上滕绳,你这贱奴怎么只知道叫唤,却不知道感恩呢?”
穆清几乎要被恨意蒙上了头,他的手本就是因刘大而断,如今又受这般摧残,实在难忍,他的眼睛通红,用左手拖着右手,举着斧子就要向刘大劈去,可他却忘了自己脖子上的链子还拴在木柴旁的石锁上,他猛地起身,就被拖到在地,摔了个狗吃屎,膝盖重重的砸在地上。
旁边传来一阵哄笑,一个小厮起哄道,“你就算要谢刘哥,怎么还行怎么大礼。”
穆清的理智已经回神,虽然心身皆如刀割,但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也只能低头认错。
“下奴多谢刘大人……”
他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说到。
听到这话,又是一阵嘲笑声,昔日刚刚在上的二公子,如今竟然跪在他们的脚下,那两个小厮好不得意,只觉得这次跟刘大一起来惩治穆清真是痛快。
可是只有刘大看见了穆清刚刚眼里滔天的恨意,若不是有这石锁拉着,怕是那斧头已经到了他的身上,穆清看似驯服,却像是一个隐在暗处的毒蛇,吐着信子,时刻留心着敌人的弱点,送出最后一击。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但是看穆清哆哆嗦嗦模样,刚刚好似幻觉,也不敢太向前,只让那两个小厮又使劲碾着穆清的背,厉声说道,“你什么时候劈完柴才可以吃饭休息,过两日大公子回府,这些都是要用的。”
他们三人已经走远了,穆清支撑着身子,爬到他劈柴坐的木凳上,绝望的看了一眼堆成小山的还未劈的木头,对着手上的滕绳又撕又扯又咬,可刘大绑的极其结实,他只用牙齿和一只手根本解不开,又怕当真解开了,自己根本没有能力拿起这斧子,绝望又委屈,终于还是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呜呜咽咽的声音凄楚又心酸,人人都知道在腊月二十三,穆王府的大公子穆川从在外地游学归来,却没有一人记得,先前穆王爷让穆川比原定计划早几日赶回来,是因为二十五日是二公子的生辰……
可穆王府哪里还有什么二公子,只有一个快被折磨死的贱奴罢了。
……
穆清已经在柴房呆了两日一夜,在他身旁满是堆着的木柴,他当真一口饭都没有吃,只有渴极了才抓一把雪塞进嘴里,可因被铁链拴着,无法排泄,也不敢多饮,只教他又痛又冷,又累又饿。
他听着外面热闹吵嚷的声音,只觉得心烦,懊恼的将身旁的柴火踢到远处,又颓然将其捡回,再踢开,再捡起,直到他的木柴被一只脚踩住。
那是一双精细工巧的鞋子,勾着金线,镶着红宝石,穆清抬头,正对着他的是一张熟悉的脸,正在一脸幸灾乐祸的看着他。
穆清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噩梦才刚刚开始。
他颤颤巍巍的跪下,按着不断发抖的大腿,强迫自己弯下伤骨嶙峋的腰背,伏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奴,拜见公子。”
“清弟……阿不,现在该叫你贱奴了,王府的东西岂是你可以随意踢踹的吗,说说吧,兄长还什么罚你?”
“奴……奴……”
穆清打了个冷颤,紧张的咽了口唾沫,却也没有敢再回话,穆王府内不和不是假话,他做二公子时,穆川尚且时时刻刻压制着他,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他为主,己为奴,还不知道会受什么酷刑。
穆川揪了揪他脖子上的链子,又伸手去够他背上的伤,穆清死死的咬着嘴唇,脖子上青筋暴起,可他却不敢动一动,穆川见状摇了摇头,啧啧几声,“他们下手太狠了,兄长实在不忍心让你伤上加伤,你的脚没有被罚过吧?”
“没……没有……”
“啪”,突然挨了一巴掌,穆清只觉得耳畔轰鸣,他的脸颊迅速红肿起来,脸上火辣辣的疼,几乎要把眼泪逼出来。
“阿清,你做奴怎么这么没有规矩,就这样答主人话吗?”
穆川捧着穆清的脸,一脸怜惜的看着他,说话的语气也是温柔至极,只是他的话和刚刚那一巴掌,当真让穆清不寒而栗。
“回……回主人的话,奴的……贱脚没有……被罚过……”
穆川按着穆清的肩膀,带着笑轻声道,“这才对嘛,乖阿清,既然是这双脚坏了规矩,那就打烂吧,你说好不好。”
穆清听罢,脸色煞白,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窟,他闭着眼睛,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声唇齿碰撞声,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好……”
只这一个字,便已经用尽他全部力气。
他话音刚落,穆清就被拖到一个刑凳上,从大腿到脚踝都被紧紧的缠麻绳,他的手背在后面,同样被捆绑住,然后再将他捆在椅子背上。
穆川拿了一个黑色的绸缎,站在穆清的旁边,他侧蹲着,弯着腰,用丝绸从他脖颈一直划过眉梢,欣赏着穆清怯懦又恐惧的神情。
“阿清,你不该是这样的,你若生气,眼睛会瞪的像是一头小鹿,横冲直撞的,引经据典咄咄逼人,把人怼的哑口无言,若是委屈,也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眼睛红彤彤的,但不会落泪,非要让人千遍万遍的道歉,才肯赏脸一笑,阿清,你哭什么?”
“穆……哥哥,我求你……放过我吧,您向父王求求情放我走吧,我绝对走的远远的,再也不会回来了,不会碍你们的眼……”
穆清鼻子一抽一抽的,眼泪滴滴答答的落着,他从桃源坠落无间,受了太多白眼苛责,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接受他变成奴隶的事实,是神是鬼都可以啐一口,这还是法的挣扎着,可他被人死死的按着,根本使不上一点力气,软绵绵的踢踹,让他的负隅顽抗显得更加可笑。
直到穆川的手上也沾满血,他才捧着穆清的脸,满手的血粘在穆清的脸上,粘腻,滑润,恶心,可他并不在乎这些,只是用手抹去穆清的泪,然后让血污留在他的眼下,“阿清,你走不了的。”
“穆川,你就是个变态,别这么恶心我,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穆川听罢,不怒反笑,抚摸着穆清的脸,“打死你,我怎么舍得?”
然后他一挥手,行刑人拽着穆清的衣服,将他拎起,又按在刑凳上,这一次没有麻绳的捆绑,只是只是双腿和胳膊都被压着,他七扭八歪的想要逃走,可是板子还是一下下的落在他的脚上,在刑凳的另一端血缓缓的滴着,已经形成了水洼。
他不知道自己又挨了多少下,到最后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失声着张着嘴巴,泪已经在他脸上风干。
他终于挨到打烂的程度,等人一松手,他就一头栽倒底下,他缩着膝盖,肩膀一抽一抽的,喘气声如幼猫啼哭,血迹从脚心一直溅到小腿,他真的如穆川所说,后悔生了这双脚。
腊月二十五,天上飘着细雪,像是要将所有的污秽掩埋染白,穆川从燕城游学归来照例是要设宴请同龄人交流学术的,只不过在许久以前,二十五日还是另一个更重要的日子,穆清的生辰宴。
穆川把玩着手上的瓶子,在里面放着的是一块熏香,前调清冽,是雨后竹林的清香,后调绵长,如春日阳光,又掺着些木制香的清润悠扬。
这是还未出事时,他为穆清准备的生辰礼,当时他在燕地,乍闻见这个香气,便会想起他,再也没有人比穆清更配这个味道,将温润和明艳结合,宛若一捧泉,纯净,圣洁,可以洗净一切浮尘,他一笑,便是漫山遍野的春花开净,任谁都会陷在里面,穆川也不是例外,可他必须是那个例外。
哪怕老鼠穿上锦绣,也能装出三分人模样,他没有勇气背德,沦为一个笑柄,背负嘲弄骂名,失去富贵膏梁,更没有勇气去玷污他的神明,他恨自己的卑劣下流,顺带着怨神明身上的金光。
直到他的神被拉下神坛,神像被一点点凿碎,露出的是泥巴秕谷和颤抖,他才发现比起那照尽他满身污秽的光,更让他害怕的是,他的神放弃了这个落入泥潭的躯壳,从此他便只是被抛弃的信徒。
“明心,去叫阿清吧……”
穆川让下人整了整身上的华服,而他又将香薰放在房间的桌子上,一个破损的泥像,不配得到神明的贡品。
穆清身上的伤已经开始溃烂发炎,雪混杂着血污,飘着腥味,没有人给他包扎,他背上,脚心的伤,翻着红肉的伤口,深可见骨,苍白的脸上映着诡异的红晕,咬着嘴唇,双眼紧闭着,除了嘴里偶尔的发出几声微弱呻吟,没有一丝活人气息。
他的脑子也是昏昏沉沉的,如同一团蛛网把自己套住,他早已经忘了身在何方,沉重的眼皮睁开,只看见一段衣角,说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委屈至极。
“明义,冷……疼………”
穆清自己喃喃着,又往墙角的草堆那边蹭了蹭,也不知道是因为太冷想要寻求温暖,还是因为害怕想要逃避。
明心听到穆清这番话,脚步都停滞了,意义不明的看了角落里那个半死不活的人一眼,面露凄凉之态,嘴角抽动着,脸上讥讽尽显。
一盆冷水浇下,穆清骤然睁眼,只觉得从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身体最后一点温热被剥夺,因呛水剧烈的咳嗽着,抬起头眼神里满是痛苦和惶恐,头发上的水滴下,甚至已经结成细小的冰渣。
不过这样的方法确实管用,穆清瑟瑟缩缩伸着手护着头,在短促尖锐的呼痛声中,他只挤出两个咬牙切齿的字“明心……”
“今日我家少主要宴请各府公子,特意传你服侍,这身衣服就赏你了。”
明心将一个包裹扔给穆清,环抱着胳膊催促着他快点换衣。
穆清盯着包裹,过了许久也未有动作,那已经发着黑紫,肿成两寸高的双脚,哪怕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痛,更何况那些高门大户的世家公子,哪一个他不认识,穆川要他去服侍,是要拆他的骨,还要剜他的心。
“我走不了路……”
他近乎绝望的说,身上的水渍已经变成粉红色,眼泪在眶内打转,也挂在睫毛上形成了霜。
明意冷哼一声,带着几分讥弄,“走不了,就爬过去……”
他犹犹豫豫的不愿动,可明心哪里等得了这么久,他近乎恶劣的将穆清拽起,穆清身上的葛衣和背上的血肉粘在一起,他用力一扯,穆清只觉得宛如剥皮凌迟一般,痛彻骨髓,他颤动着牵扯铁链哗啦啦的晃动着,只让人痛苦不堪,惨叫连连。
“明心……我……与你并无怨仇……”
穆清实在忍不住痛,更重要的他是真的不解,为什么他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就连明心这样忠厚的人都要再来踩他一脚。
“没有仇怨?您还可以冷,可以疼,可谁在乎我师弟明义因你被鞭笞致死时疼不疼,在那漆黑地穴里冷不冷,分明是你们恬不知耻,可凭什么旁人去死,你还能活着?”
明心每褪一下衣服,便问一句,穆清的衣衫已经脱到腰身处,黏连的地方大片大片的血肉模糊,鲜血冒出,他疼得满头是汗,却没有再挣扎过,胸膛大幅度的起伏着,发出如风箱般嗬嗬的喘息声,他是在哭。
那日,他是该死的。
被人按在刑凳上,用麻绳捆住手脚和躯干,褪绞着钢丝的鞭子一下一下的落在他身上,没有数量,全凭心情,王爷只吩咐一句,打死为止。
王族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没有人敢救他,除了明义……
王爷只说打死,却未言是谁,明义钻了这个空子,伏在他的身上,他没有绳索的控制,本是可以逃的,可直到脊柱鞭笞断裂,明义都没有移动过半步,甚至没有发出一声惨叫……
穆清只记得,弥留之际,他最后一句话是,“愿您……”
穆清不知道明义的心愿是什么,只知道他到死都在为自己许愿,
他算个什么东西,何德何能,能让人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穆清的上衣已经被彻底脱下了,明心才看清他满身的伤痕,血痕交错,青紫遍体,新伤叠着旧伤,鞭伤,杖伤,而最让人胆战的怕是曲皱焦黑的烙印,除了血迹还有黄色的脓水……
哪怕明心从小习武,也没有见过这样诡异曲直的躯体,他以为穆清是贪生怕死,累及他人,可如今见他这样,却也不知道他是活着好些,还是死了好些……
他一时晃神,穆清脱力,瞬间失去支撑,差一点瘫倒在地上,明心伸手拽着穆清的胳膊,想要将他捞起来,却突见穆清断指。
穆清将手抽出,拿起地上包裹,也不顾身上还在淅淅沥沥流血的伤口,直接穿在身上,他的腿都在打颤,却站的笔直,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之上,他摸索着脖颈上的锁链,笑得苍凉。
“哈哈哈,你说得对,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呢,用一条人命,换一条狗活着,明义他死的好冤。”
大厅里人影攒动,穆清捧着一个果盘,立在烛火阑珊的屏风处,他的脚下暗红色的血已经洇出,流淌到屏风的红木架旁,像是一片淌动的流苏。
他绷的像是一根拉满的弦,双腿止不住的打颤,细细密密的汗从额间蛰进眼睛里,可他却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呼吸声都像是被堵在了鼻腔里,宛若一个摆件。
穆清只有眼睛在转动着,跟随着一人的身影活动,那个人服饰净朴,神色内敛,在这一群人中并算不上显眼。
而穆清之所以关注他,是因为徐昭和穆川并没有什么交集,这人是专门为他请的,不止是徐昭,在这院内至少有七八人都是他的同窗旧友,只要他们只要愿意踏进这个屏障,便会发现,从前被围簇的穆清公子,就在穿着下人的衣服,而在他脖子上带着的还有那黝黑的,带着血的项圈链条。
在这个王府里,他跪也跪了,哭也哭了,他以为已经能接受了自己的堕落和沦陷,可当面对那些旧友亲朋,依旧本能的逃避着,不愿意见那些人,亦不愿意去回想曾经作为穆公子的回忆,所有的少年意气,都变成深不见底的沟壑,他趟不过去,也迈不过来。
可穆川哪里会这样放过他,倒不如说这场宴会,本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穆川拍了拍手,位于他身后的小厮,已经走到他的面前,捧着一盏托盘,在催促着他快一点行走。
他随着队伍,来到正堂,身上的伤随着他每次喘息都隐隐作痛,可他却不敢有什么大的动作,只能靠微微偏头到处看着想要分散一点注意力。
端着装满清香水果的盘子,穆清在地毯上行走,他的鞋已经被血浸透,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血印,在两天前他还只能膝盖着地,可他现在已经能够忍受这样的痛楚,甚至可以行走,原来苦难也是一种习惯。
“真他妈的荒唐”他想。
“快走啊,狗杂种……”身后的人小幅度的踢了他一脚,那人脚法太准,正好踢在穆清鞭伤处,感受到疼痛,他睁大眼睛,抑制住从牙缝中露出的惨叫声,彻底清醒,踉跄了几下,堪堪稳住身形。
接着就被前方的人伸出的脚绊倒。
他听见先后都有细碎的笑声,那声音先是四散到周围,最后飘在空中,俯瞰着他。
“仲和……”在一声声嘲笑中,他突然听到这个不算大但是很扎耳的声音。
穆清,表字仲和,他一阵恍惚,想了好久,才忆起这个人是在叫他。
然后一只手伸到他的面前,穆清抬头,映在他眼底的人影是徐昭。
他攀着那只手,可还未起身,就被背上的重量压了下去,跪趴在地上,穆川将脚搭在他的身上,就像是拿他当作一个脚凳。
穆清的头低垂着,融入阴影中,他没有挣扎,甚至把身子压的更弯了些,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窘迫,但是徐昭能看见他的肩膀在止不住的抖动着,他知道他是在哭。
“呵,仲和?”,穆川碾着穆清的背,他的鞋底已经沾上了渗透过棉衣血渍,“徐昭,你看错了吧,我弟弟怎么会变成这样。”
“是,穆公子,是我眼拙了……”
徐昭侧头,不忍再看,他知道哪怕是以前的穆清,也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云淡风轻,洒脱自如,因着他的身世,自尊掺着自卑,别扭又脆弱,可他并不会说,只有喝得烂醉的时候,他才会背着人哭,也是这样,肩膀一下下的抽动着,那时候徐昭除了装作看不见,放在桌子上一杯消头痛的醒酒汤外,什么都做不到。
现在他也是,除了装作不认识那个跪趴着人,为穆清留存着最后一丝自尊,什么都做不到。
“就是嘛,阿清怎么会这么下贱……”
穆川拿着一块手帕,擦拭着穆清链子上的血迹。
“若是阿清在,这个诗会也不会连一首像样诗都没有了。”
听到穆川无不遗憾的话,马上就有人附和穆清的才情,说他的诗在济州城可以说是妇孺皆知,特别是那一首登泰山之作。
夸赞声比辱骂更加刺耳,更何况每说一句,穆川就会把他的链子缩短一分,他的头会抬起一分,心也跟着会沉一分。
“阿清,你看他们都在夸你呢……”
穆川揉搓着穆清的头发,用拇指剐蹭着他的眉眼,语气也是罕见的温柔。
“是啊,阿清的诗,确实无人不知。”
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些骄傲,他带着笑意的,可当他扫了一眼地上滚落的葡萄,穆清瞬间感到一阵恶寒。
“既然如此,你若是能背上阿清的登泰山作,我便饶了你,否则你该知道的,王府里的物件可要比你金贵的多……”
一首诗而已,更何况那首诗还是他自己写的,穆川这要求算不上过分,但要他用跪姿去描述他以前睥睨天下的傲气,然后再用回忆认清他现在处境。
以往有多年少风华,现在就有多屈辱难堪,就连那满腹的雄心,都变成取悦人的工具,往日种种不过是只添笑耳,他做不到,做不到像一只街头卖艺的猴子,用他的自由和骨血,只为博众君一笑。
他不想作践自己。
“穆川,我求你了……”
他的声音打着颤,嗓子像是糊了一层沙子,哑到不行,却依旧倔强的低着头,不愿意抬起。
穆川听罢,冷笑一声,捏着他下巴,又甩到一边,“你以前可不会低头求人,当真是没有半分以往的影子了,今日是你生辰,我特意为你设宴,邀你好友庆贺,你却疑我害你,求我放你,好让我失望啊,阿清……”
有几个小厮死死将挣扎的人按住,穆川将他链子一点点收短,迫使他抬头,哪怕是在外围的人也能看清楚他的脸,那一张皱成一团,还挂着泪,丝毫没有半分神采的脸。
当然已经有人认出了他,却没有一人替他言语,谁都知道,穆二公子一个月前已经死在火海里,活下来的只是一个贱籍奴隶,只要他们还想在济州城,还想安生活着,就得这样认为。
结交为攀附,绝交为避嫌,明哲保身,这是世人的规矩,与情谊无关。
他自然不能强求什么,如今世人皆视他为跳梁小丑,他手无缚鸡之力,唯有沉默可以对抗。
“穆公子,您要听诗,我可以替他……”
在一众议论和嘲笑声中,徐昭突然站出来,毕恭毕敬的向穆川行了礼,“我与仲和是同窗好友,他作诗时,我就在旁边,所以您若想听,我可以替他,还求你放他一马……”
“哼,同窗好友……”
穆川玩弄着穆清的头发,卷成一缕又放下,“奴隶犯错,主人惩罚,这是我们两人的事,你凭什么掺和,对了,你们徐家的二公子还欠着赌坊三千银两呢,现在他估计正在被人按着剁手呢,果然还是我弟弟乖些。”
徐昭哑然,眼眶通红,他的嘴巴几乎要被咬破出血,可他依旧站着,呆呆的看着前面,眼角似乎有泪淌着。
“主……人,奴……奴愿意,能为主人颂诗,是……奴的荣幸……”
在深渊般的沉静中,还是穆清先开了口,能有人为他犹豫到这个份上,他已经知足了,脑海里又想起明意那张惨白的脸,他怎么能再拖人下水。
“哼,是吗”,穆川的瞳色晦暗,他嘲弄着笑着,“可他说得对,你若是背错了怎么办……”
“奴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穆川已经把脚从他背上放下,拉着穆清的链子让他正对着自己,一字一顿的说到,“我哪里有这么残暴,徐公子不是阿清的同窗好友吗,求他教你,他诵一句,你学一句……”
“是,主人……”
穆清刚要站起,就被按住了脑袋,穆川伏在他的耳旁,“爬过去……”
“是……主人……”
众目睽睽下,他宛若一条狗,拖着脖子上的链条,匍匐在徐昭脚下,而身后两道暗红色,是他爬行的痕迹,“贱奴求徐公子指教……”
“仲和……”
穆清惨笑一下,只能再次叩首,“贱奴求宋公子指教……”
“狂风携鹏来,星辰手可摘,青山何挺拔,不若傲世才”
徐昭的眼前是穆清身穿白衣,端着酒瓶,眼神迷离但是透亮,他站在山石之上,一手指天,宛若要将天地收入囊间,仰着头哈哈大笑,丝毫无所畏惧的景色,他要比高山更耸立,比星辰更耀眼。
“狂风携鹏来,星辰手可摘,青山何挺拔,不若……傲世才……”
穆清只能看见满地血,看见他跪着,趴着,看见世人的诅咒怨骂,看见鞭子,棍子,烙铁,看见那熊熊烈火,看见一个叫做穆清的年轻人被烧死火中,看见他十七年的岁月变成烟尘飘散,而在那火中留下的,只有一副肮脏的躯壳……
最后一句结束,他只觉得头痛欲裂,周围像是有人走动,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看什么,直到一巴掌打得他耳中轰鸣,可痛觉却也让他回神。
周遭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穆川还在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嘴角抽动着。
“徐昭倒真是你的好友啊。”
“奴不敢,徐公子是穆清的朋友,奴只是王府贱奴,不敢有奢望……”
“阿清,你当真和以前没有半分相似之处了……”
穆川蹲在地上,捧着穆清的脸,与他平视,可他的目光却没有落在穆清的身上,而是穿过层层屏障,时空间隙,看着了那个身着青衫,笑得肆意那个少年人。
“不一样。”穆清扯着嘴角,斜瞥着落了一地的葡萄粒,抿了抿嘴,“不是我变了,是你从来都不认识他……”
年关将至,王府里到处张灯结彩的,每个人都忙的脚不沾地的,当然其中也包括穆清,一个被王爷金口玉言钦定的奴隶,自然是沦为最底层的苦役,有什么脏活累活便全由他。
他侧坐在青石板地上,链子被固定在石碾子前木头上,稍仰着头倚在磨盘上,双手带着木枷被固定在身后,因为血液不畅已经微微发紫,他已经就这样睡了两天。
这样的姿势算不上轻松,他每一个关节都已经到了极限,脖子被坠的酸疼,全身也都被僵硬的地砖硌着,已经走了一天的双脚满是水泡,腿已经累到了没有知觉,可他实在是太累了,从凌晨五点一直到做到半夜,才做完昨日的量,当人卸下他身上的其他装束,穆清几乎倒头便睡了。
天还未亮,他就又被鞭子叫醒,因为被拘禁着,他几乎没有能够躲闪的余地,就连伸手去挡都做不到,最多也被稍微爬几步,侧个身让鞭子落在未伤过的肌肤,一袭棉衣已经被打的棉絮乱飞,几根布条松松垮垮的勉强可以蔽体,露出的脊背几乎已经布满红色的血痕,北风一吹更是疼到彻骨。
不只是躯干,就连穆清的脸上也挨了两下鞭子,一鞭从眉梢到嘴角,虽然没有破皮,但是也可见的红肿,另一鞭则是从耳后延伸到下巴,血珠饱润,一颗颗的滴在他的肩头。
见他已经清醒,鞭子终于停歇了,刘大踢了踢烂泥般的人,将两个已经有些霉斑的馒头扔给他,然后开始鼓弄放在一侧木桶里的用具。
穆清的手还背在身后,他只能伸头用嘴去将馒头蹭到他的身旁,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啃食,直到吃得满脸的馒头屑,哪怕被噎住也不敢停,连顺气的时间没有,争分夺秒的吃着。
就在他的馒头还剩下半个的时候,刘大也已经准备完了,穆清眼巴巴的看着他的鞋子踩了上去,白嫩的馒头就变成一片扁的,泥色的鞋印。
穆清艰难的咽了最后一口,稍稍松了点气,这一顿便是他一天的吃食,对于他来说,虽然这一个半馒头也不能吃饱,但总比昨天好些。
在昨日的时候,他只吃了半个馒头,到了下午他几乎都要饿晕过去,双脚一点力气都没有,胃里像是搅了寒针一般,干活的时候没有力气,睡觉的时候却痛得清醒。
活着,总该有一个盼头的,哪怕下次可以完整的吃完两个馒头这种愿望,也总能支撑他活下去。
刘大拿着一个铁制的腰带,上面挂满铃铛,他一把将穆清薅起,将那个腰带紧紧扣在穆清的腰上,腰带紧贴着他的皮肤,没有留一点空隙,勒的他几乎喘不上气来,在腰带前面有两寸长的卡扣,在石碾伸出的推杆上同样有一个凸起的,他将两个严丝合缝的扣在一起,然后用铁锁锁住。
这样只要穆清就只能在推杆所划的半径中活动,而且推杆要比他的腰身稍高一些,所以穆清只能维持微微垫脚的状态,他如果想要偷懒坐下,除非将腰带拆掉,或者将木桩折断。
将腰带装好后,刘大拿出一个竹篾编的笼嘴,这个东西一般是给下地的牲口戴的,以防偷吃,但是如今却被套在穆清的嘴上。
这种细磨出来的玉米面是要给人吃的,他当然不配,就连给牛马吃的粗磨的粮食他也不配沾染,只有生虫的,发霉的,连狗都不会吃的,才是他能入口的。
刚刚给穆清装备好,就有两个小厮推着六麻袋玉米粒来到院子里,这便是他一天的工作。
穆清一动,腰间的铃铛就会叮叮当当吵个不停,这样就算是监工的人在做别的事情,只要铃铛声一停,便会知道他在偷懒,下一秒鞭子就会劈在他的身上。
穆清围着石磨转了一圈又一圈,他本还觉得天凉,后面便已经满身是汗,汗液顺着他的额头滴进嘴里,穆清舔了一口干裂的嘴唇,只觉得咸苦。
他已经就这样转了两个时辰,腰带已经深深勒紧肉里,锋利的铁片割破肌肤,混着血将他包裹,他能闻见腥味,却已经分不清是血还是铁锈。
每动一步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煎熬,脚掌的水泡已经破了,脓水混着血将鞋子粘在他脚上,每一处伤口都如盐渍,直到血水浸透,他每走一步,就会留下一个血脚印,后来脚印连成了一片,形成一圈暗红色的泥泞。
他双腿累到麻木,沉的像是灌满了沙子,被囚在身后的手他原本还觉得疼,但是现在几乎麻木到感受不到了,只有胳膊是酸的,肩膀上有一个血管,随着他的太阳穴跳跃。
他现在没有一处是不疼的,腰是疼的,腿是疼的,就连低垂的脑袋也在嗡嗡的叫嚣着。
因为疼痛,他几乎没有什么思考的能力,脑袋一片黑色,他觉得他该晕厥,他真的向后倒了,然后又被推杆拉住,两条腿离开地面,他就像是挂在杆子上的一个物件,就那一瞬,他才发现原来双脚离地是那样舒服,好像是所有的痛觉,酸胀都消失了,他觉得轻的像一根羽毛,只有风能左右他的去处,在他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一个想法毫无防备的钻进他的脑袋里,如果死了,灵魂也会像是羽毛一样轻吧。
然后下一秒,鞭子就像是雨点一般落在他的身上,噼里啪啦的撞击着那个羽毛,他猛然睁眼,在数不清的嘈杂声中,只能辨别出一种,“贱人,别偷懒……”
穆清将那根羽毛驱逐出去,骤然睁眼,他只看见一张面目狰狞的脸,举起的鞭子向后甩着,他溅起血珠飘在空中。
原来不止有羽毛会飞,穆清突然想到这句话。
他身上的铃铛又响起,和吱吱呀呀的研磨声形成重奏,他依旧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全身都热得出奇,像是被泡在滚沸的血里。
天上的云慢悠悠的飘着,突然刮起一阵风,将他身上的汗都吹干了,可他依旧站在地上,没有飞起。
可为什么要死的非得是他呢,穆清抿了抿嘴巴,扭头看了一眼正在旁边磕着瓜子的刘大,只觉得他嘴巴一张一合的像是搁浅的鱼,丑陋到让人无比的厌烦。
然后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勾起嘴角。
可当刘大抬头时,只见穆清依旧蹙着眉,像是一头骡子一样打转,刚刚的笑脸好像是一个幻觉,可穆清确实和刚刚有些不一样了,他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同。
天空中飘着细雪,废马厩里的人裹着一件破洞的毯子,伸出已经长满冻疮的手去接雪,然后放在嘴里舔舐,干裂的嘴唇才恢复一点血色。
他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只觉得脑袋里有一根弦也在跟着跳动,然后炸开,像是将意识扔在溅水的油锅里,沉沦,灼热,窒息,炸裂。
脚步声响起,穆清缩在一个角落里,抱着头,眉峰皱成团,双手抱在胸前,一副防备的姿态,一双杏眼眯成一条缝,警惕的看着来人。
“仲和……”
徐昭猫着腰,试探着往马厩里探头,然后他就看见刚刚穆清接雪那一幕……
“仲和,是我……”
徐昭拉着穆清的手,看着他像是小鹿般的眼睛里,透出惊恐诧异。
“我带你走!”
徐昭拉着穆清的手,却没有想到身后的人却是一点点把手抽出,然后缓摇着头,他咬了咬嘴唇,近乎绝望。
“我出不去的,也回不去了,你别管我了。”
“你疯了吗,留在这里被他们打死吗?”
徐昭也不管穆清愿不愿意,一手托着他的腘窝,一手扶着他的肩胛骨,将人横抱起来,却没想到,还不等穆清挣扎,他就自己受到一股力量的钳制,直接跌倒,穆清也因此被抛了出去,重重的摔在地上。
他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每动一下都嘎吱作响,可穆清顾不上自己,膝行着到了徐昭面前,抓着他儿胳膊翻看了许久,发现没有伤口才松了一口气。
穆清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渍,他一瘸一晃的又走到那个破落的棚子里冷着脸,曲着膝,随意的拨动着脖颈上与木桩相连的链子,听着它哗啦啦的响着。
“你知道明意吧,他为了救我,被活活被打死了,别说在济城,就放眼整个天下,你觉得谁敢为了救我,得罪王爷吗,就算你敢,你的家人呢,你的父母兄弟呢,所以徐昭,别折腾了,饶了我,也饶了你自己吧。”
“你就当仲和已经死了,现在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奴隶而已,所以你也不用为我难过,不值得。”
可徐昭哪里听得穆清这些自毁的话,一边发狠的踹着眼前的木桩子,想要将它折断,一边捂着耳朵,红着眼,只重复着一句话,“你放屁,我说值得就值得……”
穆清托着腮,咬着牙,看着徐昭发疯模样,竟也勾了勾嘴角笑了。
他穆清从来都不是什么完人,甚至算不上是好人,若是有一天,境遇转变,他敢肯定,他不会如此。
就像是他明明早就知道母亲与他人有染,不敢阻止也不敢言说,只是在心里卑劣的乞求着,不会有被人戳破的那一天,那样他就还是表面上风光霁月的穆清。
穆清听着那一下下的撞击声,由强变弱,可徐昭的喘息却是由轻变重,他和那桩子较劲了许久,却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这桩子镶在地下混着钢筋,就连府里最烈的野马都挣不开。
这样的结果早在预料之内,而且就算是真的打开,他也不会跑的,且不论王爷一怒还要牵连多少人,更何况他也无处可去,无路可逃,穆清也曾做过指点江山的梦,可现在才知道,他的心里装不下天下,天下也容不下他。
所以,他与徐昭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徐昭的志向在江山,而他的死地在王府。
“你如果真的要帮我,帮我带一个骰子吧。”穆清看着还在和木桩较劲的徐昭,似笑非笑的垂着头。
“骰子,你要做这个做什么?”
穆清动了动嘴角笑了,眼神却越越来越阴鸷,他揉着眉心,半晌才蹦出两个字,“杀人。”
徐昭盯了穆清良久,却看不到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穆清从来没有骗过他,甚至就连那些难以言说的隐痛,只要自己问,他便会说,直到最后变成主动的倾吐,他知道穆清所有的难堪,知道埋在穆清这个表皮底下的,那个叫作仲和的年轻人所有的不安,不甘和不堪。
掌握着彼此最隐蔽的伤痕,袒露最脆弱的软肋,他们的关系用朋友形容太单薄,用知己太刻意,若非要有一个词,他们是共犯,就算是穆清杀人,徐昭也会毫不犹豫的递刀,所以他说,“好……”
“以后别来了,你太弱了,根本救不了我,而且除了你,不会有人愿意在这种事上冒险,更不会为了我和皇家作对,所以放弃吧,你也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
徐昭急切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却被穆清用眼神打断,他看向徐昭,竟带着一份释然,可扯开的嘴角,微微颤动着,那是自嘲的苦笑。
“而且你也知道的,我并非全然无错,并非当真无辜,所以王爷要我赎罪,拿我发泄,用我立威,我都认了,要打要罚,求生不能也好,求死不得也罢,这是我的命,与别人无关。”
马厩外,一阵掌声没由来的响起。
穆川斜撇了一眼徐昭,便向穆清的方向,勾着淡淡的笑,手指按着穆清额头上被摔出的伤口,然后放在鼻尖下嗅闻,他的心情还算是不错,所以在听见穆清一声闷哼后就停了手。
“徐公子不是要更衣,怎么走错了地方?”
他拍了拍手,就有侍卫强行要带着徐昭离开。
“仲和……”
穆清只听见在拐角处,徐昭的不甘心,可他无法回应。
“阿清,你当真会认命吗?”
穆川勾着他的下巴,几乎贴在他的脸上,将拇指上的血迹,涂在穆清已经发白的唇峰,苍白和鲜红,每一个颜色都是那么分明,不像是他眼睛一样,雾蒙蒙的辨不清方向。
看着这一张脸,穆川竟然不自主的吞了一下口水,王族的清贵,妓子的妖艳,穆清的身上掺杂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却又精密的混杂在一起,他是最矜持的神,也是最下贱的鬼。
“我会认命。”
嗓音如泉,环绕在他的领土,一下下的试探着,轻碰着。
穆川胯下微微的肿胀着,他的呼吸紊乱又繁重,如浪潮一般,一层接一层的拍打在穆清的脸上。
“贱人……”
下一秒,穆清的脸上就染上的五个指印,穆川抓着他的领子,又连踹了几脚,直到穆清开始呕红,蜷缩着身子,颤颤的抓着他的靴子,眼睛红的彻底,连叫了几声,“兄长……”
孱弱的乞求声更撩拨着他的弦,如蔷薇花藤般将他缠绕吞噬,穆川的呼吸更加乱了,下身顶的生疼,一身华袍,也挡不住性欲的端倪,他第一次落荒而逃。
穆清抓着地面,却起不来,他吐尽口中的血水,一点点的爬动着,靠在墙上,勉勉强强的撑着身子,身上的淤青又重了几分,上次推磨勒在腰上血痕又开始渗血,他疼得抽动着嘴角,还是忍不住一声怒骂,可他怎么都想不到穆川的反常的原因,只当他是喜怒无常。
将地上的雪团成团,慢慢的擦拭着身上的血迹,每接触皮肤一下,他都忍不住颤抖,牙关被咬的嘎吱作响,可他却没有停手。
他其实不想死的,哪怕没有变成怨鬼的禁锢,他也不想死。
有的人活着是为了意义,为了价值,有的人活着本身就是意义价值,他先前以为自己是前者,现在他觉得自己是后者。
可他当真是想赎罪吗,穆清一遍遍的问自己。
他终于听见,来自心底的最诚实的声音,所谓的赎罪,也不过是活着的借口罢了,或许徐昭再劝一句,穆川再晚到一会,他当真选择出逃,他本就是个厚颜无耻之人。
就算是逃不掉,他也绝不会容忍随意的亵渎,就算低贱到泥土里,就算是染尽尘埃,却也不是谁都可以践踏的。
……
穆川躺在床上,一个光着身子的小倌伏在他的身下,将整个性器含了进去,然后卖力的舔舐着每一处经脉,随着性器的渐渐的膨大,小倌的嘴巴也慢慢的随之撑开,却依旧将其包裹着。
穆川细眯着眼睛,心里的一股邪火终于卸下了,白浊涌出,小倌慢慢的退出,活动两下咽喉就咽了,然后跪在地上,伸长舌头,灵活的曲动着,将性器上每一点白斑都裹挟进口中。
他膝行几步,将全身都伏在地上,磕头,“多谢爷的赏赐。”
在他久跪的地方,一个畜奴正在用舌头清理着地上的淫液。
勾勾手,那个小倌就抬起头,带着笑,媚眼如丝,穆川摸着他眉眼,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扯到自己的面前,他的唇贴在小倌的睫毛上,落了一个吻。
像啊,这双眼睛太像了。
弯成半圆,眼尾微翘,扑棱棱的睫毛像是翻飞的蝶。
“阿倾,你哭了……”
穆川用拇指擦拭干净小倌的泪,扶起他抖若筛糠的身子,让人坐在他的身旁。
“你为什么要怕,阿清你不爱我吗,你为什么要怕我,我凭什么爱你……”
“阿倾啊,可惜你不是阿清,所以,这一双眼睛,你……不配生……剜了吧……”
他话音刚落,那个在擦地的畜奴就已经站了起来,还不等那个小倌反应过来,畜奴手中的匕首已经插进他眼眶。
伴着一声声响彻的惨叫,小倌的脸上就只留下两个血洞,他捂着满脸的血,抽搐,痉挛,身体被弓成虾状,直到药粉洒进血洞里,敷上了一层黑色的绸缎。
惨叫呻吟声终于渐渐的低沉下去,那个小倌依旧在颤动着,他嗓子已经喊哑,带着无法遏制的哭腔,但依旧摸索着床边跪起,抓着大腿,伏腰翘臀,一块块金锭塞进他的穴里,每塞进一块便会叫一声,“奴谢……爷的……赏赐……”
匕首已经被收了起来,畜奴舔舐着地上的血迹,他背对着穆川,白花的屁股不住的扭动着,后穴大敞着,露出鲜红的肠肉,一紧一松的收缩着。
穆川踢了踢他的背,那畜奴边晃着臀肉,向后撤着身子,穆川一只脚便不算费力的塞进了里面,他另一只脚随意的搭在畜奴的背上,问到。
“第几个了?”
“回主人,第九个了。”
“五年,九个人”,穆川仰头,靠在床背,忍不住的感慨,“就算是再有千万个,都比不上他千万分之一……”
“可我,怎么能弄脏他……”
天刚蒙亮,穆清就又被连拖带拽的带到侧门,刘大看见穆清轻蔑笑了笑,拽着他的链子拖到近前,在侧门停放着三辆马车,而且每一辆车上都有十几个麻袋。
“一个时辰把这些搬到仓房里,否则的话仔细你的皮……”
边说着,他将鞭子甩出,鞭鞘在空气中炸裂的巨响,激得穆清一颤,他满意看着穆清畏缩怯懦的样子,若不是还需要他干活,刘大真想将穆清压在身下,让他在马鞭下虐凌下,呻吟恸哭,惨叫连连。
不过将昔日主子踩在脚下,看着高处的人堕入淤泥,当真让人痛快。
若是穆清是诚心的跪服,不会心生反抗,不会偶尔露出獠牙,从一条蛰伏的蛇彻底被驯化成脚边的狗,那样才是酣畅淋漓的痛快。
在刘大肖想时,却没有注意到,穆清对着在马车上的一个男人勾了勾唇角,那人戴着斗笠,整个人隐藏在阴影里,在帽沿遮挡下脸的正是徐昭,他知道他阻止不了穆清决定的事情,所以既然不能避免穆清手上沾血,那就陪他一起腐烂,他甘愿。
穆清背过身,徐昭和马车上的另外一个人拽着麻袋的四角发力,将一个袋子放到他肩上,穆清伸手扶住袋子,趔趄了几步,还是被徐昭搀了一下,才稳住身形,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向仓房走去。
刘大翘着二郎腿,坐在石凳上,呲着一口黄牙,语气中带着轻蔑对徐昭说,“不过是一条贱狗,跌倒了用鞭子抽起来就是了,你怎么还扶他……”
穆清走了不过三四米,刘大的话一字不差的落在他的耳朵里,穆清听见呼吸都滞了,这些污言秽语他早就听腻了,不至于为此发作,可他当真怕徐昭沉不住气。
万幸,他只听见徐昭闷哼一声,便没有什么动静。
其实,哪怕他还是以前的穆清,从未受伤,哪怕不用背负任何东西,从侧门到仓库也要一柱香的时间,三十多袋的货物,他就算拼劲全力,一刻不歇,也不可能在一个时辰就运完,所谓的时间限制也不过是牵制他的工具,虐打他的借口,更何况就算他当真做完今天的活计,也不会少一顿打。
穆清了然,但他显然并不算在意,摸索着被徐昭塞进手中骰子和纸条,眼里蓄着泪,像是第一缕朝阳照射下凝成的晨露,皎洁,易散。
当再次回到侧门时,已经不见徐昭的身影,穆清松了口气,他知道徐昭是懂他的,懂他最后那一丝掺着无数自卑自厌的自尊。
他像是一颗爬行的蚂蚁,一趟又一趟的搬运着车上的袋子,刚刚结痂的脚掌又被磨出血泡,背后被血和浸湿,汗水混进伤口里像是刀割一样,更痛苦的是他的肩膀,已经被生生磨掉一层血肉,他甚至能听到麻袋和骨头摩擦的声音。
到了最后,再多的鞭子抽在他的身上,衣料和血揉杂在他的伤口里,被人领着链子,项圈勒紧脖子里,他的脸因为窒息发绀,哪怕刘大要打死,勒死他,用性命来威胁,他都站不起来了。
他跪在刘大的脚边磕头,像是一条狗一样乞求,“刘爷,我求您了,让我喘一口气吧……”
这还是穆清第一次主动服软,刘大哂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脸,“你在狗叫什么?”
“汪……”
穆清试探的叫了一声,看见刘大惊讶但带着兴致的脸,他知道他赌对了。
“汪汪汪……”
他真的像是一只讨好主人的狗,甚至用头去蹭着刘大的裤腿,一双红透的眼睛里透着讨好和哀求。
刘大吞了吞唾沫,被惊到说不出话,用鞭子柄托着穆清的脸,莫名其妙的笑了,人与人真的不一样,用锦绣膏梁养着,用忠孝节义熏着,就连做狗都不一样,只叫两声都会那么好听,原来征服一个这样的人,会有这么大的快感。
是夜,穆清含着已经沙哑充血的的嗓子,爬回了马厩,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角,喉咙里的火蹿到胸口,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刘大会有这么变态,让他汪汪的叫一天。
他从腰带里掏出那张纸条,上面的墨迹已经被汗晕染透了,还带着些新鲜的血渍,他透过微弱的月色映雪,勉强辨认出几个字迹。
“……东涧……强……活着……等我……”
语句不通的字段,字迹斑驳的纸张,但是这封信里的包含的情谊他都懂。
在岚朝,能推翻穆王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他选择远走东涧国。
哪怕稍不留神就是千古骂名,哪怕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但他依旧选择背井离乡,他穷极一生,只为了换自己一线生机。
这太疯狂,他何德何能可以让人做到这个地步。
可他知道,徐昭劝不动穆清,就如同穆清也劝不动徐昭。
所以,我会活着等到那一天的,穆清将纸贴近自己的胸口,泪流满面。
可惜世事总是难料,不近人情,两个年轻人又怎会知晓命运的拨弄,透过帽沿的匆匆一见便是最后一面,再相遇时,早已经物是人非,隔了阴阳。
除夕夜,五彩的焰火映在繁星闪烁的夜空中,徐昭坐在木舟的篷外,只背着一个书箱,小船过了界,从此便是他乡客,只为行他欲行的路。
穆清仿佛能看到灯火通明的正堂,起舞的娇娘,听见一句句对未来的祝福,和声乐鼎沸,今天他应该在正堂参加家宴,要为父亲母亲请安,然后一起拜年,守岁,领红包,吃一盘饺子。
他揉了揉眼睛,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有呼啸的风,和无尽的夜。
但是没有什么关系,很快就会热闹起来的,穆清躺在草垛上,似笑非笑的盯着天,将右手举起,盯着仅剩一个关节的小指,噗嗤一声笑了。
穆清想他该感谢刘大的,若不是他的提醒,他根本就想不通刘大为何会报复。
因为自己举报他设赌,所以心生怨恨,多么可笑的理由,他那时候心比天高,怎么可能会关注一个小小的杂役。
穆清不知道这是谁的构陷,但也没有什么关系了,既然刘大是这样认为的,那他就不可能妄担这个虚名。
穆宇杰每次饮酒后都会喝一碗桂圆汤,但若是这汤里混了一个骰子呢?
远处的火把逐渐靠近,搜查的声音在他的耳旁响起,穆清几乎要笑出声来了,他该付出代价的,没有人可以这样折辱他之后,还能全身而退,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受的罪,刘大也该尝一尝了。
穆清被人带到行刑地,骰子,牌九,筹码洒了一地,刘大已经被捆在刑架上,他只用目光就可以将刘大肢解,可行刑人却说因为过节不易见血,因为王爷仁慈,只鞭百下以儆效尤。
仁慈,穆清听了这个词差点没笑出来,一个将亲子的骨头一节节打断,连个体面的死法都不留给自己的人,竟然在谈仁慈。
不过刘大的惨叫声和在空气中弥散的血腥味确实让他觉得被愉悦,穆清摸索着自己断指的残面,带着一丝笑,像是勾起的一丝冷月。
失血过多,刘大的脸有些惨白,他听见脚步声甚至有些感动,他没有想到,在这时候还能来看望他的人,可当他艰难的挪动身躯后,四肢瞬间僵在原处。
他看见的是一张更加惨白的脸。
看着刘大惊诧的表情,穆清脸上的笑意人都忍不住,他捂着嘴,靠在桌子上,仰着头甚至带着一些狡黠的天真。
“嘘,别说话了”,穆清自顾自的坐在凳子上,端着茶壶倒了一杯水,唇刚碰到杯子,就被一阵凉意浸透,他像是才想起来,床上躺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