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1 / 2)
然而凤君之德,在于贤,而非取宠于帝。裴饮雪不答,假装并无此事,耳根却已然红透。他立即将凤君的德行捡起来,跟她说:“诸位大人等久了,妻主去见她们吧。”
他一边说,一边却抬指,在她手上默默写了个“是”字。
薛玉霄的掌根被他蹭得微痒,连字形痕迹都没能立刻辨别,但她对此了然在心,只读了两个笔划就懂了,心中反而更为情切:“去偏殿等一等我,待办完了事,我陪你回去仔细问诊,让御医署的人都过来。”
裴饮雪答:“众人未必能及七公子。”说罢便随她一同上台阶,从外廊上暂别,入偏殿休息。
薛玉霄舍不得松开他的手,看着他的背影行入偏殿,连殿门上的那个朱红的槛儿都觉得碍眼。她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心说这宫里修这么高的门槛,要是绊倒了谁,身体岂不受伤?不如让人卸了换去。
这里的“谁”,特指她家裴郎。
豪门贵族之地,向来门槛都很高,有聚财之说。薛玉霄的思路跟古人不同,并不在意高低,只在意别摔了她夫郎。
裴饮雪离去片刻,连跟随的侍奴都见不到了,薛玉霄这才回过神,回勤政殿。
她回勤政殿时,众卿的议论还未能定下,众人吵得沸沸扬扬,唾沫横飞。凤阁官员一半是豪门显贵,一半是受到重用的才学之士,彼此互不相让,又因派系、亲戚、门楣之别,泾渭分明,即便没有反对的意见都要寻思出一个来反对,何况如今确实意见分歧。
众人如此吵闹,连陛下回来了都没有发现。通报之声淹没在臣僚们专注的辩论中。薛玉霄坐着听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有人发觉,猛地戳了戳席边共事:“陛下回来了!”
有一人发觉,众人很快便跟着发现。忽然间,勤政殿内鸦雀无声,变得极为幽僻安静,全都悄悄地抬眼看向陛下。
薛玉霄忽然有一种班主任走到班级后窗探头观看,然后整个班级瞬间安静的诡异感受。
过了小片刻,凤阁众人发觉陛下唇边带笑,神情温和,比她出去之前的心情好上不少——士族众臣顿时精神一震,上前大陈利弊,对白丁百姓之女也能读书识字这件事深恶痛绝。
薛玉霄只是听,没有开口。对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就在此刻,宫侍忽报:“陛下,张叶君张大人依钧旨监督赵郡均田之令,方才归来,正在殿外求见。”
薛玉霄立即正襟危坐,把手从御案上拿下来:“请她进来。”
士族官员蓦然沉寂下去。在她身后,张叶君风尘仆仆、快步行来。
她伤愈之后再度出京,到地方去监督推行政令。由于赵郡是重新归入版图的旧土,当地大族乃是朝中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李氏——薛玉霄担心自己将此事交给李清愁,会让她受到偏私的非议,所以交托张叶君去办。
张大人秉钧至公。她被重用之前只有一草庐居住,家徒四壁,最贵重的东西是家中的一箱书和屋后万竿竹,她受到明主重用,提拔至此,作为钦差巡视地方,这段时日下来依旧两袖清风,家无余财,可见其身正。
张叶君的脚步逼近,让士族女郎下意识避开。张叶君身上那股冷飕飕的尘土气盖过了士族衣袖上的熏香,她近至薛玉霄面前,撩袍跪下,伏身一拜,道:“不曾辱没陛下重托,除了登记在侧明确属于大族的土地外,赵郡因战乱而荒废遗弃的众多田陌,我已经按照均田之令分拨给赵郡百姓,令郡守造册记录,臣将之收取验看,深访民众,察无违逆之举。”
她抬起手,身侧的侍从俯身叩首,双手高举着文册过头。宫侍下阶接过文书,因为里面的记录太过详实仔细,重了太多,宫侍差点一下没拿起来。
宫侍稳了稳手,将书册拿起来呈递到薛玉霄案上,在她案角上占了一大块地方。
薛玉霄扫过去一眼,见厚厚的公文堆叠在一起。她伸手摸了摸厚度,唇角抽动了一下,觉得自己忽然也没这么想见张叶君了。
张叶君全然不知明主所想,依旧开口汇报,说完公事,她转头扫视了一眼殿内,陡然道:“臣虽远在赵郡,却闻陛下有教化于民的至善至明之举,既有此念,何不施行?”
薛玉霄答:“国力未丰,莫敢擅动。”
张叶君道:“陛下过虑。我朝已收回四郡故土,此皆肥沃丰沛之地,南方诸郡第一季的粮食已经收获,想来到了七月底,各郡就会将数目报与陛下。再过半年,到了秋末之时,收成便可以计算了。”
薛玉霄顺着问:“依卿之见?”
张叶君道:“陛下薄赋轻徭,若秋粮税收,一郡有两万石,则足够供给军府征伐讨贼。此法便应当立即在京兆施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所费不足万一。”
薛玉霄点了点头。
张叶君身后的女郎见她如此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薛玉霄,一时慌乱情急,道:“陛下初登基,尚未稳定,身无后嗣,怎能立即推行动荡之法?臣……”
这话算是戳中了薛玉霄的神经。她往日面对这种“根基未稳、身无后嗣”的说法,只是淡淡地垂眼不语,安静翻阅奏折,当做清风过耳。
今日却不一样,她忽然抬起眼,盯着发言的那位官员看,直把人看得脊背生寒,悚然不已,才慢悠悠地道:“有件喜事未告众卿。”
对方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听薛玉霄笑眯眯地道:“凤君已有龙裔在身,嗯,这就快有孩子了。不急,不急。”
众人:“……”
这个是重点吗?陛下!
钗钿堕处遗香泽(4)
太始元年八月,中秋已过,难耐的暑气渐渐消散。
秋来冷风吹入帘内,侍奴立即起身解开系带、放下绣帘。
薛玉霄刚散了朝,她命人将未处理的公文放进内室,未曾更衣,先看了一眼裴饮雪的身影,转头问还剑:“今日还是吃不下饭吗?吐了几回?”
还剑答:“公子害喜严重,不思饮食,什么也吃不下去,把安胎药也吐出来了,才漱口歇下。”
薛玉霄黛眉微蹙,这张温柔平静的脸很少出现这样束手无策、近似茫然惆怅的神情。她视线停滞在面前的方寸之地,按部就班地在铜盆中洗了手,用布巾擦拭,转身撩开绣帘走到裴饮雪身侧,陪他同坐在榻上。
这是一架宽阔的罗汉榻,四角略矮,三面皆有画围。裴饮雪穿着一件素雅清淡的绢衫在其上小睡,用一柄黑纱薄扇盖在脸上,从朦胧的扇纱之下,透出一点疲倦而懒怠的神色。
薛玉霄的动作不由自主地轻了起来,她抬手隔着薄扇,迟缓地临摹他的眉目、唇边。裴饮雪被这细细的痒拂过脸颊,却因她的气息令人安心熟悉,虽一贯敏锐善觉,此刻却没有醒,只是含糊朦胧地、柔如三春之水一般贴去。
纱扇向一侧倒下。他的脸颊贴上薛玉霄的掌心。她低下头,注视着裴饮雪眼底一片难以休息的淡淡青色,心中顿时收紧,抽回手不再吵他。
她这样抽手离去,裴饮雪反而惊醒。这就像是大雪天安睡在炉火绒毯之间,火光的暖意笼罩在身,却在他逐渐沉浸时乍然离去。
裴饮雪略有一丝委屈:“……妻主。”
睡未足,还有气性,嗓子哑哑的。
他平时声音清越干净,透着一股疏离之气。如今这嗓音听起来简直有些被惯坏了的控诉撒娇感。
薛玉霄马上愧疚,心疼道:“你睡,我不碰你。我坐在你身边看看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