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摘星揽月(1 / 2)
三?摘星揽月
临行前众人各自打点行装,少侠没什么好收拾的,便在谪仙岛上随意走动散心。天海外遥遥传来鸥鹭鸣声,夕阳隐在层云后似一点残烛。天倏忽阴沉下来,风狂如野马,雨骤欲摧城。弟子们匆匆各寻避雨处,海岸上已经不剩什么人。少侠走到吟风崖下,意外看见赵思青独自立在风中。
“掌门?”他迟疑着打了声招呼。赵思青略一颔首,与他打过招呼。手里捏着一封书信,赵思青开口请求:“你来得正好,能否麻烦帮我取一张油纸来?”
少侠自是一口应下。
他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再次见到赵思青时雨还未彻底落下。晚籁低沉如号角,吹过石头缝隙发出呜呜的声音。赵思青用油纸将书信仔细裹好,塞进岩壁的缝隙再用碎石堵住,最后在山岩上留下一道剑气。少侠不解其意:“给什么人的信,怎么不直接寄去呢?”
“该留的信我都已托人送去,给宁长老的,给听雷的,给云星的,应当不会有什么差误。这是最后一封信。”赵思青拍去手指上的尘泥,“这封信就留在这里吧,如果有缘的话,会见到的。”
少侠心中萦绕着一丝不太好的直觉,踌躇许久,还是问出了口:“掌门怎地突然留下这许多书信?”
“是遗书。”赵思青并未避讳,一边同少侠一起往回走,一边回答。赵思青走在外侧,风将他灰白长发与厚实毛氅一并吹得翻飞,少侠蓦地发现那掩在衣袍下的躯壳近日来愈发消瘦了,迈出的步子却走得很稳。
少侠心中难过,又听他道:“恰好得闲,便简单写几句交代些事情。只是做好准备以防万一,未必真会出什么事,你不要太过担心。”
前途未卜,之后如何不好说。但既有前车之鉴,又有大凶之卜,出于哪方面的考虑他都得早做打算。若像当年老掌门辞世时那般仓促,给故旧亲朋门中弟子留下麻烦便不好了。提前安排好身后事,前往摘星宫探查也能安心些。
少侠却不太开心,一路上都显得闷闷不乐。众人在浮生渡集结,悄无声息地乘船离岛而去。四人轮流休息,日夜兼程,终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摘星宫。在连云寨简单休整一宿,天光未晓,一行人便踏上了摘星道。
赵思青方攀着垂藤登上便觉蹊跷。月淡星明,整个摘星宫竟空无一人。几人对视一眼,心知柳沧海占得先机。只是箭在弦上断无转圜余地,纵是龙潭虎穴也得往里闯。仰首见天野流光,放落三尺月华。月似冰,星如镞,赵思青握紧手中枯枝,率先向神鹿台走去。
摘星宫久不现世,处处破败得紧。蔓草从碎裂的石砖缝隙里挤出来,和盘虬的树根一起遮去原先的路。他从脚边的草丛里捡起一只鹿角,看上去已有数百年头。摘星道上风凛天寒,鹿角未造破坏,仍然保存完好。鹿历来为祥瑞长寿之征,《抱朴子》称鹿寿千岁,满五百岁则白,出现在这寻长生之地倒也得当。
神鹿台下有许多高低不一的石柱,柱旁立着残碑。赵思青拂去陈年的尘,碑上显出被涂掉了一半的刻字。
“……是谎言。”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人形的残影缓缓凝聚在石碑前。赵思青静观其变,只听残影自言自语:“这是困局,更是骗局……”
“摘星宫建成了,我们却被困在了这里。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击退晋军的办法……他们只是想要长生不老!”
残影的声音逐渐飘忽:“蜀汉亡矣,才一个就是……我们……”
话音未落,忽然出现大批幻影出手袭人。虽然事发突然,但对四人来说都算不上麻烦。三两下解决了幻影,赵思青问:“是幻术?”
“幻阵留影,此时为虚妄,千年前却是真。”夏长淮指着另一块碑上的刻字。“快逃”二字歪歪扭扭,显然是有什么人在慌乱仓促中刻下的。他继续道:“镜天阁源起东吴,阵法留下的影像应是三国时的古士兵。他们被骗来修建摘星宫,建成后发现自己困于此地不得逃脱,这才知道退敌之法是谎言。这么说,初代于此求长生之寻仙者,或许便是镜天阁的人。他们欺骗吴帝修筑摘星宫能借大阵退晋军,实则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镜天大业,竟已传承这般久了吗?”
四人分头行动搜寻线索,很快少侠发现神鹿台上的鹿像可以转动。解开周围迷阵得到鹿角铜钥,念罢颂词便见神鹿东来,除此再无所获。看来谜底还在更深之处。
神鹿台下有地宫。
地宫入口大敞着门,内里幽深不见物。看得久了,会觉得门扇像两排正在咬合的齿列。少侠正想往里走,却被赵思青拦住。赵思青将他挡在身后,道:“由我打头,段掌门断后,你同夏门主走在中间,一定要当心。就算遇上什么奇怪之事也千万莫要莽撞。”
少侠应了声好。几人轻步缓行,来到地宫第一层。正中是一架关闭的升降梯,似乎无法启动。升降梯门前站着一名石兵,见有人到来便扭过头去看,发出咔咔的机枢声。在这里守卫太久,它的五官都已风蚀剥落,整张面孔模糊不清,瞧着甚是瘆人。升降梯外八门环列。乍然砰的一声巨响,少侠回头,愕然发现来时的门已经紧紧合上。
段非慈推了推门:“已然堵死。”
夏长淮闭目推演六甲术数,几息功夫便算出路径:“看来危险在此处,机遇亦在此处。镜天阁,摘星宫与永夜星都三处阵法互相关联,若能破得此阵,我便能推出星都入口方位。此行凶险,诸位还需谨慎。方才我等入阵之门为开门,应按开休景死伤生惊杜顺序解阵,万勿走错。”
休门居北方坎宫,属水。众人行在地道之中,确实听见淙淙水声。路边生着某种从未见过的白色草株,不知为何,赵思青略微有些心悸。少侠扯了扯他的袖子,赵思青抬头,见道旁立着一抹白色残影,手搭在弓弦上,作挽弓射箭状。
影子不会说话,只是重复着某个瞬间。
地宫内有不少岔路,好在有夏长淮指点方向,四人始终未曾踏错。休门深处竟是一方流泉水池,方才听得的水声便是从此处传来。泉池旁遍生那种奇怪的白色植株,心悸感更加明显。赵思青皱眉问:“各位可有不适?”
只有少侠答是,段夏二人皆无异样感觉。少侠忍不住触碰地上的白草,身边忽地凝出个女子残影。
女子微笑道:“小叶,快来。”
她目光慈爱,落在不远的前方,可那里除了平静的水面什么也没有。众人屏息凝神继续往下听。
女子道:“你看,前日里断了的弓弦,我已替你补上了。你和你爹一样,总是耐不住性子,射术虽好,补弦的手艺可不行,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哪一次不是我替你补的?……又要去打猎了?”
她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幻影笑着摇摇头,继续道:“真不知道你哪里来这么多力气,像头小狼似的。走吧,我陪你一起。”
白色残影消失了。
这应当也是幻术,却和过往见过的幻术都不太一样。赵思青默默记下刚才发生的事,同其余人一起寻找休门阵眼。少侠一向喜欢四处游历,过往经验正好派上用场。他寻到设在水池中的谜题,解开后取出一页纸并一把钥匙,钥匙上刻着篆体的景,应当是景门的钥匙。
赵思青展开纸张念毕,道:“那不是幻术?这篇记录的口吻,倒似女子口中的‘小叶’。幻影所展现的,已是十年前的事吗?不,纸上虽写着‘十年前’,但纸页泛黄,日记在更早之前就已写好。那么,这件事距今应有数十年了。”
休门内已无其他线索,众人又探了门内岔路,发现休门还连通着其他地方。入门往东有一可跳下的洞口,底下隐隐传来利器机括摩擦之声。而水池这边的岔路亦通往一处巨坑,仰首可见上层是一处断桥,而下层是浮着绿雾的毒沼,池中沉着累累白骨。入时赵思青打头,掉转出去便是他落在最后。离开前赵思青心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
那死沼之下似乎闪过一个极熟悉的身影。不知由来的心悸感忽又袭来,赵思青静心沉气,定睛一看,沼泽中仅有翻滚的气泡、升腾的绿雾与暗黄的兽类白骨而已。
……当真如此?
怀揣着疑惑,四人回到摘星石兵处,寻到位居正南的景门。随着铜钥插入,石门缓缓洞开,仍是赵思青率先踏入。道路尽头是一架升降梯,东西二侧各有道路。少侠上前试了试,木梯无法启动,看来得先去寻此处关窍。
敌暗我明,地势无利,分兵乃是大忌。夏长淮指引先向西去,西侧洞穴内有一块残碑,上面刻着一行字:
长生无得者,举世如蜉蝣。
“此诗为唐人作,应是后来者刻下。”夏长淮低吟,“神仙但闻说,灵药不可求。长生无得者,举世如蜉蝣。逝者不重回,存者难久留。踟蹰未死间,何苦怀百忧。倒也有人悟得镜天之业大梦一场尔,可惜,终归有人执迷不悟。”
少侠试着碰触石碑,残影浮现,叹息道:“长生之道,终不可求……”过后石碑竟然与残影一起消失,那蒙苔染尘的一块碑,居然也是幻阵造物。
不出所料,西侧通道尽头已被堵死。众人转而向东,东面的残碑要多出一块,上边留有被困之人的刻字,这里亦是死路。最后来到升降塔,一阵刺耳的噪音响过,木梯纹丝未动。
少侠抽了口气:“我们少了个人……只剩三个人了。段掌门他不见了,你们没发现吗?”
四?八门六甲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确实没有任何一人发现段非慈于何时何地消失不见。少侠提议去寻,三人于地宫内搜索一遍,没能找到任何线踪。想是阵法作怪,将段非慈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幻阵不除便如身加桎梏,一举一动皆受限制。欲要脱困,尽快破阵才是上策。
“下一门是西南死门。”夏长淮向赵思青道,“死门大凶,不利吉事。枕流贞龟之卜或应在此处,你要当心。”
地宫之中落发可闻,少侠被护在中间,三人缓缓沿阶而下,阶梯尽头赫然是一眼坑洞。别无他路,只得接连纵身跃下。洞穴通道低矮逼仄近似墓道,也分出向西向东两条岔路。夏长淮已经算过,低声道:“东,大凶,死路;西,大凶,亦是死路。”
“无甚差别,先去东边看看。”赵思青道。
东边仍是向下的深井,隘路更加晦暗无光。曲曲折折,空气浊沉,末端正是赵思青先前在休门内见过的死沼。他捡起一块碎石掷入沼泽,青烟伴着嘶嘶的腐蚀声升起,很快石块便连残渣也不剩。
一行人只得折返向西。西侧地宫正中矗立着鹿台,台前拦着一只浑身紫黑的巨鹿。玄鹿见三人入内,立刻作势欲攻。解决这幻鹿对赵思青来说轻而易举,只是难以揆度自己心悸加剧的缘由。见少侠神情亦有些恍惚,而夏长淮面色如常,赵思青猜想,兴许,这里有什么东西,能诱发自己身上的三绝剑气,以及少侠身上的帝王蛊。
帝王蛊能与三绝剑互相吸引,二者存在一定的共同处。那么,他与少侠都受到影响而夏长淮无事便好解释了。眼前开始出现重影,赵思青捂着额角甩了甩头。夏长淮从另一侧曲道回来,皱着眉问:“你怎么了?”
伸手搀了少侠一把,赵思青道:“无事。这里的出路是否也被堵死?”
“是。”夏长淮答道。看来,除了中间的升降梯,已经没有别的路通向外界。死门过后便是伤、生二门,除了出路全无外并无异常情况发生,平安得令少侠啧啧称奇。三人在地宫中寻到不少散落的书页,将先前那女子幻影的故事拼凑了个大概。
多亏少侠想起一桩旧事。先前他在连云寨游历,途径一家农户,碰巧听到院子里老婆婆和孙女的对话。那姓夏的老婆婆的说,几十年前虎尾河边出过一个大恶人。听人说本是一家猎户,好端端的,儿子竟将亲娘的命害了。而看日记上记叙的事,便是“我”将母亲错看成兔子,才射出那枝被蒙蔽的箭镞。这个“我”,应当便是女子幻影口中的“小叶”。
“那个小叶怎么会将活人看作兔子?”少侠百思不得其解,“人和兔子,也差得太远了些。”
赵思青沉默一瞬:“也许是幻术所致。”
“如果是这样……”少侠嗫嚅着,“那他也太可怜了。但加入镜天阁必能通晓幻术,他难道没有怀疑过吗?”
“也许他不敢也不愿去想。人心翻覆,难以揣度,萍水相逢死酬知己是常事,父子相残兄弟阋墙也是常事。”赵思青推开惊门石门,石屑木灰震颤着抖落。惊门内乃是一架断桥,往下看,下层连通休门,更下一层则是沼泽。
三人小心翼翼绕去断桥另一头,少侠在坏掉的升降梯处捡到一束断裂的弓弦。嗓子眼里一声掌门还没蹦出来,他霍然发现眼前景象变幻万端。须臾之间,自己已被阵法挪移到另一处地宫。最后一瞬,他似乎看见……夏门主揽着掌门跳下了断桥?
断桥下,毒沼中。
赵思青注视着面前的“夏长淮”:“柳少阁主。”
柳星闻褪去伪装,肩背挺直站在旁侧。只是身姿挺拔亦掩不去他略显苍白的面色,大抵是揽星楼一战至今伤重未愈。他开口,声音亦有些嘶哑:“何时识破?”
赵思青忍耐着昏眩和恶心的感觉,道:“惭愧,就在刚刚。现在想来,在死门之中,你是趁我恍惚的一瞬替去了夏门主?”
柳星闻闭口不答。赵思青握紧手中枯枝,意外窥见他眼中闪过一瞬挣扎神色,似在为什么犯难,又继续问:“柳沧海派你前来,是为了借助八门奇阵除掉我?那其余人在何处?”
“与其忧心旁人,不如担心自己。”柳星闻瞥了他一眼,“长庚,庚为斧钺之金。青龙属木,为金所克。父亲差我来杀死你。若你身死,镜天阁在东海之上的阻力便消减许多。所以……”
“赵掌门,我来领教你的无剑之剑。”
此战不能不应。
毒沼之中剑影纵横,锋刃吟啸撞上满壁巉岩,凄惶犹如鬼哭。赵思青荡开逼至面门的一剑,星剑剑锋回转,煌煌星辉月色泼散满窟阴森绿雾。柳星闻原本胜不过赵思青,兼之伤势未愈,此战结果本该分明。但这八门奇阵之中有什么一直在牵引潜伏在赵思青经脉中的三绝剑气,使内息逆行,不动则矣,动武则必遭反噬。沼泽毒雾升腾,久战之下毒气侵蚀肺腑,赵思青呼吸便如烈火灼烧。对方又掌握幻阵地势之利,两人缠斗许久相持不下,眼看要落个两败俱伤的结局。沼泽上几无落足之地,赵思青脚踏一块凸起的岩石借力,想要停栖在巨兽椎骨之上。不料那白骨已被剑意震碎,顷刻间化作齑粉。他足底一空,立刻反应过来,强行提气纵身上跃,却引动剑气发作,经脉中的内息便如被利器截断运转不灵,眼见便要坠入泥沼。而星剑也已吻上咽颈,肌肤被剑气侵出一线血痕,亟待封喉。
就算取不了他性命,也能重创赵思青。千钧一发之际,柳星闻却骤然停手。
洞穴昏暗,赵思青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受到他周身剑意变幻。柳星闻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手中星剑震颤,剑气分化黑白二色残杀搏斗,时而星夜之黑浸染剑身,时而月光之白洗净寒锋。赵思青试探着唤了他两声,没有回应。
剑心不稳,自缚魔障——这是走火入魔之兆。
柳星闻被困在了无数影子里,黑的影子和白的影子,尽手持利剑似在诘问。他冷着脸,瞳孔微微发红,不理会咄咄逼人的虚影,只是决然举剑将拦在面前的一切都斩去。赵思青旁观片刻,察觉柳星闻此举无异于挥剑自戮,未作犹豫,拨开那重重幻影走上前去。
将手搭上柳星闻后心,赵思青温声道:“稳定心神。”
温和的内力流转在经络之中,助力平复躁动的剑意。柳星闻刚刚恢复神志,便听赵思青问:“揽星楼一战镜天阁虽落败,但你并非遭逢挫折便一蹶不振之人,也不是面对困厄则心生怯意之人,胜负常事,败则复战。是什么东西,令你矛盾难决,乃生心魔?”
柳星闻未作声,赵思青猜测:“与摘星宫有关?”
柳星闻反问:“我已走火入魔,何不趁机解决掉我这个命主杀伐的祸患?”
赵思青答:“暮为长庚,旦为启明。是非祸福,未可定论。你既……咳……诸事未成,没有犯下实质恶迹,便有回头余地。再说,刚刚剑锋在喉,你又为何没有对我下手呢?若非猝然撤回内力反噬己身,心魔之劫断不至于此般凶险。”
地宫中传来机括运转之声,良久方歇。柳星闻沉吟不语,待道路尽头传来石块滚落之声,方开口道:“地宫的困阵我已撤去,通向外界的通道打开,你不必担心其余三人了。”
他面色倨傲:“便算还你相助之情。至于先前为什么没有动手,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无需在意。有些事我需要好好想一想再做决断,剑心稳固之前,不会再来扰你。”
说罢,他便背转身独自步入黑暗之中。赵思青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极轻地叹了口气。惊门过后便是杜门,赵思青回到石兵处寻到写着杜的石门走了进去,与之失散的三人俱在门内,观其神色,亦是刚到不久。简单互通前事,夏长淮道破阵之法应当就在杜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