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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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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沛开始寻找那个人,用尽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他安排了侦信社,他找私家侦探,他在各大卫视刊登广告,报纸和网络媒体也不放过。有人成天守在墓园,因为那人肯定有一天会去。

几乎所有人在知道,容沛在找人,找一个很重要的男人。他不计较代价,由于他的固执,容战没办法,遂动用了容家在各个领域的影响力,只为找到过去容沛弃之如履的人。

容老爷子去世之后,容家当家做主的人就是容战,在这点上似乎没什么争议和选择,因为他们这一脉人丁单薄,好几代都是单传了。容战从小就在父亲身边,经多年调教,关于容老爷子多年耗费了大量心血与金钱建立起的关系网,他非常珍惜。

对于该掌握的人,他也都掌握得很好。有关这一方面的事,他还没法放手给容沛。他们容家以及那个人的这位宝贝疙瘩还太年轻。容沛居于高位惯了,受奉承惯了,酒桌上应酬怕是会放不下架子。

关系织成了一个蜘蛛网,不露锋芒地笼罩着这篇大地,只等着那小小的没防备的虫儿,在蛛丝上稍经一触,震动蛛网。

容沛弄出来的阵仗有少许热闹,有位为人颇好的世交笑笑,问容战:“你儿子最近转性子了?”容站疑惑问起话来的缘由,那人解释说:“容沛前几日给我来过电话,可乖巧了,一句句都是叫我叔叔呢,哪里还是原来那头小老虎啊。还有他找的那个人,我怎么记得是你们老容家的养子?”

本来是有开玩笑的意思,但容战一听就很吃惊,定下心一想,面色瞬间阴沉了下去。容沛比他想象的更在意那个人,而这根本不是一个好现象。

在当时,不论是容沛,或者任何一条蜘蛛丝,他们统统不知道此番寻找需要持续两年。容沛也非常天真的认为,只要他愿意,他能够很快找到那个人。

他每天都在练习,练习两人见面之时,他应该说怎样的台词,是怎样的台词能让那人在见到他的一刹那,会开心,会笑。他练习如何去给那人提供快乐,练习改变自己的态度,练习去对那个人以最真诚的对待。

容沛练习得很多,有时候自己都忍不住会害羞,呆在房间关上了门,仍是不自在。他还得躲进洗手间,不敢看待镜中所折射的自己,反复用冷水敷着泛红的脸庞,待到热度消散了,依然坚持。

可惜的是那个人却迟迟没有找到。他的心情也从胜券在握到落落寡欢,最终演变成一股折磨人的焦躁,日夜在心神上盘桓,如若一团流连不去的乌云。

在期待那个人回来的日子里,容沛总是没有去意识到一个事情,他是故意的,也是无意的。他将它从记忆抹去,害怕去想起。

晓得那件大事的人不多,容战是其中一个,他大致上知道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因而更不愿意和容沛谈起那个人,也不想去介入他的事情,所以也没有说。他实际很生气,当初为容沛的喜恶,他甚至违背了父亲的遗言,结果混账东西转头成这样儿了。

容战气归气,容沛想要那人,他还得变着法子去找。

容太太是另一个清楚来龙去脉的人,她最怕的就是容沛想起那个人,怕他醒悟过来,想要那个人,无奈容沛现在表现出来的就是这倾向。她其实有好几次都想提醒容沛,告诉他忘了那个人会更好,会更简单,结果每次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她实在说不出口。有时候看他满腹期待,她就不免产生少许悲凉,在偶尔她也想问问容沛:“那年的7月22日,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到底还记不记得,你有一个孩子,那人给你生了一个孩子……而你,而我,而我们,是怎样对待他的?”

但是,容太太没一次问得出来,心知这问话太残忍了。

现实和回忆联合起来,它们最后给容沛的沉痛的一巴掌,是通过杨洋的手。在八月底,那时雨便总下不完。

以往这城市的雨季不会让人太讨厌,相反会洗涤的天地分外清新,是一种细雨连绵的柔和之势。可今年不同,它接连下了好几天的暴雨,有几条河流的水线都与地面齐平了。

容沛在夜里经常睡得不沉,即便是关紧了窗户,雷雨之声也会想尽法子进到他梦中,所以杨洋拨打的那通电话,那一丝电话铃声夹在雷暴中能够被他察觉,真是一件幸运的事。

半夜两点钟,容沛从闪动的屏幕上看到时间,他捞过了手机,按下接听键:“喂……”他才刚发出第一个音节,电话那头的人就抢过了他的话语权,说:“容沛,你赶紧过来,你赶紧过来!我在你家附近的南风北路,你赶紧过来!”语气充满了焦急和无助,仿佛下一秒就会嚎啕大哭。

同时还有极其滂沱的雨声混杂其中。容沛觉出事情不妙,他二话不说就床上跃起,一面换衣服,一边安抚着问:“杨洋,杨洋,你别急,和我说说,怎么了?”

电话那头静住了,没人说话,只有大雨拼命敲打着,哗啦啦的巨响不绝于耳。过了片刻,杨洋似乎冷静了一点儿,他重新开口,断断续续地说:“我老婆肚子疼,是要生了……我着急,我车开的太快……路滑,我,我撞了车,这会儿车子动不了了……”

于是,现在真是遭到极点的情况。容沛听出了大概,他必须要很努力,才能忍住不破口大骂。他拿起车钥匙就以最快的速度去了车库,在坐上驾驶室的时候,他还得稳住那边惊慌失措的人。

赶到事发现场,远远就看见有两辆车停在路中间,车头都亮着大灯,杨洋撑着雨伞站在路边,看样子是在等着有车辆经过。

深夜的天空下着倾盆大雨,街道旁只有几盏路灯,灯光在雨幕中无比的昏暗。

容沛把车停好,他还没打开车门,杨洋已经举着雨伞冲过来了,见了他,一把就抓住他的手:“容沛啊,我老婆……”刚开口,眼泪刷的就溃决了。

容沛没时间照顾他的情绪了,他拉着杨洋回到事故的轿车旁,透过车窗一探,杨洋的媳妇靠在副驾驶室上,手在膝盖上抓得紧紧的,模样很痛苦。他又在四周观察了一遍,幸好这事故只是撞坏了车子,没伤到人。

容沛看到了被杨洋追尾的司机,顾不得会被淋湿了,只急忙踏着满街的积水跑过去,敲敲那人的车窗,“师傅,我朋友的媳妇要生小孩了,他的车子留在这儿,我送他们上医院去,你给联系一下交警吧。”他大声地说,近乎是用吼的,雨点不住地打在他身上,打的他眼睛都睁不开了。

司机立即就答应了,容沛回到了杨洋身边,抢过了他的雨伞,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极果断地命令道:“抱上你媳妇儿。”杨洋胡乱地点头,抓起衣领拭去泪水,俯身进车内抱起了他的妻子。

容沛给他们打着伞,把他们送进了车里,自己淋得一身是雨。在往医院赶的途中,他将警觉性提到了最高,雨刷不停地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挥动,密集的雨水还是给视野造成了很大的障碍。

那场雨下得离奇,凶猛得好似不将世界淹没就不罢休。

后来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把人送进了产房。

容沛站在产房门口时,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他用手拨了拨湿透的头发,发觉自己浑身都在往下淌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砖,脚边全是湿漉漉的。他准备回家换衣服,和杨洋打了招呼,不过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他瞟了产房上的灯牌一眼。

有时就是这么突如其来,就跟觉醒的爱情一样,灯牌上绿色的“手术中”三个字,带来了某种触动,他的脑中闪过了一丝抽痛,仿佛是被电击着了记忆,有一句话从遥远的地方悠然飘来,轻轻落在了他的耳畔:“少爷,我们的孩子要出生了。”令他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他傻愣愣地听着那个人的声音告诉他孩子的降临,那么温和,那么虚弱。

他在国外只接到过那人一次电话。在绝无仅有的一通电话里,那个人告诉了他,孩子要出生了。容沛稍微睁大了双眸,却失去了一切的光采,透出了灰蒙蒙的颜色。他如同是一尊没法自行挪动的塑像,伫立在产房门口。

容沛听见杨洋在旁反复地祈求爱人平安,甚至也跟进了产房,大脑就难以控制地展开了想象,那人在产房生下他的孩子,那一天,是什么情景?

那人独自躺在医院,没有人陪伴,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握住那人的手说别怕,有我在。他今天冒雨送朋友的妻子来医院,可是,那个人冒着生命危险给他生孩子时,他在干什么?他在国外逍遥,他和别人上床,他甚至想过逼那人做引产手术,他想杀了他和那个人的孩子,孩子,那个人和孩子……

容沛的每次呼吸,都愈来愈迟缓,好似有人在扣住了他的咽喉,他的脸上苍白得不见血色,随后他的膝盖有点儿支撑不住了,咚的一下子,骤然跪在了地上。

我还有什么资格去见那个人呢?容沛掠过这一缕疑惑,我曾经那样去对待那个人呀,那个人恨不恨?怨不怨?

那日短暂的交谈复又响在了耳边,时远时近,那人轻浅的呼吸仿佛就在身侧。电话里,那人没有说很痛,也没有说很害怕,不过他知道,那人肯定是有哭。

在和他说话时,柔声嘱咐他珍重时,那人一定在默默流泪。那人爱他是那样的深。

容沛低垂着头,几绺发丝荡在额前,他一声都不吭,面部没有丝毫的心事外露,只有泪珠子从他的眼睛往下坠落,在地面跌得粉碎。一颗颗晶莹的水滴,是从他眼中那片浅褐色的天空所掉下的雨,蕴涵无比的感伤。

啊,那个人也曾如他这样伤心地哭过……

※※※※※※※※

容沛昏倒在了医院的走廊上。值班护士发现时,他正微微蜷缩着身体,双拳紧握在胸前,那姿势具有很强烈的防备之意,仿若一头受困的野兽。他眼角的泪痕到底也没有干过。

他恢复清醒是到第二天的十点钟,是在病房中清醒的,母亲正守在他的身边,为他掖着被子,满目是难以言语去倾述的忧愁。容沛在床上起来坐坐,好半天都不说话,也不肯吃东西。他从没有这样觉得疲惫,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也不愿意去做任何思考。

容太太没有忍得住,实在是心疼儿子,她在床边上用手臂搂住了他,洋溢着母亲的慈爱去抚摸他的头发,好言劝道:“儿子呀,你有什么心事就和妈说说,啊,你别憋在心里,你这样,妈看了真的好难过……”说犹未了,她便哭了起来,从齿缝溢出的哭声呀,让人听了都会动容。

容沛靠在了母亲的怀里,手指玩弄着被角,其实他并非想叫母亲担心,故意不吭声叫她担忧,是他确实无从开口。他没办法说,也自认说不好。

但是母亲的爱护之意,也叫他更加沉重了,他这不就是睡了一觉么,他妈妈就这样心疼了,他那样对待过那个人,那人的母亲要是还在,肯定也心疼坏了吧。

那人也真是不好,无父无母,谁会为那个人心疼呢?没有的吧,也就他这个蠢货傻乎乎的后知后觉的疼上了。所以没关系,他再疼也可以。

从小就恨透了那个人对他有意图,那人看他的眼神从来就满满是占有欲。容沛从懂事起,就发现那人是近于饥渴的想要获得他的爱,那种有一种强盗的掠夺做派蛰伏在其中。

寻常人想要一样东西,多少会加以遮掩的,那人偏偏就不。所有对他的无条件的好,尽心尽力的爱护,都是因为想要得到他的爱。意图过于张扬了,那个人。

要得这么强烈,激起了他的逆反心,越是不肯给,他就和那人较上了劲。

这一较劲,是近二十年的岁月。容沛离开了母亲的怀抱,他静静地躺了下来,静静地望向了窗外,微含一两分自嘲,这是多么无谓的一件事。

暴雨已有减弱,天际则仍是阴云密布,气压沉得使人心情不好。在过去,他也曾怨过恨过,那人痛失了至亲,凭什么就得往他这儿索要爱呢?现在他才明白到,不止他没有选择,那个人也没有。

那个人只有爱他。那场灾难是两人命运最重要的一次巧合。

中午的时候,杨洋来过,他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母女平安。这次的事中最可笑的,是杨洋反过来提着水果篮来看望容沛,虽然对容沛住进了病房很纳闷,他还是非常真挚地同过谢过,然后得意地向他通报了自己大好事。

容沛听着他骄傲的语气,看着他眉飞色舞的容颜,微微歪头,极其的不解。恐怕轮不到杨洋和他显摆吧,日子计算下来,他的小孩如今该两岁了,说话走路都不是问题了。杨洋的孩子才刚呱呱落地。他这样想,不过也识趣地不吱声。

时至傍晚,容战来了,当他被告知容沛一天都没吃没喝,他一句话也不说,只几步上前,抓着儿子的衣领将他拎坐起来,一举手就给了他沉重的一巴掌:“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从容沛落在这世界,容战一次也没打过他,重话也不曾说过。容沛的脸被打偏了过去,热辣辣的疼,好半晌,他伸出舌尖在嘴角一舔,斜睨了父亲一眼,痴痴地笑了两声。

他这幅毫无生意的消极模样,前所未有的激怒了容战,他抑住已久的脾气直烧上心头,不顾挽着他手臂哭泣的妻子,上前又给了他一巴掌,“你到底够了没有!你准备像摊烂泥到什么时候?!”他怒冲冲地吼道,揪着容沛的领子不断摇晃,以为这样就能让他清醒回来,会恢复他原本高傲的不羁于世的姿态,“你有话你就说!!你想哭就哭,没人不许你哭!!你这样要死不活的,你装给谁看?!!你以为你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吗?你这样谁还会愿意看你一眼?!”

也不知是谁给撞到了,床边的物品哗啦啦摔了满地,“一切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给我记清楚了。辜负那个人,从来都是你自己的意思。”容战稍稍俯低上身,贴近了容沛俊美又清瘦的脸庞,他用力地强调道,一字字都有残忍的味道。

容沛果然显出慌张的样子,他躲避着父亲的双目,开始去掰着父亲的手指,人也不断地试着往后躲。

容战不肯放手,他粗暴地把容沛从床上拖了下来,将他摁进了墙角里,远离了能给他躲避的被窝,“你后悔了是不是?后悔那样对他了,是不是?”他继续逼问道,不给容沛喘息的机会,甚至揪着他的头发逼他抬头,缓了口气,冷笑说:“杨洋的小孩出生,你想起你也有个孩子了,对吧?那个人两年前给你生了个小宝宝,对吧?是啊,那个人当时难产了,几乎要死掉的,容沛的小孩怎样了呢?那个人生完孩子就被赶出了容家,只带走了一点点现金,孩子要拿什么去养?一大一小要靠什么过日子?那个人要去卖身还是卖血?容沛的童养媳,我想是能卖到不错的价钱,他或许正在接客?又或许他们两个正在沿街乞讨……”

这简直是比死更严酷的折磨,“当做我他妈的求你了,你能不能不要说了──”容沛痛苦不堪的声音打断了那些恶毒的话,他的眸子红得血染一般,胸膛急促地起伏着,所有潜藏着的情绪都被激发了,让他的面目有点扭曲,全身的肌肉都绷得很紧,紧得似乎一碰就会断掉。

容战放松了对他的钳制,他后退了两步,凝视着自己的这个儿子,摇了摇头,语调透露着失望和同情,说:“我不怪你后悔,也不阻止你去后悔,但是容沛,我不敢相信你会是个懦夫,你连后悔都不敢去面对……你真的太不如那个人了。”

容太太已经哭得心都要碎了,她几次都想去保护儿子不受伤害,却都被丈夫拉了回来。容沛无助地缩着身体,他抗拒又怨恨的表情混乱得不知怎么形容,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地曲起了双腿,头埋进了膝盖间,左手使劲揪住了胸前的衣服,以控制那在周身窜走的痛楚,“……男孩还是女孩?”他含糊不清地问道,言语还夹着小小的哭声。

容太太深深感到这是对自己的报应,自己过去的冷漠所带来的报应,她尽量止住泪,吸了几口气,努力表现得不那么难过,安慰说:“是个男孩儿,儿子,你别担心,他们俩都好好的……没事的,啊,你别害怕了。”

可是,容沛的哭声是愈发的明显了,他抱住了膝盖,脑袋埋得很低,而驻守在心间的堡垒出现了缺口,渐次崩裂,他愈哭便愈是大声,哭声之中浸透了委屈,最后演变得根本不能自制。

我很想你,裴文歌,能被你爱上,能成为你寄托所有爱的人,我很幸运。容沛在疯狂地宣泄着所有情绪之际,所有的认知中只存在这么一个清晰的念头,坚定的,不容半点困惑的。我很想你,很想你,很想你。裴文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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