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龃龉2(1 / 2)
夜里赵楦躺在床上,直愣愣地到了丑时,依旧干瞪着眼与床帐顶两厢对视。
这酒不喝倒好,一喝却叫他反复回想些现下不该想的事来。
一会儿是被翻红浪的快意,一会儿是季小红悠悠的说赎身,燥得他心烦意乱,反复烙饼。最后实在熬不住,喊醒随侍辟雪燃了两片催眠的息心香,才如愿会了周公。
往桌上甩,“……还是得再历练历练。”
“皇上的意思是……”
“儋州这块地方,你以为如何?赵进士若前往,凭他的聪明才学,想必会有一番作为。”
季延川心头大震,不敢置信地看向皇帝,而后皱眉道:“皇上,恐怕不妥。”新科进士下放此等瘴毒之地,与流放无异,他与赵楦是有些小过节,但不至于置人家于死地。
“有何不妥?说与朕听听。”皇帝又翻开了一本新奏折。
“儋州苦寒,多毒蛇猛兽,且人迹稀少,身强力壮之士尚且不能久居,赵进士一介书生……”季延川忽然说不下去,沉默半晌,缓缓撩袍跪地。
皇帝并没理会他,仍垂眼在白宣黑字上画朱批:“继续说。”
季延川俯首叩地,沉静道:“臣不敢,臣有罪。”
“你有何不敢,又何罪之有哇?”
“崇文殿前意气用事与人相讥,是臣一人之过,请皇上降罪。”
“降罪……”皇帝轻哼一声,终于抬眼,自座位上看向他,说道:“朕不管你们私下有什么过节,人前总该体面些,崇文圣地,何况你始终是国舅,这一巴掌下去,贵妃的脸面往哪儿搁,皇家的脸面又该往哪儿搁?”
“臣罪该万死。”季延川再次叩首。
“行了,不必万死,起来吧。”李悯终于将装模作样了半天的朱笔搁进乌玉笔架,“罚你扣俸三月,抄经月余,后日下朝,自去度支司领罚,至于赵楦……”皇帝沉吟片刻,“下放桂郡历练三载。”
季延川欲言又止,顿了顿,终于还是拜下去:“叩谢皇上恩典。”
皇帝朝他摆摆手,闭上眼睛,捏紧额角:“下去吧,朕也乏了,出去把小连子给朕叫进来。”
季延川依言照做,待到出了承乾殿外,伸手往背后一摸,才惊觉已汗湿重衣。
壬寅虎年十月十日,皇帝批完了引见文书,各种制式的任命告身便如同雪片一般发往新科及第进士家中。
季府早已收到消息,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在正厅接旨,又千恩万谢地把前来颁布的人送走,这才凑到一起仔细读这任命书。
“……授大理评事,签桂县知县,总领广府西路桂县一应钱粮文字,报发御前,兼提领措置屯田,赐如故。奉敕以右,牒到奉行。”
肖亦如捧着赵楦的任命告身,逐字逐句念了又念,眉头紧皱:“桂县?刚刚都没听太仔细,怎么要去那么偏远的地方哟……”
赵父听完宣告,也是颇感意外,他坐在太师椅上,眉头微皱,不得其解,按照楦儿的出身与成绩,此官职多半是由吏部拟注上奏,他本以为经过打点,吏部多少会安排个离京城近点的地方。
对比他们二人,赵楦则心中早有预料,他开罪了皇帝小舅子,眼下这个结果已然比先前所想要好得多,只是见父母忧虑,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愧疚。
终归年轻气盛,权当教训了。
可扪心自问,若那日崇文殿前情景再现,他还会选择反击吗?
赵楦给自己的答案是,会。
只不过会更聪明些,静待合适的时机。
季放。
他在心中反复咀嚼这个名字,眼底幽暗,看来此人实在不好相与。
钟渠成听说赵楦的消息时人在歌楼上,女孩儿们调笑着往他唇边涂口脂,正乐不思蜀呢,有人来低声报了个口信,花红柳绿红忽而“哄“地一下被他推散,众芳花容无措愣在地上,谁也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这位爷。
钟渠成却没有心思再管她们,只顾揪住小厮的衣裳,瞪大了眼睛,问,“你说他被下派到哪里?”
“广府西路,邕县。”
“确凿?”
“确凿,老爷特命我来通知您。”
“这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钟渠成当即重重拍桌,“吏部那帮孙子干什么吃的,拿人钱不办人事!”
“爷,小声些!小声些……”小厮眼看四周,赶忙低声道。
钟渠成压了压心火,降了声音,吩咐道:“即刻备马,回府。”
钟渠成一回来,成平候的书房就热闹起来了。
“爹,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着暗红锦袍的人带着满腔疑虑急匆匆跨进屋来,下摆都甩出了风声。
成平候正气定神闲地倚着软榻执旗对弈,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在对面坐下。
“爹!我没心情下棋!您快别卖关子了。”钟渠成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坐下说能急死你小子咋地?”
“好好,我坐。”钟渠成一屁股坐在软榻上,身子稍稍前倾,“景明真给下放到那穷山恶水去了?不都给吏部打过招呼了吗?他们怎么办的事?他们……”
钟父摆手打断他:“这事儿你怪不得吏部,没辙,这回他们说了不算。”他把手往空中揖了揖,“是圣上的意思。”
“圣上的主意?”钟渠成十分不解,“圣上日理万机,他怎么会注意到景明?没道理啊,难道景明犯什么事了?”
钟父轻哼一声,捻起一颗黑棋:“正是犯事了……听说是得罪了国舅,谁也救不了他,我可警告你,这回你别去凑热闹,不然咱家谁都吃不了兜着走。爹早跟你说过,离这姓赵的小子远一些,此人乖张不训,迟早有一天惹祸上身。未任官先迁,也算头一人,上面的意思很明确,你别再傻不愣登的往前凑,帮他通融已是仁至义尽了,以后莫要再往来,免得落人口实。”
钟渠成身子塌下来,愣了好半晌,陷入沉思。
钟父以为他在权衡斟酌,正待要开口宽慰,却听钟渠成问道:
“国舅,是哪个国舅?据我所知皇后娘娘家没壮年男丁……她唯一的弟弟还在牙牙学语,景明从哪儿得罪的?”原来自从“得罪国舅”后,其他的话再也没往钟渠成耳朵里钻。
钟父气不打一处来,抄起手边的烟斗给了这个小兔崽子一榔头。
“哎哟!您打我干嘛!”钟渠成捂着脑门一脸怨怼。
“为父方才说了什么?”
“景明得罪国舅。”
"下一句。"
“兜着走。”
“再下一句!”
“往前凑。”
“你!小兔崽子!故意气你爹是不是,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钟父又抄起了烟斗。
“爹!爹,爹爹,知错了孩儿知错。”钟渠成赶紧握住了烟杆,“听见了都听见了!孩儿心里都清楚,您消消气。”
“就算我不再去找景明,问问缘由也无伤大雅,您想想,事已至此,难道我还能去替他报仇不成?”
钟父一脸狐疑,分明不信。
钟渠成心虚地干笑两声,赶紧转开话题:“话说回来,爹,季贵妃兄弟最多,难不成所谓国舅……”
“正是那府上二公子。”钟父正色道。
“二公子?三年前平调进京那个?季什么川?景明会无缘无故得罪他?我不信,别是这家伙仗势欺人了吧。”
钟父拿烟斗敲了敲桌面,淡淡道:“真相不明,不可乱语。”
钟渠成默默噤了声。
提及季家,父子两人的态度都微妙起来。——两家不太对付,这在整个钟府,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
钟家季家祖上都在同一时期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几乎是一齐加官进爵,也算平起平坐的簪缨门第。
虽说一山不容二虎,但这么多年也维持着表面平衡,直到一件事发生,才打歪了这权力的天秤。命运的砝码压给了季府,季红莹嫁入了皇宫,凭借出众的才貌与娴慧的性格,很快赢得皇帝的青眼。随后几年,日渐上升的,除了她的位份,还有定国侯府的权势。
得势到原本最不受宠远在边关的季延川,一封诏书说回就回,直接空降殿前司并擢为马军都虞候。
都虞候这个品阶,在达官贵人遍地的京城倒不见得有多高,但殿前司作为皇家护卫,向来非帝王亲信不用。皇帝把他放在这个位置,对季家的亲信程度自不言而喻。
而钟家呢?早年间那点兵权,已被先帝设瓦解得差不多了,空有虚衔无实权,终归朝不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