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2)
六月底前,我去了趟县城,买了笔记本和钢笔发给学生。学校放假,胡老师夫妻留在学校,我背着行李回老家。
母亲瞪眼问我:“你去哪改造了?”
我笑她夸张,照照镜子,糙了,胸脯和胳膊上有汗衫的印子,摸摸下巴长出胡茬,真不错。
“臭烘烘!去洗澡!”啧,她不懂这是男人味!
我闻闻腋下,俩月没洗澡是有点臭,悻悻地跑到卫生间,痛快的洗了半个小时。
七八月的知了叫得最是响亮,围墙外大榕树的树荫下,两个蓝黑的大石墩上躺着两小孩。我舒服的窝在摇椅上,吹着风扇,拿着本教育学书。
“你怎么弄得这么个落魄样。”她翻着我的行李包:“你去哪了?进传销了?”
“我去支教了。”书挡着我的脸:“别动行李,里面有学生试卷还有教案。”
她扬起书生气地砸在我肩膀上,骂道:“臭小子!那么好的工作说不做就不做了!纪恩知道吗?”
我疼得龇牙咧嘴,揉揉肩膀说道:“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你你你……”她气得脸涨红,指着我的鼻子半天说不出话。
我给她顺顺气,火上浇油说:“我八月中旬我还回去,这一个半月我跟你下田。”
老太太气得不轻,大骂一声滚。
我拿顶草帽灰溜溜的跑了。
大棚里的黄瓜秧爬上架子,穿着靴子,带着棉麻手套,踩在凳子上,一行行摘。青绿的黄瓜坠着秧子,父亲说,想要什么,土地都会给你。
大棚的闷热与天气的燥热完全不同,一口气提不起来的窒息感。但你不能脱上衣,秧子不长眼,能把浑身划破。
早上四点钟赶集,推着三轮车,车上放着黄瓜茄子和芹菜。早上降大雾,前后看不见人,只能听见车轮滚动,手电将混沌划出个道。
五毛一斤的黄瓜,七毛一斤的茄子,三毛一斤的大蒜,人们吆喝的是生活。
生活就像胡适说的“平淡而近自然”。
宋纪恩来的时候,我正躺在沙发上贴膏药,支教和务农使我的肩膀率先倒下。见到他第一眼,还是觉得心口疼,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手套上松垮的汗衫,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宋纪恩脸上写满凄惨和落寞,他将我放倒,背朝上,揉捏我的肩膀,问:“怎么不回家?”
“回哪?江畔?那是你的房子。”我脸朝着里面,说戳心戳肺的话。
宋纪恩被噎到,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他会说很多情话。不知真假,被他真诚打动。
我扭过头看他,漂亮的唇抿成一条线,手搭在我的背上。
沉默对视,暗流涌动。
我不忍见他这样,起身哽咽地推他:“你走!你走呀!”说话急,唾沫呛喉咙,咳个不停。
宋纪恩见我激动,连忙环住我的背,拍我的胸脯:“我走,我走,你别激动。”拿起一旁的水杯小心的给我顺下。
我咳得逼出眼泪,他用拇指给我擦掉:“我就是来看看你,你别撵我成嘛,让我多瞧你两眼就好。”他说得卑微,眼睛偷瞄着我。
我没再赶他走,也不想同他讲话。
这一个半月他来的很勤快,二百公里的路程来回奔波,十二点还在办公,坐在我家的沙发上,旁边支个小台灯。有天半夜醒来上厕所,他躺在扶着额头打着呼噜,拿了件外套给他披上。他瞬间惊醒,抓住我的手,用力一拽,跌进他的怀里。我没挣扎,他的头发扫到我的脖子,环住我的腰说:“我不结婚了,回来了吧东东。”
我问他:“你爱我吗?”
他毫不犹豫:“爱。”
“我们是什么关系?”
“爱人或者伴侣。”
“那你怎么理解忠诚?”
他沉默了。
母亲私底下问我,你俩闹什么别扭呢?
还有一周就要开学了,我在备课,没抬头说,你不是想让我找媳妇吗?这不是个挺好的机会嘛。
老太太毫不留情点点我的脑袋说,我还不知道你?你爸和你一个模样,一根筋,少忽悠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说,哎您就别管了,对了忘跟你说黄瓜涨价了,六毛一斤了。
她大叫一声,小兔崽子不早说!
八月中旬我踏上了返程的路,不过不是我一个人,宋纪恩开了个越野车送我,说是有生意要谈,顺路。
我没戳破他,由着他献殷勤。
临走我妈拽我的袖口小声嘀咕,差不多可以了,我看他态度挺端正的。
远处青烟缭绕,宋纪恩站在车旁,静静注视我。我低头拍拍她的肩膀:“我的学生还在等我。”
八月末,我和几个同事走了几十里的山路家访,搜集贫困生的信息,说到底没什么好搜集的,每一户人家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家徒四壁。
墙壁四周糊着旧报纸,油亮的衣柜放在土炕上,火炉上一根拼接的烟管直挺挺捅着棚。
女孩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我来的时候她背着弟弟坐在板凳上炒菜。她见到我来,羞涩的笑了,乖巧的叫声陈老师。
女孩羸弱的肩膀背着三岁的弟弟,她说:“陈老师,下学期我不去学校了。”
我心里较着劲,与这的贫困较劲:“老师愿意资助你。”
小姑娘眼里带着水,回头看看弟弟摇了摇头。
我感到愤怒,对无能的愤怒。
外面天地刺白,晒得人眼底干涩。一行人沉默的离开,身后传来小周的呜咽声,沿着蜿蜒的小路,我们去下一家。
初三开学,班级缺了很多学生,本来就空荡的教室显得更加孤寂,我们将两个班级并做一个,初三年级只有三个班。
十月份下旬,入了冬,炉子的煤炭噼里啪啦烧的作响。学生的校服破了,女老师拿着针线补了又补,宿舍的玻璃透风,我和几个男老师就用塑料罩在窗户外,给学生准备空的矿泉水瓶。水瓶倒进开水,呲啦啦烫瘪了,学生晚上抱着睡觉。
秋冬交际,阴霾天冷得更胜一筹,我坐在小板凳上就着冷水搓衣服,破旧漏雨的灶房每天烧的水有限制,两个学生打一壶水。
宋纪恩来得悄无声息,一抬头发现他站在我眼前,我往衣服上抹抹手,招呼他进宿舍。拿袖子擦水杯口,沏杯茶水,见他不接,我又说:“这是你那大几万的红茶。”
手冻得通红,发麻发木,手背上多了一道水痕。他握着我的手,低头不语。
“爸妈最近怎么样?”
“他们身体挺好的,就是总提起你,可能想你了。”他声音低哑。
“哦。”
我递给他水杯,他客气地说谢谢。坐了一会儿宋纪恩起身要走,我下意识拉他的袖子:“晚上山路不好走,明天走吧。”说完有点后悔。
“好。”他有点意外。
这大半年,我怕想他,总是不断告诫,希望自己在爱情中能置身事外。
理性告诉我,他不是合格恋人,但是自由意识杀不死我对他爱的感觉。
随着国家清理化解义务教育“普九”债务工作召开,政府对中学的补贴力度加大。园子中学不在首批名单中,但是有个慈善家投资园子中学,因此学生宿舍和职工宿舍进行翻新,一旁的教学楼施工也在井然有序的进行,大量的年轻教师涌入学校,一切都在朝着美好的一面发展,但是就在此时,我被举报了。
因为没有教师资格证,我不得不被辞退。
小周俨然成了我的妹妹,坐在我面前掉金豆子,我宽慰她:“我向胡老师申请了其他职位,暂时不走。”
她水汪汪的眼睛抬头看我,又惊又喜,我继续说道:“我准备明年的教资考试。”
成了后勤人员的我,变得闲散。做大锅饭,做保安,烧锅炉这些成了我的日常,有时候我也会给孩子讲题,是我原来带的学生。
锅炉房旁边有个小瓦房,我搬了过来,支张学生桌准备教资考试。
我被迫下放到无业游民之后,宋纪恩来过一次。
他越来越沉默,整个人越发沉寂,有点挂霜。
我调侃他,最近雯静跳槽了吗?还是你身边没有可人儿了?
他从后面紧紧抱住我,勃起性器抵在股间,言语中透露紧张:“东东,我、我在改,我知道我没资格,你想怎么考验我都好。”
五月山上闷热,宋纪恩上身脱了个干净,他黑了壮了,一层薄汗附在胸肌上,肩膀头上的青筋隆起,小臂粗壮。
暖黄的台灯映在他的身上,雄性荷尔蒙扑面而来,我像是一头扎进鲜花丛中的蜜蜂,熏得头昏脑胀。
好吧,我承认我喜欢宋纪恩,我爱他,依赖他。近一年的分离让我备受折磨,在梦境中我攀着他的肩膀在他怀里一次次痉挛,哭着让他说只爱我一人,醒了后又对着斑驳的墙壁发愣。
不知是谁先起头接吻,臊人的口水声冲击我的天灵盖,灵活的舌头舔舐我的上颚,这是宋纪恩惯用的吻技。
宋纪恩急躁地剥下我的裤子,我警告他小声点,别弄出动静。
会吓到人。
宋纪恩大力地顶了进来,我吃痛地咬住他的肩膀,双手钳住大腿,力道大得险些折断我的腰,很快一股热喷到穴内,我吃惊得看着他。
宋纪恩身经百战,尝尝翻来覆去的磨人,不给痛快。
此时他却尴尬躲在我怀里,不肯抬头与我对视。
我摩挲他的脊背,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调戏他:“宋先生,今天状态不佳吗?”
他恶狠狠咬住我的乳头,我被刺激得弓起腰,性器在我的体内渐渐抬头。我抱住他的头,咬耳朵:“轻点。”
“好。”
宋纪恩回答得痛快,抽出皮带将我的双手捆绑起来,将他的内裤塞进我的嘴里,宋纪恩很英俊,与高中不尽相似,年纪带给他阅历,举手头足之间有风流有稳重。我脸颊微红,将脸别到一边。
那一宿宋纪恩玩的尽兴,啄吻我的指节,十指相扣。耻骨抵着我的屁股研磨,低声粗喘,胸前的两个点被他咬得又红又肿,射在他嘴里的也被他尽数咽下。我好像听见宋纪恩哭了,我觉得荒谬,他的泪腺早就退化了。
第二天清晨微亮,宋纪恩恢复西装革履的模样,眼神里藏匿着缱绻的痕迹,手指一遍遍擦拭我的唇,一下又一下。
最终他忍耐不住,轻抬我的下巴,温柔得擒住我的唇,幸好思念悄无声息,否则一定震耳欲聋。
他说,我等你回家。
弯弯绕绕的山路,近千公里的路程,三百六十天足够我想的清楚。
似乎一切都在朝着美好的一面前进,但是灾难来的如此突然。
房屋猛烈晃动,沙石从天花板倾泻而出,撒在我的资料书上,头顶的吊灯随着房子一晃一晃,茶杯被打翻,我呆滞得看着这一切,猛地起身抓一旁的手机往外跑。
一切都太快了,这是我地震前最后的记忆,我被掩埋在废墟之中。
再醒来,我已经被压的动弹不得,疼痛叫嚣着全身,几秒钟后迎来余震,身上的石板死死压在我身上,小腿被东西扎穿,血渗进砖缝,滴答滴答,这是我在这黑暗中唯一能听见的。
恐惧席卷全身,胸腔中鲜活的心脏仍在跳动,我强行让自己镇定,但泪水早已爬满脸颊,对死亡的恐惧和对人类渺小的无助。
手机还紧紧握在手里,屏幕显示下午五点,但没有信号,与外界隔离的滋味并不好受,况且在这种极端条件下。
我打开手机相册,一张张翻看相片:有母亲六十岁大寿,有父亲搂着小侄子笑的照片,还有我们三兄弟,最后一张是我和宋纪恩的高二元旦晚会照片。
看着照片我笑了出来,只是后悔在他离开之际没说上一句我爱你,在这荒山之巅给他一个笨拙的拥抱和一个激烈的吻。
每一次的余震,身上的石板下坠一分,腿上的痛感增加一倍,我昏睡了过去。
途中我醒了两次,但因为失血过多都再次合上眼睛。
梦里我听见宋纪恩的声音,沙哑、低沉、急躁、性感。
又听到狗吠,倏地天光从废墟中漏了一地,有人大喊:“这有幸存者!”
“快!担架!氧气!”“叫宋总!找到人了!”
我的眼睛被人盖住,一双温润的手附在我的脸上。
“东东,喝点水。”低哑的声音参杂颤抖。
我听话的张开嘴,那大概是我这辈子喝过最甘甜的水,干涩的喉咙被润湿,我勾勾手指,感受到他贴近的呼吸才说:“家里阳台的君子兰不用总浇水,大白的每年打疫苗,想不起来就叫雯静提醒你,钥匙在地垫下还有一串,你买的白头到老的拖鞋让我藏在客厅柜子里了,胃不好少喝酒。
我想了想好像没什么了:“别忙起来连饭也顾不上吃,照顾好自己。”
宋纪恩亲吻我的额头,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听见他哭泣的声音,泪水透过布渗进我心里。
“别难过。”我不忍他这样。
索性救援行动展开的还算得上是比较顺利。上半身能活动后,我将眼罩摘掉,赫然看见一根近一米的钢筋斜插进小腿中,血肉模糊。
我被抬上担架,抬眼望去,满目疮痍。
我呆呆指着教学楼的废墟问:“我的学生呢?其他人呢?小周呢?你见过的,那个大眼睛女孩!宋纪恩你说呀!”
我挣扎着从担架上起身,包扎的伤口又渗出鲜血。身边无数双手推阻我,宋纪恩将我强行按在担架上,大喊:“快,安定针!”
我抱着他的胳膊,泪流满面求他:“我的学生马上要中考了,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们……”
“别这样东东,听话,都交给我。”
我的胸腔里有个竖笛,随着我的哭声一起响奏,难听且刺耳。
在这暗淡无光的天空中有难以言喻的痛苦。
死是不可避免的一件事,不能逃避,只能忍受。
只能忍受。
等我再醒来已经是一天后,医生告诉我,我的腿需要一年的康复期。两天后我才看见新闻,特大地震,上万的同胞死于灾难中,这是不可抗力的天灾。
清醒后,我问母亲:“宋纪恩人呢?”
她支支吾吾:“他、他在前线。”
整个人像是被重锤击般,半响哑着嗓子问:“他怎么在前线。”
“他说答应你的都要做到,他这个人也真是还不让我告诉你,你说这不是胡闹嘛!这几天大大小小的余震……”
我听不见母亲絮絮叨叨的话,饭卡在喉咙,胃部剧烈抽动,上万次的余震可想而知有多危险!
“你在手术室的时候,你有多少在,他便有多少在,你要是一缕青烟走了,他也随你去了。你心也够狠的,醒了两天才想起来问,人家为了你的一句话赴汤蹈火的啊,咱做人可不能昧良心呀小东,纪恩妈妈哭成泪人,亲自给儿子送行,你说说……”
母亲的话句句扎心,她走后。我颤抖的拿起一旁的座机拨通了他的电话,意外的接通了。
“东东?”
“嗯。”我如鲠在喉。
宋纪恩轻快得笑了:“等我消息。”
电话被掐断了。
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是无比煎熬。我怕有消息,又怕没有。反复看新闻报道,不肯错过每一条消息。
救援即将结束,几千的灾民从安置点回家,即使那个家支离破碎。生与死,苦难和灾祸,都在这场地震中体现开来。
我还活着,除了上天眷顾,还有宋纪恩与死神生死拼搏。
终于在灾难的第十天,他回来了。
彷徨与等待,焦灼与惶恐,都在见到他的一刻烟消云散。
“园子中学不在地震带上,大部分学生和老师都获救了。”他顿了顿,眼神中难掩疲惫和痛苦:“对不起。”
我握紧他的手,却也说不出安慰的话,痛苦在心里滋生。
除了必要的饭局和需要出席的会议,宋纪恩一刻不离的守在我身边。雯静常来,她又漂亮了,见到我,客气地问,陈先生,最近身体恢复的怎么样?
我表示还不错,谢谢她的关心。
李泽瑞也来过,带了补品,张口就是不着调:“小东东,死里逃生感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