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4节(1 / 2)
改革固然势在必行,却也不能因为改革,而荒废了各地衙署的日常行政,若是过于操切,改出了乱子,如何向朝廷交代?
京畿道土地众多,地况复杂,民情繁琐,土地清丈,费时、费人、费力,本非短时间内所能丈量完成,各州官府,在完成本职公务之外,也难抽出更多的人力,尤其在这秋忙时节。
因此,本官还是那句话,事必做,但宜缓不宜急,宜稳不宜乱。
还望潘使君能稍听人言,倘若一意孤行,有朝一日,民情沸腾、怨声载道之时,那后果可不是我京畿道司所能承受的!”
李守元言罢,潘佑没有再直接怼回去了,再度盯着他看,仔细地打量着此人,不得不说,此人看起来当真是气度不凡,衣冠楚楚。潘佑的形象与之相比……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
眉头不由得皱起,当然,潘佑并非自惭形秽,而是在琢磨起李守元这个人。此前数月,在他履任京畿道后,李守元作为副手,对他的工作,虽然没有明确支持,但也没反对,事事业都尽量配合,不与自己起争执,看起来是个不错的搭档。
而潘佑也不管李守元,是韬光养晦也好,还是另有筹谋,只要不影响他税改施政即。然而,不声不响数月之后,在这当堂会议,在他土地清丈限期当前,李守元突然发难,矛头直接指向自己,这让潘佑恼火之余,也不免心惊。
潘佑政虽猛,行事操切,这是性格使然,也是为政理念的体现,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傻,没有一点政治头脑,仅靠运气,也不可能长达十多年都不失州官之任,也坐不上这京畿道衙门的头把交椅。
潘佑疑虑的是,李守元此举,显然代表的不是他个人,这背后还有谁,这后还会有什么动作?选这么个时机发难,是有什么由头吗?
对此,潘佑虽然有所准备,但当带头者是李守元这个勋贵子弟,是自己副手,还是让潘佑侧目。
另一方面,则是感觉这个李守元,不好对付!别看他与潘佑正面相抗,激烈争执,但从头到尾,人家的态度都很明确,朝廷既定政策方针,他李某人是全力支持的,只是如何推进施行,存有异议。
李守元针对的是潘佑,攻击的也是其治政,目标明确,还能做出一副为国为民的堂皇模样……
而李守元如此表现,显然比起直接冲着新政去,要聪明得多,也难缠得多。潘佑一直试图用朝政大局、新制改革来压李守元,但李守元根本不接那茬,态度明确,对新政十分支持,不满的只是潘佑,还不针对他个人,只对其治政作风与手段有异议……
虽然潘佑知道,李守元这类人真正反对的,还是税改新政,但这项最有力的武器却不能拿来用在其身上,这种感觉,自是格外难受。
而李守元针对潘佑,针对新政,自然不是毫无缘由的,这背后涉及到利益之争,也有你死我活的权力之争。
朝廷要换将,李守元本是很有机会的,出身能力资望都不错,但事与愿违,被潘佑这么一个丑厮、一个外来户占了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他岂能甘愿。
看潘佑,自然就更难顺眼了,而潘佑上任以来的一系列表现,则更让李守元厌恶,与党进之间的冲突,则加剧了那种深层次的矛盾。
要知道,在荣国公赵匡胤的那个圈子里,李继勋与党进都是核心成员,李继勋更是担当着老大哥的角色,两家的关系自然不错,潘佑拿马邑侯府来立威,自然也就得罪了党侯的好侄子李守元了。
而京畿作为权贵扎堆的地方,靠近权力中枢,土地又十分良好,在京畿道内置办田产的人多不胜数,其中就包括始安侯一家。
这新税制下,他们这些拥有大量土地的权贵们,虽有一定的税额豁免,但成本的暴增,税额的负担加剧,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刘皇帝说过,这税改,就是从大地主们的身上割肉,而就以京畿而言,最主要的地主就是这些权贵们。
如果能上位,手里有权也就罢了,偏偏来了一个潘丑夫,心不甘情不愿,又有权力利益之争,如李守元者,怎么可能放下芥蒂,配合其施政。
斗法
思虑间,潘佑注视李守元的目光不禁冷淡了起来,不过,李守元还是那副淡定而从容的模样,丝毫不怵。
衙堂间的气氛逐渐凝重了,正副二使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便如此激烈,一干下属官员们感到局面的紧张,再度垂下了头,不敢露出任何幸灾乐祸的表情,以免殃及池鱼。
而潘佑在沉吟几许之后,突然露出了点笑容,在李守元诧异的目光中,语气轻松地道:“本使也非不听人言,只要所言有理,言之有物,也并非不能接受。
李副使今日在堂上说了这么多,对本使治政多有异议,但若仅仅停留在对本使的指责上,实在毫无意义!
今日,趁着诸位同僚都在,那就请李副使说说你的看法,依你之见,当取何策,推动改革,完成朝廷交付的税改重任?
本使的措施如不可取,那就请李副使拿出一套新办法,新措施,让群僚们都讨论讨论。倘若可取,那也并非不可尝试?”
见潘佑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李守元的眉头也不由皱了起来,心中暗忖,这潘佑行事虽然操切,却也并非莽撞,一味地猛打硬冲。这,又是把皮球踢回给李守元了,并且直中要害,真让李守元拿出一套新措施,不是拿不出来,但要完成朝廷交待的任务,他却不敢打包票了。更何况,李守元此番堂上发难的目标,也本不在做成事。
迎着潘佑那审视的目光,李守元略作沉吟,应道:“总之,不当操切莽撞为政!”
“不错!”潘佑点了点头,紧跟着做出一副认真的模样,道:“那就请李副使拿出一个缓和的政策办法来。这司衙大堂上,光明正大,尽可畅所欲言,本使绝无阻塞。
本使已经迫不及待,要听听李副使的真知灼见,快快道来,一定洗耳恭听……”
这下,李守元沉默了,拧着眉,面色稍显为难。正欲开口,但潘佑却见机打断他,神情语气都透着一股森冷,直勾勾地凝视着李守元,道:
“若是拿不出一套切实有用的新政措施,那本使就不得不怀疑,李副使今日对本使之政横加指责的用心所在了!
今日堂上之言,胡搅蛮缠,所谓秉公执言,在本使看来,也就毫无用处,与狗屁何异?”
潘有这番话,既诛心,也是赤裸裸地打李守元的脸。而涵养一向不错的李守元,哪里能忍受如此屈辱,当然或许也存有转移话题,解自己尴尬的想法。
因此,李守元怒目圆张,起身指着潘佑,愤慨道:“潘使君,你是读书人,大堂之上,议政期间,何以出此粗鄙之言!如此恶语相向,折辱同僚,有失官体吧!”
“呵呵!”看李守元恼羞成怒的模样,潘佑讥笑两声,淡淡然地道:“本使现如今每日治庶务,理俗事,说两句粗俗之言,有何不妥?似李副使这般言辞绉绉,温文尔雅,若是有助于推进改革,解官民之忧,那本使也愿意做个君子,整日道德文章……”
潘佑丑脸上的嘲讽,已经完全不加掩饰,李守元一张儒雅的面庞,则气得通红,两眼中愤恨也几乎化为实质了。潘佑耍起“无赖”,他一时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当然,羞怒异常的是,当着这么多京畿道官僚,他李副使颜面大损了。
看他气急,潘佑反倒更加淡定了,扫视一圈,从容不迫地道:“陛下不只一次说过,清谈阔论要不得,为政治民,要脚踏实地,需实干之才。
李副使若是一时拿不出自己的措施,那就回家好生想想,什么时候想好了,再来找本使,本使府门,为你敞开,随时恭听。在此之前,就不要出来蛊惑人心,影响本使施政!”
“退堂!”撂下一句话,潘佑拂袖而去,留下一干神色各异的京畿道官僚。其中,最为尴尬的,毫无疑问是李守元这个布政副使,这脸面是被潘佑踩在脚底摩擦了。
一场堂议,有些虎头蛇尾地结束了,李守元一番发难,还是打断了潘佑的节奏,经此一事,他想再按照之前的打算去推进工作,恐怕不会如意,李守元之后,还不知有什么动作等着他呢。
同时,潘佑也意识到了,这改革工作,要想顺利完成,斗争是避免不了的,并且还得从人事上着手。履任的这几月,他已经做了不小的调整,树立权威,但显然做的还不够,今日堂上发生的事,则让他深彻地感受到了隐藏在京畿道官府上下的针对与阻力。
司衙后堂内,潘佑腰杆笔直地坐于公案,手上拿着一份文书,慢条斯理地翻阅着,但注意力显然不在上边。一场脸阴沉着,几乎滴出水,眉宇间难掩愁绪,显然,虽然将李守元给强行压下去了,但他的心里,也并非如表面那边轻松自如。
作为改革干将,其所承受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是巨大的,尤其在京畿道这么个鱼龙混杂、是非众多的核心地区。既要面临上边的政治任务压力,也要保证治下不出乱子,否则难以向上下交待,一个不慎,可能就是身名尽丧。
忧虑着,思索着,但潘佑的面上,就是不见丝毫的软弱,阻力重重,没让他心生退缩,反而想着怎么把事情做好,把任务完成。
“使君!”沉思间,一名气度稳重的幕僚走了进来,行了一个礼,轻声道:“今日李副使堂上表现,实在不寻常,还需提高警惕啊!”
闻言,潘佑抬首,面部表情瞬间收敛,负面情绪消散一空,看了幕僚一眼,轻笑一声:“本使何曾放下过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