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0节(1 / 2)
“是不知,还是不说?”
“小的不敢!”嵒脱犹豫了下,眼瞧着老皇帝面色深沉加重,还是纠结着道:“以小的之见,如康保贞者,或许只是独此一例。毕竟,舍得耗费十万贯,又如康家如此巨富之家,直接影响到天官侍郎为之张罗,能够做到这些的人,全天下也没有几个……”
嵒脱心知,他这番话刘皇帝若是听进去了,那康氏父子的下场或许会更加凄惨,乃至于整个康氏家族,都未必能有个好结果,毕竟前些日子才死了一个合川伯。
果然,刘皇帝语气森然道:“一个小小的商贾,仗着点臭钱,胆敢把手伸到朝廷内部,干预朝廷官吏升迁选拔,这等人,岂能容之?”
嵒脱不敢接这话了,御案边安静了一会儿,刘皇帝又轻声呢喃道“以钱谋私,终究是有局限的,然而那些以权谋私的呢?”
显然,对这起案子,刘皇帝关注的点绝不只表面上呈现的这点问题,他是很会联想的。不过,以权谋私这种事情,是很普遍的,刘皇帝也早已习惯,只不过借着个由头,再搞一场整饬运动也是他下意识的行为。
而刘皇帝思考得比较深的地方,则在于现行的官吏考核标准及升迁途径,除了康保贞这档子事,刘皇帝总是难免往制度本身上去想。
一直以来,在用人标准方面,刘皇帝提倡的总是唯才是举,为此不断地加补丁,修办法,完善朝廷对军政人才的选拔制度。
如果说早期的时候,是怀着一定的理想与胸怀而践行此道,那么随着在皇帝位置上坐久了,随着对这个世界认知的加深,随着对当下社会运行规则构建的深度参与乃至主导,刘皇帝的目标也在不断变化,初衷早已背离,底线与下限也在不断降低。
早在二十多年前,刘皇帝的所作所为,便已不是为了兼顾公平,一切的措施,根本目的是为了巩固皇权,维护统治,在官吏选拔任用、考核升迁各项制度上的完善只是手段,限制一个过于集中的政治势力、固化的阶级派别则是想要达到的效果。
然而,事情往往是事与愿违,治国尤是如此,不是新矛盾代替旧问题,便是好经念歪,这一点在刘皇帝几十年的施政生涯中已有充分体现,基本可以说,他所施行的任何一项政策都不是完全按照他的预想发展运行的,也没有任何一道政令能取得一个尽善尽美的结果。
康保贞案,深层次地来讲,又是对刘皇帝政策的一记打脸,也是一种提醒,具体体现在官吏选拔升迁的途径上。
在这方面,刘皇帝一向是践行选拔途径多样化、升迁考核公平制。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大汉在官吏的选拔与升迁上,早已形成了一套完整体系。这套体系构建的初衷是为了尽可能避免阶级固化,在满足上层权贵阶级利益的同时,尽可能给予下层普通士民上升需求与空间。
早些年的时候,效果很不错,大汉朝廷内部贤士云集,众正盈朝,其中有诸多普通庶族乃至平民出身的能才干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逐渐变了,大汉上层阶层,包括流动性不弱的官僚阶层也不可避免地走向固化。
普通人再想为官,那难度是呈现量级提升,竞争压力也是空前增加。如今思来,当初的人才喷涌,那么多喜人的“鲤鱼跳龙门”实例,更主要的还是大环境的原因,早期的时候,朝廷里外是整体缺乏人才,但凡有一技之长,都能在体制之内找到位置,获取任用,但人才饥渴症一旦得到解决,属于大汉的官僚阶级体系完善,普通人再想往里钻,更多面临的就是被拒之门外了。
眼下在大汉朝,想要当官,难度可远远高于前世公考,公考竞争激烈、比拼困难,但至少还有努力的可能,还有基本的公平,而在大汉更大的可能,却是努力到最后,发现已然没了攀爬的梯级。
别的不提,仅科考题目中占比越来越重的一项实务,就能挡住天下九成的读书人。毕竟,一般的读书人,根本没有实务实践的机会,那些关于吏能经验,对大部分读书人而言只有一片空白。
早些年的时候,读书人还能通过边读书、边在地方官府为吏充实经验、锻炼吏能,那时候,对于一些清高的人而言,简直是为了大志折腰下作。
但如今,就连为吏都不是想去就去的,天下太平了,社会稳定了,教育也恢复了,读书人才在经过几十年的积累后早已形成井喷之态。这样的情况下,即便对地方官府而言,也不缺做刀笔吏的人才,甚至于,为吏都得抢着来才行,而这也逐渐发展成为一个普通人迈入仕途最高的一道门槛。
过去,因为刘皇帝提倡重实务这一条,引起来诸多非议,对于很多传统士人而言,这样的变革几乎是无法接受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支持、维护这一条了,理由还是拿着刘皇帝那套实干理论。
在这层表象之下,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既得利益者们发现,实务考试简直是为了他们这些人量身打造的,对于权贵而言,不论在学识还是经验上,他们的子弟绝对是碾压普通学子的,也只有考实务,官僚的儿子继续成为官僚的可能才更大……
正因为在后续的观测中,刘皇帝发现了这个苗头,才在后续的升迁条例中,给了普通吏员直升命官的机会,每年吏部的升迁名单中,都有一项指标。
然而,这同样有个前提,你得是吏,还得有出众的能力,过硬的成绩,否则一切还是空谈。而康保贞走的正是吏转官这一条路,倘若他们能做得更细腻些,更耐心些,吃相不要太难看,就算是皇城、武德,也是难以轻易察觉的。
刘皇帝一个“理想化”的考虑,使得大汉诞生了一套新型“九品中正制”,并且这一套,比唯出身论要高明得多,毕竟,“唯才是举”难道还不正确,还不公平吗?这个道理,放在哪里都说得过去,都能振振有词。
对这些,刘皇帝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一方面不愿自打其脸,另一方面也没有纠正的理由。相比于已经出现的阶级固化,他更不希望出现一些只会奉圣人之言为圭臬的书呆子,那于国无利,做学问他不管,当官还得真抓实干。
对于当下的士林而言,他们的日子,一定程度上甚至比三代乱世还要难过,那个时候还能期待圣主诞世、拨乱反正,如今,随着刘皇帝越当越久,他们那些人对国家的影响力也在不断下降。
对于有产的士绅而言,进入朝廷比起普通人而言没有那么地难,但首先得端正思想,得做出妥协,这也是许多人最终的选择,妥协之后,尝到甜头了,便是死命的维护……
同时,刘皇帝也有种破罐破摔的心理在里边,要固化,就当固个彻底,最好保证他刘氏的皇位能长长久久地传承下去。
而这一点,刘皇帝有时候还是信心十足的,至少在他看来,只要大汉当前的体制能够长久维系下去,大汉的江山便能得到更多的延续。
毕竟,在“实干优先”的认知不断被强化推广之后,大汉的官僚们,不论是贵族官僚还是庶族官僚,不管有多少根深蒂固的毛病,至少在剥削黎民黔首上,都会更加聪明、更有手段也更长久……
二王
“大理寺那边审得如何了?”沉吟许久,刘皇帝抬首,似乎换了个心情,平淡地问道。
“据小的所知,毫无进展!”闻问,喦脱凝神答道。
“那个向敏中,为人虽然呆板保守,但做事可不拖沓,能被慕容承德一路提携至少卿,那就一定是能做事之人!”刘皇帝听了,淡淡道:“怎么这件事,办得如此拖泥带水?”
喦脱拱手作了个揖,道:“这向敏中,怕是还在等着官家的示谕,不得上命,他是不敢贸然动作!”
“朕的指示还不够明确吗?”刘皇帝扭头瞧向喦脱,一副纳罕的样子。
喦脱低声道:“这段日子,大理寺那边有些热闹,如官家所虑,关注着康宁的人很多,坐不住的人也很多……”
“意料之内!”刘皇帝淡淡地笑了笑,笑得很难看,手以一种疲惫的力道在空中划了下,吩咐着:“让那二人进殿吧!”
“是!”
刘皇帝近来,接见最多的臣下,除了吕端与杨业,便是皇城、武德二使了。得到招呼,王继恩与王玄真二人迅速进殿参拜,在外候诏时,二者显然已经有过一次交流,这一次又是难得的两司联合办差。
王玄真这几年的变化很大,原本性感的小胡子被浓郁的长须所替代,明显多了些老态,但整个人的气质也更加内敛深沉。
当然,这些在王继恩眼中,便是阴险狡诈的体现。李崇矩当初的冒险举荐没有被辜负,王玄真在武德使的位置上,做得着实不错。
毕竟是武德司系统里成长起来的,又久居实职,王寅武的影响虽然此前有强力清除,但多多少少有些余泽,再加上李崇矩的支持,王玄真接任虽谈不上水到渠成,也算有惊无险。
比起他叔,王玄真最大的不同便是政治眼光与觉悟极高,他从一开始心中便有数,他这个武德使是勉强上位的,身上还背着旧账,倘有半点行差踏错,那就是新旧账一起清算。
而想要化解,最根本的不是获得多少人的支持,而是刘皇帝的看法。王玄真正是通过这几年废寝忘食、竭忠尽诚,得到了刘皇帝的认可。
在武德使任上,王玄真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在李崇矩整顿的基础上,进一步强化风纪工作,彻底扭转王寅武当职期间产生的诸多不良风气,深入解决了大量历史遗留问题;
其二则是对刑徒营的整顿,在刑徒营的管理权正式从地方官府转移到武德司后,此前层出不穷的刑徒骚乱状况迅速得到了遏制,这都源于武德司吏的强力管控,当然背后是刑徒营伤亡率的上升,很多人不是累死,而是直接被秘密处死,王玄真为之制定了一套完备、严密乃至堪称残酷的监管制度。
王玄真其人,真正掌权之后,且狠着,论雷厉风行也要远超他叔叔乃至任何一任前辈武德使。但是,此人懂得隐藏,做得也周密,武德司在他的统管下阴暗层面更多,范围更广。
但是,经过这几年的努力,王玄真在刘皇帝那里的印象得到了根本性的加强,在刘皇帝看来,这王玄真怕是历任武德使中最称职、业务能力也最强的。毕竟,其他人,包括其叔王寅武,都属于半路出家,王玄真却是从武德司系统一步步成长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