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5节(2 / 2)
但当真躬亲走上这么一遭后,他不禁发现,比起泰康宫兴建此事本身,那些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只是表象,而其中折射出的大汉当下基层的运行规则与秩序,则更令人心惊。
作为大汉帝国的无上至尊,则更有一份愤怒,一份不甘。
愤怒于在皇权触角极限的远端,盛行的却是另外一套不在掌控的体系,更恐怖的是,朝廷对小民的管理,还得仰仗这样一套体系,甚至得将之视为国家统治的重要补充,即便这套体系本身就在侵蚀皇权、破坏治权。
不甘的地方则在于,老皇帝曾经是那么地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也曾放言敢教日月换新天,但几十年皇图霸业,反复折腾,回头看来,似乎什么都没改变。
若是早个十年,以老皇帝之骄傲,怕是得道心破碎。但如今,花甲之年,垂垂老矣,他只是沉默地走完,看完,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大抵是靠近平原,交通没有那么地艰难,与冈外的联系还算频繁,九村实则并没有老皇帝他们见识到的那般闭塞、穷困。等到顺着垄冈,走得越远,走得越深,见识的村落越多,方才发现,九村的情况甚至能用良好来形容。
遭遇是类似,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正面接触交谈,是绝无可能。越往后,越排外,态度越冷淡。不过,像九村那样,村民有组织地动用武力驱逐的情况,再没有发生。
老皇帝当然发觉了这些异样,但没有点破,只是如法炮制,抓人逼问,将这次特殊的私访进行到底。
当缘着垄冈向东四十余里,走到第五个冈村,问到第七名农户时,老皇帝再没兴趣走下去了。后面的民生民情,是一个比一个困苦,那些土豪劣绅,手段一家比一家恶劣,与之相比,九村的石家都可以立一座“贤绅”牌坊了。
南边的垄冈地区走了一圈,北方地平原地区,也没放弃,这一回,老皇帝没有再“嫌弃”了,似乎希望通过平原的“良好”状况,来慰藉一颗饱受冲击的心。
然而,事与愿违。平原地区的整体情况,当然要好一些,但那只是基础条件好,只是小民对剥削的耐受能力更强罢了,但所遇困苦的深重程度却是相当的。
同时,水土条件更为优越的北部平原才是真正大地主扎堆的地方,土地兼并的情况更严重,自耕农更少,人身依附更厉害。
在过去,不要说这种情况,哪怕出现这样的趋势,老皇帝都深恶痛绝,都忍不住发飙。但这一次,老皇帝生生忍下来了。
一直到五月二十四日,老皇帝以公开身份,驾临罗山县城,在县衙中,把所有命官以及流外重要职吏全部召集起来,也不训话,只让所有人做一件事,背孟昶早年所作之《诫谕辞》。
二十四言,九十六字,对大部分官吏来说,并不是太困难。很快就有人背得滚瓜烂熟,但仍未结束,还被老皇帝逼着诵念,如此达一天一夜。据闻,从早至夜,夜尽天命,罗山县衙,尽是诵《诫谕辞》声,隔巷犹闻。
一直到所有人饥肠辘辘,大部分人已经机械性地复读时,老皇帝终于出现了,没有过于啰嗦,只是简单而严肃地把孟昶的故事提了一遍,并得出一个结论,当孟昶忘记他亲自创作的《诫谕辞》时,就注定了孟蜀的败落与灭亡。
当老皇帝离开之后,在场的罗山县官吏,无不震惧,冷汗迭出。
罗山北城头,站在土制的城垣边,摸着坚硬地女墙,老皇帝抬首北望。夜幕之下,背后是小城内的点点灯火,北边,是一片墨色的原野,林木森森,竟能隐约感受到淮水东奔的声音,应该是错觉,毕竟淮水难平,县城的选址,与河岸之间还是有一定距离的。
“王钦若!”眼神一阵恍惚过后,老皇帝轻轻地唤了声侍从在身边的王钦若。
“臣在!”王钦若恭敬应道。
虽然职位仍旧只是一个小小的九品主簿,但王钦若心知,不管是自己的人生还是仕途,都已经产生了一种翻天覆地般变化。
过去的一段时间的陪王伴驾,让王钦若整个人的气质都仿佛得到了一种升华,如今,其一举一动,都更像是一个御前近臣,而不再是个出身“寒微”的乡巴佬。此人在这方面的适应能力,显然很强,就像是天生吃这碗饭的。
“这罗山县,朕就交给你了!这个罗山知县,就由你来做!”老皇帝说道。
王钦若闻言微讷,心中泛起涟漪,但面上,却做出为难的表情。见状,老皇帝问道:“怎么,嫌官小了?”
“微臣怎敢?”王钦若连忙表示道:“蒙陛下简拔,臣感激涕零。只是,臣本位卑职低,跃升提拔,恐人心不服,惹人非议!”
听其言,老皇帝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语气冷淡地说道:“这是你说的话吗?你王钦若是畏惧非议的人?老实人,能做出那些小动作?”
连续几问,让王钦若面色剧变,不由躬下身,深深地埋下头,战栗道:“臣惶恐!”
老皇帝的面色显得很淡漠,语气更是四平八稳,道:“求上进,有为者自为,无可厚非。朕不管你之前是抱有什么目的,朕只看将来。
罗山民生民情,不容乐观,亟待改变,把你放在罗山县,是要看你表现的!
本县的问题,巡视前后,你也都见识到了。朕给你两年,两年之内,罗山大治,你升任,主政申州,反之,回家读书耕田吧!
还有,朕要的大治,是根治,你可明白?”
稍加思索,王钦若再度拜倒,极其郑重地应道:“臣奉诏,必定竭尽所能,不负陛下所期!”
“你退下吧!”交待完,老皇帝冲王钦若挥挥手,继续张望着城外只泛着零星灯火的夏夜。
走下城头的王钦若,依旧是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样,一直回到他的家宅,终于绷不住了,脸上抑制不住兴奋,把袖子塞入嘴中,疯狂地笑着,脸胀得通红也不管。
良久,方才平静下来,一双深沉的眼睛,却更显明亮。
到此刻,方才意味着,他真正赌对了,成功了!一个七品知县,自然不是王钦若的追求,但是,有此履历,却可省下他十年的时间,甚至更多。对于一个醉心仕途的人来说,十年的时间,意义实在太重大了。
倘若,能在三十出头,就能做到中州主官的位置,那么完全可以用未来可期来形容。这个年纪,这个职级,一点都不比那些含着金钥匙出身的权贵差。
因此,对于老皇帝最后的威胁,王钦若没有一丝一毫被吓住,相反,满心的决绝。
在此时的王钦若眼里,没有半点怯懦与退却,只有勇往直前,谁若挡着他进步的仕途,那便毫不留情地毁灭。
对于这方面,王钦若也已经有所筹谋,简单地将罗山县拨乱反正,废弃那些苛捐杂税,恢复平静,那不是本事。而老皇帝真正在意的东西,王钦若也领会到了。
在他的脑海中,此时活跃迸发的,是一个又一个炮制境内豪强,尤其是那些土豪劣绅的办法。
地方宗族豪强治理之困难,是要从长期来看的,若只在其中某一个节点,莫说一些村野小土豪,就是真正的世家大族、勋贵皇亲,也扛不住来自强权的暴力打击,只是看当权者,愿不愿付诸行动。
至少此时的王钦若,其志坚定,无可阻挡……
老皇帝又“犯病”了
泰康殿,寝室内,老皇帝一脸平静地侧卧于御榻上,身上只盖着一层薄薄的缎子。鸡公山的环境,的确适合避暑,泰康殿的建筑布置,则更加适宜,天空是烈日炎炎,殿内却是清凉如水,可供给老皇帝修生养性,除却出巡私访的那段日子,这个炎夏算是老皇帝几十年来过得最舒服的了。
榻边的香炉袅袅生烟,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芬芳,宫廷早已开始使用起来自外洋的香料。老皇帝呢,侧着脑袋,就着灯光,百无聊赖翻着一本书,或许是想起了李太后,近来他读起《孝经》了,还挺起劲儿。
胡德领着一名年轻宦官入内,参拜,小心翼翼地禀道:“官家,该用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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