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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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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港低着头,看到自己袖子在烟灰缸裏蹭了灰,他掸了掸,推开浴室的门。

拧开龙头,雪白的水流哗啦冲出,他抬起头,洗手臺上方镜面明亮。

裏面的人正用一只眼睛回视他。

霍念生挂了电话,又在阳臺待了半分钟才走回来,关上推拉门。

视线裏没有陈文港的影子,霍念生等了一会儿,只等来一声巨响,哗啦一声,震耳欲聋,几乎上下楼层都能听见。光听这个声音,都能猜出什么打碎了,他一个箭步,拉开浴室的门。

陈文港扶着洗手臺,见霍念生进来,他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后背贴在冰冷的瓷砖上。

推拉门正对面,原本光洁耀人的镜子,呈放射状铺开蛛网似的裂纹。

大部分镜片还靠背胶贴在墙上,一部分细小的碎片掉到洗手池裏。它们互相反射,映出无数个陈文港,和无数张畸形残变的面孔,在镜子裏,他露出一种冷漠得像被附了体的目光。

霍念生屈指敲敲长虹玻璃,示意自己过来了:“怎么了?没事吧?”

陈文港把视线转向他。

他盯着霍念生看了几秒钟,挤过他,转身回房间去了。

虽然家裏无端遭遇横祸,霍念生也没露出什么气恼的反应。他只是留在浴室,低头看了看水池裏的玻璃片,拾起一片,神色依然平静,但脑子裏还是陈文港刚刚向他看过来的表情。

霍念生推开次卧的门,陈文港裹着被子躺在床上,面朝着墙。

霍念生提着医药箱走过去,:“手划了没?”

陈文港不声不响,过了半分钟钟,还是坐起来,把手伸出来给他看。

尾指底下的皮肤有道口子,霍念生拿碘伏给他擦了,还开了个玩笑:“这么实诚,用自己的手砸,浴室裏没有别的工具了?”陈文港还是没说话。

他又安慰:“好了,不要多想,之后整形手术都可以整的。”

对这句话陈文港终于有了反应,他苦笑一下:“不是这个问题。”

霍念生问:“那是什么问题?”

陈文港收回视线,过去他从来不是个刻薄的人,别说发飙,跟人争执都很少有过,此时他陷入一种自厌的情绪裏,心裏颓败得厉害。他更希望霍念生拧着眉头,质问他怎么回事。

霍念生重新给他盖上被子:“你别管了,躺一会儿吧。”

出去的时候他带上了门,陈文港躺到枕头上,胃裏像塞了石头,既烧心又反胃。

脑中一片糟乱,绽放的烟花和那些热闹的声音又回来了。旋转木马的音乐,讨价还价的鼎沸人声,音响裏带着电子音的舞曲和年轻男女的欢呼,他们说笑,尖叫,在耳旁盘旋不去。

那些场景都不再能给人带来快乐,变得无聊而毫无意义。

陈文港翻了个身,无论承不承认,刚刚在霍念生吻他的时候,的确给了他一种被喜欢、被追求的幽暗欢欣。事到如今,只有这个人还能给他一点希望。他也做了许多心理准备,有时候他以为自己的勇气已经够了,但现实还是会一遍遍击碎他,让他的妄想显得一文不值。

负责干活的王姐走了,中午没人做饭,浴室裏还成了一片狼藉。

但解决起来又都不是什么大麻烦,霍念生都没去麻烦助理。他打了个电话,过半小时,很快有厨师上门处理食材,冷盘热菜的摆了一桌。

然后他才又敲响次卧的门:“我能进来吗?”

陈文港听见他声音,坐起来理了理头发:“门没锁。”

霍念生推门进来,只是说:“饿了么?出来吃饭吧。”

陈文港不知是睡了一觉,还是干躺了几个小时,头发乱糟糟的,他用手理了一下,用沙哑的声音道了歉,慢吞吞把两条腿挪下去:“刚刚不是有意朝你发火,希望你不要计较。”

他说得刻板生硬,口齿有些模糊,像是小学生头一次被教导怎么说正式的道歉语。

霍念生笑了笑:“是吓了我一跳。”陈文港抬头看他,他靠着门,依然是那种揶揄的语调,“镜子不要就不要了,没伤到人就可以了。吃饭吧。”

霍念生表现得宽宏大量,他容忍了陈文港无端的爆发——被病痛折磨的人,时间长了,脾气难免变得古怪,人之常情。两人坐在餐桌旁吃饭,谁都没有再提这茬。

到晚上,霍念生又出去了。

只有浴室还维持着一副案发现场似的惨状。

其实下午吃过饭就有工人上门,清理惨剧,把原本的镜子拆了,碎片扫了,却没有再换一面新的上去。之后陈文港再去浴室洗漱的时候,抬头就只剩下光秃秃的墙面。

其实他自己也不适应,但这是他莫名其妙破坏的,又没有资格去问什么。

后来再过两天,这块墙上换成了一副凹版装饰画,刻了一束盛放的百合。

那画漂亮归漂亮,只是不伦不类地装饰着洗手臺上方的空间,显得有些滑稽,没有谁家裏会装成这个样子。但事实上,经过这一次,公寓裏能够照人的光面都肉眼可见减少了许多。

以前玄关的换鞋凳对面,鞋柜柜面贴着光滑的金属片,酒柜柜门用的也是反光玻璃。

这些能照出人影的东西在不知不觉间一点点从家裏换掉了。

剩下有限的两三面镜子,装在衣帽间的柜子,需要打开才能看到。

陈文港知道霍念生误解了什么,他其实不是单纯害怕看到自己的尊容。他的抗拒来自一些更深层面的东西,比如恐惧未知的未来,和不可能再拥有的亲密关系。

但这一点很难解释明白,甚至是他自己也没想通的事。

日子还是要过,在这之后,霍念生又请了个新的保姆。

这次的阿姨姓孟,五十来岁,不是专业做护工的,但脾气比上一任好,手脚比上一任麻利,各方面看起来更合适。她唯一的毛病只有唠叨,陈文港不喜欢出门,她就要不停劝说,叫他不能总闷在家裏。

有时是她要去超市,会叫上年轻人一起,或者她腾出时间,专程陪他去公园散步。

如果陈文港实在不愿意,这个拉锯的过程可以持续很久,直到他妥协为止。

但话说回来,如果她不这样努力,陈文港的确可能一连十天半个月都不出门。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裏,画地为牢。毕竟出了门,无论走到哪,遇到谁,总会遇到异样的眼神。但不出门还不光是这个原因,更主要的是,他对迎面走来的陌生人心怀恐惧。

有时陈文港觉得恍惚,世界在他眼裏变成了另一种不安分的模样。人群中的每一个,好像都藏着青面獠牙的另一幅面孔。他没办法猜到哪一个会突然暴起伤人,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到后来,孟阿姨通过外援赢得了这场无形的战争。

不知她跟雇主讲了什么,甚至说服了霍念生,让他也开始带陈文港出门——有个周五他突然让陈文港换衣服,他们去一家法国餐厅吃了顿饭,之后就成了习惯或惯例一样的安排。

基本每到周末,霍念生都会带陈文港找一家餐厅吃饭,陈文港也接受了,他愿意跟霍念生出门,吃吃喝喝,但他们之间再也没发生过越界行为。

维持着这个频率,转眼到了年底。

圣诞将至,新年跟着就要到来,街上热闹非凡。

黑五的到来让商店裏迎来不要钱似的抢购潮,所有的餐厅也人满为患。霍念生在百货大楼顶层某家高檔餐厅订了位,但他的钱夹落在了车裏,他拍拍陈文港的肩,让他先上去。

楼下火锅店极其火爆,叫号叫到了三百号。陈文港戴着口罩,路过大排长龙的人群,走到楼上餐厅。这裏实行会员预约制,不挤,只放出区区三十张臺。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概率令他遇到了不想见到的人。

郑玉成先发现了他,郑玉成对面坐的是郑宝秋。

兄妹两个不知因为什么缘由出来吃饭,陈文港跟着服务员入内,对方把他引到屏风隔开的座位上,双方撞了个正着。郑玉成最先反应过来,他撇下筷子,冲到陈文港面前。

郑玉成如遭雷击,面容震惊,他像不敢相信事实,眼睛死死盯着陈文港的右脸。

陈文港蹙起眉头,没来得及说话,郑宝秋失声惊叫,发出尖锐的一声。

郑玉成已经伸出手,擅自把陈文港的口罩扯了下来。

服务员也吓了一跳,暗自发出倒抽冷气的声音。郑宝秋也想上前,只是被桌子隔开了,场面一时胡乱,陈文港有些难堪,他把口罩又戴回去,呵斥郑玉成:“你有什么毛病?”

郑玉成终于找回声音:“你这是怎么……”

陈文港冷冷地说:“毁容了,怎么了,你没见过这种稀罕?”

郑玉成无比惊骇:“我只是听说你受了一点伤!怎么会搞成这样?”

郑宝秋忧心忡忡,被气氛冻在原地,秉着呼吸不敢造次。如果不是霍念生紧随其后赶上来,这场面可能一时很难收场。他像是突然降临,隔开了郑玉成,又劝退了郑宝秋。

陈文港有意无意躲到他身后。

“你让开,我有话要说。”但是郑玉成情绪激动,不听阻拦,“文港——”

客人纷纷扭头瞧热闹,霍念生又一次推开郑玉成:“非要被拍了你才高兴?”

郑宝秋先行反应过来,饭也不再吃下去,连拖带拽,拉着她大哥回家了。她压着满腹惊疑,给霍念生比了个手势,示意晚点再打电话。服务生也才回过神,给他们拖开椅子。

霍念生旁若无人地坐下,照常点餐,陈文港在他对面也坐下了。

不多时,按部就班一盘盘上菜,只是氛围搅合了,这顿饭吃得无滋无味。

陈文港用叉子蹂躏盘子裏的沙拉,霍念生把胡椒瓶递给他:“要不要?”

陈文港下意识接过来,一言不发,把瓶子大头朝下,弹着盖子往盘子裏洒。

霍念生嗤笑:“怎么,伤心了?”

陈文港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我走神了,你刚刚说什么?”

霍念生把叉子放在餐盘旁边,不吃了,端起杯子喝水:“我没说什么。”

陈文港垂着眼在心裏嘆了口气。

其实他听清楚了,只是怕这人要宣讲一番,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是件多傻的事。但时至今日,这实在用不着再教,他也吃到教训了。再见到郑玉成的时候,陈文港心裏只剩可笑。

郑玉成震惊的脸像个白痴,想到他的表情,甚至令陈文港心裏升起一丝不耐烦。

刚刚他躲在霍念生身后,重新审视郑玉成的脸才发现,一起长大的竹马,原来也未必真的那么熟悉。对方像个滑稽的小丑,吱哇乱叫,看在陈文港眼裏,只觉陌生得很。

但他刻意回避去想同时在场的郑宝秋,回到公寓陈文港就去了次卧。

霍念生跟在他身后,在玄关换鞋。

回家的这一路上,两人都没开口,沉默一直延续到公寓,幸而霍念生已经习惯于同居对象阴晴不定的心情,等陈文港回房,他踱到吧臺,打开酒柜,并且接到表妹的电话。

陈文港稍微把门推开条缝,听见客厅回响着霍念生应付郑宝秋的声音。

霍念生声音放得很低,离得远听不清楚,他态度闲适,坐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

陈文港本来想去浴室,闻声索性放弃洗漱,躺回床上,一沾枕头,疲惫松软地泛上来,没一会儿倒睡了过去。但他往往又睡不好,在半梦半醒之间,也常分不清幻觉和梦境。

这天陈文港做的不是噩梦,但也不是美梦,更像一种平铺直叙的回瞰,他有嗅觉也有听觉——飘着海货腥味的街市,晾衣绳上挂着夸张的海带,街头小贩吹的糖人,响着音乐的冰激凌车,不知谁家有人在吹口琴,老师在教孩子们唱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陈文港乍然惊醒,耳边甚至还真切地回荡着一迭迭童声。

他们反复不停地在唱,像按下了循环播放按钮,从天籁之音到滋滋失真,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霍念生已经打算睡了,他洗过澡,擦干头发,从浴室出来就听到有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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