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1 / 2)
前尘往事
陈文港已经意识到,不知不觉,他对霍念生的依赖超过了一个必要的限度。
不只是物质上的仰赖,还有生活上,乃至精神上,霍念生逐渐成了他所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原本他一个人,似乎凑合也可以找到生存下去的勇气,现在,他不确定了。
他像一团底色灰暗的颜料,对方是另一种明亮的色彩,不停向他渗透,很可能把他融成一种新的颜色。然而谁也不保证结果是好的,可能到最后,也只是一团牵扯不清的乌漆嘛黑。
霍念生救助他,帮扶他。毋庸置疑,所有一切值得陈文港对这位贵人感恩戴德。
下一个问题,一个人耐心和善意够用多久?
他什么时候会对这件事失去兴趣?
陈文港收回目光,霍念生则还在看着他。那目光灼灼地盯在他背上,让人无法忽视。陈文港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他静静等待着,感觉到背后男人的气息靠近,两条胳膊拥他入怀。
霍念生慢慢把手探到他喉结下面,解开扣子,他亲着陈文港的耳朵,意思已经不言自明。
陈文港发出一声喟嘆。
他伸手先关了墙上的开关,房间顿时陷入了傍晚的昏暗。
不至于漆黑一团,但视线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他才回过身,仰起头去够霍念生的嘴唇。
陈文港被抱到床上,他摸索着抓住了霍念生的手。那只手修长有力,指节带着粗粝的薄茧。他把五指扣到对方的指缝裏去,两只手忽而握紧了,彼此紧紧绞在一起。许久后,视力慢慢适应黑暗,开始辨认出轮廓和影子。幽昧中霍念生屈起一条腿,吻着他汗丨津丨津的身躯。
陈文港想过,他这样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地过日子,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想过很多次,但到底人的惰性太大了。到头来,他不仅依赖霍念生的照顾,甚至想要索取更多。他需要一个挡风遮雨的地方,霍念生就给他,他需要衣食住行,霍念生会给他解决。
以及精神上的宽丨慰和肉丨体上的欢丨愉,他在对方身上得到的,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畴。
窗外开始下雨了,春雨淅淅沥沥,绵密地敲着玻璃。
陈文港抱着霍念生,他把下巴搁在霍念生肩膀上。
对于他突如其来主动的亲昵,霍念生像是受用似的,用一条胳膊搂着他的腰,又摸了摸他的头发。陈文港偎在他的臂弯裏,像在温水裏泡着,有那么一会儿,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什么郑家,什么郑玉成,什么庭审坐监,背叛,恐惧,耻辱,伤害,似乎都离他很远了。
陈文港脑海中能想起来的,是他相册裏见过的母亲的面孔,是父亲牵着他第一天去小学报到,然后离开校门的背影。老师组织他们排成两列,他排在陌生的队伍裏紧张地左顾右盼。
他在隔壁队伍裏突然找到发小卢晨龙,对方冲他呲牙一笑,陈文港突然松了一口气。
然后,倏忽之间,十多年的岁月就如风一样刮过去了,不留任何痕迹。
他步跨越到现在,跌入现实裏。
陈文港想了想,他突然问霍念生——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认识是什么时候吗?”
霍念生说:“记得啊,当然记得。”
他又反问:“你自己记得吗?”
陈文港说:“我记得你戴了一条黑色的领结。”
霍念生说:“那你记性还可以嘛。怎么说,我还给你出头来着,你就没念过我的好?”
陈文港靠着他的胳膊:“对不住,那时候都是我不懂事,不懂承你的情。”
霍念生也不知想到什么,胸口发出一声闷笑,却没有说话。两人似乎分别在从记忆裏捕捉当时的情形,但都没有宣之于口。突然,霍念生把身体探出床外,伸手旋亮了床头灯。
眼前顿时亮了。
他重新把手收回来,慢慢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陈文港的后背。
陈文港挡了一下眼前的光,臺灯的光不强烈,因为角度的关系,还是刺疼了他的眼睛。
他嘴上却笑了:“至于现在,现在肯定知道念你的好了。但你要是什么时候反应过来,觉得我是个麻烦,还是直接告诉我。到时候大家各走各路,也不至于闹得太难看。你说呢?”
霍念生听完,动作顿了顿,他还没开口,外面闷了一声滚雷。
雷过了,雨依然哗哗地下。霍念生再次拍了拍他:“还行,不麻烦。我没觉得麻烦。”
不管好看难看,日子都是要过的。
站在霍念生的角度上,他或许无法完全设身处地地理解,和郑家切断关系这个事实,对陈文港来说意味着什么。说到底,人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是要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生存的。九岁时陈文港失去了和父亲组成的那一个,他去努力融入了另一个,他曾经被认可和接纳了。
如今这层身份又一次次剥除了。到头来,剩下来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之后一段时间,陈文港多少生出了一些茫然的丧失感和屈辱感。
但更多地,他觉得那感觉并非伤怀,只是想不明白自己归属何处。
像保姆孟阿姨,她的家庭结构清晰而稳定。她每天唠叨,把每个子女的家庭情况挂在嘴边——两个孙子,一个要上幼儿园,一个该上小学,但借读费实在太贵,儿子儿媳总是抱怨。另外她的女儿也怀孕了,还是一堆双胞胎。她还不小心说漏了嘴,流露出等外孙出生,就考虑要不要回老家帮忙带孩子的念头。她说完才反应过来,陈文港笑笑,假装没有听出来。
霍念生更不用说,他的出身有很多传言,但至少谁都不会否认,他是霍家少爷。逢年过节,他要回到老宅去,那裏有他的叔伯和堂兄弟,供奉着祖宗的祠堂。他或许对这一套不感兴趣,或许打心裏厌烦其中一些亲戚。但无论如何,他们始终是有血缘维系的一家人。
自然,论血缘,陈文港倒是想起过他的大伯陈增。
大伯与大伯母两口子本性市侩,以往你好我好的时候,自然无比亲热。只是现在他成了累赘,陈文港也清楚,对方怕是宁可他再不出现。堂妹结了婚,无疑也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顾。
冬去春来,眼见一天天暖和起来。
阴湿寒冷的天气过去了,阳春三月,一年裏最舒服的日子,楼下道行树上蓬出丛丛红云。
陈文港每天习惯性在臺历上划时间,划着划着,发现清明都要到了。
这个习惯在去年还没有,是从今年过年开始养成的——超市收银臺送了一本灰扑扑的臺历,他当时正好要做手术,就拿它来记录手术安排。记得多了,后面索性当成了便签本用。
他在医院来来回回,随手带的就这么两件东西,画画用的笔记本和记事用的臺历。
不想它用起来很是方便,从头翻开,每个月对应的日期下面,陈文港用小字记下了他要做什么检查,吃了哪些药。虽然病历裏每页都会打印日期,积攒到现在,所有的单据和报告加起来,已经成了厚厚一袋,光翻都要翻上半天。有个直观的备忘,总是容易一点。
整形手术的恢复期过后,陈文港在镜子裏观察,右耳的畸形的确减轻多了。
脸上的疤痕依然凹凸不平,需要植皮,再过两个月才会安排第一次手术。
他也无所谓了,至少他自己更能接受自己的外表了。
陈文港甚至主动出门的时候多了一些。
他其实也没去很远的地方,陈文港翻遍了钱包,他原本有张市立图书馆的借书卡,找不到了,不过也不是大事,他重新去找工作人员,花五块钱工本费补办一张,不过两分钟的事。
图书馆的总馆在市政府那边,有点远,好在公寓附近还有一个分馆。
陈文港去借书来看。
他带回家来的书都是大部头,结结实实地摞在沙发和茶几上,很重。孟阿姨的学历不高,因而天然对它们带上一种敬而远之的好奇。她打扫卫生的时候,经常问陈文港看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