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笨蛋(1 / 2)
舒梵休两天,折腾唐郁占了一天。第二天寻思给倒霉孩子改善一下生活,顺便添置几身衣裳,他看唐郁那几件小混混的夸张大t恤,紧身小腿裤不爽很久了。结果唐郁死活不乐意出门,头痛腰痛屁股痛,舒梵不得已只能武力威胁,反正存的档随时可读取,相当于掌握了某人的生杀大权。
两人去了附近一个商圈,吃喝玩乐一应俱全,舒梵带着人直奔一家私房菜,先来一碗酒酿小丸子垫底,点完菜后舒梵带唐郁去隔壁玩了几局桌球,先说好了输的人给买一件小礼物,舒梵知道唐郁脾气拗,直接给他买衣服恐怕不会太顺利,于是才想了这么个折中的法子。可他太低估自己的手感,也没考虑到唐郁“行动不便”,反正结果就是午饭前两人打了五局,舒梵只成功输掉一局,他不幸地赢了。
午饭唐郁吃得很高兴,他其实吃什么都容易满足,但这家店好吃的程度还是超乎他的想象。菠萝咕咾肉,酸酸甜甜的,开胃又下饭,香煎小牛排,他抓着啃了三四条,叫花鸡鲜嫩多汁,软烂入味,连一道简单的蛋炒虾仁这家店做出来也是分外的鲜甜可口。唐郁形容:“舌头都吸溜进去了。”
舒梵看他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好笑,手一挥又点了几个菜打包,准备晚上让他延续这份快乐,唐郁乐得一路上都眉开眼笑,往舒梵脸上亲了三四口。
他捏着唐郁的脸感叹:“真好养活一崽!”
唐郁的眼光偏向一家服装店,他记得舒梵的衣服大多数是这个牌子的,询问舒梵要不要去瞧瞧?舒梵一看,这不是正好,立刻拉着人进店,采购一样取了七八套,全扔唐郁怀里,让他去换衣间试试。
唐郁的眼神立刻不安起来,在明亮的灯光和两名导购的注视下拘谨又无措,他磕磕巴巴地拒绝,像人类触碰的含羞草,迫不及待地想要收卷起自己。舒梵突然想到方才吃饭的时候,唐郁一直把自己认为好吃的往他碗里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舒梵没让他去试,直接让人装起来,他沉下脸很能唬人,唐郁跟他道歉,解释自己有衣服穿,也会去买新的,只是这里的衣服太贵了不适合他……
唐郁看到小票上面的数字脸都白了,好像比打了他一顿还难以接受,他不甘心地劝舒梵:“我穿这个浪费了,就西乡街那儿的批发市场,这一件都够我买一麻袋穿,我还能天天换新衣服……”
衣能蔽体,食能果腹,有稳定的居住地。对于唐郁来说,已经是很高的要求了,可舒梵给他的,好像一直都是奢侈品。上学是,衣服也是。
舒梵不耐烦听他絮叨,捂着嘴掏出手机付款,然后提着衣服出去,扭头进隔壁店给自己选了件风衣,价位刚好卡在唐郁自个儿的余额之上,唐郁借口上厕所,舒梵冷冷地瞅他一眼。
等唐郁回来,导购还在对这件风衣的材质和版型进行解说,试图想劝舒梵下定决心买下来,但是舒梵始终无动于衷,直到唐郁在一旁小声说,他可以付款。
舒梵拧眉,不悦之情溢于言表,他在导购的挽留声中攥着唐郁的胳膊离开。而后的一个下午,都始终阴沉着脸。
唐郁自知自己是他不高兴的根源,也不敢去触霉头,回去后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望着一堆质地柔软价格昂贵的衣服发呆。
在唐郁的人生中,花钱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因为首先你要有钱。无论是偷来的抢来的还是骗来的,花出去的那一刻不是欣喜和满足,是深深的不安和恐惧,这个东西值得我花这么多钱吗?我非要不可吗?下一次还能不能搞到这些钱?
比起弄钱,他其实更不会花钱,打破一个人根深蒂固的贫穷和不安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再努力,也不可能拥有和舒梵同等的价值观。
晚饭是中午打包的菜,微波炉热一下,依旧美味,两人却吃得十分沉默,唐郁有心道歉,他借着夹菜向舒梵示好,奈何舒梵一直不领情,吃完饭就出了门,唐郁连好好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唐郁发了会呆,有人叫他陪玩游戏,他又玩几把游戏,赚的十来块连舒梵衣服的扣子都买不起一颗。陪玩和代练他都在接,但钱还是少,而且竞争逐渐激烈,他技术算不上顶尖,手机也不太行,价格还不是最便宜的,因此在陪玩大军里显得平平无奇,一如他现在的人生。唐郁很少思考人生,傍上舒梵也是当时身体做的本能决定,原本想的只是蹭住几天,没曾想还能跟人一起生活。
可他俩都不是会生活的人。衣食住行都过不到一块儿去,他们过去的人生,未来的人生皆截然不同,只是命运打了个结让他们撞上,等过完这段儿,他们又会变成两种天差地别的人。想到这,唐郁苦中作乐地想,或许会再遇见,舒梵是警察,而他变成一个贼。
“我不要……老子不要!这个贼爱谁他妈当谁当,反正老子不干!!”
他抓着衣服冲出去,倒了几班公交才找到上午那商场,导购小姐姐已经换成了另外一位,舒梵拿过衣服就要去结账,小姐姐诧异地看着他,犹豫地跟他说这件衣服有些贵,劝他给自己买的话,可以去隔壁店看看。
唐郁的第一反应是我有钱买,在看到导购小姐姐的眼神后才反应过来,应该是他的穿着打扮都不像在这里消费的人,怕他吃亏乱花钱。
“不用了,我买来送人的,帮我装一下吧,谢谢。”
他提着衣服回去,一来一回花了三个多小时,他等着送人和坦白,可楼下的醉鬼都喝多回家了,舒梵也没有回来。
“是什么让一个男人忙着不回家呢?”柳不致抱着分手后偷来的狗忧伤,“是因为他没家吗?
“不,是因为他家里那口子,不让回!!”
“哎!我就多看了几眼你们所新来的法医,”柳不致不抱狗了,改去拉舒梵胳膊,“他就跟我分手,还让我最好死外面,好美的人,好狠的心!你说是不是?”
舒梵烦不胜烦,也想他死外面,安静地死外面。
已经凌晨二点了,他本来只是组了个局,请教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该怎样让家里小朋友心甘情愿花他的钱?
某位沈姓朋友说:他养的崽儿无师自通,大学没毕业就用他的钱给自己买了套婚房。
陆姓朋友:不开心就去买金子,等两年我就能去开金店。
这些都是理财派,也有另辟蹊径的:
“拿我的钱做慈善,说怕我黑心钱挣太多,走在路上被雷劈。”
舒梵:“……”可以说毫无参考性。
吃了一堆狗粮不算,还摊上个醉鬼。
舒梵复盘了今天的事情,后悔的苗头一旦涌现,就会如墨入水,逐渐开始占据心神,让人坐立难安。他少有这种情绪,因此处理起来也十分别扭,他拿着手机像烫手山芋,最后生硬地给唐郁发消息,机械地问人要不要吃夜宵?
唐郁像是一直在等他,立刻秒回:要,谢谢哥!
还附加一个讨好的表情图。
舒梵看着屏幕上的卖萌小猫,仿佛被挠了一下,心里有些不得劲。但不知觉中,嘴角已经上扬,他把醉鬼和恹恹欲睡的狗一并扔给姗姗来迟的同事,打了个车回家。
老式小区治安一般,但离警局近,夜里也算和平,楼下的灯坏了半个月也没人修,树影笼着漆黑一片,舒梵抬头看自己的房子,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磨砂玻璃映射出来,说不出来的感觉,他不由得加快了上楼的脚步。
门在钥匙插进去之前打开,看见满脸期翼的唐郁,舒梵从出门时就沉寂的心脏又重新活跃,跳得快了不止一瞬,一种名为“理应如此”的情绪满盈,却发现手上是空的,于是刹那间落下来,他看清楚唐郁欣喜得有些讨好的眼神,和手上小心翼翼递过来的衣服。
舒梵的心口也扯着疼了一下。
他的惊喜后知后觉,目前还是风平浪静,连尴尬也不曾有,一脸理所当然地问唐郁吃什么,他下去买,走到门外面掏钥匙才意识到他还提着衣服袋子,有些傻。
唐郁笑了下,眼睛有点红,把人往屋里推,囔囔着要吃面。
面条没滋没味,所幸打包回来的红烧肉还剩点,浇上去做臊子,冰箱里搜刮出两个鸡蛋,卧进去,再去天台上薅两根不知道哪家邻居种的小白菜和葱花,舒梵端出来时确实称得上惊艳。
唐郁吃得连汤都不剩,边吃边掉眼泪。
“菜是楼上老太婆的,她明天早上肯定要骂半天。”
“她最宝贝着几根葱了,你全扯了,明天她骂死你。”
“我又不是非得吃青菜,肉多好吃啊呜呜肉好好吃……”
舒梵五味杂陈,猪肉都降价成这样了,怎么还是有人吃不饱?
舒梵揉乱他的头发,别的不敢保证,但肉这方面:“吃,使劲吃,以后咱家天天吃肉。”
唐郁垂着头,黄毛早被全部剪掉,新长出的黑发柔软服帖遮住一点绯红的耳朵,因为难为情抿着唇,哭后的鼻音很浓,他说得很小声:“对不起,我一直觉得花钱是有罪的……”
他跟舒梵讲,他小时候为了一个五毛钱的冰棍差点被一个老男人骗,又说起他妈妈赚的那些钱都拿去买了毒品,他捡了好多客人不要的脏衣服穿,最惨的是,他跟别人去收中学生的保护费,被保安拿钢叉追着打……
画面感很强,舒梵忍住笑意,亲了亲他的脸。
“崽儿,我工资还不错,也有理财,养你比养狗轻松多了。”
“所以,不要有负担,也不要觉得愧疚。”舒梵拿出一张纸,开始写,“你只需要做到——”
1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买早饭
2打扫卫生,洗衣服
3买菜,煮饭,收拾厨房,倒垃圾
……
唐郁目瞪口呆地看着舒梵写完了一整页纸的“同居条款”,感觉他可能看了什么不干净的或者电视剧,他甚至把放洗澡水,按摩这种带着不正经色彩的事都写了进去。
“哥,您是要买个奴隶吗?”他犹豫着问道。
舒梵瞪他一眼,开始在背面写完全“不正经”的条款,唐郁凑过去看了眼,被每星期一次脐橙震撼到,呆坐在沙发上,缓慢地考虑自己现在出去捡垃圾吃还来不来得及。
“ok,以后自己看着拿吧。”
舒梵把写完的纸挂墙上,在鞋柜上放了个盒子,里面全是数额不等的现金,唐郁凑过去看,发现那些要求后面都明码标价,正面是二十到一百不等,背面的“特殊服务”则要贵很多。
唐郁在心里暗嘲,要是拿这张纸去举报舒梵,扫黄打非第一个抓他。唐郁摸着那页纸,心里酸酸涩涩的,明明该开心,但却好像有点难受,就像一阵风吹过一颗石子,风会往前走,他的难受微不足道,会如同石子一样被留在脑后。
他确信,舒梵是一个很难将就的人。也同样是带他往前的风。
他们都是感情上的笨蛋,要踩过许多雷才能换来一片安全区。
周天晚上,唐郁换上新衣服被扭送学校,继续接受知识疯狂地灌溉。
他存档的打加上利息还了前前后后大半个月,每天行动不便,倒是安安分分在学校上了半个月课,班主任特意打电话来表扬了一番,舒梵一高兴,给人换了个新手机。
手机到手没两天,唐郁就琢磨出一个赚钱的新路数来——当网红。
起因是他有个一起做代练的小混子朋友,因为技术一般但是骂人不重样深受广大玩家的喜爱,近期他的骂人集锦出了圈,就有公司来找他签约,于是那小子签了合同拿上剧本立好人设,摇身一变,竟然混成了一个不错的小网红。
可见这一行门槛不高,就是需要机遇。
唐郁苦闷没几天,这个机遇竟然来了。
大数据是懂他的,给他推了个主播专用app,上面宣传的是无经验,无成本,低投入,时间自由,轻松月万。每个字都宣传在了唐郁的心上,再加上app海报上还写着有师傅带上手,并且有专门的孵化基地,前两个月甚至可以包吃包住,附加煽动性话语,名额有限,先到先得。
谨慎起见,唐郁查了海报上的几个人,发现他们确实是粉丝千万的大网红,又查了那个基地,发现也确实存在,就马不停蹄地报了名。
那边很快发来了一份问卷,唐郁看了眼,身高,体重,颜值,这一栏唐郁毫不犹豫给了自己满分,挑挑拣拣填完发回去,就抱着手机等,结果那边第二天才发来新的回复信息,居然说他不!合!格!!
气得唐郁头发都快炸了。
他正想打车去那个基地看看所谓的“合格网红”都长什么样子,又有人发给他一份文件,上面是邀请他参加他们基地的另一个项目——“九十九步”,给唐郁的解释是这个项目就相当于电竞游戏的青训队,他们准备好了九十九步,只需要参加的人走这么一步,就可以获得成功。
又一拳打在了唐郁心坎上!!
行吧,他去。
反正两个项目的地方间隔得不远,去搞完集训还能去看看网红。
于是,在一个周六,舒梵加班未归的早上,唐郁揣着舒梵带他去办的新身份证出发了。
唐郁一脸无所畏惧的被基地里面都是“商业机密,禁止泄露”为由收走手机,扣下身份证的时候,舒梵在相距一公里的网红基地抓网络诈骗犯。
舒梵他们早就盯上了这个网红基地,前前后后准备了一个星期,昨晚刚要收网,等到了基地才发现情况比想象中的复杂,这里不仅有网络诈骗色情买卖,甚至还有毒品交易混在其中,性质一下子就变了,舒梵他们只得蛰伏在外面一晚上,紧急调人,等待机会,把这个所谓的“网红基地”一锅端了!
尽管整个案子后续牵扯众多,但眼目前就抓贼拿脏证据确凿,剩下的只有带回去慢慢审,舒梵叼着烟干嚼,还是不得劲,恹恹的提不起神,他熬得最凶,满眼血丝,脸上蹭了灰和血,干了,显得格外邪性,来帮忙的同事都有点怵他,放他一个人靠着车凶神恶煞地盯犯人。
还是虞非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受了伤就先回去,这里人手够了,有这么多人盯着,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舒梵撇了眼潦草裹着绷带的小腿,刮在了一块钉板上,当场就带走了一块皮肉,要回去做清创,打破伤风,接着听医生絮叨一堆忌口和注意事项,不过幸好他反应快,没伤到骨头。
不知怎的,舒梵想起唐郁,要是让他看到这血呼哧啦的场面,一定抱着他的腿哭丧似的嚎,舒梵笑了下,看了眼时间,那个崽儿估计还在家睡懒觉,本着财主要回家的豪横,舒梵要打电话强行把人叫起来去买早饭。
电话拨过去没人接,再打就被挂断,舒梵直觉有点不对,再打过去已经关机,他冷着脸查看唐郁手机的定位,惊讶地发现就在自己附近。
想到唐郁尾随他工作的前科,舒梵拧眉,准备去抓这个小混蛋的现行。
万幸的是,虞非怕舒梵一个伤员出事,强行安排了两个人陪护,目的是逮完孩子顺道“押送”他去医院。于是这天早上,他们一炮双响,买一赠一般查获一个刚具雏形的新诈骗窝点。
这个窝点人不多,大多数网红基地筛下来的人,他们利用“九十九步”这个虚假项目的名头捡漏,将这批人骗进这个地方,利用其通过在网络上擦边直播骗取打赏的方式牟利,其中大部分是未成年,好控制。
舒梵到的时候,唐郁正在一个小房间里“试播”,他为了当网红狠心穿上了这些人提供的衣服,紧身舞蹈练功服,身体曲线勾勒地一清二楚,前端胸前还设计成了透明蕾丝花瓣的形状,他皱着眉看镜头,慢吞吞地跟着那边教他摆动作的老师,什么上犬式下犬式,他光看着就别扭。
突然,唐郁打了个冷战,强烈的第六感告诉他,再不跑就会发生一些比舒梵揍他更可怕的事情。
他慌乱地跑出小房间,想找到自己的衣服,被两个壮汉拦住,唐郁意识到入了贼窝,谎称肚子疼溜去厕所,拿着厕所的拖把当武器,一边挨揍一边往大门口跑,在被一个壮汉狠狠往肚子上捣了几拳掐着脖子往回带的时候,大门轰地一声被警车强行撞开,舒梵沉着脸从车上跳下来。
跟着舒梵那俩小警察回去说,他们都没有反应过来,舒哥刷刷刷几下就英勇制服了匪徒,解救了人质,而后在回去的警车上对“人质”施行了执法记录仪不能记录的部分内容,他们也不能说,说了会被舒哥灭口。
又抓捕一窝犯罪团伙,唐郁被虞队私人奖励了一千块线人钱,欠了舒梵一顿竹笋炒肉。
唯一的问题就是,唐郁扑上去替舒梵挡了一钢管,小臂骨折。
那一瞬间,众多念头如线团般缠绕在脑子里,五味情绪上头,看着唐郁痛得煞白的脸和瞬间滚落的汗珠,舒梵捻出一个最不合时宜的喃喃出声:
这下好了,至少逃一个月课。
他第一次发觉自己是如此的不擅长表达感情,以至于那些重要的如流沙般呼啸来又洋洋洒洒离去,皆无法宣之于口。只是悄悄红了眼睛,他们谁也没有发现。
那钢管敲在舒梵的后脑,因此唐郁是飞奔着扑过去挡的,他在去医院的车上痛得咬牙切齿,心里余悸未消,还是怕得声儿都颤。
“我就是觉得,你比我重要,你一根手指头,比我的命都重要。”
舒梵气得差点当场扇他一巴掌。
他俩一人胳膊折了,一人腿瘸了,局子里又忙,根本腾不出人手来照顾伤患,虞非提个大果篮来了一趟,诚意十足地给人削了两大苹果,顺带让舒梵好好管管唐郁。
他的原话是:头一次见亲力亲为把自己送人贩子窝的。
唐郁的胳膊上了石膏,另一只手捧着苹果咔咔啃,闻言吓一哆嗦,眼里瞬间就泛起了泪花。
舒梵扭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还有这本事呢?”
虞非忙着要走,假模假样拦了下:“别吓唬孩子,等他好了揍一顿就行了。”
舒梵扬了扬下巴,让他出去的时候关门,唐郁贴着墙缝想溜,被舒梵的眼神钉在原地,他看了看舒梵做完清创包着绷带的小腿,磨磨蹭蹭挪去舒梵床边站好。
他笨拙地蹲下来,拿脸去贴舒梵搁在床边的手背,小声地说:“不听他的,你想打现在也可以打。”
“哥,我知道错了,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是个蠢货,是垃圾,是社会的败类,是阴沟里的臭虫,不值得为我这样的乐色生气,我命贱,打不坏的……”
“闭嘴!”
舒梵听见过无数次这样的话,遇见过许多这样浑浑噩噩度日的青年,有的怒其不争,有的哀其不幸,但这一次他感到无法接受,他不希望唐郁去挨这些字眼,他想他养的小崽,干干净净,自信大方。
好难啊。
舒梵被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包裹,愤怒,心疼,自疚夹杂在一起,养小孩的人那么多,他怎么就养不好呢?
可是,这要怎么怪罪唐郁呢?一个不顾一切也要扑过来替他受伤的乖崽。
唐郁不再说话,默默蹲在床边,他的黄毛长长后,被勒令全部剪掉,因此现在头发乌黑细软,像家里养得很好很乖的小狗。
过了许久,唐郁蹲到腿麻,恍惚间听到舒梵说:“唐郁,我好像养不熟你。”
唐郁抬头,眼中是凶悍的泪光,好像在说,你如果敢不要我,我就咬死你。
但他很快又低下头,努力抑制住哭腔装作平静地说,“我是野狗嘛,没人养野狗的,打一顿就可以赶出去了。”
他努力克制凶性,回想自身的荒蛮,贫瘠,一无所有,他把这个人类推远,远离他的陋巷。
他夹着尾巴逃跑,是一条养不熟的劣犬。
“你以后养一个正常的小孩吧,别到处捡人,运气好捡的没病,运气差点都得去打狂犬疫苗。”
“什么叫正常?”舒梵突然发问。
唐郁盯着地面,有些话早就藏在心里,一冒头就喷涌而出,他装不在乎:
“至少有爸妈吧,能吃饱,有固定睡觉的地方,会好好上学,不逃课,知道怎么花钱,不用每天计较仨瓜俩枣,会感激别人的好,懂得回报……”
舒梵冷冷地打断他:“这就是你眼里所谓的正常吗?”
“是啊!”唐郁闷闷地回答。
“你不了解,我这样的人,没一个好的。都是利用你,看你好骗,像蛆一样攀上来,吸你的血。没什么真心,小混混什么都没有,他不会感激你的,只会贪图享受,肤浅,自私,坏,还蠢!”
他骂得起劲,语气越来越急迫,好像要借此证明什么,唐郁感觉自己在空手费力扯一块麻布,布匹裂开的声音好明显,他和舒梵之间也随着隔开,碎掉,舒梵不用再为他操心,他也不用活得这样辛苦。
“我一点也不喜欢读书,我喜欢钱,只有钱才可以给我安全感,让我满足,我就是蠢,又自卑,以为不用你的钱,你就能看得起我,我,我……”
他一下子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落在地板上,如果不是舒梵手快抓住了他,他裹了石膏的手会因为抱头这个动作直接磕在床沿上。
他哭得隐忍小心,却无法抑制地发出颤栗和呜咽的声音。
警官和混混,他们不相配。
舒梵忍着腿上细密的疼痛下床,他表情复杂,目光中隐隐透出悲哀,他拉起唐郁靠在怀里,声音喑哑:“唐郁,你不是在贬低自己,你是在轻贱我。”
“你在否定我的眼光,我在你身上做出的选择,花费的心血,包括我的管教,你告诉我它们是无用的。”
“我没有……不是这样的……”唐郁无力反驳。
舒梵抚摸少年削瘦的背脊,为这段对话举旗:“唐郁,你让我感到挫败。”
唐郁抹眼泪,脸上都是咸湿的液体,他一直摇着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又说不出其他的话语。
他想叫舒梵放弃他,可这句话光想想就难受得无法呼吸,似乎有东西在掐他的脖子,他下一秒就会因为要和舒梵分开而窒息死去。
舒梵看着他哭,看他难受和委屈,他仿佛被割裂般,一会儿心疼唐郁要死,一会儿又恨不得让他哭个不停。舒梵想得头疼,烦躁地去拿烟,还没有点上就被一只手颤巍巍抽走,唐郁双眼通红,隐忍又倔强地望着他,试图扯出一个讨好的笑来:
“对不起,哥哥。”
“我知道我是个垃圾,你能不能先不要丢掉我。”
“我会改的。”
“求求你,你打我吧,再可怜我一次。”
舒梵的腿没有伤到筋骨,最多二十天就能满血复活,唐郁的胳膊则要打一个半月石膏,但由于一些特殊原因,两人差不多时间康复。
舒梵的父母在他俩吵架的夜晚到访,唐郁手足无措地看着那对气场强大而内敛的夫妻,想试图打一个招呼,却被客气地请出了病房。
和他想象的“正常”家庭有所不同,他蹲在门口偷听,没有争吵声,病房里很安静,过了很久才隐约听见有人说话。
舒梵的妈妈当着他的面调查了唐郁的所有信息,念给舒梵听,唐郁从未见过面拥有过的亲人,他还在戒毒所的母亲,以及有可能是他父亲的名字,他从小到大做过的记得不记得的事情……
然后,舒梵的母亲问:
“就是他吗?”
舒梵点头,下一秒他妈的拳头就挥到了他脸上。
“那你也知道他现在还是未成年?”
唐郁在外面听着,感觉自己又给舒梵惹了麻烦,想冲进去解释,又打不开门,只能傻傻地蹲在门口。
房间里的声音逐渐嘈杂起来,杯子碎在地上的尖厉声响还是让唐郁忍不住浑身颤抖,他脑子里全是舒梵和他那条伤腿,他敲门,撞门,石膏砸在门上带来剧烈的疼痛,门被打开后,他第一时间冲向舒梵,以一个笨拙而狼狈的姿势护在他面前。
“我,我自愿的,不、不是他的错,是我!是我勾引的他,我很坏……”
舒梵被揍得鼻青脸肿,闻言居然笑了,牵扯到被他妈打破的嘴角,有些痛,他从后面揉了揉唐郁的脑袋,轻声问他:“手疼不疼?”
唐郁哪遇到过这种场面,见到舒梵父母的那一刻,他连自己埋哪儿都想好了。但舒梵当着他父母问他疼不疼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还能诈个尸。
电视剧里的狗血剧情并没有出现,舒梵的父母在外人面前看上去通情达理,只是少许冷漠。唐郁有些怕他们,还是鼓起勇气问好,并且表达出他和舒梵的事都是他做的错事。
“我回去就搬走,你们别打他了……”
看着就好痛。
舒梵不客气地拍了下他的头:“怎么,还想着我天天挨揍啊?崽儿,没看出来,你还是个黑心小崽。”
“打他跟你没关系,是他做错了事情,你们的事我不过问,这次也是他们领导给我打电话让我顺路来看看。”
听舒梵母亲这样说,唐郁心里不太舒服,又不敢反驳他,只是隐隐有些替舒梵难过,他跟他妈很少有正常相处的时候,但至少他妈会间歇性关怀他一下,问问他有没有吃的,被打了也会不耐烦地给他擦点药。
那是他想象亲情为数不多的灵感。
舒梵倒是很习惯,他冷哼了声,直接送客:“看了看了,揍也揍了,没啥事就撤吧,也别留警卫员照顾我了,没必要。我过二人世界呢,我们崽崽可会照顾人。”
说完,他当着面亲了唐郁一口。把唐郁亲成了一个脸红的缩头乌龟。
舒梵父母走后,舒梵性致不高,唐郁绞尽脑汁逗他开心,都显得无措,他实在是被憋得没办法,蹲在地上开始认错。
从故意不扫地到厨房洗碗打烂的盘子,又从逃避家务到上课摸鱼瞎玩,从家里检讨到学校,又从舒梵的好反省到自己的差劲,絮絮叨叨小和尚念经一样,口水都快说干了,才迷迷糊糊地抓住重点。
“我太废物了,想早点赚钱,回报你。我都想好了,你肯定没儿子女儿,我比你小,以后可以给你养老。”
“停。”
舒梵走了个神回顾他妈上次这么凶残地打他还是出轨被赶出来的时候,还没回忆完,就隐约听见唐郁在给他安排老年生活,他要是再沉默一会儿,唐郁连骨灰盒都给他选好了。
“唐郁,哄人不是你这样哄的。”舒梵无奈。
唐郁愣住,眼睛眨巴几下,突然开窍般屏住呼吸凑过去,在他嘴角舔了舔,那处破了皮,他小心翼翼为舒梵疗伤。
两人都是病患,一个手残,一个腿伤,互相扶持着也能勉强过活,但搞点有难度的就别想了,身上一阵儿一阵儿疼。
舒梵跟唐郁亲了一会儿,把他圈怀里虚抱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他的头发,跟抱个小狗似的。
唐郁本来讲就是个戴罪之身,自然乖得不得了,舒梵说什么都点头。
“唐郁,你也看到了,我的家庭也不是你说的正常家庭,那样的家没几个,咱们都没摊上。”
别的不说,舒梵这嘴是真欠。但他打个巴掌给颗枣做得也相当熟练。
“我既然养了你,就会负责到底,床上要了你,也不会不管你。别把我想得太不堪,也不要把我想得太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