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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也是。」
我点点头,看着智惟哥缓缓走远。
我知道,这不会是我们最後一次见面。
这几个星期,我没有主动联络汪琳,虽然她如果传了什麽给我,我还是会简单回覆,大多时候都只用贴图。再後来,或许是汪琳感受到了我的难过与刻意远离,渐渐地,她也不再找我。
可这一两天,我开始想念我们自在谈天的时光。我想念有什麽话都可以直接跟她说的以前。尽管心底深处还是有什麽卡住的感觉,可是那根刺逐渐被排出了。
智惟哥那天说的话,我好像慢慢明白了——并不是任何人「错」。
犹豫许久,我还是传了讯息给汪琳和智惟哥。以想替汪琳庆功为由,我邀请他们星期六一起到一家我想去很久的咖啡厅。
智惟哥最近似乎很忙,我们虽然偶尔会透过通讯软t小聊一下,却也没有办法太频繁。不过,在读过我的讯息後,智惟哥很快答应了。
傍晚的时候,我才收到汪琳的回覆,说她星期六也没问题。我是上午传出讯息的,等待她回应的时间一直很紧张,深怕汪琳不想来、深怕她会觉得太奇怪。
其实我很害怕,以後再也没有办法和汪琳好好相处。我很害怕,会失去我最好的朋友。
星期六下午两点,我和汪琳同时抵达咖啡厅。我看着汪琳停好那台考上大学时,养父送给她的重机,想起了她收到那天,是多麽开心地拍了照片传给我。这几年,汪琳和她的养父母越来越亲近,我很替她高兴。
汪琳来到我身旁,向我挥手。几个星期没见到面,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大力地抱住她,前阵子那些不愉快都在这个瞬间消失。我不愿再像和智惟哥失联那样,失去汪琳。
她似乎被我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到,却还是回抱了我,轻拍我的背。我们分开的时候,我好像看见汪琳眼中闪着泪光;但她立刻掩饰过去,转而攻击我的鼻子,伸手捏住,就像以前一样。汪琳变回平常的样子,我也放心了。
智惟哥慢慢朝我们走来,汪琳玩笑似地挽住我的手臂,推开咖啡厅的门。
这是一家带有日本昭和风格的咖啡厅。近期我迷上了日本八零年代的偶像歌手,喜欢她们可ai的服装和有朝气的歌声。咖啡厅老板也是ai好者,墙上挂了好多我认得的偶像照片。
汪琳笑出声来,指了指我今天的粉紫se古着洋装,「杜日恒,你真的是生错年代。」
我也笑了开来。我的确常常喜欢上与过去相关的事物,也常常觉得自己生错年代,是不小心坐上时光机结果下错站的人。
我紧挨在汪琳身旁研究菜单,心情越来越轻盈,总觉得像是回到高中时代,有一种我们三人又一起出去玩的错觉。
「如果你们选好了,就统一画在这张表格上面,我去点。今天让我请客吧。」智惟哥提议,我从菜单抬起头,对上他温暖的笑容。
「咦?可是……」然而,我选好想吃的以後,早就算好费用;况且让智惟哥请客,也很不好意思,明明是我约他们两个出来的。
「我想请你们。没问题的。」即使智惟哥的语气很温和,仍带有某种软x的坚持。
我还未反应过来,汪琳已经欣然接受,接过点餐表格,填好自己的,也替我填了。智惟哥起身点餐,我也只好默默把钱收回背包里,和他道谢。
趁着智惟哥点餐的空档,我拿出向爸爸借的底片相机,对准汪琳。
「汪琳,看我一下!」我唤她,她只是假装冷淡地看了我一眼。
「你最好拍帅一点。」
「那、那你笑一个!」见她没有什麽反应,我继续试着说服她,「你笑起来……很漂亮!」
汪琳仍是一副冷酷的表情。「快点照。」
我耸耸肩,决定接受汪琳的反抗。但是我慢慢对焦,这也是我的反抗。
智惟哥点好餐,回到座位,我也想替他拍照。智惟哥的笑容变得b平时更加腼腆,他的难为情也使我害羞起来,快速拍了几张就把相机收回背包。
我靠着汪琳的肩膀,彷佛这样就能稍微分散被智惟哥传染的羞怯,直到餐点上齐,我有理由低头专心吃甜点、避开智惟哥柔和的眼神与那两颗酒窝。
就像是汪琳独奏会那天,我感受得到智惟哥的视线。我们在等待甜点的空白之间无声交换着微笑。
「你们两个够了哦。」汪琳出声,令我吓了一跳,深怕没有顾虑到她,不小心冷落了她。
「汪琳……」我轻轻拉她的衣角,犹豫是否应该道歉。
「这麽多年以後,你们好不容易见面了,好好把握相处的时间啊。这样一直偷看对方,不如好好把想讲的话都说出来。不过,我先说喔,」汪琳望向我,原本看起来有点不耐的表情变得好温和,「我可是一直喜欢着杜日恒。以前是,现在也还是。所以苏智惟,你最好主动一点,要不然到时她被我抢走,你後悔也来不及。」
「喜、喜欢我?」汪琳对智惟哥说的话,我虽然有听到,脑中却只是不断重播她说的「喜欢」。不晓得为什麽,我意识到她说的似乎不是朋友的喜欢。
可是……汪琳……喜欢我?
「你真的太迟钝了。」汪琳噗哧一笑,朝我扮了个鬼脸。「没事啦,不要想太多!那只是朋友的喜欢。」
来不及了。我只是盯着汪琳,脑中跑马灯似地播放与汪琳相处的各式细节。我从不认为任何人有可能对我是恋ai的喜欢,所以或许,汪琳真的只是开玩笑的……
还没有办法深入思考,智惟哥的声音就将我拉回当下。
「你说的没错,是应该好好把握。毕竟因为那个误会,让日恒和我这麽多年没见,难免有遗憾,但……」智惟哥顿了顿,这好像让汪琳有点心虚,或许是想到了当年传了照片的事情。他大概也意识到这一点,露出笑容,像是想安抚汪琳一样地继续道,「但,我也想谢谢你。因为你重新牵线,才让我们有再见面的机会。没有和日恒联络的这几年,我想我们都朝着各自的目标努力前进,这样也很好。」
「哦。那很好啊。」汪琳耸了耸肩,那份不自在稍微淡了些,可她假装轻松的语气里,仍有一点点尴尬。
「日恒,」忽然被点名,我睁大眼睛,智惟哥的酒窝因为他更加绽开的笑容而变得明显一些,「你这几年一定也很努力。独自在国外读书并不容易,辛苦你了。总觉得,你成长了不少。」
「智惟哥……」我想说谢谢,眼泪却先流下来。智惟哥的话彷佛抚平了我六年来那些难过与迷惘。纵使这几年他不在我身旁,也还是惦记着我,这才是最重要,也最令我感动的。
我接过智惟哥给的面纸,x1着鼻子、擦乾眼泪,试图挤出笑容,不愿让他们为我担心。汪琳开始收拾桌上的空杯盘,拿到餐具回收处。
没多久,汪琳回到桌旁,没有坐下,只是拿起手提包,「该聊的都聊了,我这颗巨型电灯泡就不打扰你们了。先走罗,杜日恒。」
话才说完,汪琳就潇洒离去,连让我好好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我只好对着窗户外她的背影挥手。好像心电感应,汪琳像几年前那样,背对着我也挥了挥手。
智惟哥与我又再度被害羞垄罩。安静地看着彼此,笑意悄悄窜上嘴角,我们相视而笑,名为汪琳的挡箭牌消失,我的声音好像也跟着不见了。
良久,是智惟哥打破了沉默。
他出乎我意料地,轻轻拉住了我的手,轻声说:「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就这样被他领着,出了咖啡厅。我不知道他想带我去哪里,我只知道,我很想跟他一起度过剩下的午後时光。
智惟哥带我去坐的那班公车上,暂时只有我们两个人。
车里很安静。我们坐在紧邻的位子上,刻意拉开了一点距离。或许我们都怕太靠近彼此,会不小心破坏了某种平衡。
智惟哥先开了口,却是问我关於去年,那个我没有赴的约……
我难为情极了,越说越小声,「因为……我们见面前,汪琳告诉我,她看到你跟一个nv生很亲近地在咖啡厅里。汪琳说,她听到那个nv生问你想吃什麽、她回家可以煮给你吃……我很怕你其实已经有另一半,我、我很难过,也很怕打扰到你,所以决定不去找你。对不起,智惟哥……」
智惟哥愣了愣,旋即想起什麽似地解释,「汪琳那时候看到的,应该是我的编辑,也是我大学时期的学姊。」
「编辑?」
「嗯。」智惟哥腼腆地笑了,「那时候,我刚在学姊的出版社,跟其他创作者一起出了本文集,打算讨论之後新的作品。我阿嬷离开以後,我因为我姊的鼓励,决定去追求绘本创作的梦想。回想起来,那是一个很疯狂的决定。我把书屋交给了子凡,开始认真创作,和学姊的出版社合作後,常常跟其他创作者一起到她家讨论。」
原来是这样……所以是汪琳误会了。我好想知道,智惟哥现在有没有另一半?但我不敢问。
另一个疑惑也在脑中亮了起来。智惟哥说的文集……该不会是那一本?
我打开背包,拿出随身带着的书,递给智惟哥,心底跳着的是即将确认重要事情的雀跃。「智惟哥,你、你刚刚说的文集,是这本吗?」
智惟哥接过,他眼里的讶异已经间接确认了我的猜测。
「你怎麽会有这本?」
「去年……在机场的时候看到的。我一直相信,这本文集的封面,还有其中一篇文章,是你的作品。也是这份相信,让我下定决心,等最後一年学程结束,我就要鼓起勇气、想尽办法重新找你,告诉你这几年我对你的想念,还有道歉……」
智惟哥把文集还给我。「在写那篇文章的时候,我不断回想着我们以前的相处。很难想像,当年才十四岁的你,现在已经长这麽大了。我一直觉得,我们能变成好朋友,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嗯……」
好朋友。智惟哥说,我们是好朋友。虽然这让我很开心,却也让我有点小小的惋惜。我还是喜欢他,我知道,那并不只是对朋友的喜欢……
公车在一栋庄严的宗教建筑前停下。智惟哥告诉我,这里是秀霞nn安息的禅寺。
我跟在智惟哥身後,进入静谧的大厅。几位穿着萤光se背心的工作人员忙碌着,正把水果和花供奉到不远处,佛像旁的大桌子上。
智惟哥带着我到柜台填写访客资讯,再领着我到柜台左方等电梯。
在十楼出了电梯,我们正对一尊白衣的观世音像。尽管我没有特定的信仰,祂仍使我肃然起敬。智惟哥走在前方,推开玻璃门,示意我先进去,随後很轻很轻地带上门。
「阿嬷,我带日恒来看祢了。」智惟哥双手合十,靠近秀霞nn的那一小格,轻声告知。我也学着他,透过玻璃望入方格。当我看到秀霞nn与他们家人的合照,眼泪立刻掉了下来。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和秀霞nn道歉,也向祂说出我的想念。如果当初我没有那麽任x地断掉连系,是不是就可以把握机会,在秀霞nn过世以前和祂说上话、让祂知道我的在乎与感谢?
「智惟哥……我可以再来看秀霞nn吗?」话一问出口,我的泪水再度失控。
智惟哥点头,他的眼底也闪着泪。
回到白衣观世音像前,我忍不住又合十双手,请观世音多多照看秀霞nn,这才进到电梯里。
禅寺外,傍晚的天空已逐渐变暗。我们搭上回市区的公车,再转乘捷运。抵达我家附近,正好是晚餐时间。我提议一起吃晚餐,智惟哥也同意了。
我很高兴能够再和他有多一点时间相处。
智惟哥找到一家小餐馆,他确认了我的意愿後,便决定在这一家用餐。
我点了一直很想尝试的红油炒手,智惟哥则选了小笼包。我正想起身结帐,却被他抢先一步。
「可是我今天已经给你请过了!」我抗议,同时也有些不好意思。
「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再让你回请。」智惟哥安抚我,「何况你还没有收入,等你赚到钱,愿意买个小点心请我,我就很开心了。」
「可是……真的可以吗?」
智惟哥点头。我看着他结帐的背影,脑中的各式思绪像是突然被调得大声许多,变得清晰起来。
智惟哥提到赚钱,这提醒了我,毕业假期接近尾声,我的确应该要开始找工作了。
我想到了成为职业小提琴家,并且更早以前就接了家教课的汪琳;想到地球另一端,已经开始第一份正职的亚力;甚至在法国的其他同学们都已经在当音乐老师,或是得到机会继续待在原本实习的地方工作。还有一直以来都非常符合我心目中「大人」样子的智惟哥……
我总觉得,自己像是个不合格的「大人」,当身边年龄相近的人们一个个走在成为「大人」的道路上,我却还像小孩子那样地0索着。
或许是因为一整天的相处,彷佛又有了几年前在向yan书屋感受到的安心,我等智惟哥回到位子上,话语便自然而然倾倒出来。「智惟哥……刚刚听你提到赚钱的事情,其实这次回台湾,我有想要找工作……可是,我很害怕。」
「为什麽害怕?」
「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光是努力应付日常生活中的人际关系就已经好困难,这样的我……能适应职场生活吗?我很害怕,觉得自己会做不到……」我深x1一口气,字句随着气息缓缓吐出,「智惟哥记不记得,很久以前你给过我一本书,是关於亚斯伯格症的?」
智惟哥点头,鼓励我继续说。
「去年,我和专门诊断大人的医生聊过,她说,我的确是泛自闭光谱者,就是以前会被说是亚斯的状况。我常常因为别人的提醒或批评,就害怕是被讨厌了;也常常因为x1收到别人的负面情绪而一起难过。这些是我每天都要面对的,光是这样我就已经觉得负荷不了,如果开始上班、面对更复杂的状况呢?」
「我理解你的担心。」智惟哥啜了口开水,「在更了解我姊,并且认识你以後,我总是在想,人们在面对隐形的障碍时,的确不像对待明显可见的障碍那麽友善。因为障碍是隐形的,人们常会忘记它们的存在。明明我们不会勉强行动不便的人跑快、却会要求隐形障碍者表现得和一般人一样,因为那麽做,对於一般人而言方便得多。因为外表看起来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所以那些要求或排斥就显得理所当然。但看着我姊一开始迷惘着出路,到现在成了小有名气的陶艺家,她也是跌跌撞撞一路走来,更让我见识到一般人可能很难有的、对梦想的执着。」
「智憓姊姊真的好厉害!」我忍不住赞叹,想起以前见过她的几次。她虽然给我一点点距离感,却也带有自信,让我很羡慕。几次看到时常表情冷淡的她,愿意对我露出笑容,我都好开心,即使我们没有太多互动,或许是喜欢着智惟哥和秀霞nn的缘故,我也自然而然就欣赏起智憓姊姊。
「因为她的关系,我才意识到,或许有很多一般人觉得负面的特质,其实只是因为大家不习惯、难以理解或相信——无论是遵守规则、诚实、对兴趣的专注,甚至有时的孩子气,或者可能被视为过於天真、太热情的待人处事;但并不代表,那些就是不好的。」
「谢谢你。」智惟哥喝光开水,我像在观察小动物一样地看着他,忍不住微笑。
「对了,」放下空杯子,智惟哥转身在他的背袋里找出一本笔记簿,从里面ch0u出一张有点泛h的卡片,「这几年,我也和你一样,把重要的东西夹在本子里面到处带着。刚刚聊到我姊,就想到了。」
「这是……」
「我十二岁的生日卡片,我姊给我的。不过,我是四年前才收到它。」
「为什麽是四年前?」
「说来话长。」智惟哥望向卡片上贴着的合照,笑容里带了一点点……难过?半晌,智惟哥抬起头,声音轻轻的,「你愿意听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