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1 / 2)
翌日朝暾时?分, 熙风飒飒,暖日溶溶,因是昨夜落了数更夜的过云雨, 一围烟青色云雾, 深深浅浅缭绕于鸢舍内外, 鎏金般的碎光,覆照于文库的佛青石阶之处,参差摇曳,俨似流淌着的金水河。
九斋照常上课, 温廷安与温廷舜、沈云升依序寻着了位置坐下,她坐在右三的位置上,邻座也便是右四, 原本是杨淳的位置, 今儿却坐着的人却成了崔元昭,温廷安凝神留意了一番, 很快觉察到?了一处端倪——
不知何时?,杨淳竟是坐在了崔元昭与吕祖迁之间的位置, 杨淳他人神态几与?坐在钉床上无异,冷汗潸潸,面露隐忧。再看回崔元昭,她叠着胳膊半伏在桌榻上, 一张小巧玲珑的瓜子脸盘儿, 有气无力地埋在臂弯里,眼尾略微泛着胭晕,俨似一枝蔫打了的娇花。
趁着黄归衷尚未至, 木铎声还未起,温廷安眉心一凝, 偏过头低声问:“崔姑娘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崔元昭眸底潋滟着一团漉漉的雾气,纤长的睫羽压得非常低,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欲言又?止,最终对温廷安摇了摇头,说了句:“只是昨日出任务太累,没休息好罢了,幸蒙温公子挂念了,我无碍的。”
说着,偏着雾眸,视线不动声色地掠过如坐针毡的杨淳,往吕祖迁的方?向睇了一眼。
似是觉察有人在乜斜他,吕祖迁便是看了过来,神态如常,但眼神透着一份隐微的别扭之意,崔元昭飞快地敛回视线,下半张脸藏在了臂弯里,只露出一双不掩恹嫌之色的眉眸。
温廷安往崔、吕二人身上各看了一眼,二人俱是撇开了头,沉寂不语,夹在二人中间的杨淳可谓是汗如雨下,朝着温廷安投去救命的眼神,温廷安挑了挑眉,无声地做了个口?型:“他们二人发生了什么别扭?”
杨淳并不知晓辞组书的事体,只晓得打从昨晌伊始,二人闹得不愉快,分道扬镳,今儿见着了面,吕祖迁明显想为昨日的事给个说法,崔元昭愣是连他半句话的机会都不给,她大概是爱憎分明的人,喜欢一个人会表现得较为明显,厌憎一个人也会极为显著,她不喜欢吕祖迁,纵然明面上不说,但周遭的人都能感受到?。
温廷安确乎能觉知一二,崔元昭对吕祖迁生了厌离之意。
其?实,崔元昭很难过,今晨醒来第一桩事体,便是急着去了一趟掌舍斋,想问阮渊陵有没有批允她的辞组书,孰料,阮渊陵说将辞组书移交给了吕祖迁,等闲这是让她与?吕祖迁好生磨合的意思了。
“可我与?他八字不合,往后在一起行事,只怕频生矛盾与?抵牾。”崔元昭焦灼地道,“我不认同他之所行,他又?爱端着斋长的架子,恕我实在没办法跟他同一组。”
阮渊陵失笑道:“本官又?不是让你们相亲,相看什么八字?再说了,你方?才所说的种种,本官昨夜寻过他详谈了一遭,他虽然有缺点,但本性并不坏,也是会三番省思的。本官让你们磨合,并不是刻意为难你,而是你们同为九斋中人,理当彼此扶持与?互助才是,不该徒生怨隙。”
阮渊陵此处毫无斡旋抑或转圜的余地,不过,崔元昭挣得了一回换组的机会,那便是待第一回 任务结束后,倘若吕祖迁表现欠妥,她可以?提出换组的要求。
崔元昭盘算着日子,要在鸢舍习学?六日,任务时?长约莫是在半个月左右的光景,她还要熬很久,光是想着这般事体,便觉胸闷气短,但也只能暂时?如此了。
她看着温廷安,心旌摇摇,情不自禁地软声道:“要是昨晌能手运好些,跟温公子在同一组,便好了。”
温廷安唇角一阵抽搐,殊觉身上又?添了几道意味不明的复杂视线,不光有其?他斋舍的,甚至也有本斋的,这些人视线如刃,戳得她如芒在背,背脊生着一份凉飕飕的寒意。
倘若真有合适的时?机,她一定?会同崔元昭解释清楚,奈何眼下时?候未到?,她也只能就此作罢。
半晌过后,黄归衷便执着讲义来了斋堂,今日继续学?女真语、蒙古语以?及晋北语,因着第三日要抽查大家抄诵《金石文例》《滹南遗老纂集》《晋文观止》的情况,前一日大家的态度尚还有些松散,今日却端正?肃谨了许多?,最明晰的变化?当属庞礼臣这一组,庞礼臣开始会寻苏子衿援疑质理,令苏子衿颇为惊愕,且外,魏耷当堂瞌睡的时?候,庞礼臣毫不留情地蹬了他一脚,一举将魏耷给蹬醒了。
魏耷攒着一腔起床气,好不耐烦地一睁眼,正?欲抻掌摸往腰际的朴刀,作势要削人,却见苏子衿行到?了自己的跟前,矜冷地说:“蒙庞兄的嘱托,今后我会辅佐你此门课,同为一组成员,我们不能互扯后腿,你若有怨艾,便寻庞兄对峙。”
魏耷歪着头端视苏子衿,心中一股恼燥若被一盆凉水泼熄了去,他揉了揉后颈,鬼使神差地,将朴刀一股脑儿地捣了回去:“行,学?就学?,前提是你将你的眼神收好,别这样瞪老子,老子看就很烦躁。”
苏子衿瞠眸看着他,平生不曾被人这般调侃过,他静吸了一口?气,一面将《晋文观止》摊展开去,一面心中哂然道:“真是个大老粗。”
历经阮渊陵昨夜的谈话,今儿,吕祖迁与?庞礼臣这两组都有明显的起色,黄归衷甚感宽慰,课毕去掌舍斋述职时?,将此事禀告给了阮渊陵。大抵兹事在阮渊陵的意料之中,是以?也不会太惊讶,他淡淡地翻阅着递呈上来的文牍,今日三国之语课试头筹,仍为沈云升这一组,其?中,今次温廷舜位属第一,温廷安第二,沈云升第三。
一抹黯色掠过阮渊陵的山根,他问道:“循旧历,斋长之位当从课试头筹者遴选而出,沈云升这一组最为出类拔萃,若不出任何意外,斋长之位当从三人之中选出,沈云升与?温廷安、温廷舜,三人之间不分伯仲,难解难分,不知黄学?士心中意下如何?”
黄归衷默然思忖了一会儿,便拱手说道:“沈云升敦厚谦逊,温廷安聪颖伶俐,温廷舜博闻雅炼,他们三位皆是不错,乃属不二之良才。”
只听黄归衷继续凝声道:“若让黄某选一人为斋长,黄某当引荐温廷舜。”
黄归衷属意于温廷舜的理由无他,只消看温廷舜的课考便能知晓,不论是女真语、蒙古语,亦或者是晋北语,他都学?得极好,每次报写,全?无错处,他是魁院上舍当之无愧的翘楚,不论是德行、修养,黄归衷都很是赏识,言语之间,俱是推崇之意。
阮渊陵一副若有所思之色,搦笔在墨帖之上记下了此一名字。
晌午是鹰眼之术的课,朱老九这一回没让众人再去追鹰,而是让每人负重十石,以?鸣翠山山脚为,跑上十圈来回,这可将众人折腾得够呛。
课毕,他受遣去了一趟掌舍斋,将课考文牍交付予了阮渊陵,阮渊陵扫了一眼名次,发现沈云升这一小?组居然仍是头筹,并且温廷安得了第一名,温廷舜得了第二。
在他的预想之中,鹰眼之术这门课,庞礼臣这一组理当是头筹才是,结果委实出人意料,他们这一组此回仍属第二名。
“朱叔,这是怎么回事?”
“掌舍容禀,午晌的科考不仅有攀山越岭,还囊括了林中设伏、金水潜游,温廷舜善于林中设伏,而温廷安擅于潜游,曲径通幽,他们二人连璧,魏耷与?庞礼臣纵然在攀山越岭的过程占据了优势,但在林中、水中,势头就明显下去了。故此,老夫以?为,于统筹全?局之上,沈云升此一小?组最之,庞礼臣一组稍逊风骚。”
此番,阮渊陵问了一个之前问过黄归衷的问题,“既是如此,不知朱叔对斋长之人选,意下如何?”
朱常懿捋须,朗声一笑道:“若是老夫来选,老夫自当会选温廷安。这人于九斋之中最为低调,实力很强悍,能举一反三,且在九斋之中颇得民心,据我所知,元昭、衙内、杨淳之流,都很拥护温廷安,众人与?他关系甚善,若是大人能允予重用?,当是磨砺了一柄好剑。”
阮渊陵指腹轻轻叩击着紫檀木如意桌案,薄唇浅浅地抿起,“本官还以?为你会选温廷舜。”
朱老九道:“温廷舜确乎实力强韧,但此人智而近妖,慧极必伤,城府颇深,老夫同他多?番接触,觉得此人并不适合当斋长。”
朱老九此言不虚,阮渊陵亦是觉得温廷舜像一团裹着谜的云雾,教人捉摸不透,这个少年?为了达到?计谋,有时?连自己都会不惜一切地算计进去,就拿前日的追鹰比试来说,为了请庞礼臣入彀,他在第一回 合假意示弱,让庞礼臣重创了自己。光是这一点,便可窥察到?温廷舜的城府,何其?可怖。
若是让此人当上了九斋的斋长,指不定?会将众人性命卷入何种堪忧的境地。
抵今为止,黄归衷与?朱常懿已经给明了各自态度,前者选温廷舜,后者选温廷安,两人各获一票,后面还有三门课,他且暂先?静观风浪起。
接下来五日,形同打飞脚似的过去,九斋的少年?们不仅上了三国之语与?鹰眼之法,还分别习学?了堪舆之术、谶纬之道,掌握了如何勘看大邺与?大金的地势舆图,如何夜看星宫识途,如何侦破大金密文,等等,凡所不有,无所不学?。
重压困习已久,捱至了第六日,适逢大邺一年?一度的元宵节。
大邺一年?四时?均有节日,最为热闹隆重的当属元宵,这一日晌午过后,阮渊陵破天荒给九斋放了假,让众人去南浔门内外,看月出东山,看棚楼花灯,看歌舞百戏。
温廷安是初次在大邺过元宵节,此朝的元宵与?传统的元宵有些不太一样,不论是士子还是闺闱,在这一盛大之日,上街前,皆要点淡妆,敷铅粉,大邺女子爱美,男子同样不遑多?让。
崔元昭从脂粉铺子里捎回来了一篮胭脂水粉,以?飨众人,大家如暂得自由的鸟儿,雀跃不已,互帮互助,你帮我描眉,你为我点唇,温廷安的近前搁放着一盒菱花形描漆妆奁,里头镶嵌有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以?及诸多?小?巧的漆奁,盛放有梳篦、抿子、胭脂水粉等物,她凝视着这些女儿家的用?物,思绪一时?陷入了恍惚,按理而言,她是多?少擅用?一些的,可是,扮男子扮久了,她手技委实生疏,一时?不知该先?敷粉,还是该先?描唇。
踯躅之时?,不知已有少年?在她近前搁坐久矣,凝视她染晕的侧颜好一会儿,最后才道:“长兄,不若让我浅尝一二罢。”
温廷安如梦初醒一般,适才发现来人是温廷舜,少年?嗓音幽长,吐字明晰徐缓,话音很轻,却势若万钧雷霆,教她蓦然身子一僵,他的眸底纯粹得毫无杂质,点漆般瞳仁泅染着晕湿的夜色,倒映着一个小?小?的她。
原是鼓噪的人声如退潮了一般,这个人间世里,唯一能听见的,有且仅有彼此近在咫尺的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