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节(2 / 2)
“其实她姓什么,也不如何重要,重要的是她的讳字,我希望她能如落红点点的春鹊,随遇而安,不驰于空想,不骛于虚声,脚踏实地做事,有自己?的一番净土,静守己?心,便?已足够。”
照此看来,望鹤是一位单身?母亲。
接下来四日?,望鹤给温廷安他?们小露一手,两位侍身?的扎脚尼,十五十四的年纪,为他?们呈上一碗素饭,那造相同稀饭无甚区别,但他?们持羹品尝之时,那米饭停驻于舌苔上那一刻,不知为何,竟是教他?们有一种好吃到?想哭的冲动,再慢慢把食物?咽下去时,那柔和的质感将五脏六腑熨烫得无一处不熨帖,口感清爽极了,须臾,热食在他?们的皮肤上蒸出一片薄薄的虚汗。
周廉、吕祖迁都还能克制情绪,但杨淳破防了,他?泪流满面地对那位舀饭的小女尼道:“能否再来一碗,我感觉前?十七年的饭,都白食了。”
扎脚尼摇摇首,那稚嫩的肃容上,露出了腼腆的笑:“师傅嘱告过?,食味的至道,素来是留四分白,增一分则腻,减一分则淡,官爷目下的情状,是刚刚好的。”
另一位则道:“大道至简,师傅的心意,都浓缩在此碗米饭上,能得官爷钦赏,不胜感激,官爷在广州府办案,得暇时可来夕食庵,师傅定当随时恭候,愿美食能常相伴左右。”
嗯……怎的这话,听?着有些鸡贼?
是怂恿他?们用旅差费,多支持夕食庵的经济发展吗?
小小年纪,就已经有经商的头脑了,为了谋生,也是蛮拼的。
在河道上颠簸了长达五日?,第六日?破晓,温廷安他?们终于驶入岭南的地界。
时交暮夏初秋时节的广州府,天时竟然还较为溽热,温廷安本是穿着不算轻薄的孔雀纹裘衣,刚好能抵御江上的风寒,但到?了粤南,她已经热得要褪下厚氅了。
四人都是从北方来的,从未到?过?这么南的地方,初来广州,有些不大适应此处的气候,与北方的干燥肃杀不同,广州的空气是温湿柔和的,仿佛抓一握空气,掌心都能挤出一滩水雾来。舍船登岸时,他?们与望鹤一众女尼分道扬镳。
望鹤伸出手与温廷安轻轻相握,不知感受到?了什么,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温廷安一眼,笑意温柔:“官爷,我们会再相见?的。”
沉笃简练的语气。
适值回南天,官驿有相迎的差使,延引他?们去落脚的官邸。
甫一入邸舍,四人俯目一望,好家伙,那地面与粉壁,一并所有屋具长榻,就形同水漫金山似的,潮湿漉漉,不少?皂隶弃了臃肿的官服,只穿了件白练汗衫与长袴,赤着两条毛脚,伏在地面上铺棉毡,棉纸吸了一层水雾,很快变成一滩深色。
“少?卿爷、周寺丞、吕主簿、杨主簿,委实不好意思,这回南天就如北方的秋老虎,来了的话,咱们挡也挡不住,这几天,只能将就一下,睡簟板床了。”差使一脸愧怍之色。
虽然是回南天,但欣赏着那邸舍外的木棉树,还有海量繁多的热季水果,心情很快就能恢复起来。
拾掇好行囊,温廷安执起了验状,“广州府的知府爷呢?”
他?们来了有几个时辰,官府竟是无人相迎,委实有些不太对劲。按理?而言,六日?以前?,洛阳城的敕牒已经通过?急脚递的方式呈送出去了,今昼登岸,广州知府应当早在城外相迎才是。
差使露出一抹微妙的表情,静默了片晌:“这两日?州府休沐,当值的只有衙门与午门。”
温廷安有些匪夷所思:“大邺的官差逢月底才休沐,目下才旬初,谈何休沐之理??”
“少?卿爷,您有所不知,这南方的官儿,公务少?,薪俸也少?,当地的生活节奏不如北方快,所以,开心与舒适最重要,每十日?做八休二,乃是流传已久的规定,您刚好赶上休沐日?了。”
差使道,“知府爷知晓你?们来,但他?说了,不论出什么事,都要等上值日?再议,纵任是天皇老子来了,事态再紧急,也得等他?上值再说。”
众人:“……”
周廉等人大抵是头一回听?到?这种道理?,显然被气笑了,周廉撂起袖子:“这不是广州府的蠹虫么,信不信我现?在写封奏折弹劾他?!”
差使道:“在您以前?,知府爷被弹劾拢共三十八次,他?已经无所谓了,您要弹劾的话,需卑职为您筹措笔墨纸砚么?”
众人:“…………”
真他?妈佛啊。
温廷安做了主张:“弹劾一事,稍后再议,烦请你?先带我们去午门罢,看看郝容的尸首。”
郝容的尸首停放在义庄, 验尸的仵作、守尸的弓手、正副耆长已然在值房静候了,温廷安一行人抵达时,众人恭谨地见了礼, 正耆长是位留着紫黑脸膛、一髯羊角须的中岁男子, 携了初、复验的两位仵作迎候, 拱首道:“下?官杨佑,是广州府衙门的掌笔书记,得闻少卿爷莅临,下?官代知府爷寻您接风洗礼, 仅不过,鄙廨殁了一位小官,居然还惊动了大理寺, 此则下?官治人不严, 教少卿爷见了丑。”
杨佑是个擅于左右逢源的,漂亮话与?自咎辞, 全他自个儿说?了,温廷安不喜客套, 一晌请杨佑带路,一晌问道:“听闻郝容是坠桥溺亡,此话怎讲?”
杨佑率他们去停尸亭,路上娓娓道来:“兹事还得先从月初以前说起, 北地闹饥荒, 情?势极严峻,京中下?了敕牒文书与?国?帑仓金,文书上匡定了备粮多少斤的硬指标, 知府爷一直为筹措米粮的事?奔走劳碌,广召粮商, 聚粮成仓,这个郝容呢,其所司之务,便是负责与粮商谷行接洽。”
“要?晓得,郝容来广州府十多年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从七品的文吏,今岁知府爷有提拔他的意头,按道理,郝容就应该好好干才是。”
杨佑话至此,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应是在八日前的晌午,两人之间发生了一桩大事?,下?官永远都记得那一天,不光是下?官,应当是衙府上下?的人,都晓得这一桩大事?。”
温廷安听?出了一丝端倪,与?周廉他们相视一瞬,继而问道:“发生了什么?”
“那一日,郝容本是继续跑外差,按道理,傍午酉时才会回?公廨,但他那会儿仅仅初过午正,便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一脸跟鬼上身的,容色煞白如纸,直奔知府爷的司房。下?官的司房离知府爷不远,隔着一些距离,就能听?到?接踵而至的争执声,起初以为是寻常的意见分歧,哪承想,争执声愈演愈烈,彻底惊动了整座官廨。”
杨佑问随身的仵作、弓长与?副耆长:“你们当时在午门,也听?着了罢?”
众人点了点首,俱是心有余悸的面目。
温廷安稍稍蹙了蹙眉:“知府与?郝容因何事?起争执?”
“至于内情?缘由,下?官哪敢细问,当时殊觉两人若再吵下?去,真?要?动起兵器了,下?官正欲率人前去劝解,但郝容先一步离开了司房,居然还将文弁掷在地上,直接离开了公廨。”
看来真?是吵得不轻,竟是连脑袋上的乌纱帽都不要?了。
温廷安不由想起那份差急脚递遣送的奏折,『绝不能在岭南借粮』,郝容很可能是在与?广州知府争议这件事?,但知府有指标与?压力在身,怎的可能会轻易听?从一位小官的劝谏?
杨淳正想提起奏折:“说?起缘由的话……”
温廷安给杨淳递了个颜色,周廉登时不轻不重拍了拍他的肩膊,借口道:“说?起缘由的话,我们也正想调查。”
杨佑点了点头,一行?引路,一行?继续道:“郝容离开公廨后,下?官就再没见他回?来过,一直至翌日,见他没上值点卯,差人去问,从郝夫人那儿才姗姗得知,郝容昨夜在珠江岸畔的酒家买醉,适逢下?了夜雨,途经水磨青板桥,似是不慎打了滑,坠桥而亡。”
“下?官差两位仵作,分别进?行?初验、复验,均是发现没有外在的人为损伤。”
初、复验的验状,温廷安在客船上已经观览过了一回?,心里有了数,但需要?躬自过目一回?尸体,才能验证心中的一些想法。届时,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自有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