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教习先生(1 / 2)
李山长讲了许久,他下去休息,换了一个男人上来继续讲。他一来就看见后排坐着的三个女孩,他的目光随意地扫了陈良蓁一眼。
陈良蓁顿时感觉如芒在背,她垂下眼眸,尽量避开和那男子的目光接触。男子身穿藕荷色杭稠束腰直裰,头发高高束起。眉如刀锋,眼如鹰勾,肩宽臂长,腰部别着一把长剑,剑长三尺。剑柄上系着一枚平安玉扣。
他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压迫感,“给大家做一个介绍,鄙人洪庭久。现在是一个文吏,以前做过武官,受李先生所托,给各位将几节骑术和箭术课。”
他声音洪亮,气势饱满,一说话就把正在打瞌睡的陈家柔吓醒,看见讲台的男子面色不善地看着她,她连忙坐好。
洪庭久的目光在座下男女扫过一圈后,“这是男子学习的,各位女弟子若是无事,可以回家去了。”
下面一位女子不服气道:“为什么男子可以学习骑马和箭术,我们女子就不能学?这是什么道理?”
洪庭久把目光转向那个女子,他勾起嘴角一笑,“哦,原来是郑大人的掌上明珠,郑小姐啊,有礼了。”显然他认识郑宝珠,他说有礼了,却并没有行礼,看起来十分傲慢无礼。
“女人就该学习女人该学的,男主外,女主内,郑小姐若是还不不明白可以回去问一下郑大人,问一下男人为什么站着撒尿?”他说得相当粗俗无礼。
郑宝珠被羞的满脸通红,屏风那边的男子们也纷纷哄笑。
郑宝珠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她手指着洪庭久,“洪庭久,你信不信我告诉我父亲,让他治你的罪?!”
洪庭久单手叉腰,意味深长道:“哦?你父亲要治我的罪?郑小姐莫不是知道我同你父亲官阶相同,我与郑大人在马湖部同城共治,他若想治我的罪?怕是不能够吧?”
郑宝珠气得脸更红了,洪庭久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郑宝珠恨不得立即上前去撕烂他的嘴。
她胸膛剧烈,显然被气得不轻。洪庭久见好就收,“好了,坐下吧,你若想学骑射,待会儿等他们男弟子学完以后再学也行,其他想要学习的女弟子也可以留下来学习。不想学的女弟子即刻可以回家去,因为女子学习了这个并无多大用处。”
洪庭久的语气好像是在将就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儿,他不过是看着郑宝珠父亲的份上才答应她,教她骑射的。
郑宝珠心里憋着气,她气鼓鼓地坐下,心想待会儿一定要让洪庭久好看,不能让他小瞧了自己。
陈良眉倒觉得郑宝珠是个真性情女孩儿,本来她一直想要学习这些,她曾经央求陈良蓁学习一下,她这个嫡姐说自己根骨差,她还气恼了一会儿。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学习的机会,只是这教习先生忒看不起女子了。
屏风那边的男子还在窃窃私语,时而发出哄笑。洪庭久把目光转向屏风男子那边,“各位男弟子耳语讨论这么一段时间了,想必是理解了男子为什么站着撒尿的含义。”
他随手指了一前面一个男子,“你,站起来说说这是什么含义?”
刚才就他笑得最厉害,他站起来不慌不忙道:“男女生来如此,女子天生就不如男子,力不能挽弓,也不能驭马。所以她们不能学习骑射也是情有可原的。”
洪庭久继续问道:“然后呢?男人力能大过妇孺当如何?”
那男子愣住了,男子天生力气大,他感到一股天生的优越感和自豪感,接下来该如何,他却说不出来。
洪庭久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们知道了呢,还笑这么大声。”那些男弟子顿时都安静下来了,不敢发声,全都噤若寒蝉。
“各位记住了,男子站着就当顶天立地,男子先主外,女子才能主内。男子天生力气大不是留着那力气吃白食,当干人事。”
一些女子已经收拾包袱,带着丫鬟回去了。郑宝珠留了下来,陈良眉也留了下来,因为陈家就一辆马车,陈家柔也留了下来。
洪庭久教习男子们箭术,陈家柔觉得十分无聊,她一个人带着丫鬟在书院里转悠。郑宝珠和陈良眉在屏风后面看那些男子射箭。
场院里有一个圆木靶子,洪庭久示范了一番,讲授了射箭的要领,十多个人轮流上场,然而这些男子并不中用,多数都没射到靶上。
郑宝珠在屏风后面嗤之以鼻,“就这样还好意思笑我。”
郑宝珠看着陈良眉正看着她,她虚虚行了一礼,“不知这位姐姐叫什么名字?”
陈良眉还礼,“陈家的陈良眉。”
陈良眉不认识,陈良蓁倒是听说过大名。郑宝珠转头就看见了那边静立的陈良蓁,“我听说过你姐姐,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寻常。”
陈良蓁听见了二人谈话,她过来给郑宝珠行了一礼,“见过郑妹妹。”
郑宝珠点头,“你也是来学射箭的吗?”
陈良蓁摇了摇头,“我只是来看一看,三妹妹估计想要学习一下,我陪陪她。那弓看起来很笨重,好多男子都射不好,或许真如他们所说,我们上去都拉不开弓呢。”
郑宝珠轻哼了一声,“那是他们技艺不精,还自诩男子,我父亲以前也教过我射箭。洪庭久不让我学,我偏偏要学,而且还要比那群男子学得好。”
陈良眉投去羡慕的眼光,羡慕她父亲能教她射箭,以前她的父亲军事繁忙,很少和她说话。
她们说了一会儿话,那群男弟子也学完了,大概洪庭久觉得他们骑马也很差,干脆不教了,让他们回去了。
郑宝珠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她大步走到了场院上,也不待洪庭久指导,她自己拿起一把弓箭,把箭搭在弓上,上弦拉弓,咻的一下,离弦的箭疾驰飞出,一下子射在靶上。
她看见箭已经中靶了,她哼了一声,丢掉长弓,“不过如此!”
她留下了本就为了出一口气,也不看洪庭久的脸色好不好看,转身带着自己丫鬟走了。
场院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陈良蓁看向陈良眉,“你不是要去学习射箭吗?去吧。”
陈良眉却打起了退堂鼓,刚才郑宝珠射得那么好,她十分羡慕。但是洪庭久看起来就是一个十分刻薄又傲慢的男人,他刚刚被郑宝珠落了面子,她现在不想去触他的霉头。
陈良眉摇头,“不了,我们回去吧,柔妹妹说不定已经在马车里等了我们很久了。”
她转身去收拾自己的包袱,洪庭久以为没有人再来学了,他也准备收拾东西走了。
陈良蓁穿过场院,看着空荡荡的广场,她出了一会儿神,伸手拿起那把弓,抽了一根箭出来,把箭放在弦上。
箭的一头对着圆木靶,不知道何时洪庭久已经到了陈良蓁的身后,他抬手用自己的剑柄把陈良蓁的胳膊肘往上抬了抬。
“你这样是射不准箭靶的,要这样射。”他的声音响起来,陈良蓁的指头捏住箭羽刚好就松开。
利箭从弦上飞了出去,正中靶心。陈良蓁放下弓,“多谢先生指导。”
陈良眉回到梧桐苑,宋姨娘早就等着了,她好奇道:“今天学了什么?”
陈良眉道:“没什么,今天的先生说话很凶,我都没仔细听,县丞大人的女儿郑宝珠都被他挖苦了一番,我都不敢说话。”
宋姨娘嗯了一声,“给了学费给他们,他们还这么凶,没天理了。你不听他的就是了,你大姐姐呢?”
陈良眉道:“她还不是老样子,谁都爱答不理的。”
“她那么傲,要去当神仙。”宋姨娘不由道,“你别学她那死样,性格不好的人找婆家都困难。谁不喜欢温温柔柔的女孩子,她长那样就算了,还谁都不理,我看她,能嫁出去,难啊~”
第二天陈良眉和陈良玉去了蟠龙书院。
她和陈家柔一起进去,找了自己的位置坐下,女弟子本就少,今天来的人比昨天还要少几个人。那边男弟子倒是坐得满满当当的。
今天换了一个先生授课,陈良蓁听得没什么兴趣,这些书她以前看过,那老先生说话慢吞吞的。
好不容易到了中午的时间,陈良蓁决定下午不去了,在家里烤火休憩一小会儿。
陈家柔自己坐马车走了,陈良蓁和陈良眉也坐上马车,“三妹妹,今天下午我不来了,我脚有风湿痛,坐久了越发的痛,下午不用等我,你一个人来吧。”
陈良眉看向她的小腿,“要紧不?你年纪这么轻,怎么会得这样的毛病?需要找一个大夫看看吗?”
陈良蓁却道:“老毛病了,不管事。”其实风湿病没有发作,她不想去学堂。
陈良眉却让车夫去找药铺,陈良蓁摸了摸鼻子。
两人到了药铺附近,却被一个女人拦住马车,陈良蓁和陈良眉还在马车里一头雾水,那女子就扑通一下跪在马车前面。
陈良蓁和陈良眉一同下了马车,那女子梳着歪髻,头上别着牡丹绢花,看起来风情万种,脸上也涂着一层胭脂,压住了她原本的脸色。
那女子哭哭啼啼的,“二位可是陈家的陈良蓁和陈良眉?”陈良蓁站着不想搭理她,陈良眉犹豫道:“正是,不知姑娘为何拦住我们?”
在她印象里,她并没有和这样的女子有关联。
那女子的哭声顿时比刚才还要大声了,“我那可伶的夫君为了良眉妹妹茶饭不思,人硬生生要饿死了,也不见你去看看他!你好狠的心!”
那女子泪眼婆娑,手指头指着陈良眉。被一个女子当街指认,那女子又哭又闹,陈良眉一下子就慌了神,周围渐渐围了一大群人,全都好奇地看着她们。
陈良眉慌乱道:“你你……你夫君是何人?”
那女子立马从地上跪直了,气势汹汹道:“张小凤不知道吗?!你跟他好了这么久,居然把他名字都忘记了,你还有良心没有?”
陈良眉更慌了,她眼前一黑,脚一软差点摔倒在地上,陈良蓁伸出一只手扶住她,她对着那女子说道:“你站起来说话吧。”
那女子却一屁股坐地上,赖着不起来。眼泪又开始流了起来,周围的人也在窃窃私语。陈良眉尴尬地站在那里恨不得把脸埋起来,一张脸羞得通红。
陈良眉大脑一片空白,她想自己的名声已经完了,她只能去投河。要不是陈良蓁扶着她,她都站不稳了。
那女子妆都哭花了,抽噎哭着,“我那个男人是一个傻的,为了她不吃不喝,我虽是他的外室,但是我关心他呀。”
她转头望着陈良眉,“不像你这么没良心,小凤他为了你的名声不肯来看你,我不能让他这么傻下去啊,求求你给他一条活路吧。”
陈良眉脸色苍白,到底谁给谁活路?她再这么哭下去,她的活路都没了。“你……你……”她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陈良蓁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扯到身后,“这位妹妹,你乱说之前先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站在你左手边的是卖上桂糕的陈大爷,我们陈家打小在这里买上桂糕,从没有赊账赖账。”
“去年陈大爷的孙女掉河里,是我家悦儿跳河里把她救上来的,站你右边买早茶的徐娘子,每年都送早茶到我们陈府,倒不是我们陈府缺早茶,是我们就认徐娘子的茶。”
陈良蓁继续道:“还有那边几位乡亲,蔡大哥,陆婶婶……我们都认识。”
坐在地上的那位女子一抹脸,蛮狠道:“怎么?你们陈家家大业大要仗势欺人啊?我告诉你,我不怕你,这世上还得讲理是不是?”
陈良蓁看向那个女子,“这原本不是讲不讲理的事情,我现在只要告诉乡亲们,你在这儿污蔑我陈家声誉,乱扯乱咬我们陈家。他们现在可以拉你去沉塘。”
陈良蓁站直身子,朗声道:“各位乡亲们,我父为国尽忠,我兄为国捐躯,我妹被当街污蔑,这条街是流过我陈家的血后才修建起来的。”
“我在陈家沱这么多年有没有仗势欺人?我有没有挟恩图报?大家都知道。我父兄热血未冷,尸骨未寒。今天有人忘记了我们陈家做的这些事,任凭一个春楼花娘污蔑我妹妹的名声。不知道各位乡亲该当如何?”
陈大爷已经站出来了,“大姐儿,你让我们去买你家的咸鱼,我们可能不会答应。但是你让我们绑了这个女人,你就说一句,埋哪儿?你定。”
陈良眉在陈良蓁的身后都要哭出来了,听见陈大爷这么说,她破涕为笑,陈良蓁院子里那咸鱼她吃过,确实不好吃。
陈良眉突然心里生出一丝底气出来,那只手还紧握住她的手腕,陈良蓁刚才的话掷地有声,还以为她的大姐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想到她在老家与人为善,乡亲们都信任敬重她。
有人已经拿出了绳索,那女子见状立马从地上翻爬起来。
她也害怕了,“我我什么时候污蔑了?我家男人带着她送的汗巾子,上面还有个眉字呢。不信的话拿出来给大家辨认。”
陈良蓁道:“够了,带我们去见张小凤吧,唱戏都唱半天了,我也看厌了。”
这女子是一个花楼上卖身子的,说话低俗,如果继续跟她说下去,凭她那么不要脸皮的样子,指不定还要说一些什么出来。
“有一些事情,你做不了主,还是让我们和张小凤说。”陈良蓁和周围乡亲道:“各位散了吧,今日让各位看了笑话了。”
陈大爷见陈良蓁主动去找张小凤,还以为陈良眉和他真的有点什么,他在陈良蓁耳朵边嘀咕,“大小姐,这不会真的有什么吧?”
陈良蓁道:“并没什么,有人想在我们陈家找一点过年钱。”
陈大爷咬牙切齿道:“张小凤这个狗…的!”想到陈良蓁是女孩儿,他骂人的话没有骂出来,“他要遭天打雷劈,这是欺负陈家没男人了!”
陈良蓁和陈良眉跟着那花娘上了一家茶楼,陈良眉在这里见到了那原本茶饭不思,已经饿得要死了的男人。
他正在喝茶。
看到陈良蓁和陈良眉来了,他没有心虚的表情,还亲热地喊着陈良眉,“眉儿,你来了?”
“张小爷以后见着我三妹妹还是喊陈三小姐吧,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听着也舒服。”陈良蓁在张小凤对面坐了下来。
陈良眉刚才听到他那个亲热暧昧的呼喊,耳朵都躁热了,她现在已经看清了这个男人,虚情假意,使用的手段还这么恶劣,今天要是没有陈良蓁,她跳进河里都洗不清。
那个男人坐那里,她看都不想再看了。她低着头,站着,不肯和那恶男人同起同坐。
那个花娘这个时候特别贴心,她站着张小凤身后,帮他按肩膀,一副青楼做派,娇声道:“小凤哥哥,你舒服吗?”
陈良眉想起自己以前也喊过他小凤哥哥,现在恨不得自己哑了,嘴里怎么会冒出那么恶心的词。
他还故意喊一个青楼的女子污蔑自己的名声,拉着自己大姐下水,完了跟没事儿一样,还笑嘻嘻地喊自己眉儿。
张小凤拍了拍花娘的手臂,“陈大小姐真是生错了,五大三粗的身,七窍玲珑的心。”他以为一开始吃准了陈良眉,哪知道陈良眉胆子小,经过仲氏的一吓,再也不敢出来和他私会了。
他原本既要地契,还要陈良眉,毕竟她长得十分貌美,小镇姑娘根本没法比。
陈良蓁从怀里摸出地契放桌子上,“我的原话没有变,这地契你拿着,以后不要再来找三妹妹了。”
张小凤伸手拿过地契,他展开地契看了看,然后把地契铺开放桌子上,“还请陈大小姐在上面签一个字,按一个手印。不然别人还以为我偷的、抢的不是?”
陈良眉抬头瞪着他,本来就是抢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
陈良蓁刚好带了笔,她把笔拿出来,陈良眉泫然欲泣,她又怕自己落泪让对面那男子小瞧了自己,他更加得意,她伸手帮陈良蓁磨墨。
陈良蓁看她的眼泪掉下来滴落在砚墨里,心下不忍,“豆官儿,扶你家小姐到那边休息,这里有我就行了。”
陈良眉站那儿不动,本就是她自己惹出来的祸事,却让自己的姐姐来处理。
陈良蓁自己磨了墨,写了字,按了手印。然后把地契递给了张小凤,张小凤收了地契,他身边那女子却不依,眼睛直盯着陈良眉的手镯。
陈良眉只想离开这个污浊之地,再也不想看到这个男人,她褪下自己的金镯子丢桌子上。
那女子伸手拿过陈良眉的金镯子,张嘴在上面咬了一下,见是真货,喜笑颜开起来,当着陈良眉的面戴自己手腕上。
她戴着金手镯晃了晃自己的手腕,又盯着陈良眉的手腕,她的手腕上还有一个玉手镯,陈良眉捂住自己的手腕,“不行,这是我母亲送给我的。”
那个女子顿时不依了,伸手拉住张小凤的胳膊摇晃,“小凤哥哥,你看她嘛!”
那女子刚才卖力表演了一番,肯定还是想要一些钱财。不待张小凤开口,陈良蓁开口道:“三妹妹,给她吧。”
陈良眉紧抿嘴唇,取了玉手镯放桌子上,她放下手镯转身就走。陈良蓁起身跟着她,两人下了茶楼,到了马车上,陈良眉憋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
陈良蓁坐她身边,长了教训也好,免得遇见一个男人,只要好看就忘记看他品行了。陈良眉哭了一会儿,眼睛都红肿了,她抬起头用帕子擦眼睛。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很蠢,很可笑。”
陈良蓁摇头,“哪有?别哭了,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是小事。”
陈良眉嘟囔道:“你其实都没什么钱,还说这样的大话。都怪我,要是没有那地契,不知道祖母会不会怪罪你?”
“祖母,还有大房、二房的那些人都不知道这块地契呢,当年这里和夷人发生混战,很多人的地契都遗失了,大家为了重建清水镇,也没有计较那么多了。隔壁清汤镇为了地契还打了几场架呢,幸亏瑞妈妈留着这地契,如今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话虽如此说,但是陈良眉感到一阵愧疚,“对不起,你当时就跟我说过张小凤是一个小人,我没听进去。”
“你没事就好,幸好乡里乡亲也是懂事理的,没有由着张小凤胡说八道。但是三妹妹回到京城了,不能捡着这法子用。这里乡风淳朴,一份真心能换一份真心,京城就不一样了。保不准有落井下石的人。”
陈良蓁叮嘱陈良眉,陈家在老家还有一些声望,但是京城里达官贵人比陈家多的是。
陈良眉点头,“知道了。”两人过了午时才回家,下午陈良眉心情不好,她让自己丫鬟去李山长那里告了假。
宋姨娘看见陈良眉的眼睛红红的,“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陈良眉本来就很心虚,宋姨娘送给她的玉镯子,那是宋姨娘的嫁妆,被张小凤和他的骈头要了去,她现在越发觉得那个男人该去死,当初和他在吉祥楼约会,那男人见面就搂抱她,还亲了她。
心里闷闷不乐,像吃了虫子,有苦难言。又害怕宋姨娘知道了,说自己。
“没什么事,就是李先生的课听不懂,其他先生又严肃,所以就哭了一回。下午也不想去听课了。”
宋姨娘摸了摸她的头发,“不去就不去吧,女孩子学那么多也没有用处,又不参加科考,又不能当教书先生,总共是没多大用处,不如跟着学学女红。”
又过了一日,正值隆冬,陈良蓁哥哥的牌位一般供奉在灵泉山,这次被请下了山,他的坟却在灵泉山的半山腰,因为陈良柏没有结婚,也没有给陈家留下后代,按风俗,他是陈家的罪人,所以他不能葬在陈家祖坟里。
她和陈良柏互换了生活,就连生辰都是对方的。一大家人除了她恐怕都不知道今日是她哥哥的生辰日。
她带了纸钱、一些果子和冷酒上了山,每年这个时候,她都是独自去烧纸,盼儿和悦儿在山下等她。
地势荒凉,那儿应该长了枯草了,陈良蓁到了的时候,路边和坟边的杂草已经清除了,边上坐着洪庭久。
陈良蓁一言不发,把酒和果子摆出来,洪庭久感慨,“都三年了啊,时间过得真快。”说完准备把那酒拿过来喝了,陈良蓁一把抢过来,“死人的酒你也喝啊。”
洪涛久长手一捞,抓过酒壶。“这酒我先喝,就当是我给将军赔罪了。”
一口清酒喝了下去,他背过身不停地咳嗽,呛得他眼泪都要下来了。在她印象里,洪庭久不是酒量差的人,但是他却像醉了一样,说话颠三倒四的。
“当年延州兵败,三万陈家军被围,不是末将不去救他,是杨宁修一天八道金符催我回去,八道金符啊”舍延州保丹州,洪庭久违抗上命带兵赶回了延州,但是延州已经没了,陈家军已经没了。
“等我赶回去的时候,……陈良柏已经战死了……他们都说我出卖旧主,被贬为文官小吏,那不过是我违抗了杨宁修的命令。不是我不去救他,是我去晚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说话越说越小声,然后抽出了那把剑。
陈良蓁以为他酒喝多了,自己想不开,连忙按住他手腕,他却把剑插在坟前,他眼圈有一些红,看着陈良蓁道:“这把剑是将军赠给我的,人们说他是丢刀将军,”陈良柏外号就叫“丢到将军”。
不是因为陈良柏丢盔弃甲的意思,是陈良柏英勇善战,刀砍缺了或者砍断了,所以把刀丢了。
“他一生丢了十三把刀,第一把刀叫李错,是一个叫李错的人为了谋一个官职送给将军的,这把刀被砍断了。”
“第二把刀叫青刀,将军左肩膀上中了一箭,青刀用着不顺手,丢了。”
“第三把是重剑,叫余烬,将军肩膀上旧伤复发,拿不动了,丢了。”
“第四把剑叫止戈,将军和我喝酒,喝醉了,把佩剑送给我了,第二天肠子都悔青了。”说到这里他微微笑了笑。
“第五把剑叫薛清,是将军红粉知己薛清送的,将军用了过后,觉得没有男子气概,还给薛清了。”
“还有南烛、藏锋、降灾……残了、断了、送人了、太多了,我记不清了。这是他受了一身的伤,用了这么多的刀剑。那一次,在延州岛,他腹部受伤,伤口是我处理的。”
陈良蓁听到这里,她的瞳孔微微一震,他为她处理过伤口,那他就应该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早就知道了,陈良蓁就是陈良柏,陈良柏就是陈良蓁。
陈良柏生下来体弱多病,剑都拿不起来,而替陈良柏上战场的是她陈良蓁,她哥哥一天都没上过战场。
为了掩盖身份,陈良柏一直在老家以她的身份生活着,瑞妈妈其实是陈良柏的乳母,悦儿也是陈良柏的大丫鬟,盼儿是后来的,她从来不知道陈良蓁的身份。
三年前,陈良蓁被敌将李越庆一剑穿胸,人们都道,陈良柏战死了。那一年陈良柏确实死了,在老家病死了。
陈良蓁被人救了下来,送回老家养伤。
洪庭久仰起脸,难过道:“他们说将军战死了,我知道将军没有死,我在死人堆里翻了三天三夜,把他翻了出来,他还有一口气,我找人给他治了伤……”
陈良蓁张嘴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直以来,她以为是杨通全去死人堆里把她背了出来,没想到是洪庭久把她救了回来,然后交给了杨通全,杨通全再把她送回了老家养伤。
她从来都不知道,洪庭久带兵回去救了陈家军,他来晚了,救不了延州百姓,也救不了陈家军。他因为违抗军令也被贬了。
她也从来都不知道,是洪庭久去死人堆里把她找回来的。
洪庭久低下头,“还好你还活着,我心里也不那么难受,见了面你也不肯和我多说一句话,我知道你不肯原谅我。对不起。”
他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我对不起将军的信任,这把剑还给你。”他没有指名道姓,陈良柏亦或是陈良蓁。
陈良蓁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她把剑从地上抽了出来,递给洪庭久,“拿着吧,我原谅你了。只是陈良柏已死,我得用陈良蓁的身份活下去。”
洪庭久怔怔地望着那把剑,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陈良蓁见他久久不肯拿回剑,“我后来也听说了,杨宁修急招你回去,他们想保丹州,丹州没了,他们就没法退守江南了。这想法原本没有错,你也没有错。”
洪庭久一把拿过剑,攥在手里,“那是他们都被吓破胆了,明明可以胜的,杨宁修是文官,却来督军。他屁都不懂,当今陛下还那么信任他,封他做了铁笔御史。他现在是内阁大臣,如日中天,却不知是陈家军三万骨血换来的。”
说到这里,洪庭久愤愤不平,“宫里那位老了,不中用了,重文轻武,遇到战事就胆小如鼠,巴不得割几块地出去求太平。杨宁修那个奸邪小人,偏安一隅,战争也好,不战争也好,他吃好喝好就行了,哪管别人的死活?”
“你这话和我说就行了,不能到外面去说。”陈良蓁劝慰他,这个男人曾经是自己的得力手下,是她的左膀右臂。如今她换回了自己的身份,什么都看开了。
皇帝陛下如何,杨宁修如何,跟她也没相干了。
洪涛久自嘲道:“我现在是什么身份?一个无关紧要的文官,文官!谁会听我说话?”洪庭久屈居人下,郁郁不得志,心中憋闷才到山上来吹冷风的。
他撩袍带着宝剑下了山,还向陈良蓁借了十两银子,过年了,他要给他老母送一些银子回去。
陈良蓁叮嘱他,“别拿钱去喝酒和狎妓了,这钱是给你老母亲的,不用你还。”
等洪庭久走了,她才蹲下来给陈良柏烧纸,他们都说陈良柏是被她克死的,她的八字却是陈良柏的,算她八字的那些道士从一开始就没算准,或许冥冥之中也算准了,天煞孤星,父母兄弟没了,自己一身伤,年纪也大了,那些流言也成真了。
他们以为这里只是陈良柏的衣冠冢,陈良柏死在延州,路途遥远,天气炎热,带不回陈良柏的遗体,只能埋骨他乡。他们不知道这里埋的就是真正的陈良柏,不是衣冠冢。
陈良蓁把纸钱点燃,洪庭久知道自己的身份,还一直帮着她隐瞒,陈良蓁把剩下的酒倒墓前,敬了山风和长兄。
大启国现在的老皇帝六岁的时候登基,太后辅政,等太后去世了,到了不惑之年的皇帝才拿到实权。所以他拿到实权以后的第一件事除了打压太后一族外,还明文规定女人不能做官参政,这个官包括了文官和武官。
这些瑞妈妈都知道,悦儿也知道。因为害怕事情泄露出去,原本在老家伺候的奴仆没几个,所以陈良柏以前在老宅院的时候,过得很清苦。院墙倒了,杂草长了,也没多余的人去打理。
洪庭久以前见了她,跟老鼠见了猫一样,会娶她才怪,估计发现了她的身份后暗地里不知道骂了多少回母夜叉。
“他和我闹着玩的。”她拉起悦儿的手搓了搓,“走吧,下山了。”
盼儿一边走,一边伸出舌头接雪花,她的腿短,虽然步子不停走,但是就是跟不上。
路边的火棘、蔷薇和灌木都被洪庭久拔了。云山雾罩,枯寂改颜,山色空蒙,盼儿跟在陈良蓁身边,陈良蓁把风领解下来给盼儿围上。
悦儿和盼儿挤着走,三人下了山,到了月波古镇,陈良蓁给悦儿和盼儿买了打卤面,还买了月波的豆腐脑,三人在街边吃了才觉得身上暖和一些。
马夫在月波镇等她们,山上湿滑,他没有跟着上山。月波镇旁边有条江,叫月波江,又叫“清井翁”,江水很缓,平静得像一面镜子,特别到了晚上,月光照到江面的时候,古井无波的江面像光华四射的大镜子。
所以小镇叫月波镇,江叫清井翁。
紧邻月波镇的清汤镇、清水镇、赵场和陈家沱都归郑智慧管,同属马湖部。与月波江不同的是,马湖江的水势很急,传说有龙虎潜于江,所以叫马湖江。
这里有山,有水。有平静无波的月波江,也有波光粼粼的马湖江,所以这一带的很多人水性很好,产鱼和藕。
陈良蓁买了藕粉和梅溪糕,三人上了马车,马车用牛皮纸封了,冷风没有灌进来了。
悦儿道:“其实小姐不用上山来的,天气这么冷,大公子也不会怪罪的。”
陈良蓁用了陈良柏的身份生活了那么久,有时间她都恍惚了,她上山去就是提醒自己陈良柏死了,她是陈良蓁。他们不记得陈良柏的生辰,她还记得。
回到家里,已经有点晚了,瑞妈妈让人烧水给陈良蓁泡脚,把屋子的炭火烧得更旺一些
瑞妈妈点头,“大房给你送了一套衣服,说是大夫人亲手缝制的。给陈良眉也送了。”
陈良蓁看了那雁足灯旁边就放着那套衣服,褥裙、上襦、腰封、蔽膝一应俱全。陈良蓁笑道:“这是大姑娘要出嫁了吗?送给我这么好看的衣服。”
瑞妈妈连忙呸呸几声,“你瞎说什么,你出嫁哪能穿这个,当然要比这个好几百倍才行。”
陈良蓁觉得自己腰太粗,不用试都知道,穿这个肯定要撑坏,想她当年十八岁使长枪,舞双刀,英姿飒爽,却鞑子八百里外,如今穿上这花裙子倒显得别扭,白白浪费了申氏的好衣服了。
陈良蓁出了门,陈良眉正在马车上等她,陈良眉穿着彩丝绫罗绸缎做的上襦,裙子是棕红色牡丹双燕绣,衣领和袖口缝有暗纹银丝。
这套衣服跟申氏送给陈良蓁那套一模一样,陈良眉穿起来很好看,陈良蓁觉得自己穿不出这么好看。
“三妹妹的衣服真好看,是大伯母送的吧?”
陈良眉的脸红了,她平时也穿过不少好看的衣服,宋姨娘又肯在她的穿着上花心思,每每都穿得很好看。
大伯母送的这套衣服很合她的身,做工精细,穿上就不舍得脱下来,她穿了这套衣服,感觉自己没有向着自己的姐姐,偷偷和那两房来往。
陈良蓁看出来陈良眉不好意思了,“大伯母也送了一套给,不过她做的时候是估摸我的尺寸,我穿不上,放柜子里了。”
陈良眉猜想,就算尺寸做准了,她也不一定会穿的。自己真的猪脑子,大房刚刚和陈良蓁闹了一场,她还眼巴巴的穿上大房送的衣服。
等两人到了书院,两人到了学堂上,陈良眉一下子就成了大家的焦点,好多女孩儿打量着陈良眉的衣裳。
她们小声议论,“这衣服真好看。”
“看样子很贵,像定做的一样。”
有一位大胆的女子过来,“这位姐姐,你好。我叫李青萝,我父亲是李员外。”她长得娇俏可爱,脸蛋圆圆的,脸上带着婴儿肥。
陈良眉连忙还礼,“李妹妹有礼了,我叫陈良眉。”
李青萝见陈良眉很有礼貌,顿时喜笑颜开了,“请问姐姐,你的这套衣裳是在哪儿做的?我也去定做一件。”
陈良眉不好意思道:“我这衣服是家里做的,并没有定做。”
李青萝顿时觉得惊奇,“家里做的都这么好看吗?这绣工太好了,颜色搭配得这么好看,花色也不错。”
好几个女孩儿都围着陈良眉的衣裳看,正说着话,郑宝珠来了,她竟然穿了一套和陈良眉一样的裙子。
大家面面相觑,就连陈良眉也是一脸愕然。大家仔细看,又发现了两人穿的两套裙子有一点区别,郑宝珠的裙子是拽地裙,她后面有一个小丫鬟帮她提着裙摆。
而陈良眉的裙子要短一些,花色图案也要大一些,很明显,就是一个人防制另外一个人的。
郑宝珠立马就黑了脸色,她的衣服是宝绣坊定做的,而宝绣坊就是她郑家的绣坊。
本来她今天穿这套裙子就是为了给这些贵女宣传一下自己的绣房出了新样式的新衣服了,没想到陈良眉穿着仿制的衣服在这儿大出风头。
简直不把她放在眼里,这不是明摆着说她宝绣坊的衣服不如一件自己在家里缝的吗?
她早就听说陈家是官宦人家,过年回来祭祖宗,没想到陈家如此厚颜无耻,抄她家衣裳的样式拿出来炫耀。
真是没品,什么官宦人家,简直不知所谓!
大家看着郑宝珠的脸色奇差,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刚才陈良眉说自己的衣服是家里做的,那不就是仿的郑宝珠的衣裳吗?
郑宝珠都是穿她家绣房的衣裳,陈良眉穿的自己绣的衣服。大家不作声,默默的退开,不再围着陈良眉,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陈良眉尴尬地愣在原地,郑宝珠冷着脸,她把那块方砚和毛笔啪地放桌子上。“凌儿,你把这东西拿出去丢了,丢得越远越好。”
这砚台和毛笔是陈良眉送给她的,这紫毫湖笔和端砚,这两样东西都要花不少钱,就被郑宝珠拿去丢了。
陈良眉事先不知道这裙子是宝绣坊的,大房算计了她和陈良蓁,就算她给郑宝珠说她事先不知情,但总归是陈家的人拿了她们宝绣坊的样式拿回自己做。
郑宝珠一样会生气,还会把气撒到她的头上,她是有理说不清了。
郑宝珠道:“有些人仗着有几分姿色东施效颦,连脸都不要了。唉,还功勋之后呢。显摆什么呢?”
郑宝珠就差指着陈良眉骂了。陈良眉不敢还嘴,她默默坐回自己的座位。
郑宝珠进门路过陈良蓁,她哼了一声,用力撞了一下陈良蓁,“让一下,呆木头!”
结果她没有把陈良蓁撞倒,把自己撞了一趔趄,原本准备拿陈良蓁撒气的郑宝珠更气了。
她张口骂道,“陈良猪,食糟糠,何事《诗》《书》?”
她骂陈良蓁是猪,学不好诗书,跑书院来凑热闹。陈良蓁没有出言反击,别人骂她的话,她向来听半句,丢半句。她自己坐下了。
郑宝珠骂完陈良蓁又瞪着陈良眉,“看什么看?黑脸虚尾的,穿了一身花皮当自己是人了?”她转头就骂陈良眉是狗。
陈家两姐妹都没幸免,被郑宝珠骂了一顿。学堂上其他人都不敢说话,也有人认为陈良眉和陈良蓁是自作自受。
今天陈家柔没有来,她好像知道要被骂,所以没有来。这衣服的样式和花色原本就是她和申氏在宝绣坊看到了。
她们看到了样板,故意做了两件样式差不多的衣裳送给陈良蓁和陈良眉,就是要让陈良蓁和陈良眉两个在学堂里待不下去。
陈良眉如坐针毡,巴不得早点离了学堂回家去,陈良蓁却双手拢衣袖里,坐那儿像呆木头一样。
下学以后,陈良眉和陈良蓁上了马车,陈良眉现在就想找一把剪刀出来,把这衣服绞了。
“我真是太蠢了,早就该知道她不安好心,都怪我平日里爱这些虚把式。”
陈良蓁安慰她,“反正还去十多天课堂就完事了,以后也不会和郑宝珠多接触。你不去学堂的话正合她们的意,到时找话说不尊祖母,偷懒耍滑。”陈良蓁把盼儿叫上马车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