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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皇室”与豪华邮轮:钢铁丛林之上笼罩无形之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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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六点,维多利亚港朝霞满天。

港口坐落在香港最繁华的商业区,全世界为了自由贸易而来的商船和邮轮在这里汇聚,熙来攘往川流不息,是名副其实的不夜港。

可尽管如此,今天凌晨还是有些过于热闹了。

邮轮码头停泊着一艘极尽奢华的巨轮,霞光中虚幻如海市蜃楼,在远处看几乎与摩天轮同高,近看则给人一种置身钢铁巨兽足下的惶恐之感。绵延千里的防护带把举着长枪短炮的记者和看热闹的市民游客全都拦在外围,警察们不得不早早出动维持秩序疏散交通,以免等会真正的大人物们连车都开不进来。

离起航还有一段时间,但不少心急的电视台已经开始现场直播了。

“距离‘瑰丽号’首航还有不到三个小时,本台前方记者已经就位……从现场画面可以我们看到,港口附近目测已有近万人正在等待这一历史性的时刻——香港第一豪门正式宣布进军能源领域,这场五天五夜的南海航行将会敲定未来十年罗氏商业帝国的扩张版图!”

“据悉,这将是时隔三年来罗家核心成员首次聚首,集团董事会的各位董事也应邀前来,甚至与罗家同为四大豪门的戴家掌门人、传奇人物戴饶的长女戴盛姬也会出席。”

“‘瑰丽号’是罗氏旗下维多利亚航空公司斥巨资打造的豪华邮轮,本次处女航对外发售船票仅一千张,共有十万余人次参与购票,哪怕票价昂贵竞争依然十分激烈……我们的记者采访到一位购票成功的幸运女士,下面我们来听听她对本次航行有哪些期待吧!”

摄像头和麦克风对准一位跃跃欲试的年轻女孩,她不得不大声吼才能让自己的声音不被周围鼎沸的人声盖过去,“我!是香港中文大学政治学系的学生!我对罗家二公子的未婚夫!一见钟情了!我要横刀夺爱!哪怕砸锅卖铁翘课逃学被爸妈打死被导师开除也要追逐爱情!”

“呃……女士,您上了这艘船难道就能……我是说,您具体有什么计划吗?”

“计划?哦哦!我要向男神展现我的魅力!我要化全场最美的妆!穿上我最贵的裙子!我要在晚风里和他互诉衷肠youjupijup!”

“可是…可是菲兹洛伊先生好像不准备来啊?”

塞德里克坐在客厅里一边敲笔记本电脑一边听电视声音。沙发边的茶几上堆满了书,最上面的一本是托马斯·霍布斯的《利维坦》,那是他写论文要用的。

罗聿靠在沙发边上系领带,看着电视里那个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的女孩,“你认识她吗?”

塞德里克抬眼看了看电视,“不认识,”又顺手帮罗聿正了正领带,“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小动作实在做的太漫不经心了,可罗聿还是被勾的喉结微动,“五天之后。会想我吗?”

“可能会?”塞德里克随口回答了一句就继续低下头去看书了。

罗聿俯下身去挑起他的下巴,“这个回答……不太诚实啊。”

塞德里克眨了眨眼,宽大的睡衣领口顺着转身的动作滑下来一点,露出锁骨之下星星点点的吻痕,“你也可以选择早点回来,这样我就不用想你了。”

罗聿眼神一黯,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应该还来得及再来一次——正要把撩完就准备溜掉的人摁回沙发里就地正法,桌子上倒扣着的手机疯狂震动了起来。

“boss,车在楼下了,路上估计会很堵,要不我们早点出发……”电话没人接,直接进了语音邮箱,多米尼克既懊恼又后悔自己干什么多此一举打扰上司的性致,无奈地对司机道,“再等一个小时吧,实在不行我们坐直升机过去。”

八点,塞德里克躺在沙发上,累的快要重新睡过去了。罗聿关掉电视,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问道:“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吗?”

“……不去,”裹在被子里的人没什么精神,“晕船。”

罗聿只得在他汗湿的脸颊上落下一吻,“洗个澡再睡,这样容易感冒。记得给我打电话。”说完就匆匆离去了。

听到关门声那一刻,塞德里克慢慢睁开了眼睛,扶着沙发靠背坐了起来,重新打开电视。蹲守在公寓楼下的记者拍摄到了直升机从楼顶起飞的画面,头顶轰隆隆的巨大螺旋桨声震耳欲聋,电视画面里顺着机舱的窗玻璃隐约能看见罗聿的侧脸。

他走了。

塞德里克定了定神,从茶几上的书堆里抽出一本《君主论》翻开,书中间被掏出一个空槽,里面放的是一枚西洋棋那么大的木雕人像。刻工已经有点生疏了,但依旧神形兼备,神父法袍被雕刻的十分精致,面容却很模糊,依稀是在微笑。

几天前。

“……通过反向催眠让你慢慢想起来曾经发生的事情,理论上是可行的,”薇若拉难得神情严肃,“但我不确定会有什么后果。这真的是你希望的吗?”

“既然真相已经开始浮出水面,那与其一遍遍遗忘,还不如顺其自然全都想起来好了。”

“哪怕你会因此而杀了自己?”

“我不会自杀。三年前不会,这次也不会。”至少现在不会。

“可是那一次你成为了‘西敏寺圣徒’,而且你当时险些就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薇若拉依旧不赞同他,“不是每一次你做这种危险的尝试时都会有人在你旁边用小提琴拉巴赫《马太受难曲》的……说起来为什么是《请怜悯我》?”

“我也不知道。”塞德里克耸耸肩,“非得是这个不可。”

总之,薇若拉最后还是被说服了,“姑且试一次,如果有什么副作用一定要告诉我哦。”

“知道了,你怎么跟奥古斯特越来越像了。”塞德里克抱着手臂靠在沙发靠背上,眯着金色的眼睛皱了皱眉头。

这孩子哪怕是抱怨都能说的让人听着顺心顺耳,长的又那么漂亮,薇若拉实在跟他生不起气来,“好啦好啦。我接下来要给你催眠,引导你进入那个你重复梦到过很多次的迷宫。尽量在里面多撑一会,如果能看清你说的那个雕像的脸是再好不过的——不过不要硬撑哦,如果看到你太痛苦的表情我会强行带你出来的。”

她递给他一把刻刀和一个圆柱形的木块,“醒过来之后,立刻把他的样子刻出来,我们看看能还原到什么程度吧。”

……

塞德里克摩挲了一下那张只有粗略五官的脸,把木雕放回原处,合上了书页。

最先到港口的是一辆白色迈巴赫。车停稳,罗雅率先推开车门跳了下来,对着激动的人群热情地挥了挥手,回应她的是更加热烈的欢呼声和记者们此起彼伏的“anya妹妹看这边”。

罗雅顺着围起来的防护带昂首挺胸地巡视了一圈,换着pose让摄影师们拍了好几分钟的照片,终于满意了,像个尽职尽责的实习生一样替自己的“上司”、赫特石油公司的ceo余冬生开了车门,后者受宠若惊地连声说“不必麻烦大小……anya”,最后还是无奈地在罗雅的一再坚持下硬着头皮下了车,两人一前一后地先行上船。

几分钟后,一辆黑色悍马穿过人群驶入港口。罗炀在车里用颤抖的手抽完了最后一支烟,壮胆似的狠狠在一路下来塞满烟头的烟灰缸里摁熄,这才抬抬下巴示意保镖下去给他开车门。下车时他小心翼翼地环视一周,没看到让他紧张至此的人,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随便挑了几个记者接受了非常短暂的采访就赶紧上了船。

在这之后,持票的乘客陆陆续续地进入了港口区,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依次排队登船,无人机俯瞰画面上长龙似的队列如同一条汇入大海的河流。

很快人群外围又一次骚动起来,警察替行驶而来的车分开人群,一只凌厉如石中剑般的白色高跟鞋迈出凯迪拉克的车门,身量颇高的女人出现在摄像头画面中,微卷的半长发让她看上去既优雅知性又十足干练,眼神平淡而清冷,容貌看不出年龄。

她并没理睬凑上来的麦克风,走路带风,三步并作两步就到了无人排队的登船扶梯,女保镖替她向工作人员递上烫金黑底的请柬。

“戴盛姬女士,这边请。”工作人员恭敬地把请柬还回去,客客气气地引导她上了船。

离起航时间还剩仅半小时,在山呼海啸般的惊呼声和摄像头成片成片的咔嚓声中,两架喷涂着金色十字准星logo的黑色直升机几乎是同时降落在宽广的停机坪上,螺旋桨掀起的狂风愣是把人海都往后吹退了不少。

再猛烈的狂风都吹不散人们的狂热——“一号机位去拍罗雪麟,五号机位拍罗聿,快去抢!头条必须是我们的!!”“啊啊啊啊啊二公子脸在江山在!!为二公子痴为二公子狂为二公子哐哐撞大墙!!”“董事长我是你的女儿粉求你看在我倾家荡产买了100股罗氏股票的份上和我握个手吧!!就握个手不干别的!!”

戴梵一袭淡雅的水蓝色鱼尾裙,艰难地控制着面部肌肉保持得体的笑容,强忍着起鸡皮疙瘩的冲动,尽可能温婉地挽着罗雪麟的手臂下了直升机,被她挽着的高大男人同样一身不适,但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

罗聿从另一架直升机上下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他一边在心里揶揄这对影帝影后堪比史密斯夫妇的高超演技,一边像个孝顺的儿子一样让开道路请父亲母亲先走。

“小菲兹洛伊不来,还真是可惜啊。”上扶梯时罗雪麟自然而然地走在了罗聿前面。

“你那位不也没来吗?”罗聿没在罗雪麟带来的人里找到任何疑似罗海晨的身影。

一楼甲板有些拥挤,一行人径直上了二楼观景台。先行上船的几个,包括罗氏信托的受托人陈家瑞和集团首席法律顾问傅少廷都已经在那里等候起航了,一身白色西装、披着香槟色风衣的戴盛姬坐在栏杆边看海,不着痕迹地对罗聿点了点头。

九点整,壮丽的朝霞散去,长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阳光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洒下碎金般的光影,也给这艘山岳般的巨轮镀上华丽的金边。悠远的号角声响起,水手们操纵着机械升起几乎有一辆轿车那么大的船锚,罗雪麟面无表情地看着码头上黑压压的人群,如同高高在上的帝王遍阅山呼万岁的臣民。

他的声音低沉而极具穿透力,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笼罩在这座纸醉金迷的钢铁丛林之上,强烈的压迫感让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瑰丽号,起航。”

伦敦,泰晤士宫。

英国安全局i5的总部看上去并没有多么张扬——至少不会让人立刻就联想到詹姆士·邦德——甚至可以说在伦敦市中心一众摩天大厦的衬托下显得很不起眼。

但实际上,这正是想要的效果。从事打击恐怖主义和间谍活动、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保护国家机密乃至监听政府官员这些极其重要工作的人们往往深居简出,就像猫头鹰总在黄昏起飞一样。

尽管对外人来说已经如此神秘,i5内部也有一个流传已久的谜——比如副局长a·c·f先生。

这栋楼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存在,因为局内每个分支部门的最高级文件都需要他的最终审批才能生效,落款处的花体字标准的简直不像是手写,有人猜测这位副局长很可能装了机械假肢,所以每一次落笔才都像是电脑程序计算好的。

更奇异的是,除了a·c·f这个姓名缩写之外,人们对他一无所知——年龄、履历、外貌、性格、习惯、住址、联系方式,人员信息系统内全部显示空白——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局长每五年到七年就会换人,可作为真正实权人物的副局长不动如山,人们甚至一度怀疑他究竟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还是安全局百年行政传统的拟人化。

和其他i5职员一样,奥古斯特每天在威斯敏斯特地铁站下地铁,步行十五分钟到达泰晤士宫,早上九点在大门闸机刷卡进入大楼,下午五点再次刷卡离开。

唯一的不同在于,他的卡片每一次刷在闸机上时都会随机显示不同的在职员工姓名,而这个名字永远不会是奥古斯特·菲兹洛伊或者a·c·f——这让他看上去像个普通公务员,除了容貌格外俊美和神情特别冰冷之外没有引人注目之处,不会让人联想到某位据说已经战死在南斯拉夫的陆军少将、代号“藏镜人”的传奇特工、或者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副局长先生。

除了首相、内政大臣和秘书处高级主任,没人知道谁是奥古斯特·菲兹洛伊。同样的,除了这三个人和他自己,没人有资格进副局长私人办公室的门,甚至连局长都没有权限。

此刻,沙发上坐着内政大臣弗朗西斯科·范森,他有些坐立不安地说道:“您也知道,副局长先生,我的前任约瑟夫·米拉莱斯爵士是个非常强硬的人,不是那么容易妥协的。”

办公桌上的黑咖啡正在慢慢变凉,奥古斯特端起来喝了一口,点头示意他继续。

“尽管他已经退休去当耶格莱特制药的董事、不再有权限插手i5的事务了,我还是想以个人名义请求你批准他的调档申请。”尽管从制度上看范森是奥古斯特的上级,在他面前开口时却总是没什么底气,甚至显得有些低三下四——这也没有办法,如果奥古斯特不刻意收敛自己的气场,他的目光能让任何人在他面前深深低下头去,哪怕他其实很平静。

奥古斯特淡淡道:“不是我不近人情,大臣,这严重违反规定。s级档案属于高度机密,外人不能经手,连我自己都不能随意抽调。”

“唉,我也知道,”范森自己也没抱多大希望能办成这件事,奈何米拉莱斯的后台硬到他这个现任大臣都不得不亲自出面替他说情,“可是罗雪麟这人是个定时炸弹,极其危险又拉拢不来,还是早点除掉为好。当然,这也是10号的意思。”[1]

奥古斯特沉吟片刻,“明白了。我亲自去一趟香港,把这些材料转交给罗雪麟。”

范森一下子松了口气,连连点头答应,“这样再好不过了!我这就去复命,首相会让六处也调一批人手跟你去,毕竟在境外他们行事更方便些。”

“有劳,慢走。”奥古斯特站起来和范森握手道别,在他离开后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静静地思考了一会,然后拨出了一个电话。

“珂特布莱尔教授。”

“天啊,honey,你给我打电话了!我刚才在上课呢,你害得我看起来兴奋过度,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严形象都没了……”

“抱歉。”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太开心了,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呢。”

奥古斯特简明扼要地和她描述了自己接下来的安排,并问道:“治疗进展如何?”

“嗯……很顺利?我们在尝试新的治疗方法。”薇若拉得知他要来香港之后似乎没有那么雀跃,反而听上去有些做贼心虚似的。

她在隐瞒什么?奥古斯特皱起眉头,用沉默回应她的不诚实。

“好吧,好吧,人形测谎仪先生,”几十秒之后薇若拉让步了,“我给他反向催眠了。”

“……在我对此毫不知情,而他一厢情愿的情况下?”奥古斯特的声音冷了下来。

薇若拉慢慢地点了点头,想起这是在电话里,他看不到肢体语言,小声说了一句“嗯”。

“我知道了,工作顺利。”

薇若拉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意识到他大概很长时间都不会消气了。她有些郁闷地走回阶梯教室,对坐在最后一排的塞德里克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后者对她露出一个十分乖巧的微笑。

薇若拉实在是有苦说不出——夹在菲兹洛伊家的男人中间总会让她连怎么说甜言蜜语都忘了,因为一个不吃这套,一个比她还会。

“好啦,我们继续讲犯罪心理画像的行为证据分析……”她用电子笔在大屏幕上翻了一页幻灯片,很快回到了全神贯注的工作状态。

绝大多数人都听的全神贯注——无论是心理学本专业的学生还是其他专业来旁听的——毕竟伦敦大学学院最年轻的犯罪心理学教授、精神分析学派最杰出的后起之秀薇若拉·柯特布莱尔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来讲课的,很多她这样的客座教授一年都不来一次。

塞德里克原本是想好好听的,但自从他走进这个教室里,手机就不断收到各种隔空投送,无一不是自拍照附上联系方式,每当他抬起头来对着照片上的脸找对应的人,都会有好几个男男女女同时对他暗送秋波,他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早知道不把订婚戒指摘下来了。

他对那些人歉意地笑了笑,在下课前五分钟离开了教室。

塞德里克习惯了走到哪里都有如影随形的目光跟着自己,他能从中判断出哪些是善意的,哪些是恶意的。

刷学生卡走进图书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仍未散去。

他没有回头,若无其事地找了个空着的位置坐下。不是他喜欢的独立单人座位,而是和其他人共用长桌的那种,每当他需要一点时间观察对方,人群会是最好的缓冲和掩护——只要他们都不想打草惊蛇或者引起骚乱。

塞德里克打开笔记本电脑,用屏幕的反光观察着自己身后,不着痕迹地调整着屏幕倾斜的角度寻找着诡异视线的来源。

尝试几次之后那种被注视的感觉突然消失了,塞德里克皱了皱眉头。

对方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不是一般的跟踪者。

换做平常,塞德里克不会贸然跟上去,可不知是不是反向催眠的作用,此刻他非常想、非常想看看那人是谁。

他走出灯火通明的图书馆,没有走向每天九点准时出现在校门口接他回公寓的黑色保时捷,而是避开人流密集的大道,走进了一片幽深寂静的树林。

很像梦中的那个迷宫。梦里他还很矮小,树篱显得那么高大,现在他已经不是孩子了,参天大树却还是高的像要把他吞噬掉一样。

塞德里克抬起头,目光穿过浓密的树冠望向漆黑的夜空,夜黑风高,簌簌吹动的叶片如晃动的鬼影,盛放的白色野蔷薇丛像是一张张苍白的脸。

匕首顺着衣袖滑入手心。

“让我猜猜……”他轻轻地笑起来,“你是为了钱来的吗?”

没有人回应,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沙沙”声。

他没有转头,仅用余光斜睨着那个方向,“如果你是想绑架我勒索赎金,那么建议你过几天再来,现在所有能出钱赎我的人都在海上漂着呢。”

一颗子弹精准地打在塞德里克脚下,电光火石之间他躲开了,俯低身子贴近地面用黑暗作为掩护,穿越蔷薇丛向子弹射出的方向潜行。

这种野战环境是最能让他发挥优势的主场,他走路像猫科动物一样无声,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绕到了那个端着消音手枪的人身后。

第二发子弹擦着他的耳廓过去,塞德里克用胳膊肘狠狠锁住那人的脖子,快速把他缴了械,曲膝摁着他的后背把他压在树丛里,手枪对准了他的太阳穴。借着极其幽微的月光,塞德里克看清了那把手枪上的标志——戴皇冠的雄狮和独角兽,i6。

那个男人被压制的死死的,艰难地侧过脸来看着他,“……你如果还想回到自己的国家,最好还是放开我。”

“你吓到我了,我这是正当防卫,”枪口更用力地抵在那人眼角上,挤压出皱纹,“执法人员也不能随便对守法公民开枪吧。”

“西敏寺圣徒也算守法公民吗?”那人似乎并没为受制于人感到恐慌不安,仿佛笃定塞德里克不会杀他一样。

按照他们对犯罪分子的一般评级标准,“西敏寺圣徒”的级别其实不算高,因为不同于其他丧心病狂的无差别杀人狂,他有一套自己的行凶原则,奉行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只杀特定的一群人,仿佛有道德洁癖似的——德雷克议员看上去是个例外,但是知情人士都知道他其实不是。

塞德里克的眼神极其森寒,“你的上级是谁?”

“你没必要知道,”那人狞笑着说,“没人能彻底逃离‘画室’……就像天使不该离开天堂。”

许久未曾经历这种强烈的危机感,冷汗刹那间沁透了塞德里克的后背,一阵夜风吹过,他像是又回到了梦中亡灵冰冷的怀抱,这种感觉如此之差,仿佛逃出樊笼的这些年才是大梦一场。

“你逃不出去的,我的孩子……”无数次听过的话语像是一种诅咒,有恃无恐的笑容在他眼中渐渐扭曲模糊,尖锐的耳鸣如同群魔猖狂的大笑,那倒在地上的人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可塞德里克已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大动脉在匕首锋利的刀刃下爆裂开来,深绿的树叶上溅满了喷射状的血滴,金色的瞳孔颤抖、放大,温热的鲜血顺着苍白的脸颊滑下,他仰头跪坐在白色的野蔷薇丛中喘息,不断蔓延开来的血泊终于把那一地的纯白沁透了。

炽烈的红灼伤了他的眼睛,仿佛玫瑰在眼球中盛放,把尖刺插入脆弱的神经,疼痛之外心中还迸发出一种难言的感觉——如果非要描述,就像是扼住了罗聿的脖子。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想起玫瑰时想起罗聿,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想起罗聿时想起玫瑰。

“什么是玫瑰?”

“为了被斩首而生长的头颅。”[1]

痛楚散去,他竟然觉得异常快乐。

“世上果真存在着永恒的、绝对的正义吗?若非如此,何来绝对的罪恶呢?我们应当如何去说服一个拉斯科尔尼科夫,告诉他、使他相信杀人是罪,永远是罪,绝对是罪呢?诉诸人类朴素的正义观、直觉性的对公义的普遍盼望吗?”

“可是,出于朴素正义的审判是如此的不牢靠,对正义与罪恶的评判必然需要出于超验视角,从而对着罪行,我们才能毫不动摇地说:世上存在着永恒的、绝对的正义,那就是上帝所立的自然法!”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不断膨胀,心脏感到一种虚幻的充实。

“大家都在杀人,在世界上,现在杀人,过去也杀人,血像瀑布一样地流,像香槟酒一样的流,为了这,有人在神殿里戴上桂冠,以后又被称作人类的恩主。”[2]

上帝已死。

我没有罪。

午夜,雷电轰鸣,暴雨如注。

塞德里克独自走在街头,一身黑衣,没有打伞。倾盆大雨冲刷掉了满身的血污,深棕色的长发一缕一缕的粘在雪白的脸颊上,他低着头把双手抄在夹克口袋里,如同都市传说里的瘦长鬼影。

似乎是电路不畅,最后一盏路灯时明时暗,忽闪了几下熄灭了,丝毫没顾及唯一一位行人是不是还需要它的指引。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该去哪,只是在黑暗里漫无目的地走,走的太过专注,完全没注意到它究竟还亮不亮,也没注意到这场暴雨是如何开始的。

他一路从树林走来,穿过一条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或许还穿过了几个荒废的公园,在这座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里奇异地没有遇到任何人——活人,试图劫财劫色或是单纯想要挑衅的个别犯罪分子不算,瓢泼大雨已为他们收尸入殓。

塞德里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样的雨夜彻夜不归,不知道为什么要杀掉明明不相干的人,不知道在切割他人颈部大动脉时那种灭顶的快乐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空虚的灵魂究竟还渴望多少这样的快乐、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前方,维多利亚港口彻夜不眠,灯火通明,而海上的灯塔像是远在天边的星斗,没有温度,遥不可及。

他在口岸上驻足,前方已经无路可走。

“嘿!唔准企喺呢度不准站在这里……”一个水手顶着暴雨朝这边跑,夹杂着浓重口音的粤语混着咸腥味的雨水劈头盖脸的朝人扑来。塞德里克看向他,秾丽的眉眼被暴雨冲刷的愈发明艳,那水手竟看得呆了。

“有船要出海么?”塞德里克的粤语说的还不太熟练。

一个混混模样的花臂马仔披着雨衣从口岸停泊的游艇上下来,拎着一瓶啤酒,操着一口京腔,“什么情况,干什么杵在这,傻了吧唧的……哟,这谁叫的小美人?来来来上船来,陪爷几个乐呵乐呵!”

塞德里克保持着那个双手插在口袋里的姿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人朝地上啐了一口,狰狞着满脸横肉恶狠狠道:“少他妈在这装清高,没长腿是不是?”说着就要上来抓塞德里克的手臂拖他上船,湿透的布料打滑,他愣是没抓住,反倒沾了一手的红色血沫。

那马仔大惊失色,“你……”

“这艘船是不是要出海。”塞德里克淡然重复了一遍。

水手已经吓得仓皇逃窜,马仔也不是没见过血的孬种,握着那个半空的啤酒瓶就朝塞德里克的头顶砸了下来,“大爷的,出门不看黄历,专挑这种时候跑来坏事!!”

塞德里克略微后撤一步,轻轻松松绊了那人左腿把他放倒,匕首顺势从袖子里滑出来,眨眼工夫便抵在他脖子上。那人煞白着脸,下意识地松了手,啤酒瓶被塞德里克行云流水般凌空接过,随手一丢,正中那个还没来得及爬上舷梯的水手,他踉跄了一下,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塞德里克打量了一下那艘不大不小的白色游艇,“有人在上面交易?”

“知……知道还不赶紧滚!”马仔壮着胆子回答道,畏畏缩缩地没什么底气。

深更半夜在交易什么不言而喻,塞德里克没兴趣深究。马仔以为他是道上哪位有名的黑帮杀手,抵着他要害的刀锋被雨水冲刷的愈发雪亮,隐约能看见上面游走的血丝。

他着实没想到这人会放开他,甚至还反客为主道:“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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