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节(2 / 2)
你瞧,你们再将他说成佛子又能如何?他为我动心,动情,破戒,破法,他根本就不是你们要的那个人。你们要的只是一个金身,他心里欲望滔天,我回回都能听到。
这些话多多少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可清游给了他这份底气。唯一让钟言泄气的便是他有圆寂之时,那是他出生时一位僧人算出来的。那名僧人还说,清游这一世便是成佛命,他本就是佛子,时候一到便会回到天上去。
天上?天在哪里?钟言有时会望着天穹出神,莫非云彩上头真有天宫?若是真有,自己将来将天宫门槛儿踏断,是否就能把大和尚叫下来?
晚上的寺庙格外安静,钟言有时都会忘记这里是佛门重地,是自己一个饿鬼不该来的地方。他跟在清游的身后,装作毫不在意地问:“今日你那小乌龟瞪我,我把它翻过去了。”
“我看到了。”清游笑着说。
“你不生气了?”这真稀奇,往日大和尚总向着那只乌龟,经常教训钟言要善待生灵。
“你又不是想伤它性命,我自然不生气了。从前我与你生气是因为你不懂生灵可贵,世间万物皆有定数,你不能因着自己的喜好去改变什么,又去抹杀什么。就好比人来说,你能因为一个人的言语和意念与你不合就取他性命么?你们不是同道人,就妄加论断么?”清游回过头问,“自然不行。”
钟言下意识地想要摇头,但是又要显示出自己的鬼性来。“有何不可?我会动手的。”
“谎话,你已经不想杀了。”清游摸了摸他的头,“言儿已经懂了。”
“哼。”钟言总是那么容易在他面前软化。但几十年的佛经读下来,他好像确确实实、懵懵懂懂地知道了些东西。
鬼最初是读不懂佛经的,别说是读,那上面每个字都像有佛法,用一种正大光明的善来刺痛他的双目。他不喜欢看,可如果不看便不能跟着大和尚出去修行,最后逼得他一日一日躲在山洞里字字恳读,慢慢地,竟然看进去了。
他开始不那么喜欢杀生,也觉着杀生没什么意思。他试着下山助人为乐,虽然有时候不得其法,但貌似也品味出别的不同。真是奇怪,经书居然能让鬼向善。
“没有杀心,修仁道,便是修行。你今日一善,怎知几百年后不会有功德呢?再说我觉着那小龟挺喜欢你,只是你从前总是闹它,它便记住你了。”清游拉起他的手来,摸着他空荡荡的腕口说,“这里还是有些空了。”
“那你倒是给我买啊,山下的铺子那么多,玛瑙珊瑚金包银,翡翠白玉雨花石,随随便便买一样给我戴上。”钟言噘了下嘴,一想到自己已经长大便立马不噘了。
他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这大和尚当真了。
钟言太清楚清游认真起来的神情,浅金色的眼眸向下看似隐隐发暗。钟言有时候看着这双眼睛便会出神,该是什么样的慧根和灵性才能有这样的瞳色啊,清游睁着这样一双眼睛落地,怪不得他家人在他落地三天后送入寺庙,一时惊动方圆百里。
谁也不敢养佛子,佛子只能佛来养。
“那好,我送你手串。”片刻思忖后清游开口,“只是往后你可要天天戴着。”
“你送我必定戴着,我还要戴到那个和尚面前去炫耀,让他总想着抓我。”钟言欢心喜悦起来,可马上又问,“你送我这么大的礼,是不是又要我去读什么经书啊?”
清游摇摇头。“藏经阁你都快读完了,你连那些奇门异术都看过。”
“那你想我做什么?”钟言追问。
“我……”清游难得答不上来,但看他的神色不像是心里没有答案。头顶不知何时飘起小雨,两人慢慢走进雨水里,清游抬头接了一把。
“言儿,你瞧。”他接着雨水说话,“下雨了你要怎么办?”
“下雨当然穿蓑衣,戴斗笠,实在不成躲到屋檐下头避雨。”钟言理所应当地说。
“但万一你身边没有蓑衣与斗笠,偏偏又没有屋檐可让你避雨呢?”清游将掌心的雨水捧到钟言的面前,然后在他脸上滴了一滴。
钟言被冰了一下:“我若随身带着蓑衣呢?”
清游摇了摇头,帮他将脸上的雨滴擦去:“世间没有常常带着蓑衣的人,风雨无测,难保你以后会遇上难以招架的时候。这便是我最后要教你的功课,不淋雨是寻常事,而淋了雨,其实也是寻常事。”
“你要记住,风雨只是头顶过,你坚守自心,凭本心而为,这世上就没有能伤到你的风或雨了。”
“可若你不小心被雨淋透,哪怕暴雨如注将你淋得七零八落,这也没什么不对,因为人总会遇上自己无法招架的难题,遇上便遇上,淋透便淋透。”
“但淋过一次便要知道雨水打湿的滋味,不可沉沦风雨。”
“那我要怎么做?”钟言似懂非懂。
清游说:“我要你学会自己一个人快快地走,从风雨中快走出去。没有一场风雨能打湿你的一生,走过去就走过去了。待你回头,风雨还在原处,而你已身在高处。有人相助最好,无人相助也可,风吹雨打过后你要学会抛之脑后,轻装上阵,然后再往前走。”
“这便是我说的‘强心’,唯有心强,外邪才弱。”
“好吧,往后我试试。”钟言全然不在意,顺手捞住了他的手臂,“但你在身旁我为何要淋雨啊,你比我高大,往后总能帮我挡着些。”
清游只是笑笑,没有接他这句话。“等我将手串做好就会埋在那棵腊梅树下,到时候你自己去拿。”
等我将手串做好就会埋在那棵腊梅树下,到时候你自己去拿……钟言从昏迷中惊醒,只觉着口干舌燥,头晕目眩。周围只剩下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了,钟言抬手摸了摸额角,好似有被重击过的钝痛。
这里是什么地方?是谁把自己关进来的?钟言对此完全没有印象,只知道根本出不去。
因为将自己困在这里的东西太过沉重,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将其推开简直是妄想,哪怕是百八十个自己也不可能撼动它分毫。然而就在触碰到它的刹那,头顶响起了异常熟悉的钟声。
浑厚有力,不容置疑,自带威严,天地刚正。
钟言快要被这钟声震晕了,本来就头疼,眼下头疼还跟着钟声一起震动起来,脑仁里头也多了一口大钟似的。但也亏得这口钟响了,钟言得以分辨,这不就是山上那口颇有名气的响魂大钟吗?
遇鬼则响,遇人则安,从自己被大和尚救上山这东西就总是敲啊敲的,要昭告天下这里多了一个鬼。
但就是因为知道它的本事,钟言从未靠近过它。不是不好奇,而是清游多次叮嘱过自己不可靠近,这钟的作用不仅是报响,还可杀鬼。一旦察觉到有鬼在它下方便会落钟,将鬼死死困住,不困到七七四十九天绝对不能升起。
“那里头的鬼呢?”当时钟言才十四岁,吓得缩在清游的被子里。
清游在蒲团上念经,也不知是故意说得可怖好让自己害怕还是真的:“没有多少恶鬼能熬过四十九天,四十九天后响魂大钟升起,里头的恶鬼早已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钟言打了个哆嗦,他不想魂飞魄散,他想活着!
这便是他头一个念头,念头快速占据思绪让他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虽说他年幼时被马仙追杀,可并未真真正正面对过死的可怕,恶鬼不好杀,更别说他是饿鬼,那些马仙都不一定是好人,遇上自己不一定谁生谁死呢。
可这不一样,这是绝无仅有、绝不出错的大法器,就好比自身是火苗,这东西便是那整潭的湖水。钟言跟在清游身边久了早就忘记自己害怕什么,眼下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或许他以后能和这口大钟拼死一抗,但绝不是现在。现在他的结局只有一个,便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