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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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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都开阳城外,东门集市人声鼎沸。正值一年立春时节,街上多的是演春的队伍。抬高轿、迎句芒、撒福豆、赶春牛,人人都忙地不亦说乎。

而在这人皆欢庆的时刻,一阵巨大的骚动从东门长街的南头传来,一路蔓延北下。众人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一名灰衫青年气喘吁吁地小跑而过,依稀能从他口中听到“抓贼”之类的字眼。

众人皆是摇头,这节日欢庆,溜贼犯事是常有的事。这些贼犯本事极大,溜得也快,那遭了秧的也只能自认倒霉。是以没有一人出手相助。

刘安追了半里,气短胸闷,只得停下休息。眼看着那贼人如履抹了油似的要从眼前消失,懊恼地捏紧了拳头。今日实不该出来采买的,若能老实听师父的话,也不会白白损失了那十两银子,还有母亲亲手制的掐丝钱袋。

越想越是悔不当初,就在他以为事已成定局,前头那脚程如飞的贼子突然“哎哟”一声,摔倒在地,随后一名身材壮硕的锦衣青年拎起他的领子就是一拳。那贼子又一声痛呼,爆斥几句,却见那青年又举起了拳,便是吓得抱起头,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围将上来,指指点点。有人眼尖,认出了那青年身份,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就被青年身边侍卫模样的吓得不敢作声。

刘安疾步上去,那贼子正跪着举起钱袋,涕泪纵横。

“你看仔细,若能找到这钱袋的主人,你便走;若不能,就等着去衙门过节吧!”

青年站在他身后,闲闲几句,吓得那贼子更加惧怕,双腿一抖,磕头讨饶道:“这位大侠饶命呐!小的也是不得已。小的上有八十岁老母卧病在床,下有三岁稚儿嗷嗷待哺。这立春时节,老小就想要块春饼充饥,奈何小的囊中羞涩,不得已才做了这等下作事。还望大侠海涵,饶了小的这次,小的一定痛改前非。只是这钱袋主人——”

“这钱袋是在下的。”刘安上前,对着青年作揖,“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那贼子正愁找不到正主,一见有人出面,也不管是不是,忙附和叫道:“对对对,就是这位小公子的!我真是眼拙!”

青年狐疑地瞥了眼刘安,刘安知道他心思,忙补充道:“这确是在下的钱袋,内里有十两碎银,一粒白玉珍珠。这钱袋是家母所制,正面绣着蝠纹祥瑞,背面是在下的讳,单一个‘安’字。”

青年夺过那钱袋看了眼,便扔给刘安,转身对那贼子说:“往后若再行事,可没这样好运!”

那贼子忙跪下磕头应是,刚要起身开溜,又被刘安拉住。他哭丧着脸,以为是刘安要为难他,刚想讨饶,只见刘安从钱袋里掏了一锭碎银塞入他手心。

“你家中贫寒,今日之举也实属无奈。一点银子去买些吃食,一家人好好过个节罢。”

那贼子愣了下,眼眶有些泛红,向刘安作了个揖,捏紧了银子转身离开。

青年啧了一声,看了刘安几眼,刘安也回过身看他,两人的视线交汇,刘安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眼,又向青年作了一揖。

“今日之事,刘安感激不尽。若公子不嫌弃,可否赏脸喝杯茶?”

青年一脸索然寡味,抚了下袖子就要离开。四周的人群见没了热闹,也渐渐散去。刘安捏了捏掌心,又追上去拦在青年面前,“还未请教公子大名,家住何处,改日在下也好登门致谢。”

青年皱了皱眉,身后的侍卫上前拦他。刘安依旧不死心,青年便不耐烦道:“就是十两银子的事,不劳烦惦记着了。若是想道谢,就把你这钱袋的银子都散了,就当今日没发生过这事。还有——”他又睇了眼刘安,不冷不热道:“那小贼说的是真是假,你我心里都明白,何必假好心做给其他人看呢?”

刘安不是很明白他说的话,但青年冷冽的语气让他的心不自觉颤了下。就这一会儿功夫,青年就离了他一段距离。他想再追上去,又想到必定会讨人嫌,也只得作罢。又痴痴地望了那人的背影几眼,直至再也看不见,才拖着有些僵硬的身子回府。

府中母亲正吩咐下人筹备祭春事宜,见他回来,忙说他父亲找他。刘安换了湿透的衣裳,又急匆匆地赶往书房。

刘瑞德正伏在案头练字,刘安请了安,接过墨锭替他磨墨。刘瑞德练得专注,等注意到身边的长子,已经是一刻钟之后的事了。

“回来了?班师父那可还好?”

刘安退了一步,向他父亲行了个大礼,回道:“师父他身心健朗,诸事顺遂,一切安好。”随后又絮絮讲了这段时间自己的所学进展和沿途见闻。

刘瑞德都一一听了,末了满意地点点头,这才遣了刘安。

刘安出了房门,轻轻呼了口气,便去前厅帮母亲的忙。各色香案供品已准备妥当,也没其他的活计,徐氏便拉了他坐下说话。

刘安出门随师巡医两年,十日前才回到开阳。母子俩多日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几日间已是将这两年的情况都吐露干净,他母亲仍是不放心,每日均是大大小小的叮嘱。刘安脾气温顺,便是句句入耳,字字进心。

原以为今日也会是嘱咐他按时吃药,注意休息之类,却不想是另一个令他有些意外的话题。

“你也二十有二啦,也该是到了娶亲的年纪。我和你父亲商议好了,就想问问你的意思。你若没意见,我便托了媒婆寻家合适的姑娘,也早早办了这门亲事罢。我和你父亲都老了,也想着要抱孙子了。往后你也不走了,就好好在这定下来。”

说罢,像是已经看到眼前含饴弄孙的天伦画面,徐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徐安也跟着笑,笑意却未达眉眼。但短暂的挣扎在无意中瞥到母亲耳侧的一缕银发时,消失地无影无踪。他垂下头,扯了下嘴角。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是满面柔和。

“一切都听您和父亲的意思。”

徐氏高兴极了,便又拉着问他钟意什么样的姑娘。徐安尬笑着,脑中闪过的却是今日那青年的冷峻面容。他垂下眼睑,觉得胸口闷闷的。

假意问了弟妹的去向,寻了个借口离开。徐安在后院寻了块石头坐下,愣愣望着不远处的竹林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背后被人拍了一下,随后是一串爽朗的笑声。他回过身,看到一名白衣少年正抱了一把剑对着他笑。

“三弟!”

刘府次子刘颂大笑着拥住刘安,激动地喊了声:“大哥!”

刘安红了眼眶,他虽到家已有多日,但弟妹出外帮忙家事,凑巧没能遇上。今日还是两年来两兄弟的首次团聚,不可谓不激动。

“长高了!也长俊了!”刘安抚着刘颂的脸,将他鬓角的乱发拢入耳后。

“我听母亲说哥哥回来了,不要说马不停蹄,便是跑着也要回来的。哥哥这几年过地可还好?”

刘安望着比自己还高了的刘颂,放弃了要摸他头的想法,点了点头说:“一切都好。三弟怎么样?刚接手家族事务,可还习惯?”

提起这,刘颂的脸立马垮了下来。“哎!大哥你就别挖苦我了,这劳什子的家主位置谁要谁拿去,我才不稀罕呢!整天忙得脚不沾地,还讨不得一点好处,被母亲唠叨,还得时刻看老头子脸色,真是!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这么惩罚我!”

刘安怜爱地拍了拍他的背,安慰说:“都是这样过来的,父亲虽严厉了些,但都是为了磨练你,要你好的,你可别怨他。等你能独当一面了,他大概才会放心放手罢。”

刘颂点点头,看着刘安的脸,忽又正色道:“哥哥,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虽然老头子说你身体不好,不能让你过于操劳,才会将家主的位子传给我。但我总觉得很对不住你,明明你是长子,这个位子原本就该是你的才对。”

刘安一顿,温柔地笑骂了一句:“傻瓜。你说了很多次对不起了,再听的话,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每月一封的书信上可都明明白白写着呢,大哥怎么会怪你。父亲其实是找我商量过的,但大哥担不起这个重任,所以才会劳烦你。你现在也看到了罢,这个位子所要付出的努力和艰辛,如果当初是你大哥抗下了这个担子,你可会忍心?”

刘颂挠了挠后颈,有些不好意思。“我才不忍心让大哥受苦!”

“这样就好了。你记住,大哥从来没有怪过你,也没有怪过父亲、母亲,大哥没有怪过任何人。”

刘颂点点头,又紧紧抱住刘安,埋在他的颈侧嗅到一股淡淡的药香。

“对了,小雅何时回来?听说她随了师行走江湖,近来可还好?”

刘颂嘟了嘟嘴,说:“她啊,好着呢!后日便会到了。”

刘雅和刘颂是一队孪生姐弟,两人平时就是打打闹闹的关系,所以刘颂以这样的语气谈论自家姐姐,他也没觉得多惊讶,只道他们二人又吵了架闹别扭,却不知后续的事会如此出人意料。

两日后酉时,和顺堂内。刘安正在整理这日攒下的药方,班仲生从里屋出来,将手中的一包药材递给他,道:“赶紧回去罢,今日立春正日,家里等着呢。这是为师新得的药方,你泡了水入浴,早晚各一次,坚持一个月。看看可会有起色?”

刘安接了药,道:“劳烦师父费心,只是以后这费时费心的事还是让徒儿去做,您在一边提点就是。夜深了,您还是早点回去休息,我这马上就好。”

班仲生点了点头,“那为师就先走一步,不瞒你说,几位老友可正等着呢。”班仲生一生逍遥,无妻无子,倒是结交了一帮酒友。闲暇之时,就好邀友畅谈,把酒言欢,也算老来幸事。

“您就放心去,替我向诸位伯父问安。”

刘安送走了班仲生,又回到案前。和顺堂虽是家小医馆,但坐镇医师班仲生在城内也算小有名气,因而求医者并不在少数。虽是有打杂小役,但之前出过几次差错,刘安不放心,怕再出岔子,便养成了凡事亲力亲为的习惯。

何况班仲生知他身子不适,也不会派重活累活给他,他一个人,也着实闲得慌。

刘安望了眼窗外,天色已暗。今日是立春,家家户户都忙着祭祀、团聚。自己也该早些回去。

将案桌整理干净,又仔细锁好门,看了眼天上浑圆的月,才迈开步子朝刘府走。街上的店铺都关了门,连路人都未见一个。空旷的街道黑漆漆的,他打着灯笼加快了脚步。没几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他看到前方不远处的店铺墙角,蜷缩着一个黑影,一动不动。那像极了一个人的影子,却没有半点人的生气。

刘安没做过亏心事,不怕走夜路,但如此诡异的情况还是让他惊了一下。他思忖着该不该绕道,但医者的本能很快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能允许病患死在他手上,却无法对病患见死不救。

刘安来不及细想,便上去探了个究竟。那果然是一个人,斜倚着墙角倒在地上,上臂染了血,伤口不深,但人却昏迷不醒。他喊了几声,均无果,便想翻了人的面掐他的人中。不想一动,整个人就彻底愣住了。

昏暗的灯火只照得出那人面容的大概轮廓,但犹如刀刻般深邃刚毅的五官又怎么会轻易忘记?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两天前助他夺回钱袋的锦衣青年。

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是怎么受的伤?种种疑问刘安都无暇顾及,脑中仅剩下的就是要如何尽快救治面前的人。

包扎、望色、闻味、诊脉一气呵成。待初步确定眼前人遭遇了什么,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刘安虽无自信能对任何顽疾药到病除,但好歹跟了班仲生两年,基本医理还是懂的。眼前人脉象时弱时强,跳脱不定,又兼具眼睑发黑、嘴唇发紫,不是中毒又是什么?

他虽有法子能延缓毒素发作,甚至完全根除毒素,但眼下情况,还是得先回医堂。费了大力将人连拖带拽地带回和顺堂,又施针、喂药地忙活了近个把时辰,总算将那人体内的毒逼出了大半。

榻上人的脸色好了许多,刘安却觉得有些喘不过来气。他有心疾,做不得大的劳力活,方才一顿使力,几乎去了半条命。从怀中掏了粒药丸服下,静坐片刻方才好受了些。

男人还未醒,他凑近了去瞧。那日羞赧没有细看,如今灯火通明下,才彻底看清。这人长得颇好看,剑眉星目,一脸正气,加上颀长的身段,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凛然的气势。

刘安游历多年,也不算没见识之人,形形色色、五行八作,就连那红发蓝眼的异域人士都曾与之比肩,却独独眼前之人叫他移不开眼。

他痴痴望着,脸色绯红。

兴许是感受到他犹如烙铁般的目光,榻上之人的眼皮动了动。刘安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遮挡住有些发热的双颊。

那人睁开了眼,还未回过神来,刘安先一步上去问候:“你醒了,可还有哪里不适?”

男人拢眉看着他,无神的眼眸逐渐恢复光彩,“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又怎么会在这?”

“你别动!”刘安按住他的胸膛,感受到坚挺温厚的触感,又慌乱地缩回手,结巴着说:“这……这里是和顺堂,我是这里的大夫刘安。你……你倒在前街的巷子口,中……中了毒,不过你放心,你体内的毒素已经清理地差不多了,再做些调理,应该不会有大碍……”

男人依旧蹙着眉,没有对他的说辞作出任何反应。刘安偷偷斜眼看他,见他沉着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觉得有些尴尬,便倒了杯水端给他。

“若还未恢复,便在这多呆几个时辰,我今晚守夜,你放心休息。”

男人终于肯正眼看他,他以为这句话很受用,却不想男人倏地起身,转身便要往外走。他急忙唤住他。

“诶?你的伤还没全好,这么快就可以下床了吗?请等一下,我还不知阁下尊姓大名,而且这里还有药,你忘了带上了。”

青年的身型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扔给他。“这是诊金,那些药我用不上。”说罢一跃身,人已消失在黑暗中。

刘安勉强接住那锭银子,轻轻叹了口气。一瞬间,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下子瘫坐在门槛上。他垂下头,眼中是掩饰不住的落寞。

他看着手中的那锭银子,苦笑着掩住眼睛。他明明要的不是这个,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今后怕是再没机会相见了罢。

惆怅了一阵,惊觉时辰不早的他急匆匆回到里屋收拾干净,却在那人躺过的床榻上发现了一枚碧绿玉佩。玉佩很小巧,坠着艳红的流苏,应该是块腰佩。玉面没有半个巴掌大,是一块双面雕,端正刻着一个“裴”字。

必是那人落下的东西,他握在掌心,似将死之人寻到了救命的浮木,终于欣慰地笑了笑。

“大哥!你可准备妥当了?娘亲叫我来唤你,大家都在等着呢!小雅也到了哦!”外头刘颂敲着门催促。

刘安匆忙收起玉佩,应声开了门。刘颂往里瞧了瞧,里屋还亮着灯,就问:“还有人呐?”

刘安摇头,“我准备药方呢,这会儿差不多了,走罢。”

刘颂诶了声,嬉笑着挽起自家哥哥的手。“走罢!哥,咱可得走快些,要不然娘亲亲手做的那些好菜可都得让小雅抢完了。噢!不光小雅,还有他师弟,那个瘦不拉几的混小子!”

“师弟?”

“对啊!哥你估计只晓得小雅拜了个隐世高手作师父,却不知道那位高手收了好几名徒弟呢!小雅有一位师兄,柔情剑杨睿;还有一位师弟,就是今日带来的这个,叫什么薄命刀韩——韩涛!呸!都是些什么怪名号!真是什么样的人起什么样的名,怪得紧!”

刘颂叽里呱啦讲了一堆,似乎对新来的客人相当不满。刘安只笑着听,并不说话,心中想着那个人,就不自觉拢紧了袖中的玉佩。

“三弟,你可知这开阳城内可有姓‘裴’的大户人家?”刘安趁刘颂歇话的当口问出一句。

“‘裴’?”刘颂挠了挠后颈,几乎没有细想,就脱口而出道:“怎么没有?这不城东的将军府就是‘裴’姓最大家嘛!”

“裴老将军,两朝元老,为新君登基平定叛乱,又灭剿南蛮北境两国,稳固边疆,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可惜哦,老来战死沙场,落地个身首异处,甚是凄惨。听说老将军死后,裴府一蹶不振。裴将军膝下无子,他死后,那些表侄就想侵吞将军府的家产,更有人为一个世袭官位争得你死我活。只靠裴老夫人一人苦苦相撑。”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裴家要分崩离析的时候,你猜出了什么事?”

刘安不去想,催促他继续。

刘颂还想卖个关子,见刘安如此感兴趣,便也上了兴致。清了清嗓子道:“就在这关键时刻,突然蹦出个老将军的私生子!”

刘安停下脚步,拽紧了袖中的玉佩。

刘颂见大哥停了下来,以为他不信自己的话。忙继续说:“这可是千真万确,当时裴老夫人都不信,可是那孩子是裴老将军的至交好友,尚书大人李清崖亲手领进门的。还带了老将军的亲笔书信,说他就是自己的骨肉,让他继承官位和裴家家业。若有人拂逆就是死罪。”

“裴老夫人根本不愿,但情况摆在那,也由不得她不同意。之后那私生子就上位啦,整个将军府都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可是说来奇怪,也许真是承袭了将军英勇善战的血脉,那私生子的作战天资是要比同龄人高出不少。短短两年,就从一名营帐士兵坐上了副将军的宝座。在几次与西南蛮族的会战中都取得了不小的胜利,也因此特别受皇帝的青睐,皇帝自己都出过口要将公主许配给他。真是有够好命的!”

刘颂嘟囔着,耸了耸肩。“不过我可不会羡慕他。”

刘安还未彻底回神,听他这么一说,疑惑地抬头看向他。

“哥哥,我跟你说哦!”刘颂看了看四周,确定周围没人,才压低了声在他耳边道:“我听说,那个裴天启,就是那个私生子,是裴老将军和一个男人生的呢!你说怪不怪?”

刘安、刘颂两人回到刘府时,已过了开宴吉时。刘瑞德沉着脸,在席的几人都不敢说话。徐氏朝两个儿子打眼色,刘颂刚想拉刘安坐下,刘安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几人都愣了,只见刘安俯下身,重重磕了三个头后依旧直挺挺跪着。刘瑞德沉声斥道:“今日虽是家宴,但时节有别,又有贵客在席,你做事一向周全,怎会如此疏忽?”

刘安垂着头,请罪道:“孩儿知错,请父亲责罚!”

刘颂见他一点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也跪下来说:“爹,大哥又不是存心如此。医馆里忙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去时,还有好几位患者等着呢!你以为大哥不想准时列席么?何况你也说了是家宴,这么严肃做什么!”

“混账!”刘瑞德指着刘颂,气得手抖。

徐氏忙拉住他,“老爷,别气。这大过节的,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赶紧坐下!”又对着外头的小厮道:“别等了,刘福,快上菜!”

外头应了声,刘雅也上来打圆场:“爹!大哥做事一向懂得分寸,今日必定是有事耽搁了,您老也别气了,过节嘛,一家人就该开开心心的。”

“是啊,刘伯父,刘大哥只是晚了一些,不碍事。我们江湖人不拘小节,您可别因为这个就为难刘大哥啊!”韩涛在脚背被踩扁之前苦笑着附和。

见众人都在给自己台阶下,刘瑞德再不情愿,也得把火气收一收。

“今日是看在贵客的面子上,往后切不可如此!”

见老爹松口,刘颂忙拉着刘安起来。小厮端菜上桌,一家人才算正式开席。

刘府的家风很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刘老爷性格古板,好程朱理学,对待子女也甚是严苛。

刚过了那出,整个桌面上安静地可怕。连韩涛那种大大咧咧的类型都觉得气氛诡异。他是客,不好先开口,但若再这样下去,他可保不准能活着用完这餐而不被闷死。

“呃——那个,今日得来京都,真是三生有幸,我韩某先敬诸位一杯!”

“什么跟什么啊!”刘颂小声咕哝着,恨恨撕下了一块鸭腿肉。

“韩贤侄是

方交手,就觉得不对。

那人极高大,虽蒙着面,一双湛蓝双眼依旧明显。

裴天启无端想起一个人来,又听劲风中几声丁零当啷,更能确定这人就是几日前在谪仙楼上遇见的异族人。

且对方路数变化多端,虽是极力模仿中原招数,依旧还是能瞧出些端倪。

裴天启渐渐明了这波人与刘雅异路,冷笑道:“阁下何方神圣?这般刀剑相向可是与裴某有何恩怨?”

那人轻笑着摇头,说:“并无。”

裴天启又说:“裴某处理家事,可是妨碍到了阁下?”

那人又摇头说:“没有。”

裴天启冷笑:“那么,阁下是纯属来找茬的了?”

说罢不等那人回应,便是一个扬手,已是使出了十成功力。

那人见他认真了,也收敛神色。

两人交手几十回合,黑衣人渐渐落了下风。便寻了个机会吹了一声哨,在身边混战的众黑衣人纷纷改攻向裴天启。

裴天启躲闪过几招致命攻击,纵是遭受围堵,依旧游刃有余。那黑衣人首领见讨不得好处,贼笑着从身后抓了把,洒在裴天启面门上。

裴天启躲闪不及,急忙屏住呼吸,就在这一瞬间,一把寒刃已抵上背部。

他还未察觉什么,就见一道人影快速扑上来,夹带着劲风。只听刘雅一声尖叫,一个人失力重重跌在他身上。

裴天启下意识接住,只见刘安苍白脸上挂着虚弱的笑,那抹笑还未到眼底,人已彻底昏死过去。

裴天启抱着他,满手满眼都是湿漉漉的血。

这人就似一件玉器,在他眼前一点一点碎裂下去。

裴天启不知是何感受,脑中空白一片,心中却涌上一股气,夹杂着无端的恐惧,慢慢慢慢吞噬掉他所有理智。

他涨红着眼,似不确定地喊了声:“刘安?”

又似发觉怀中之人真的是他确定的那人,重重喊道:“刘安!”

四周仿若就剩他一个,怀中之人体温渐渐散去,二十三年来从未有过的孤独之感如潮水般涌上来,几欲将人淹没。

大梁冷面将军从未恐惧过,眼下却显得那般无助和……可怜?

黑衣人首领喝止了部下,盈蓝眼中布满玩味,立足片刻,在裴天启还未反应过来之前率先撤出战场。

刘雅忙哭着上来查看,见刘安惨状不免哭地更凶。

几人忙成一团。

林偈查探之后忙说:“夫人伤得虽重,尚有一息,还请主上及时发令诊治。”

裴天启这才清醒一些,忙将人打横抱起,吩咐:“你先去别院准备,请老吴过来,将紫烟也带来,切记,不要惊动萧氏一族。”

雷厉风行,全然不似之前的颓唐茫然样。

林偈拱手应是,想接手刘安,却见裴天启一越越出门外,竟是使出了十成轻功往别院赶去。

刘安被带到别院主卧,这是裴天启来别院时过夜的地方。

林偈已先一步传信让人部署好了。

此刻管家杨逸正侯在一边,见自家主上抱着个男人进来,也不觉惊讶,想来林偈已向人嘱咐过,何况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曾打过照面的刘府舅老爷。

紫烟是知道刘安真实情况的,见他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还满身的血,知他情况不好了,便只是哭。

军中医师吴姜也被请来了,见裴天启一副要杀人的样子,缩了缩脖子向人请了安,便开始查看伤势。

林偈未向他细说,见裴天启紧张神色,他也只当是将军珍视之人。而眼下能让将军重视的,也只有刚过门的将军夫人了。

是以瞧见刘安,只以为是将军夫人不拘一格,作了男子装扮,也不觉奇怪。

伤口虽狰狞,但伤得不深,简单做了包扎,血也很快止住了。

吴姜便开始细细诊脉。诊了有半刻,也没个结果,裴天启便瞧出不对,厉声道:“可有大碍?”

吴姜忙躬身回说:“夫人背上伤势并无大碍,贴两副药即可,只是……”

见他迟疑,裴天启怒火更甚,“可是什么?你若有半点隐瞒,不要念我不顾多年交情!”

吴姜忙跪下来,朝裴天启磕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还请将军息怒!夫人脉象虽稳健,但时有跳脱不定之象,虽许是外伤所致,但极大可能是……是夫人已有了身孕。”

“什么!”

众人皆是一惊,吴姜看裴天启愈加不快的脸色,忙补充说:“夫人虽因失血昏迷,只要料理得当,便不会对胎儿有何影响。老奴这便开几贴方子,保证夫人药到病除,小少爷稳健安康……”

吴姜还在絮絮叨叨,裴天启不发一语。

杨逸心思剔透,早看出了端倪,心中虽有迷惑,也只请了吴姜出去,准备后续事宜。

林偈想问接下来该如何,见裴天启脸色,也只拉着紫烟退出门外。

一时间房内只剩下两人。

裴天启呆呆立着,脑中一片空白。

说那些话解释时,便知吴姜是误会了。他想纠正,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解释,何况他更不想向人解释为何将军夫人会变成一名男子,而男子又如何会怀有身孕这样荒唐的事。

只是在他身上,这种荒唐并不荒唐。

因为他的生母就是一名男子。

裴天启忖起来裴府之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虽严厉,却是极温和的母亲,不禁黯了黯。

他慢慢走到床边,躺着的那人,容貌清秀,面色却惨白。他从未想过这样柔弱的人会替他挡刀,就像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那般荒唐的念头一样。

他跪坐下来,执起那人的手包在自己掌中。细细的温热慢慢传递至他身上,内心躁动也渐渐平息下来。

他似乎终于明白,在甫听到这人拉着自己衣角说要离开时,那股无名业火的由来。

他这一生,从未想过抓住什么,而今突的就有了这样的念头。

他不要他离开,所以抓住他,关着他,纵是不被理解,也在所不惜。

只是而今,这人有了他的骨肉……

裴天启从未有过的脆弱,轻吻着刘安的手,苦笑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刘安?”

紫烟捧着铜盆入门,见裴天启趴在床边打盹,微微叹了口气。

如前几日那般,她小心翼翼将盆放置矮桌上,轻声唤道:“将军累了,先去歇歇罢,这里有紫烟呢!”

裴天启睁开半眯的眼,不为所动。

紫烟知晓今日又该是徒劳,只得垂了头微微欠了欠身,拧了湿布给刘安擦身子。

裴天启略斜了一点让开一寸,只是握着那人的手依旧未松开。

即便自家主子已经这样不眠不休好几日,紫烟也不敢多说什么。

何况她自个儿也是焦急地紧。

按照吴姜说的,每日针灸服药,一样都不落,可床上之人依旧未醒。

裴天启气不过,差点就拖了吴姜来问罪,那须发皆白的老医师才吞吞吐吐说:“许是夫人觉得肚里的小少爷要不好了,不愿醒来……将军用夫人珍惜之物引之,兴许能让夫人挣脱梦魇……回归现实……”

才不致一把年纪被提携着让自家将军扔出去。

可夫人珍惜之物……

裴天启闭上眼,忖了几日都没个结果。

这人看似对谁都亲和,但真正能走入他内心的又能有几个呢?

刘雅?刘颂?亦或是他裴天启?

裴天启嗤笑,他那般待他,还说了那样过分的话,又怎敢奢望这人的心里还有他?

即便他日夜执着他的手,也依旧走不进他心中。

“将军放宽心,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安然无恙的,倒是……倒是夫人醒来,若见将军因为他这般憔悴,又要自责伤心了呢!”

紫烟手未停,状似无意间说道。

终于见裴天启动了动,却不想听他说:“他……平日都会做些什么?”

紫烟愣了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说:“夫人他虽不常出门,也会找些新奇玩意儿来消遣。不过最多的还是看书。”

“什么书都有,还会教紫烟识字。但更多时间……夫人会坐在院子里发呆……紫烟不知夫人在想什么,不过夫人问过紫烟有没有家,大抵也是想家了罢……”

毕竟还小,不懂得弯弯绕绕,面前又是自己的正牌主子,有什么便说什么,丝毫不顾忌。

听在裴天启耳里却不是滋味。

不过这的确是事实。

刘安替嫁只是迫于无奈,在刘府强颜欢笑,也好过在将军府身受欺辱。

他当然会想家……那个家里没有如鬼的冷面将军。

“将军还是听奴婢一声劝,如若是夫人,也不希望将军如此,夫人他可是日日夜夜都渴望见着将军。只是将军公务繁忙,也只好日日发呆想家,不知如何是好了罢?”

裴天启猛地抬起头来,紫烟被吓了一跳,结巴着解释:“将……将军……”

裴天启盯着眼前小丫头,从未发现陪伴身边多年的沉稳女婢何时变得这般灵动,确认道:“你是说……”

“夫人可喜欢将军了,将军也喜欢夫人罢?”

刘安做了很多梦,梦里有小时候的困苦,少年时的快乐时光,还有与裴天启的初次相遇。

他梦到那晚裴天启迷蒙渴望的眼神,下一刻转变成厌恶的目光。

他看到他穿着大红喜服,牵着另一头娇俏新娘,迈入辉煌殿堂。

他梦到他追着他,只剩下越来越远的背影,直至消散,都未曾回看他一眼。

他知道这是梦,却依旧会难受与惆怅。

正落寞间,脚边突地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一名三四岁模样的男孩正跌跌撞撞伸开双臂要他抱。

他的心一下子疼起来。

依稀记得,那时候被遗弃也是这般年纪。

他抱起那个孩子,轻声安慰。

那小孩哭的满脸都是泪,清脆童音喊得确是娘亲。

刘安不知他在喊谁,替他擦干眼泪,又听到他喊了声:“娘亲”,才知晓他喊得是自己。

刘安抱紧他,瞧他眉宇间依稀已有了些裴天启的影子,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刚开口,只听门外一声“将军夫人到——”,那孩子倏忽就不见了。

刘安瞧着空了的怀抱,坐下来,满脸惆怅。

又觉得肚腹硬硬地鼓出一块,这才安下心来。

四周都是黑暗,他双手搭在腹上,轻轻抚动,仿若时光就会这般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耳边一声“刘安”,昏昏欲睡中立马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瞧见四周依然是黑的,以为还在梦中,伸手突地酒触到了一个人,才知并不是在梦里,而是已入夜,而屋内未点灯。

他摸索着动了动,身边那人很快惊醒过来,伸手反抓住他的手,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你醒了。”

刘安想问问他的情况,喉咙却干涩地吐不出一个字。

门外紫烟听到动静,倒了水给刘安润喉。

喝了水,刘安才说:“将军……可有恙?”

还不等裴天启回答,紫烟在一边闷闷偷笑,道:“夫人自个儿睡了几日,醒来头一件事倒是惦记的将军。”

刘安被打趣地脸红红,却依旧不忘问明情况。

裴天启只说自己无碍,让他好生休养。

刘安瞧他心事重重,便想起刘雅的事,也不知此刻她与杨睿身在何处,便想起身跪下,“还请将军放过小雅,刘安即刻就离开。”

裴天启不悦道:“我已放了刘、杨二人,此后再无纠缠。”

刘安未想他会这般轻易就答应,也不知之中发生了多少事,但一忖到那梦境,心中依然绞痛。

见他郁郁,裴天启叹了口气说:“我与刘雅之事已告一段落,不过既与刘府结亲,也没有反悔的道理。你既已过门,往后便还是将军夫人。”

刘安睁大了眼,不知他话如此陌生,,只听裴天启又说:“若你不愿,也该等你腹中孩儿落地,再做打算。”

刘安不信那荒诞梦境真成了现实,裴天启也不甚懂,只说自己生母也是男子,不必担忧云云。

吴姜每日过来请平安脉,开了滋补安胎的药,纵是刘安仍觉别扭,身子确是一天天坚朗起来。

裴天启未将刘安是男子的事说与吴姜,一来不想再生事端,二来也不想刘安再卷入其中。

那日刺客的事,林偈奉命去查,查到了些线索,那黑衣人正是当日谪仙楼遇上的异族青年。

“名唤阿泰尔的西凉乌兹国商人,年前与萧赫于九槐相识。不过他还有另一重身份——乌兹国阿达坎特王朝的三皇子。”

“萧公子该是不知他真实身份,属下也是……无意探知。”

裴天启问:“是否与拜火教那帮人有关联?”

林偈摇头:“暂未查明。”

表面上太平安定的大梁,私底下暗潮汹涌,且这些暗线都绕在他裴天启身上,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蓄意谋之。

裴天启不怕卷入阴谋中心,但刘安现下怀有身孕,他实不想再将他牵扯进来。

便下令说:“找个机会先下手为强!”

林偈明白他的意思,却少见地有了迟疑,裴天启问他发生了何事,他也只支支吾吾说:“阿泰尔此人极为古怪,主上还是小心为妙。”

见林偈不愿坦白,裴天启也不为难,说:“我心意已决,你下去准备准备。”

林偈领命。

不想次日,罪魁祸首不请自来。

阿泰尔笑意盈盈、单枪匹马步入正厅,杨逸见拦不住他,只能向裴天启请罪。阿泰尔说:“不怪你家管事,我有当朝四王爷的御赐令牌,他想拦还真不够格。”

裴天启冷笑,“你到是胆大包天,竟自投罗网来了!”

异服青年笑地更大声,身上一阵丁零当啷。

“人说冷面将军沉稳果敢,却不想也这般天真。我若不想,你真能抓的到我?”

裴天启冷哼:“试试便知!”

说罢,便有侍卫上来。阿泰尔笑容不减,说:“将军想武斗,我自愿奉陪,但将军真不好奇我今日前来此处目的?”

裴天启双目冰冷,冷笑道:“我只知你伤我内人,便是不共戴天之仇。不论你今日目的为何,定不会让你全身而退。”

阿泰尔啧了声,饶有兴趣道:“既然是此事,将军也该知我并未下狠手,何况我当日此举让将军喜上加喜,将军不感谢我,倒是抢着先作难我!”

裴天启不想他居然知晓刘安有孕一事,脸色微变,只听青年又说:“将军可别乱猜,你府中之人可都是清白的。”

说罢瞧了眼静侍一边的林偈一眼,说:“既已成真,将军难道不好奇夫人身为男子,却为何能怀上麟儿?”

众人皆是一惊,林偈已是长剑出鞘。

阿泰尔笑了笑:“小侍卫你可别急~”

果见裴天启叫停林偈众人,说:“你此次前来的目的就是告诉我这些?裴某懂得江湖规矩,作为交换,你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将军果然深明大义,阿泰尔想讨要一个人,不知将军可舍得割爱?”

“是谁?”

阿泰尔修长手指一点,林偈呼吸一窒,“林偈林侍卫!”

裴天启直说:“找死!”

阿泰尔大笑:“我这人呢,就是喜欢挑战。林侍卫很对我胃口,且将军不也想调查我的情况,这不天时地利,只要林侍卫有心,将军必定事半功倍。”

这话似说到了点子上,裴天启盯着他不说话。

林偈迟疑了下,半跪下来,道:“将军知遇之恩,林偈没齿难忘,而今林偈有更好去处,还望将军成全。”

他知晓此行必定凶多吉少,竟是丝毫未让裴天启为难。

裴天启知他心性,颔首说:“既然三殿下要你,便是你的荣幸,往后定要恭肃严谨,不要叫人笑话了去。”

林偈知他明白了自己目的,暗暗松了口气。可只要想到往后日子,便不禁黯然。

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见自己目的达到,阿泰尔喜笑颜开,上来便扶林偈起来,拉到身边说:“往后你可是我的人了,便只能跪我,可知道了?”

林偈面红红,不理他幼稚行径,躬身退到一边。

裴天启朝阿泰尔做了个“请”的手势,阿泰尔瞧林偈别扭,也不为难,随性跟着裴天启入了主卧。

室内众人已退下,只余刘安还斜靠再床头。

阿泰尔行了个特有的躬身礼,说:“夫人安好。”

刘安一见是熟面孔,又瞧了眼裴天启,裴天启略点点头,这才对着阿泰尔微微颔首。

阿泰尔也不拘谨,随意挑了个圆凳坐下,静静看着刘安,说:“将军既好奇,我便来说说。”

“这男人产子在大梁虽是稀奇事,在西凉却早已不是新鲜事。”

“将军可知西凉翰金王朝科萨大帝,他的母亲便是一名男子。只是这位先帝妃子久居深宫,极少露面,久而久之,坊间便都认定他是女子。”

“我幼时曾有幸见过一面,还知晓了一桩几近失传的宫中秘辛。”

“原来这位妃子来自一个名叫南迦巴的部族,传闻该部族乃天神后裔,族人不光各个天生神力,俊美无双,即便全族皆为男子,千百年间也不曾断绝血脉。”

“原来该族男子在一定年纪后便会分化成两极,一极为阳,名为天乾;一极为阴,唤作地坤。阴阳两极结合便是混沌初开,骨血交融。此后薪火相传,延绵不绝。”

“传闻南迦巴人与世隔绝,从不出世,但在百年前,一任族长救了一外人,与这人情投意合,情愫暗生,两人瞒着族人,私定终身。却不想这外人图谋不轨,将部族位置泄露了出去,南迦巴一夕间被踏平,族人几逾被屠戮殆尽。”

“只极少部分人逃了出来,散于这世中,与一般人无二。”

“但也有传闻说南迦巴人有自己独特的交流方式,只要是同族,一眼便能认出,也不知是真是假。”

说罢饶有兴趣地瞧了裴、刘二人两眼。

裴天启却说:“裴某倒是对另外一件事极为好奇。你从未接触过内人,却一眼便认定他怀有身孕,难道阿达坎特三殿下还有异能不成?”

阿泰尔摇头晃脑故弄玄虚半晌,点了点自己鼻子,说:“我这东西灵地紧,那日闻到夫人身上的香,便知与众不同。何况我在这上头花了多少精力,岂会不知?”

“那么裴某再问,殿下是如何找到我那处民宅,又知裴某当时在做何事的?据我所知,彼时林偈并未与殿下有所交集吧?”

裴天启一下子问到了点子上,阿泰尔干笑了一下,无奈道:“我此次来大梁目的确是为了寻找这南迦巴人。传闻将军生母即是男子,便想跟将军讨教讨教。只是将军身居要职,公务繁忙,贸然打扰,恐有冒犯,便想到了将军身边之人。”

“所以你便盯上了萧赫?”

“只是凑巧罢了,要是早知有这么个林侍卫在,打死也不会去结交那劳什子的萧赫的!”

那日阿泰尔走后,刘安问:“将军是否相信此人?”

裴天启想他也是看出来了,说:“这人狡猾多端,怕是另有所图。不过眼下也无更好的解释,且男人产子闻所未闻,即便找了大夫也多半束手无策。找阿泰尔非明智之举,实属权宜之计。”

刘安轻抚肚腹,这才真的有了些真实感。

裴天启瞧出他心思,说:“不必担忧,你只顾将身子养好,其他事皆有我。”

刘安浅笑,微微点头。

想他如此温柔大抵也是因着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不知该喜还是悲。

喜的是他终于能不因刘雅的干系而待在这个人身边,悲的是这人让他留下依旧不是他所期望的那个缘由。

仿若从一个牢笼跳到另一个。

若等这孩儿出生,他刘安的身份必定更加尴尬,到时有该何去何从呢?

裴天启见他脸色不好,就想他心思深重,大抵一时半刻无法解开,安慰之语说了半句,也没下文。

两人就这般,相顾无言过了这夜。

后几日,阿泰尔时常拜访诊治。

刘安不知林偈已被裴天启送人,见他常跟着阿泰尔,便想让他帮忙带信给刘颂,想问问刘雅之情况。

林偈俯首称是。

阿泰尔也不阻拦,只说:“夫人,林偈现下已是我的人,你们不常见,有些事还是尽快吩咐其他人去办才好。”

刘安这才知晓林偈已被转赠给阿泰尔。

他愣愣瞧着林偈,林偈也瞧着他,刘安歉意地笑笑,心中一片凄凉。

林偈拱手道:“夫人不必自责,一切皆是林偈自愿。”

刘安说:“辛苦林侍卫了。”

阿泰尔笑说:“夫人怀有身孕,身心舒畅最为重要,如此,待到生产时才不会艰难。”

刘安自个儿也是医者,当然知晓女子生产如何不易,何况身为男子的他,况且还不知这孩子要从哪里出来……

阿泰尔瞧出他心思,说:“夫人放心,我对这些研究颇深,且在西凉这样的事也不少见。”

刘安便问:“西凉男子爱侣间是如何相处的?”

“与一般夫妇无二。虽是少数,却也能得到尊重。”

两人又闲聊了会儿,林偈现下是阿泰尔护卫,为了避嫌,也不好直接见裴天启,便暗暗托了刘安给他留了信。

刘安将信交于裴天启,裴天启读完便将之烧了。

刘安问:“如何?”

裴天启摇头说:“无碍。”

又命紫烟摆饭。

刘安孕期正是反应大的时候,一般吃食勾不起食欲,裴天启命人做了酸甜可口的菜和点心,刘安这才勉强进了些。

饭后,裴天启捧了书在主卧看,刘安易困,裴天启瞧他勉强支撑的样子,搂了他说:“困了就先睡。”

刘安却说:“将军想孩儿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什么都好。”

又说:“今日阿泰尔说你已有孕三月余,可你我成婚也就两月,山洞那次也是足两月半前,是有哪次我欺负了你,我又不知的?”

刘安不想他这般敏锐,支支吾吾道:“兴许是阿泰尔说错了时日……男子有孕本就……与女子不同……”

裴天启盯着他,故意捉弄:“既然我毫无印象,那便是被刘瑞德算计的那次。”

刘安苦笑不语,裴天启想果然如此。

又不免懊恼,那日还在想是谁在这人身上留了印记,原是他裴天启自己。又想那时肯定不知轻重,还误将人当成了刘雅,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想刘安心中到底藏了多少委屈,忙将人楼得更紧说:“睡吧,一切都会好的。”

过了孕三月,反应渐渐消失。刘安的肚子随着他的胃口一日一日大起来,大到即便是穿了宽松衣物也能一眼看出异样的地步。

裴天启没再要求他穿女装,刘安便随性披了件宽松衣物,也没要刻意掩饰的意思。

左右也不是新鲜事了,刘安渐渐平下心来。

那时托了林偈送的信已有了回音,刘颂说刘雅已经回到刘府,暂在府内养伤。

“裴天启说了,既往不咎。那之后便真的未来打扰过。想来他的这句话是真的。”

“哥哥放心,刘府一切安好。倒是哥哥近况如何,可否回来了?”

“裴天启说今后哥哥之事与刘府无关,让刘府不要再追究哥哥去向,这才放刘雅回来的,哥哥可还是在受裴天启为难?”

刘安苦笑着摇头,他若实话实说,他那个火爆性子的三弟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只得回信说自己一切安好,只是将军这还有事要处理,待处理完就回刘府云云。

他无法自己出去,便只得由林偈帮忙。

林偈倒是爽快,虽是易了主,也从不推脱。

只是他的情况越稳定,阿泰尔拜访的次数就越少,他能见到林偈的机会也变得屈指可数。

有时阿泰尔来,也不见林偈。

阿泰尔看穿他的心思,只说:“林侍卫有了新任务,都是些琐事,无关性命,夫人不必挂念。”

刘安虽觉奇怪,但也没往其他方面想。

只是裴天启脸色愈加沉重,他才觉事情并不如他想的那般简单。

可裴天启不说,他也无法为他分担。

就如他说的,只要将孩子生下来,便是他眼下最重要的。

可生下来之后又如何,他又该何去何从?都是未知与空白。

有了孕之后,刘安便整日昏昏沉沉,不是吃便是睡,闲时也总是发呆,连书都看得少了。

这日,他便躺在床上,翻着旧书。

紫烟坐在脚踏上,边依着刘安的肚子对照,边在绷子上绣花。

绣的是鱼戏莲花、蝠纹祥瑞之类的肚兜,都是小孩的样式。

刘安翻了会儿书有些困,就顺着枕头闭了闭眼。

裴天启进来时,示意紫烟禁声。紫烟笑了笑,退出房内。

裴天启坐在床头,看刘安睡得正熟,便拉了被子盖在他身上,却像是突然触到了什么,猛地一顿。

刘安做了个梦,梦到房子塌下来,房梁压在肚子上。

重物感让他醒过来,迷蒙中见裴天启正趴在他肚子上,聚精会神盯着什么。

他已经显怀,圆鼓鼓的肚皮鼓出来一个弧度,刘安觉得没什么,只因一天天长大,也不觉突兀。

裴天启这几日忙着公务,虽是每日见面,也只是晚上匆匆相拥而眠,清晨一同用餐而已。今日发觉刘安肚子圆鼓鼓的,着实吓了一跳。

渐渐也有了丝身为人父的真实感。

原是想凑上去摸摸,不想肚子里的孩儿还未睡,猛地一脚踢在他脚心上。踢地裴天启心神荡漾,一下子来了精神。

刘安醒来便看见这样一幅场景。

裴天启努力压抑着,却依旧掩盖不了满脸的兴奋,他说:“刘安,他在动,我们的孩儿在动!”

刘安早在确认怀孕之后就有了感觉,时常能感受到肚子深处的跳动,眼下还是为裴天启的兴奋劲头所感染。

他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将裴天启的手贴得更紧了些。

两人都满脸期待地看着那圆鼓鼓的肚皮,突地又是一脚,两人都笑了。

裴天启按着他的肚子,轻轻揉了揉,看着刘安的眼中都是柔情。

他俯下身,亲了亲刘安的肚子,又挪上去,咬住刘安嘴巴,笑着说:“这是我们的孩儿,我们两个人的,刘安。”

变故发生在三日后,有个自称是刘府家丁的人找上门来说三公子出了事,刘老爷让大少爷回去商讨具体事宜。

到底不是信件往来,只是让人传了口信过来。

杨逸原不想理会,因为裴天启特意交代过此后刘府之事与刘安无关。

自从这刘府“小姐”嫁入裴府以来,也从未见过刘府有派人前来问候,清净日子过了大半年,这还是头一遭。

不过即便说干嘴,也与他这老奴无干。

他只顾听主子话,打算将这信埋了,烂在肚子里。

巧就巧在紫烟这丫头刚从厨房端点心出来,路过时将来龙去脉听了个全。

她衷心不二,自然将此事一字不漏说与了刘安。

刘安听了,自然心中焦急。想去求裴天启,恰巧裴天启回了将军府处理事务,一时半刻也不知何时回来。

一来二去,磨蹭了个把时辰,咬牙一横,匆匆忙忙乔装了与紫烟从后门溜了出去。

虽知晓裴天启不让他去刘府也是想让他彻底断了念想,但若刘府真有难,他又怎能弃之不顾呢?

因怕被人识破,两人也未雇轿。

刘安腹部隆起一大团,也只能用宽大衣物遮掩了。他未穿女装,因时间紧迫也无精力去打扮。

所幸路上行人虽多,但注意到他们的也未有几个。

他戴着斗笠,也是怕遇上裴府的人。

自发现有孕之后,他就再未回过将军府。

裴天启的别院与刘府有段距离。

他担忧刘颂安危,即便行动不便,也丝毫未有迟疑。

路过东市时,见和顺堂关着门。决定替嫁时,他未将实情告知班仲生,只说家中有事,需得休息几日。

不想这一休息便是休息了近半年。

也不知师父如何,医馆如何?

无暇细想,又匆匆往前,突地脚下被人抱住,一张熟悉的小脸正咧开嘴对他甜甜笑。

严福抱着他唤了声:“安叔叔!”

刘安心中一动,略停下脚步,摸了摸他的头,说:“乖。”

半年不见,严福长高了些,也长胖了些,圆乎乎的甚是可爱。

想到腹中孩儿也会如他这般,便不由得心软下来。

严福问:“安叔叔要去哪里?能陪阿福玩么?阿福都好久没见安叔叔了!”

“阿福上了学堂,会识字写字了!阿福还会帮爹爹做事,还会……”

小孩子絮絮叨叨一堆,将自己学到的都数了个遍,昂起小小脑袋,等着刘安夸赞。

刘安笑,“阿福真厉害!”

“眼下叔叔有些事,等处理完了便来陪阿福如何?”

严福眼中噙着泪,不舍得咬着唇:“安叔叔真的不陪阿福玩吗?叔叔是要去找大将军叔叔吗?”

刘安苦笑着擦干他的泪,说:“阿福乖,等叔叔办完这件事,便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严福见留不住他,只得轻轻点头,又伸出手要与刘安拉钩。刘安无法只得勾着他的小指,许下承诺。

又觉得严福长大了,但粘人劲头似乎一点没变。

或许小孩子就是这般,

这般想时,已步入一道弄堂。这是捷径,只要穿过去,那头便是刘府庭院。

他平时甚少走那里,只因偏僻。只是今日与往日不同。

家就在眼前。

紫烟瞧他脸色苍白,知他是撑到了极限,便劝他坐下来歇息。

刘安只顾摇头,连完整话都说不出一句。

就在此时,几道黑影从弄堂两侧挂落下来,截住两头去路,将两人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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