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差阳错(1 / 2)
几日后,再次相见,他才知原来那人不是不会笑,而是对着他才不会。
这日母亲邀了媒人,刘安只得向医馆告假。媒婆姓王,是开阳有名的私媒,撮合了不下百对恩爱眷侣。刘家家底丰厚,刘安温润儒雅,医才兼备,是众多女子的青睐对象。短短几日,王媒婆就捋了好几件描本过来。
“刘夫人,您看看这位。这是城南马员外家的千金,今年芳邻二八,长得天生丽质,还特别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与大公子的八字也顶合。”
徐氏接过描本细看,满意地连连点头。“模样长得周正,年纪也合适。安儿,你看看。”
刘安接了本子,粗略扫了一眼,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此,只对徐氏说:“一切都听母亲安排。”
徐氏养了儿子二十年,岂会看不出他的心思。合上描本对王媒婆道:“我听说去年马员外外家一名子弟犯了事,现在还掺和着呢?想来这事也难善终,王妈妈你就再给介绍一个?”
王媒婆佯装给了自己一耳光,干笑道:“瞧我这记性!这么大的事都给忘了,那混子伤了人,还在还被关押着呢,这事儿连着马员外一家,夫人提点的是,是该换换。”
说着,又在那堆描本中挑出一本。
“夫人,您再看看这位……”
刘安端着茶,看向门外。院中的玉梅已经开了,隐隐透出一股暗香。他放下茶杯,信步至门槛。外头晴光正好,立春刚过,寒冬却还未至。
他按了按斜襟,玉佩正烙在他心口的位置。他想将之物归原主,却始终未有机会如愿。抑或本就是自己不想如这个愿。
但如今也不得不将之归还了罢——
不该有的念想。
可,怎会如此不甘心呢?
刘安觉得自己病了,二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在短短几日之内如山洪爆发,几乎要将他淹没。那是一种既期待又不得不劝自己死心的矛盾。
徐氏在催促,他垂下环在胸口的手。就在这时,一个人跑进来,附在徐氏耳边低语。徐氏听后脸色微变,匆忙别过王媒婆,便拉着刘安去往正门。
刘安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看母亲虽急色却未焦虑,便知来的是好事。
的确是好事,他想。看到心心念念的身影,刘安突然有一瞬的恍惚。心念则灵。或许上天真的怜垂他,才会在他挣扎的最后一刻让他们再次相遇。
可是又怎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那人来刘府求亲,要娶的却是他的二妹。
刘安站在刘瑞德身后,
方交手,就觉得不对。
那人极高大,虽蒙着面,一双湛蓝双眼依旧明显。
裴天启无端想起一个人来,又听劲风中几声丁零当啷,更能确定这人就是几日前在谪仙楼上遇见的异族人。
且对方路数变化多端,虽是极力模仿中原招数,依旧还是能瞧出些端倪。
裴天启渐渐明了这波人与刘雅异路,冷笑道:“阁下何方神圣?这般刀剑相向可是与裴某有何恩怨?”
那人轻笑着摇头,说:“并无。”
裴天启又说:“裴某处理家事,可是妨碍到了阁下?”
那人又摇头说:“没有。”
裴天启冷笑:“那么,阁下是纯属来找茬的了?”
说罢不等那人回应,便是一个扬手,已是使出了十成功力。
那人见他认真了,也收敛神色。
两人交手几十回合,黑衣人渐渐落了下风。便寻了个机会吹了一声哨,在身边混战的众黑衣人纷纷改攻向裴天启。
裴天启躲闪过几招致命攻击,纵是遭受围堵,依旧游刃有余。那黑衣人首领见讨不得好处,贼笑着从身后抓了把,洒在裴天启面门上。
裴天启躲闪不及,急忙屏住呼吸,就在这一瞬间,一把寒刃已抵上背部。
他还未察觉什么,就见一道人影快速扑上来,夹带着劲风。只听刘雅一声尖叫,一个人失力重重跌在他身上。
裴天启下意识接住,只见刘安苍白脸上挂着虚弱的笑,那抹笑还未到眼底,人已彻底昏死过去。
裴天启抱着他,满手满眼都是湿漉漉的血。
这人就似一件玉器,在他眼前一点一点碎裂下去。
裴天启不知是何感受,脑中空白一片,心中却涌上一股气,夹杂着无端的恐惧,慢慢慢慢吞噬掉他所有理智。
他涨红着眼,似不确定地喊了声:“刘安?”
又似发觉怀中之人真的是他确定的那人,重重喊道:“刘安!”
四周仿若就剩他一个,怀中之人体温渐渐散去,二十三年来从未有过的孤独之感如潮水般涌上来,几欲将人淹没。
大梁冷面将军从未恐惧过,眼下却显得那般无助和……可怜?
黑衣人首领喝止了部下,盈蓝眼中布满玩味,立足片刻,在裴天启还未反应过来之前率先撤出战场。
刘雅忙哭着上来查看,见刘安惨状不免哭地更凶。
几人忙成一团。
林偈查探之后忙说:“夫人伤得虽重,尚有一息,还请主上及时发令诊治。”
裴天启这才清醒一些,忙将人打横抱起,吩咐:“你先去别院准备,请老吴过来,将紫烟也带来,切记,不要惊动萧氏一族。”
雷厉风行,全然不似之前的颓唐茫然样。
林偈拱手应是,想接手刘安,却见裴天启一越越出门外,竟是使出了十成轻功往别院赶去。
刘安被带到别院主卧,这是裴天启来别院时过夜的地方。
林偈已先一步传信让人部署好了。
此刻管家杨逸正侯在一边,见自家主上抱着个男人进来,也不觉惊讶,想来林偈已向人嘱咐过,何况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曾打过照面的刘府舅老爷。
紫烟是知道刘安真实情况的,见他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还满身的血,知他情况不好了,便只是哭。
军中医师吴姜也被请来了,见裴天启一副要杀人的样子,缩了缩脖子向人请了安,便开始查看伤势。
林偈未向他细说,见裴天启紧张神色,他也只当是将军珍视之人。而眼下能让将军重视的,也只有刚过门的将军夫人了。
是以瞧见刘安,只以为是将军夫人不拘一格,作了男子装扮,也不觉奇怪。
伤口虽狰狞,但伤得不深,简单做了包扎,血也很快止住了。
吴姜便开始细细诊脉。诊了有半刻,也没个结果,裴天启便瞧出不对,厉声道:“可有大碍?”
吴姜忙躬身回说:“夫人背上伤势并无大碍,贴两副药即可,只是……”
见他迟疑,裴天启怒火更甚,“可是什么?你若有半点隐瞒,不要念我不顾多年交情!”
吴姜忙跪下来,朝裴天启磕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还请将军息怒!夫人脉象虽稳健,但时有跳脱不定之象,虽许是外伤所致,但极大可能是……是夫人已有了身孕。”
“什么!”
众人皆是一惊,吴姜看裴天启愈加不快的脸色,忙补充说:“夫人虽因失血昏迷,只要料理得当,便不会对胎儿有何影响。老奴这便开几贴方子,保证夫人药到病除,小少爷稳健安康……”
吴姜还在絮絮叨叨,裴天启不发一语。
杨逸心思剔透,早看出了端倪,心中虽有迷惑,也只请了吴姜出去,准备后续事宜。
林偈想问接下来该如何,见裴天启脸色,也只拉着紫烟退出门外。
一时间房内只剩下两人。
裴天启呆呆立着,脑中一片空白。
说那些话解释时,便知吴姜是误会了。他想纠正,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解释,何况他更不想向人解释为何将军夫人会变成一名男子,而男子又如何会怀有身孕这样荒唐的事。
只是在他身上,这种荒唐并不荒唐。
因为他的生母就是一名男子。
裴天启忖起来裴府之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虽严厉,却是极温和的母亲,不禁黯了黯。
他慢慢走到床边,躺着的那人,容貌清秀,面色却惨白。他从未想过这样柔弱的人会替他挡刀,就像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那般荒唐的念头一样。
他跪坐下来,执起那人的手包在自己掌中。细细的温热慢慢传递至他身上,内心躁动也渐渐平息下来。
他似乎终于明白,在甫听到这人拉着自己衣角说要离开时,那股无名业火的由来。
他这一生,从未想过抓住什么,而今突的就有了这样的念头。
他不要他离开,所以抓住他,关着他,纵是不被理解,也在所不惜。
只是而今,这人有了他的骨肉……
裴天启从未有过的脆弱,轻吻着刘安的手,苦笑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刘安?”
紫烟捧着铜盆入门,见裴天启趴在床边打盹,微微叹了口气。
如前几日那般,她小心翼翼将盆放置矮桌上,轻声唤道:“将军累了,先去歇歇罢,这里有紫烟呢!”
裴天启睁开半眯的眼,不为所动。
紫烟知晓今日又该是徒劳,只得垂了头微微欠了欠身,拧了湿布给刘安擦身子。
裴天启略斜了一点让开一寸,只是握着那人的手依旧未松开。
即便自家主子已经这样不眠不休好几日,紫烟也不敢多说什么。
何况她自个儿也是焦急地紧。
按照吴姜说的,每日针灸服药,一样都不落,可床上之人依旧未醒。
裴天启气不过,差点就拖了吴姜来问罪,那须发皆白的老医师才吞吞吐吐说:“许是夫人觉得肚里的小少爷要不好了,不愿醒来……将军用夫人珍惜之物引之,兴许能让夫人挣脱梦魇……回归现实……”
才不致一把年纪被提携着让自家将军扔出去。
可夫人珍惜之物……
裴天启闭上眼,忖了几日都没个结果。
这人看似对谁都亲和,但真正能走入他内心的又能有几个呢?
刘雅?刘颂?亦或是他裴天启?
裴天启嗤笑,他那般待他,还说了那样过分的话,又怎敢奢望这人的心里还有他?
即便他日夜执着他的手,也依旧走不进他心中。
“将军放宽心,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安然无恙的,倒是……倒是夫人醒来,若见将军因为他这般憔悴,又要自责伤心了呢!”
紫烟手未停,状似无意间说道。
终于见裴天启动了动,却不想听他说:“他……平日都会做些什么?”
紫烟愣了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说:“夫人他虽不常出门,也会找些新奇玩意儿来消遣。不过最多的还是看书。”
“什么书都有,还会教紫烟识字。但更多时间……夫人会坐在院子里发呆……紫烟不知夫人在想什么,不过夫人问过紫烟有没有家,大抵也是想家了罢……”
毕竟还小,不懂得弯弯绕绕,面前又是自己的正牌主子,有什么便说什么,丝毫不顾忌。
听在裴天启耳里却不是滋味。
不过这的确是事实。
刘安替嫁只是迫于无奈,在刘府强颜欢笑,也好过在将军府身受欺辱。
他当然会想家……那个家里没有如鬼的冷面将军。
“将军还是听奴婢一声劝,如若是夫人,也不希望将军如此,夫人他可是日日夜夜都渴望见着将军。只是将军公务繁忙,也只好日日发呆想家,不知如何是好了罢?”
裴天启猛地抬起头来,紫烟被吓了一跳,结巴着解释:“将……将军……”
裴天启盯着眼前小丫头,从未发现陪伴身边多年的沉稳女婢何时变得这般灵动,确认道:“你是说……”
“夫人可喜欢将军了,将军也喜欢夫人罢?”
刘安做了很多梦,梦里有小时候的困苦,少年时的快乐时光,还有与裴天启的初次相遇。
他梦到那晚裴天启迷蒙渴望的眼神,下一刻转变成厌恶的目光。
他看到他穿着大红喜服,牵着另一头娇俏新娘,迈入辉煌殿堂。
他梦到他追着他,只剩下越来越远的背影,直至消散,都未曾回看他一眼。
他知道这是梦,却依旧会难受与惆怅。
正落寞间,脚边突地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一名三四岁模样的男孩正跌跌撞撞伸开双臂要他抱。
他的心一下子疼起来。
依稀记得,那时候被遗弃也是这般年纪。
他抱起那个孩子,轻声安慰。
那小孩哭的满脸都是泪,清脆童音喊得确是娘亲。
刘安不知他在喊谁,替他擦干眼泪,又听到他喊了声:“娘亲”,才知晓他喊得是自己。
刘安抱紧他,瞧他眉宇间依稀已有了些裴天启的影子,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刚开口,只听门外一声“将军夫人到——”,那孩子倏忽就不见了。
刘安瞧着空了的怀抱,坐下来,满脸惆怅。
又觉得肚腹硬硬地鼓出一块,这才安下心来。
四周都是黑暗,他双手搭在腹上,轻轻抚动,仿若时光就会这般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耳边一声“刘安”,昏昏欲睡中立马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瞧见四周依然是黑的,以为还在梦中,伸手突地酒触到了一个人,才知并不是在梦里,而是已入夜,而屋内未点灯。
他摸索着动了动,身边那人很快惊醒过来,伸手反抓住他的手,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你醒了。”
刘安想问问他的情况,喉咙却干涩地吐不出一个字。
门外紫烟听到动静,倒了水给刘安润喉。
喝了水,刘安才说:“将军……可有恙?”
还不等裴天启回答,紫烟在一边闷闷偷笑,道:“夫人自个儿睡了几日,醒来头一件事倒是惦记的将军。”
刘安被打趣地脸红红,却依旧不忘问明情况。
裴天启只说自己无碍,让他好生休养。
刘安瞧他心事重重,便想起刘雅的事,也不知此刻她与杨睿身在何处,便想起身跪下,“还请将军放过小雅,刘安即刻就离开。”
裴天启不悦道:“我已放了刘、杨二人,此后再无纠缠。”
刘安未想他会这般轻易就答应,也不知之中发生了多少事,但一忖到那梦境,心中依然绞痛。
见他郁郁,裴天启叹了口气说:“我与刘雅之事已告一段落,不过既与刘府结亲,也没有反悔的道理。你既已过门,往后便还是将军夫人。”
刘安睁大了眼,不知他话如此陌生,,只听裴天启又说:“若你不愿,也该等你腹中孩儿落地,再做打算。”
刘安不信那荒诞梦境真成了现实,裴天启也不甚懂,只说自己生母也是男子,不必担忧云云。
吴姜每日过来请平安脉,开了滋补安胎的药,纵是刘安仍觉别扭,身子确是一天天坚朗起来。
裴天启未将刘安是男子的事说与吴姜,一来不想再生事端,二来也不想刘安再卷入其中。
那日刺客的事,林偈奉命去查,查到了些线索,那黑衣人正是当日谪仙楼遇上的异族青年。
“名唤阿泰尔的西凉乌兹国商人,年前与萧赫于九槐相识。不过他还有另一重身份——乌兹国阿达坎特王朝的三皇子。”
“萧公子该是不知他真实身份,属下也是……无意探知。”
裴天启问:“是否与拜火教那帮人有关联?”
林偈摇头:“暂未查明。”
表面上太平安定的大梁,私底下暗潮汹涌,且这些暗线都绕在他裴天启身上,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蓄意谋之。
裴天启不怕卷入阴谋中心,但刘安现下怀有身孕,他实不想再将他牵扯进来。
便下令说:“找个机会先下手为强!”
林偈明白他的意思,却少见地有了迟疑,裴天启问他发生了何事,他也只支支吾吾说:“阿泰尔此人极为古怪,主上还是小心为妙。”
见林偈不愿坦白,裴天启也不为难,说:“我心意已决,你下去准备准备。”
林偈领命。
不想次日,罪魁祸首不请自来。
阿泰尔笑意盈盈、单枪匹马步入正厅,杨逸见拦不住他,只能向裴天启请罪。阿泰尔说:“不怪你家管事,我有当朝四王爷的御赐令牌,他想拦还真不够格。”
裴天启冷笑,“你到是胆大包天,竟自投罗网来了!”
异服青年笑地更大声,身上一阵丁零当啷。
“人说冷面将军沉稳果敢,却不想也这般天真。我若不想,你真能抓的到我?”
裴天启冷哼:“试试便知!”
说罢,便有侍卫上来。阿泰尔笑容不减,说:“将军想武斗,我自愿奉陪,但将军真不好奇我今日前来此处目的?”
裴天启双目冰冷,冷笑道:“我只知你伤我内人,便是不共戴天之仇。不论你今日目的为何,定不会让你全身而退。”
阿泰尔啧了声,饶有兴趣道:“既然是此事,将军也该知我并未下狠手,何况我当日此举让将军喜上加喜,将军不感谢我,倒是抢着先作难我!”
裴天启不想他居然知晓刘安有孕一事,脸色微变,只听青年又说:“将军可别乱猜,你府中之人可都是清白的。”
说罢瞧了眼静侍一边的林偈一眼,说:“既已成真,将军难道不好奇夫人身为男子,却为何能怀上麟儿?”
众人皆是一惊,林偈已是长剑出鞘。
阿泰尔笑了笑:“小侍卫你可别急~”
果见裴天启叫停林偈众人,说:“你此次前来的目的就是告诉我这些?裴某懂得江湖规矩,作为交换,你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将军果然深明大义,阿泰尔想讨要一个人,不知将军可舍得割爱?”
“是谁?”
阿泰尔修长手指一点,林偈呼吸一窒,“林偈林侍卫!”
裴天启直说:“找死!”
阿泰尔大笑:“我这人呢,就是喜欢挑战。林侍卫很对我胃口,且将军不也想调查我的情况,这不天时地利,只要林侍卫有心,将军必定事半功倍。”
这话似说到了点子上,裴天启盯着他不说话。
林偈迟疑了下,半跪下来,道:“将军知遇之恩,林偈没齿难忘,而今林偈有更好去处,还望将军成全。”
他知晓此行必定凶多吉少,竟是丝毫未让裴天启为难。
裴天启知他心性,颔首说:“既然三殿下要你,便是你的荣幸,往后定要恭肃严谨,不要叫人笑话了去。”
林偈知他明白了自己目的,暗暗松了口气。可只要想到往后日子,便不禁黯然。
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见自己目的达到,阿泰尔喜笑颜开,上来便扶林偈起来,拉到身边说:“往后你可是我的人了,便只能跪我,可知道了?”
林偈面红红,不理他幼稚行径,躬身退到一边。
裴天启朝阿泰尔做了个“请”的手势,阿泰尔瞧林偈别扭,也不为难,随性跟着裴天启入了主卧。
室内众人已退下,只余刘安还斜靠再床头。
阿泰尔行了个特有的躬身礼,说:“夫人安好。”
刘安一见是熟面孔,又瞧了眼裴天启,裴天启略点点头,这才对着阿泰尔微微颔首。
阿泰尔也不拘谨,随意挑了个圆凳坐下,静静看着刘安,说:“将军既好奇,我便来说说。”
“这男人产子在大梁虽是稀奇事,在西凉却早已不是新鲜事。”
“将军可知西凉翰金王朝科萨大帝,他的母亲便是一名男子。只是这位先帝妃子久居深宫,极少露面,久而久之,坊间便都认定他是女子。”
“我幼时曾有幸见过一面,还知晓了一桩几近失传的宫中秘辛。”
“原来这位妃子来自一个名叫南迦巴的部族,传闻该部族乃天神后裔,族人不光各个天生神力,俊美无双,即便全族皆为男子,千百年间也不曾断绝血脉。”
“原来该族男子在一定年纪后便会分化成两极,一极为阳,名为天乾;一极为阴,唤作地坤。阴阳两极结合便是混沌初开,骨血交融。此后薪火相传,延绵不绝。”
“传闻南迦巴人与世隔绝,从不出世,但在百年前,一任族长救了一外人,与这人情投意合,情愫暗生,两人瞒着族人,私定终身。却不想这外人图谋不轨,将部族位置泄露了出去,南迦巴一夕间被踏平,族人几逾被屠戮殆尽。”
“只极少部分人逃了出来,散于这世中,与一般人无二。”
“但也有传闻说南迦巴人有自己独特的交流方式,只要是同族,一眼便能认出,也不知是真是假。”
说罢饶有兴趣地瞧了裴、刘二人两眼。
裴天启却说:“裴某倒是对另外一件事极为好奇。你从未接触过内人,却一眼便认定他怀有身孕,难道阿达坎特三殿下还有异能不成?”
阿泰尔摇头晃脑故弄玄虚半晌,点了点自己鼻子,说:“我这东西灵地紧,那日闻到夫人身上的香,便知与众不同。何况我在这上头花了多少精力,岂会不知?”
“那么裴某再问,殿下是如何找到我那处民宅,又知裴某当时在做何事的?据我所知,彼时林偈并未与殿下有所交集吧?”
裴天启一下子问到了点子上,阿泰尔干笑了一下,无奈道:“我此次来大梁目的确是为了寻找这南迦巴人。传闻将军生母即是男子,便想跟将军讨教讨教。只是将军身居要职,公务繁忙,贸然打扰,恐有冒犯,便想到了将军身边之人。”
“所以你便盯上了萧赫?”
“只是凑巧罢了,要是早知有这么个林侍卫在,打死也不会去结交那劳什子的萧赫的!”
那日阿泰尔走后,刘安问:“将军是否相信此人?”
裴天启想他也是看出来了,说:“这人狡猾多端,怕是另有所图。不过眼下也无更好的解释,且男人产子闻所未闻,即便找了大夫也多半束手无策。找阿泰尔非明智之举,实属权宜之计。”
刘安轻抚肚腹,这才真的有了些真实感。
裴天启瞧出他心思,说:“不必担忧,你只顾将身子养好,其他事皆有我。”
刘安浅笑,微微点头。
想他如此温柔大抵也是因着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不知该喜还是悲。
喜的是他终于能不因刘雅的干系而待在这个人身边,悲的是这人让他留下依旧不是他所期望的那个缘由。
仿若从一个牢笼跳到另一个。
若等这孩儿出生,他刘安的身份必定更加尴尬,到时有该何去何从呢?
裴天启见他脸色不好,就想他心思深重,大抵一时半刻无法解开,安慰之语说了半句,也没下文。
两人就这般,相顾无言过了这夜。
后几日,阿泰尔时常拜访诊治。
刘安不知林偈已被裴天启送人,见他常跟着阿泰尔,便想让他帮忙带信给刘颂,想问问刘雅之情况。
林偈俯首称是。
阿泰尔也不阻拦,只说:“夫人,林偈现下已是我的人,你们不常见,有些事还是尽快吩咐其他人去办才好。”
刘安这才知晓林偈已被转赠给阿泰尔。
他愣愣瞧着林偈,林偈也瞧着他,刘安歉意地笑笑,心中一片凄凉。
林偈拱手道:“夫人不必自责,一切皆是林偈自愿。”
刘安说:“辛苦林侍卫了。”
阿泰尔笑说:“夫人怀有身孕,身心舒畅最为重要,如此,待到生产时才不会艰难。”
刘安自个儿也是医者,当然知晓女子生产如何不易,何况身为男子的他,况且还不知这孩子要从哪里出来……
阿泰尔瞧出他心思,说:“夫人放心,我对这些研究颇深,且在西凉这样的事也不少见。”
刘安便问:“西凉男子爱侣间是如何相处的?”
“与一般夫妇无二。虽是少数,却也能得到尊重。”
两人又闲聊了会儿,林偈现下是阿泰尔护卫,为了避嫌,也不好直接见裴天启,便暗暗托了刘安给他留了信。
刘安将信交于裴天启,裴天启读完便将之烧了。
刘安问:“如何?”
裴天启摇头说:“无碍。”
又命紫烟摆饭。
刘安孕期正是反应大的时候,一般吃食勾不起食欲,裴天启命人做了酸甜可口的菜和点心,刘安这才勉强进了些。
饭后,裴天启捧了书在主卧看,刘安易困,裴天启瞧他勉强支撑的样子,搂了他说:“困了就先睡。”
刘安却说:“将军想孩儿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什么都好。”
又说:“今日阿泰尔说你已有孕三月余,可你我成婚也就两月,山洞那次也是足两月半前,是有哪次我欺负了你,我又不知的?”
刘安不想他这般敏锐,支支吾吾道:“兴许是阿泰尔说错了时日……男子有孕本就……与女子不同……”
裴天启盯着他,故意捉弄:“既然我毫无印象,那便是被刘瑞德算计的那次。”
刘安苦笑不语,裴天启想果然如此。
又不免懊恼,那日还在想是谁在这人身上留了印记,原是他裴天启自己。又想那时肯定不知轻重,还误将人当成了刘雅,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想刘安心中到底藏了多少委屈,忙将人楼得更紧说:“睡吧,一切都会好的。”
过了孕三月,反应渐渐消失。刘安的肚子随着他的胃口一日一日大起来,大到即便是穿了宽松衣物也能一眼看出异样的地步。
裴天启没再要求他穿女装,刘安便随性披了件宽松衣物,也没要刻意掩饰的意思。
左右也不是新鲜事了,刘安渐渐平下心来。
那时托了林偈送的信已有了回音,刘颂说刘雅已经回到刘府,暂在府内养伤。
“裴天启说了,既往不咎。那之后便真的未来打扰过。想来他的这句话是真的。”
“哥哥放心,刘府一切安好。倒是哥哥近况如何,可否回来了?”
“裴天启说今后哥哥之事与刘府无关,让刘府不要再追究哥哥去向,这才放刘雅回来的,哥哥可还是在受裴天启为难?”
刘安苦笑着摇头,他若实话实说,他那个火爆性子的三弟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只得回信说自己一切安好,只是将军这还有事要处理,待处理完就回刘府云云。
他无法自己出去,便只得由林偈帮忙。
林偈倒是爽快,虽是易了主,也从不推脱。
只是他的情况越稳定,阿泰尔拜访的次数就越少,他能见到林偈的机会也变得屈指可数。
有时阿泰尔来,也不见林偈。
阿泰尔看穿他的心思,只说:“林侍卫有了新任务,都是些琐事,无关性命,夫人不必挂念。”
刘安虽觉奇怪,但也没往其他方面想。
只是裴天启脸色愈加沉重,他才觉事情并不如他想的那般简单。
可裴天启不说,他也无法为他分担。
就如他说的,只要将孩子生下来,便是他眼下最重要的。
可生下来之后又如何,他又该何去何从?都是未知与空白。
有了孕之后,刘安便整日昏昏沉沉,不是吃便是睡,闲时也总是发呆,连书都看得少了。
这日,他便躺在床上,翻着旧书。
紫烟坐在脚踏上,边依着刘安的肚子对照,边在绷子上绣花。
绣的是鱼戏莲花、蝠纹祥瑞之类的肚兜,都是小孩的样式。
刘安翻了会儿书有些困,就顺着枕头闭了闭眼。
裴天启进来时,示意紫烟禁声。紫烟笑了笑,退出房内。
裴天启坐在床头,看刘安睡得正熟,便拉了被子盖在他身上,却像是突然触到了什么,猛地一顿。
刘安做了个梦,梦到房子塌下来,房梁压在肚子上。
重物感让他醒过来,迷蒙中见裴天启正趴在他肚子上,聚精会神盯着什么。
他已经显怀,圆鼓鼓的肚皮鼓出来一个弧度,刘安觉得没什么,只因一天天长大,也不觉突兀。
裴天启这几日忙着公务,虽是每日见面,也只是晚上匆匆相拥而眠,清晨一同用餐而已。今日发觉刘安肚子圆鼓鼓的,着实吓了一跳。
渐渐也有了丝身为人父的真实感。
原是想凑上去摸摸,不想肚子里的孩儿还未睡,猛地一脚踢在他脚心上。踢地裴天启心神荡漾,一下子来了精神。
刘安醒来便看见这样一幅场景。
裴天启努力压抑着,却依旧掩盖不了满脸的兴奋,他说:“刘安,他在动,我们的孩儿在动!”
刘安早在确认怀孕之后就有了感觉,时常能感受到肚子深处的跳动,眼下还是为裴天启的兴奋劲头所感染。
他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将裴天启的手贴得更紧了些。
两人都满脸期待地看着那圆鼓鼓的肚皮,突地又是一脚,两人都笑了。
裴天启按着他的肚子,轻轻揉了揉,看着刘安的眼中都是柔情。
他俯下身,亲了亲刘安的肚子,又挪上去,咬住刘安嘴巴,笑着说:“这是我们的孩儿,我们两个人的,刘安。”
变故发生在三日后,有个自称是刘府家丁的人找上门来说三公子出了事,刘老爷让大少爷回去商讨具体事宜。
到底不是信件往来,只是让人传了口信过来。
杨逸原不想理会,因为裴天启特意交代过此后刘府之事与刘安无关。
自从这刘府“小姐”嫁入裴府以来,也从未见过刘府有派人前来问候,清净日子过了大半年,这还是头一遭。
不过即便说干嘴,也与他这老奴无干。
他只顾听主子话,打算将这信埋了,烂在肚子里。
巧就巧在紫烟这丫头刚从厨房端点心出来,路过时将来龙去脉听了个全。
她衷心不二,自然将此事一字不漏说与了刘安。
刘安听了,自然心中焦急。想去求裴天启,恰巧裴天启回了将军府处理事务,一时半刻也不知何时回来。
一来二去,磨蹭了个把时辰,咬牙一横,匆匆忙忙乔装了与紫烟从后门溜了出去。
虽知晓裴天启不让他去刘府也是想让他彻底断了念想,但若刘府真有难,他又怎能弃之不顾呢?
因怕被人识破,两人也未雇轿。
刘安腹部隆起一大团,也只能用宽大衣物遮掩了。他未穿女装,因时间紧迫也无精力去打扮。
所幸路上行人虽多,但注意到他们的也未有几个。
他戴着斗笠,也是怕遇上裴府的人。
自发现有孕之后,他就再未回过将军府。
裴天启的别院与刘府有段距离。
他担忧刘颂安危,即便行动不便,也丝毫未有迟疑。
路过东市时,见和顺堂关着门。决定替嫁时,他未将实情告知班仲生,只说家中有事,需得休息几日。
不想这一休息便是休息了近半年。
也不知师父如何,医馆如何?
无暇细想,又匆匆往前,突地脚下被人抱住,一张熟悉的小脸正咧开嘴对他甜甜笑。
严福抱着他唤了声:“安叔叔!”
刘安心中一动,略停下脚步,摸了摸他的头,说:“乖。”
半年不见,严福长高了些,也长胖了些,圆乎乎的甚是可爱。
想到腹中孩儿也会如他这般,便不由得心软下来。
严福问:“安叔叔要去哪里?能陪阿福玩么?阿福都好久没见安叔叔了!”
“阿福上了学堂,会识字写字了!阿福还会帮爹爹做事,还会……”
小孩子絮絮叨叨一堆,将自己学到的都数了个遍,昂起小小脑袋,等着刘安夸赞。
刘安笑,“阿福真厉害!”
“眼下叔叔有些事,等处理完了便来陪阿福如何?”
严福眼中噙着泪,不舍得咬着唇:“安叔叔真的不陪阿福玩吗?叔叔是要去找大将军叔叔吗?”
刘安苦笑着擦干他的泪,说:“阿福乖,等叔叔办完这件事,便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严福见留不住他,只得轻轻点头,又伸出手要与刘安拉钩。刘安无法只得勾着他的小指,许下承诺。
又觉得严福长大了,但粘人劲头似乎一点没变。
或许小孩子就是这般,
这般想时,已步入一道弄堂。这是捷径,只要穿过去,那头便是刘府庭院。
他平时甚少走那里,只因偏僻。只是今日与往日不同。
家就在眼前。
紫烟瞧他脸色苍白,知他是撑到了极限,便劝他坐下来歇息。
刘安只顾摇头,连完整话都说不出一句。
就在此时,几道黑影从弄堂两侧挂落下来,截住两头去路,将两人团团围住。
刘安心里咯噔一下,只听为首那人桀桀笑着,笑声尤为耳熟。
当日被逼入悬崖时,那黑衣人便是这般的笑。
果不其然,只听那人说:“得来全不费工夫,跟我们走一趟吧!刘安刘大少爷!”
刘安被蒙着眼,丢进一个小屋内。
他不知周围情况,只听门外有人说话,隔着他,也毫不避讳。想来他手无缚鸡,对他们构不成威胁,他们才如此明目张胆。
其中一人说:“老大,用这人真能引出裴天启吗?我瞧他细胳膊细腿的,还是个男人,裴天启怎么会稀罕他呢?”
那个为首的冷哼一声说:“你小子懂什么!这可是我亲眼所见!谁不知大梁那些当官的明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却一个比一个龌龊。这裴天启身为一品武将,喜欢捅男人也是情理之中嘛!”
说罢,几人都暧昧地笑起来。
他们越轻描淡写,刘安就越担心。
他知晓他们是想利用他来牵制裴天启。
难怪那时他们会放了紫烟,原不是对一小姑娘网开一面,而是让其通风报信,好让裴天启自投罗网。
这是个圈套,可他不能任由裴天启往里跳。
刘安挣扎着,他的双手被缚,又看不清周围情况,所幸双脚仍自由,勉勉强强能站起身。跌跌撞撞转了几转,也不知撞到什么,有个东西突地掉到他脚边。
他蹲下身,摸索着,发现居然是片瓦砾。
惊喜之余,急忙往腕部割去。
那绳子绑的并不结实,倒也没费多少力气。只是他内心焦急,一串下来,早已气喘吁吁。
刘安匆忙解开眼上黑布,这才看清眼前情景。
原来这是间破旧厨房,四面斑驳,看起来荒废许久。他被丢进来时磕到了额头,眼下整个人都晕晕乎乎,一时不想就打开门冲出去。
门外的人吓了一跳,见着是他,又像是发现什么好玩的。
讥笑着将他拎起来,啧啧两声说:“诶?你们怕是搞错了罢?”
众人不知他要说什么,注意力全转过来,那人指了指刘安的脸,“这人眉清目秀的,哪是个男人呀?”
“老大也说是男人,难道老大也会搞错?”
“呃……”
那人不好明着说老大的错,即便那口中的老大已经离开,只清了清嗓子假装不耐烦道:“去去去,就你会讨老大开心。这要是个男人,这大肚子又怎么解释?”
紫烟憋着气冲进别院大门时,裴天启正好在门口。他背着双手,身后是几十名劲衣侍卫。
那些人他认识,是裴天启亲手培植的亲信,各个功夫不凡不说,敏锐决断程度也异于常人。
那些人似等了许久,见紫烟进来,均是神色一凛。
紫烟忙跪下来,哭道:“主子救救夫人罢!夫人他……”
还未等她话说完,裴天启一声令下,数十道黑影如闪电般跳上石墙,迅速消失在眼前。
庭院中只留下紫烟一人孤零零跪着。
杨逸上来,紫烟还有点懵,“杨叔……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杨逸叹了口气,“傻丫头,你赤诚之心,谁能怀疑?只是你还不了解咱们主子?你们那些伎俩还能逃过他的眼睛不成?”
“你是说将军早就知道……?”
“不光知道,恐怕这一切早已在主子安排中。”
刘安被人抓起来绑在刑架上,为首的黑衣人不怀好意地用刀柄戳了戳他的脸,又慢慢移到他的肚子上。
他双手被缚,原本硬挺的肚子更加明显。
只听那人阴阳怪气一笑,说:“真是没想到啊!裴天启居然如此天赋异禀,能让一个男人怀孕!还是说你这人与众不同?”
“我听说半年前他刚大婚,不抱着美娇娘暖被窝,倒是把你的肚子搞大了,果然是动了真感情呀!”
“还是说……他娶的就是你这个男人呢?你说若这事传出去,该笑掉多少人大牙?堂堂大梁镇关大将军居然娶了个男人,呵呵!”
那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眼中满是讥诮。
刘安咬着牙,怒吼:“你胡说什么!”
黑衣人笑着晃了晃脑袋,说:“我有没有胡说,马上就能见分晓了!”
刘安还不明白他话中之意,突地就感觉腹部一阵钝痛,黑衣人的刀柄已经袭上来,狠狠抽在他肚子上。
刘安痛地闷哼一声,他想蜷缩起来,想用双手去安抚肚子里的孩子。
只是双手被吊着,只能尽量蜷曲些身体,让那种钝痛感缓解些。
只是黑衣人并不打算放过他,他抡起剑柄又是几击。刘安尽量避开让他打到正面,但对方瞧准了就是不让他好过,挑着法子击他的软肋。
刘安在心中祈祷千万不能有事,却感觉下体慢慢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茫然与恐惧几乎淹没他。
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