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馥郁(无CP意识流)(1 / 2)
正午。
一望无际的大沙漠。
太阳好像能把所有物体都烧熔掉,流沙如同岩浆。
卡辛躺在沙漠中。
色彩过于鲜明的他显得非常突兀,是个出现在一片素色之中的不和谐因子。
他分不清自己是躺在沙子上面,还是已经陷进去了。
很烫。
沙粒滚烫,他感觉自己好像快要熔化了。
但其实他还是毫发无伤,过于坚韧的躯体不近人情地拒绝着沙漠想要吞噬他的邀请。
他的四肢舒展修长。
他的腰和背脊完成自然的曲线,细沙在上面潺潺流过。
他想要动,他想要站起来。从指尖到手腕,从肘关节到肩头,从脚踝到膝盖,从脊柱到脖颈,他想让它们动起来,发出关节与肌理摩擦的声响,倾泻出战斗时那般凶狂的力量。
然而,他却连睁开眼都做不到。
他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睁着眼睛。
眼前是一片暗红色的黑。
眼前仿佛能看到完整的自己,一整个的自己,一动不动地倒在无边的沙海中。
他看到,他能感觉到,一条蛇游了过来,开始在他的身上蜿蜒爬行。
黑背白腹的蛇,漆黑的眼,漆黑色分叉的信子,鳞片泛着冰冷的光泽。
它像他一样,有着突兀的鲜明色彩。
它先是攀上他的小腿,顺着迎面骨前那道黑色的线游走,向上向上,它又好像和自大腿延伸至腰际的那条黑线连了起来。
它完美地贴合着黑色线条的路径,游过那深深凹陷下去的侧腰,游过胸部微微隆起的肌肉轮廓,攀上他的肩头。
他看到,他能感觉到,蛇的头在自己脸旁,冰凉潮湿的蛇信子自那三角形的脑袋吐出,几乎要探进他紧闭的双唇里。
身体上所有蛇游走过的蜿蜒路径,突然烈火烧灼般地剧痛起来。
蛇仿佛不是蛇,而是砂砾熔成的岩浆。
高温高热要把他烧穿,沿着那些白底黑线劈成两半,甚至更多。
卡辛猛地睁开双眼。
原来只是一场梦。
正午。
一望无际的大沙漠。
太阳炙烤着大地。
卡辛挣扎着从沙丘上爬起来。
从指尖到手腕,从肘关节到肩头,从脚踝到膝盖,从脊柱到脖颈,关节与肌理摩擦得咯吱作响。
每一个动作都能牵引出一阵剧痛,身体自然迸发的力量像是要把自己生生撕扯开。
他大吼,大叫,嗓子都快喊破了。
然而一丝声音都没有。
他无声啸叫着,双脚扎进沙子里,整个身体扭曲成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
没有蛇,没有岩浆。
只有在跟看不见的敌人战斗撕扯的机器人。
突然下起倾盆大雨。
雨来得毫无征兆,自地下上升至空中。
第一滴雨落在他身上时,他便静止下来。
他笔直地站着,像一棵健康的树。双唇紧闭。
他从沙子里拔出双脚,开始向眼前的绿洲走去。
不是绿洲,是花园。
玻璃穹顶,花草茂盛。芬芳透过雨幕。
雨滴穿透他的身体,他像个筛子,什么都承接不住。
而他不管不顾,紧盯着花园,径自向前走去,脚步不停。
雨把沙漠变成沼泽。
他的脚已不会再陷进去。他平稳地走在水面上。
花园越来越近,芳香整个包围着他。
他停下了。
停步的一瞬间,雨也停了。
正午。
一望无际的大沙漠。
太阳好像能把所有物体都烧熔掉。
芳香更盛。
花草被太阳炙烤得蜷曲起来。
他看着她。
一袭红衣的舞姬,在濒死的花丛中翩翩起舞。
她曼妙的腰肢柔若无骨地扭动着,像一条蜿蜒游走的蛇。
没有音乐,馥郁的芳香就是音乐。
她在乐声中舞动着。
她脚步轻移,越来越近,好像一下子就紧贴上来。
芳香浓郁到了极点,冲击着他的感官神经。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棵僵死的树。
蛇爬上了这棵树。
他能看到,他能感觉到,她柔软冰凉的手掌抚上他坚实的胸膛。他的腰自然地在她的臂弯里,她的腿轻蹭着他僵硬的膝盖。
他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仿如散发着浓烈香气的炽热火焰,像一条岩浆化成的蛇。
所有游走接触过的地方都传来蚀穿般的剧痛。
他将身体尽情托付给这种痛苦。芳香令人沉醉。他战栗着闭起眼睛,心满意足地任由火焰吞噬。
卡辛缓缓睁开双眼。
他从梦外面的梦中醒来。
正午。
一望无际的戈壁,太阳没有什么温度,地表却很烫。卡辛躺在地上,被机器人的残骸包围,四周有零星未灭的火焰。
战斗之中,有旧式的机器人启动了自爆程序。
卡辛摸索着拔掉了身上插着的若干金属破片,创口剧烈地疼痛着。
他不想站起来,就这样躺着,任由地面的高温炙烤。
忽然有缕缕芳香传来。
卡辛扭过头,看到一株荒漠玫瑰开放在不远处的干枯地表上,花叶被烤得微微蜷曲着。
花瓣鲜红,如同梦中的衣裙。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将视线投向广袤天空,再度闭上双眼。
——end——
流星
夜空温柔地笼罩着这片空旷辽阔的大地。天幕之上,一条璀璨的银河横贯其间,将仿若弧形的穹顶映成深邃的蓝色;细碎的星光在银河两边繁杂分布,或大或小,忽明忽暗,将夜空点缀得分外美丽绚烂。
但是在这灿烂星空环抱下的世界,却是荒芜破败的。
这个世界正在行将死亡,几乎一切有意识的物体,都在不可逆转地腐朽崩毁。
即便如此,夜空仍然不吝于对她眼下的大地释出自己的惊人美丽,令能体会到这美景妙处的人沉醉其间。
琉兹便是被星空之美虏获的人之一。
她独自坐在屋外花圃里的长凳上,一手托腮仰望夜空。这样一动不动的状态已不知维持了多长时间,夜露甚至都已在那樱色的发间凝结成冰凉的水滴。
碧色的清澈双瞳几乎要将整片灿烂星河映入其中,又从深处透出深重的忧郁和些许期冀来,将碧波一般的眸色映衬得愈加生动明丽。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额角隐隐现出锈蚀的痕迹。
鲜活的生命气息和行将毁灭的阴影同时缠绕着她,但此时的她似乎已与这些繁冗无关。
她太入神了,以致于有人悄悄来到近旁,她一时都没有发现。
卡辛静静地走到她身边,坐下,先是注视着她,然后也转过脸抬起头望向夜空。
于是,承载着星空光辉的艳丽明眸又多了一双。
时间就这样无声流淌,夜空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让擅长触景生情的人轻易就沉迷其中。
“流星,很多。”琉兹忽然开口说道,语调是她惯常的缺乏起伏,仿佛没有任何温度。
“嗯。”卡辛轻声回应道,片刻之后接着说:“今晚的流星好像格外多些。”
琉兹偏过头,终于换了个姿势。她看着卡辛的侧脸,那温润的轮廓在星光的铺洒下有种不亚于夜空本身的美。她看着卡辛的眼睛,抑或是在看他眼中的星空。
“你也经常看星星吗?”琉兹忽然问道,语气已轻柔许多。
“从前我一个人的时候,偶尔会看。”卡辛答道,注视着夜空的双眼没有一丝游移。
琉兹一时间没有再说什么,也回过头继续望向星空。她的心里似乎突然弥漫起一股莫名的忧伤情绪。她知道,他曾度过怎样的一段岁月,那漫长的时光中写满了孤独与痛苦。还好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此时,他和她都已不再孤单。
又一颗流星倏忽划过夜空,在深蓝色的幕布上牵出一条银色的亮线,又转瞬即逝。
琉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眼中现出些许兴奋的光彩来,她说:
“卡辛,你想看飞机吗?”
卡辛愣了愣:“飞机……?”一度失忆的机器人将这个有些陌生的词汇重复了一遍。
琉兹有些恍然,眨了眨眼说道:“啊,过去还是很常见的,现在几乎看不到了。是一种能在天上飞的大型机器,机身上有灯,飞过夜空的时候一闪一闪的,在地面上看去,有点像慢了好多的流星。”
她敏感而小心地没有直接说出“毁灭”二字,这个词汇相当于世界发生天翻地覆变化的时间节点,她知道毁灭是经谁之手带来的,她不想让他再忆起那些。
卡辛明白过来,他也能察觉出对方这种细微的体贴。他点点头道:“嗯,我想起来了,现在确实很少见。”
琉兹接着说:“我还听人说过,更早以前,飞机几乎漫天都是,而流星却很稀有。那时的人类给流星赋予了一种珍贵的希冀,说是看到流星时就要立马许愿,愿望终能实现。”
卡辛听后微微笑道:“听起来确实是人类会做的事。这么说,我们已经错过好多愿望了。”
看到他笑了,琉兹也不由自主地开心起来:“现在流星天天都有,倒是不稀罕了,你说,我们要不要多注意一下,要是哪天看到了难得一见的飞机,就对着飞机许愿如何?”
卡辛再次回过头来,两人的视线相接了。
她的眼神是如此澄澈而真挚,写满了孩子般的期许,卡辛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被无形的手揪紧了。他很清楚,他们两个都很清楚,能够等待飞机出现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毁灭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将这美好平静的日常毫不容情地斩断。
只是,他们都心照不宣,专注于眼前来之不易的幸福,默契地不去点破。
卡辛觉得自己有无数个愿望,又好像只有一个。
他轻轻牵动唇角,笑着说:“好,见到飞机就许愿,我希望——”
琉兹连忙伸出手捂住他的嘴:“别啊,现在说出来就不灵了!”
卡辛伸出手缓缓握住她的手,双眼流露出温暖的笑意,点了点头。即便那笑意背后是深不见底的哀伤。
“真想快些见到飞机啊……”琉兹也紧紧回握住了他的手。
我希望,时间能慢一些,再慢一些,永远停驻在这段美好得不似真实的日子。
罪人如我,竟然也能获得这种眷顾,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漫天流星都能听到我的奢望。
卡辛将愿望深埋心底,缓缓阖上双眼。透过漆黑的眼帘,他仿佛已经看到那光彩夺目的星河间,有一架不起眼的飞机,如夜空中独一无二的慢速流星一般,悠然航行而过。
夜空温柔地拥抱着这片空旷辽阔的大地,也拥抱着地上的相爱之人。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约翰不自觉地把破烂风衣的领口又拉紧了一点,虽然此时并没有刮风。
只有雪,轻飘飘的鹅毛大雪,在没有外力阻碍的情况下,静默而垂直地降落着。
纯净的白色覆盖了干涸的大地,覆盖了光秃秃的岩石丘陵,仿佛也盖住了约翰的心。
“这真的是春天吗……”
自今早开始,约翰已经在心里无数次地发问,虽然这种抱怨一般的疑问并不会对眼下的情况有任何改善。
自从毁灭降临之后,全世界的气候环境也发生了异变,四季的变迁不再界限分明,更遑论愈加恶化的地表状况。
可是即便如此,春天的到来依然有迹可循。
至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气温也开始缓慢回暖,有些顽强的植物甚至开始发芽。
直到今天。
大雪来得如此突然,把大家都打了个措手不及。
约翰无暇顾及那些仅存的可怜绿植是否会被这场大雪扼杀,他现在只希望能赶快找到一个可以暂时躲避藏身的地方。
这种天气对他来说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那些天杀的机器人也不会在这种天气出来“猎食”了。
是的,约翰就是现在这个世界上数量极为稀少的根正苗红的人类之一。
而那些该死的机器人,明明受毁灭的影响最重,却感觉还是满坑满谷遍地都是,晃荡着它们布满锈蚀、废铜烂铁一般的身躯,吱吱嘎嘎地用电子音叫嚷着逃避现实的语句,如幽灵一般游荡在大地上。
我们人类当初还是受害者呢,冤有头债有主,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相安无事不好吗,没事就来找我们的麻烦干啥呢。
约翰任由大雪扑簌簌落在地上和身上的声音传入耳膜,在心中如此想着,脸上却麻木地毫无表情。
这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却仍然能看出英挺的轮廓。生存的欲望在这张脸上刻下坚毅的痕迹,紧闭的嘴角显示出这个男人天生的刚强。
在这个世界上,非生即死,既然选择活着,那眼前的路就只有一条。
活下去。
“啊嚏!”约翰突然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这个高壮的中年男人伸出手像个莽撞的孩子一样胡乱抹了一把鼻涕,然后在猛吸鼻子的窘迫之中忽然注意到东北方向好像有一处山洞。
约翰喜出望外,终于有地方能躲躲这莫名其妙的大雪了。
他不禁把衣服又裹紧了些,搓了搓手,加快脚步向山洞口走去。
嶙峋的岩石丘陵无法被轻柔的雪片完全填满,显出黑白相间的斑驳颜色,视野当中则是那漆黑幽深的洞口。约翰颤颤巍巍地迈步进去,发现里面的空间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宽敞一些,就是非常昏暗,完全不知道有多深。
“还是先点个火吧……”约翰一边不自觉地嘟囔着,一边放下了背着的陈旧帆布包,在里头翻腾半天,掏出了一个燃气灯*注。
光明对人类是必须的,尤其是在人类的夜视能力基本为零的情况下。
打开旋钮,燃气灯开始释放蓝色的火焰,毕毕剥剥的焰响将这个空间衬托地愈发静寂,一时间仿佛只有这燃烧的声响,和外面大雪飘落的声音。
约翰小心翼翼地端着并没有多明亮的燃气灯,找了块看起来稍微平整些的地面,把灯放到脚边,又从包里翻出一个仿佛许久都没洗的黢黑坐垫扔在地上,然后慢悠悠地坐了下去,伴随着一声纾解的长叹,好像一个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回到温暖家园的旅人一般。
能有这样一处地方,对末世旅人来说确实是难得的恩赐。好在天气并非酷寒,在这里歇息一下,等雪稍停了,就再度踏上没有终点的旅途罢。
在燃气灯微弱的光亮照射下,约翰也渐渐适应了山洞里的昏暗,眼前的视野明晰了一些。四周仍是跟外部一样的黑黢黢的岩石,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慢着,怎么会有白色的石头?
约翰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毕竟这里太暗了,暗到这抹白色显得如此突兀。他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揉了揉自己的双眼,切实地感觉到自己身为人类那仅有的可怜夜视能力在光线的支撑下缓慢恢复着。
好像不是岩石啊……咋看咋是个……人?
约翰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该不会是同来避雪的野盗机器人吧?不过他们一般不都是成群结队出现的吗……对面岩壁前的那片白色一动不动,难道是人类尸体?或者已经毁灭的机器人?那也不对啊,已经毁了的都是黑漆抹乌的……
约翰再次小心翼翼地端起燃气灯,站起身子,蹑手蹑脚地向对面的山洞壁走去。屁股坐过的那片地面都还没捂热乎。
走到近前,在微弱的光亮下,白色的轮廓也愈加清晰,约翰惊讶地发现,这还真的是个机器人。
“我的老天……”
眼前的这个机器人跟约翰绝大部分时间碰见的那些都截然不同,首先毫无疑问的是这是仿生级别的高端类型,外表乍看上去与人类青年无异,只有腰间的推进器是显而易见的人类不具有的构造;通体白色的装束一尘不染,洁净得堪比外头兀自纷纷扬扬的大雪,身形纤细修长却不病态,柔和中自有男性特有的刚健,与那些为毁灭所苦的残破机器人有天壤之别;一头茂盛的微卷褐发,过长的刘海下是一张五官精致的脸,但此刻这张脸上毫无表情,因为他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睡着了?还是死了?”约翰盯着这个背靠岩壁坐在地上低垂着头的仿生人,心下感慨机器人制造技术的高超,同时也有许多疑问涌现了出来:机器人不是都在毁灭吗,怎么这家伙看起来这么新?之前不是没见过仿生人,但或多或少都被毁灭侵蚀了,这么崭新的还是第一次见;他又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是报废品?
好奇心让约翰不自觉地蹲下身子,端起燃气灯凑到近前仔细观察,然后他的注意力便落在了仿生人胸前鲜红色的“c”字样上。
约翰抹了抹鼻子,有关这个图案的形容似乎存在于他脑海深处,那是在机器人群体里广泛流传的某种说法,与他这个人类其实是无甚干系的,因此也没有多往心里去,然而此时亲见这个即便在昏暗火光下依然红得过分的“c”,记忆深处的什么东西好像被唤醒了。
“是什么来着……机器人杀、杀——”
正当约翰一边嘟囔一边仔细打量这台精致仿生人的时候,对方突然睁眼了,约翰也下意识地与之四目交接。
接下来的三秒之内,约翰可以对天发誓,这抹蓝色是他长时间以来在这片荒芜大地上所见过的最明艳的色彩。
三秒之后,这个高个子男人才像一只不慎落在烤盘上的猫一样猛地直起身子向后跳开,常年野外生存练就的警戒立时占据主导地位,然而即便如此,他的视线也没能很快离开那双蓝色的眼睛,直到捕捉到对方眼神中一瞬的惊愕缓缓化为平静。
“…人类吗?”
仿生人开口说话了,声线沉稳而清朗。
“嗯。”
约翰局促地应道,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变得紧张,对方看起来明明并无敌意。
然而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仿生人就不再说话。他眼帘低垂,长而浓密的睫毛几乎遮挡住蓝瞳,再次回到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的状态。
一时间山洞里又恢复了寂静,燃气灯的焰响与洞外的雪落声再次显得那么喧嚣。
在这个静默的过程中,约翰也不再紧张,渐趋冷静,干脆就在仿生人身边坐了下来。无论如何,对方不像是那种见人就攻击的野盗机器人,虽然他好像自带一种莫名的生人勿近的气场。
沉默持续了一阵子,约翰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说出了心底的疑问。
他先是象征性地干咳了两声,然后用小心翼翼但是清晰的声线问道:
“你是不是就是……他们说的…机器人杀手啊?”
没有任何回应,约翰不禁偏过头看了看仿生人,但是并没有注意到对方那一瞬间紧蹙的眉头。
“卡辛……?我记得是叫这名字吧。浑身白色胸口有个红色的c,特别显眼,那帮机器人很怕你,但是又都在找你,太怪了……”
虽然还是在单方面地自说自话,但约翰还是感觉心情舒畅,毕竟这次听他说话的对象终于不是石头枯树废铁之流了,他自己都不记得上一次碰见没有敌意的人形活物是在什么时候。人类不说话是要死的,至少约翰这么认为。
即便对方完全没有要接话的迹象。
“你也是来避雪的吗?……哈哈这种天气嘛,肯定是。”
约翰有一搭没一搭地尴尬自语着,就这样过了一阵子,突然,他发现身旁的仿生人有了动静。
被称作“卡辛”的仿生人猛然把身子向前倾,伸出右手抱住自己的左臂,难以遏止的呻吟从嘴里传出。
“唔……!嗯……”
约翰吓了一跳,这要是听我啰嗦烦了也不用这么大反应啊?他赶忙抓起手边的燃气灯,冷不防被火烫着了,又赶紧换了个手拿,借着火光看向身边的仿生人。
不看不知道,约翰这才注意到仿生人左臂上有一条长而窄的伤口,左侧腰上也是,看起来是一并伤到的。伤口处看不到任何组织和血液的痕迹,只有深不见底的漆黑,就像一道道微型的深渊。
“你受伤了?没事吧?”
这怎么看也不像没事的样子啊……约翰看着浑身颤抖似乎正在承受巨大痛苦的卡辛,在心里吐槽自己的发问,然而令他大为惊讶的是,卡辛竟然回话了。
“我……没事,很快…就会好……”
约翰眨了眨眼,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似的,迈开大步走到对面山洞壁,打开背包又是一阵翻腾,拿出一个木制的小盒子,又翻出自己空荡荡的铝制饭盒,向山洞外走去。
外面的雪势似乎已经小了不少,甚至有开始放晴的迹象,大地仍然洁白一片。约翰被反光刺得眯起了眼,手上的活计却没有停。他用饭盒从地上挖了一盒子雪,用手拍得平整了,再次走回山洞。
饭盒被放在燃气灯火焰的上方,白雪快速融化,很快就成了盒底不深不浅的一层洁净的水。约翰看着这荒野上人类生命最重要的维系物之一,挑了挑眉,然后端着这盒子雪水,又拿起之前找出的小木盒,走到了卡辛身边。
约翰蹲下身去,意外发现这个伤患的情况稳定了不少,周身的颤抖消退了,只是仍旧捂着胳膊。卡辛看着他过来,眼神里似乎多了些迷惑。
“嗯?伤口呢?”
仿生人身上的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此时已经快要完全消失了,约翰惊叹于这种与人类无缘的能力,同时又觉得有些尴尬。
“你看,我刚还想说你要不吃点吗啡片吧,看样子也用不着了。”
约翰露出促狭的笑容,晃了晃手里的小木盒子。
“这可是金贵东西,我从特殊渠道搞到的,机器人用不到,对我们人类来说关键时刻可是很管用的,止痛超级有效……对哦机器人用不到……不过你是仿生人,兴许也起效呢?”
约翰语速飞快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挠了挠头,卡辛看着他窘迫而认真的样子,嘴角忽然微微上扬,牵起一个轻缓的弧度。
“谢谢。”
看到这个笑容,约翰倒是愣神了,其中的善意很好解读,但为什么那眉眼间却还是有浓得化不开的忧郁呢?
“呃……不客气,刚才看你确实挺难受的。”
约翰再次在卡辛身旁坐下,饭盒还拿在手里,心想这点雪水不能浪费了,就自己啜了起来。
清甜而带有丝丝凉意的触感在口中蔓延的同时,约翰听到那沉稳的声线忽然再次响起: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什么?”约翰有点懵。
“很久之前我遇到过一个人类,你跟他有点像。”
我终于不用再自说自话了吗……看来人际交往中释出一定的善意果然还是很有必要的啊……约翰以人类特有的思维胡思乱想着,有一丝丝得意,于是随口接了一句:
“是吗,那还挺难得的。他人呢?”
“他死了。”
“………哦。”
约翰暂停啜饮雪水,一时间静默仿佛又降临了,他不知道这沉默中是否流淌着某些久远而沉重的东西,他只能小声说道:
“抱歉。”
“他不像你这么健康,他病得很重。”
约翰心里想,其实我也没有多健康,但他没好意思说出来。
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转变立场成为倾听者了,结果这句之后,卡辛又没了动静,约翰憋得难受,不知是不是应该最好转移下话题,于是试探性地开了口:
“……那些机器人都说你可怕极了,但我感觉,你一点也不吓人啊?”
“看到的和亲身经历的,能一样吗?”
“呃……好像有点道理。”约翰不置可否,毕竟这短暂的时间里,身旁的仿生人几乎全程都是静止状态,而荒原上那白色死神的跃动之影,他可是久仰大名,只可惜,或者说幸运的是,现在也没法当场看到。
恐怕就是在战斗中受的伤吧,约翰想道。人类对痛觉的感受仿佛有短暂的延迟,自己被枯死的荆棘刺穿脚掌的那次,隔了几秒钟才终于觉得痛彻心扉,这高级机器人怎么也会有痛觉呢,算是一种防卫机制吗?为什么延迟仿佛比人类还要长得多?
“我什么都无法带去,只有无尽的争斗和死亡。”
卡辛的话语里没有一丝温度和起伏,仿佛洞外静谧飘落的雪。约翰闻言,却只是摇摇头:“那可说不准。”
卡辛转过头看着他。
“至少我敢保证,你说的那个人肯定不是因你而死的。”
卡辛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微微睁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