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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觉延迟(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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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约翰不自觉地把破烂风衣的领口又拉紧了一点,虽然此时并没有刮风。

只有雪,轻飘飘的鹅毛大雪,在没有外力阻碍的情况下,静默而垂直地降落着。

纯净的白色覆盖了干涸的大地,覆盖了光秃秃的岩石丘陵,仿佛也盖住了约翰的心。

“这真的是春天吗……”

自今早开始,约翰已经在心里无数次地发问,虽然这种抱怨一般的疑问并不会对眼下的情况有任何改善。

自从毁灭降临之后,全世界的气候环境也发生了异变,四季的变迁不再界限分明,更遑论愈加恶化的地表状况。

可是即便如此,春天的到来依然有迹可循。

至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气温也开始缓慢回暖,有些顽强的植物甚至开始发芽。

直到今天。

大雪来得如此突然,把大家都打了个措手不及。

约翰无暇顾及那些仅存的可怜绿植是否会被这场大雪扼杀,他现在只希望能赶快找到一个可以暂时躲避藏身的地方。

这种天气对他来说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那些天杀的机器人也不会在这种天气出来“猎食”了。

是的,约翰就是现在这个世界上数量极为稀少的根正苗红的人类之一。

而那些该死的机器人,明明受毁灭的影响最重,却感觉还是满坑满谷遍地都是,晃荡着它们布满锈蚀、废铜烂铁一般的身躯,吱吱嘎嘎地用电子音叫嚷着逃避现实的语句,如幽灵一般游荡在大地上。

我们人类当初还是受害者呢,冤有头债有主,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相安无事不好吗,没事就来找我们的麻烦干啥呢。

约翰任由大雪扑簌簌落在地上和身上的声音传入耳膜,在心中如此想着,脸上却麻木地毫无表情。

这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却仍然能看出英挺的轮廓。生存的欲望在这张脸上刻下坚毅的痕迹,紧闭的嘴角显示出这个男人天生的刚强。

在这个世界上,非生即死,既然选择活着,那眼前的路就只有一条。

活下去。

“啊嚏!”约翰突然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这个高壮的中年男人伸出手像个莽撞的孩子一样胡乱抹了一把鼻涕,然后在猛吸鼻子的窘迫之中忽然注意到东北方向好像有一处山洞。

约翰喜出望外,终于有地方能躲躲这莫名其妙的大雪了。

他不禁把衣服又裹紧了些,搓了搓手,加快脚步向山洞口走去。

嶙峋的岩石丘陵无法被轻柔的雪片完全填满,显出黑白相间的斑驳颜色,视野当中则是那漆黑幽深的洞口。约翰颤颤巍巍地迈步进去,发现里面的空间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宽敞一些,就是非常昏暗,完全不知道有多深。

“还是先点个火吧……”约翰一边不自觉地嘟囔着,一边放下了背着的陈旧帆布包,在里头翻腾半天,掏出了一个燃气灯*注。

光明对人类是必须的,尤其是在人类的夜视能力基本为零的情况下。

打开旋钮,燃气灯开始释放蓝色的火焰,毕毕剥剥的焰响将这个空间衬托地愈发静寂,一时间仿佛只有这燃烧的声响,和外面大雪飘落的声音。

约翰小心翼翼地端着并没有多明亮的燃气灯,找了块看起来稍微平整些的地面,把灯放到脚边,又从包里翻出一个仿佛许久都没洗的黢黑坐垫扔在地上,然后慢悠悠地坐了下去,伴随着一声纾解的长叹,好像一个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回到温暖家园的旅人一般。

能有这样一处地方,对末世旅人来说确实是难得的恩赐。好在天气并非酷寒,在这里歇息一下,等雪稍停了,就再度踏上没有终点的旅途罢。

在燃气灯微弱的光亮照射下,约翰也渐渐适应了山洞里的昏暗,眼前的视野明晰了一些。四周仍是跟外部一样的黑黢黢的岩石,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慢着,怎么会有白色的石头?

约翰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毕竟这里太暗了,暗到这抹白色显得如此突兀。他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揉了揉自己的双眼,切实地感觉到自己身为人类那仅有的可怜夜视能力在光线的支撑下缓慢恢复着。

好像不是岩石啊……咋看咋是个……人?

约翰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该不会是同来避雪的野盗机器人吧?不过他们一般不都是成群结队出现的吗……对面岩壁前的那片白色一动不动,难道是人类尸体?或者已经毁灭的机器人?那也不对啊,已经毁了的都是黑漆抹乌的……

约翰再次小心翼翼地端起燃气灯,站起身子,蹑手蹑脚地向对面的山洞壁走去。屁股坐过的那片地面都还没捂热乎。

走到近前,在微弱的光亮下,白色的轮廓也愈加清晰,约翰惊讶地发现,这还真的是个机器人。

“我的老天……”

眼前的这个机器人跟约翰绝大部分时间碰见的那些都截然不同,首先毫无疑问的是这是仿生级别的高端类型,外表乍看上去与人类青年无异,只有腰间的推进器是显而易见的人类不具有的构造;通体白色的装束一尘不染,洁净得堪比外头兀自纷纷扬扬的大雪,身形纤细修长却不病态,柔和中自有男性特有的刚健,与那些为毁灭所苦的残破机器人有天壤之别;一头茂盛的微卷褐发,过长的刘海下是一张五官精致的脸,但此刻这张脸上毫无表情,因为他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睡着了?还是死了?”约翰盯着这个背靠岩壁坐在地上低垂着头的仿生人,心下感慨机器人制造技术的高超,同时也有许多疑问涌现了出来:机器人不是都在毁灭吗,怎么这家伙看起来这么新?之前不是没见过仿生人,但或多或少都被毁灭侵蚀了,这么崭新的还是第一次见;他又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是报废品?

好奇心让约翰不自觉地蹲下身子,端起燃气灯凑到近前仔细观察,然后他的注意力便落在了仿生人胸前鲜红色的“c”字样上。

约翰抹了抹鼻子,有关这个图案的形容似乎存在于他脑海深处,那是在机器人群体里广泛流传的某种说法,与他这个人类其实是无甚干系的,因此也没有多往心里去,然而此时亲见这个即便在昏暗火光下依然红得过分的“c”,记忆深处的什么东西好像被唤醒了。

“是什么来着……机器人杀、杀——”

正当约翰一边嘟囔一边仔细打量这台精致仿生人的时候,对方突然睁眼了,约翰也下意识地与之四目交接。

接下来的三秒之内,约翰可以对天发誓,这抹蓝色是他长时间以来在这片荒芜大地上所见过的最明艳的色彩。

三秒之后,这个高个子男人才像一只不慎落在烤盘上的猫一样猛地直起身子向后跳开,常年野外生存练就的警戒立时占据主导地位,然而即便如此,他的视线也没能很快离开那双蓝色的眼睛,直到捕捉到对方眼神中一瞬的惊愕缓缓化为平静。

“…人类吗?”

仿生人开口说话了,声线沉稳而清朗。

“嗯。”

约翰局促地应道,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变得紧张,对方看起来明明并无敌意。

然而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仿生人就不再说话。他眼帘低垂,长而浓密的睫毛几乎遮挡住蓝瞳,再次回到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的状态。

一时间山洞里又恢复了寂静,燃气灯的焰响与洞外的雪落声再次显得那么喧嚣。

在这个静默的过程中,约翰也不再紧张,渐趋冷静,干脆就在仿生人身边坐了下来。无论如何,对方不像是那种见人就攻击的野盗机器人,虽然他好像自带一种莫名的生人勿近的气场。

沉默持续了一阵子,约翰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说出了心底的疑问。

他先是象征性地干咳了两声,然后用小心翼翼但是清晰的声线问道:

“你是不是就是……他们说的…机器人杀手啊?”

没有任何回应,约翰不禁偏过头看了看仿生人,但是并没有注意到对方那一瞬间紧蹙的眉头。

“卡辛……?我记得是叫这名字吧。浑身白色胸口有个红色的c,特别显眼,那帮机器人很怕你,但是又都在找你,太怪了……”

虽然还是在单方面地自说自话,但约翰还是感觉心情舒畅,毕竟这次听他说话的对象终于不是石头枯树废铁之流了,他自己都不记得上一次碰见没有敌意的人形活物是在什么时候。人类不说话是要死的,至少约翰这么认为。

即便对方完全没有要接话的迹象。

“你也是来避雪的吗?……哈哈这种天气嘛,肯定是。”

约翰有一搭没一搭地尴尬自语着,就这样过了一阵子,突然,他发现身旁的仿生人有了动静。

被称作“卡辛”的仿生人猛然把身子向前倾,伸出右手抱住自己的左臂,难以遏止的呻吟从嘴里传出。

“唔……!嗯……”

约翰吓了一跳,这要是听我啰嗦烦了也不用这么大反应啊?他赶忙抓起手边的燃气灯,冷不防被火烫着了,又赶紧换了个手拿,借着火光看向身边的仿生人。

不看不知道,约翰这才注意到仿生人左臂上有一条长而窄的伤口,左侧腰上也是,看起来是一并伤到的。伤口处看不到任何组织和血液的痕迹,只有深不见底的漆黑,就像一道道微型的深渊。

“你受伤了?没事吧?”

这怎么看也不像没事的样子啊……约翰看着浑身颤抖似乎正在承受巨大痛苦的卡辛,在心里吐槽自己的发问,然而令他大为惊讶的是,卡辛竟然回话了。

“我……没事,很快…就会好……”

约翰眨了眨眼,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似的,迈开大步走到对面山洞壁,打开背包又是一阵翻腾,拿出一个木制的小盒子,又翻出自己空荡荡的铝制饭盒,向山洞外走去。

外面的雪势似乎已经小了不少,甚至有开始放晴的迹象,大地仍然洁白一片。约翰被反光刺得眯起了眼,手上的活计却没有停。他用饭盒从地上挖了一盒子雪,用手拍得平整了,再次走回山洞。

饭盒被放在燃气灯火焰的上方,白雪快速融化,很快就成了盒底不深不浅的一层洁净的水。约翰看着这荒野上人类生命最重要的维系物之一,挑了挑眉,然后端着这盒子雪水,又拿起之前找出的小木盒,走到了卡辛身边。

约翰蹲下身去,意外发现这个伤患的情况稳定了不少,周身的颤抖消退了,只是仍旧捂着胳膊。卡辛看着他过来,眼神里似乎多了些迷惑。

“嗯?伤口呢?”

仿生人身上的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此时已经快要完全消失了,约翰惊叹于这种与人类无缘的能力,同时又觉得有些尴尬。

“你看,我刚还想说你要不吃点吗啡片吧,看样子也用不着了。”

约翰露出促狭的笑容,晃了晃手里的小木盒子。

“这可是金贵东西,我从特殊渠道搞到的,机器人用不到,对我们人类来说关键时刻可是很管用的,止痛超级有效……对哦机器人用不到……不过你是仿生人,兴许也起效呢?”

约翰语速飞快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挠了挠头,卡辛看着他窘迫而认真的样子,嘴角忽然微微上扬,牵起一个轻缓的弧度。

“谢谢。”

看到这个笑容,约翰倒是愣神了,其中的善意很好解读,但为什么那眉眼间却还是有浓得化不开的忧郁呢?

“呃……不客气,刚才看你确实挺难受的。”

约翰再次在卡辛身旁坐下,饭盒还拿在手里,心想这点雪水不能浪费了,就自己啜了起来。

清甜而带有丝丝凉意的触感在口中蔓延的同时,约翰听到那沉稳的声线忽然再次响起: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什么?”约翰有点懵。

“很久之前我遇到过一个人类,你跟他有点像。”

我终于不用再自说自话了吗……看来人际交往中释出一定的善意果然还是很有必要的啊……约翰以人类特有的思维胡思乱想着,有一丝丝得意,于是随口接了一句:

“是吗,那还挺难得的。他人呢?”

“他死了。”

“………哦。”

约翰暂停啜饮雪水,一时间静默仿佛又降临了,他不知道这沉默中是否流淌着某些久远而沉重的东西,他只能小声说道:

“抱歉。”

“他不像你这么健康,他病得很重。”

约翰心里想,其实我也没有多健康,但他没好意思说出来。

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转变立场成为倾听者了,结果这句之后,卡辛又没了动静,约翰憋得难受,不知是不是应该最好转移下话题,于是试探性地开了口:

“……那些机器人都说你可怕极了,但我感觉,你一点也不吓人啊?”

“看到的和亲身经历的,能一样吗?”

“呃……好像有点道理。”约翰不置可否,毕竟这短暂的时间里,身旁的仿生人几乎全程都是静止状态,而荒原上那白色死神的跃动之影,他可是久仰大名,只可惜,或者说幸运的是,现在也没法当场看到。

恐怕就是在战斗中受的伤吧,约翰想道。人类对痛觉的感受仿佛有短暂的延迟,自己被枯死的荆棘刺穿脚掌的那次,隔了几秒钟才终于觉得痛彻心扉,这高级机器人怎么也会有痛觉呢,算是一种防卫机制吗?为什么延迟仿佛比人类还要长得多?

“我什么都无法带去,只有无尽的争斗和死亡。”

卡辛的话语里没有一丝温度和起伏,仿佛洞外静谧飘落的雪。约翰闻言,却只是摇摇头:“那可说不准。”

卡辛转过头看着他。

“至少我敢保证,你说的那个人肯定不是因你而死的。”

卡辛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微微睁大了。

约翰向身旁瞟了一眼,冷不防被这张惊愕的脸吓了一跳,连忙把视线移开,清了清嗓继续说道:

“你又不是坏人,从你第一次开口我就一清二楚了。那帮野盗机器人动手之前可不会管对方是什么物种。”

短暂的沉默。

“……人类,真的很奇怪。”

约翰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些许释然,他又有了些许得意的感觉,说道:

“我姑且当你是夸我了。”

“雪停了。”卡辛忽然说。

约翰扭头看向洞外,发现天确实已然完全放晴,雪花也不再纷纷扬扬。为了不浪费资源,他赶紧关掉了燃气灯。看样子是时候继续踏上旅途了。

天气好了,约翰的心情仿佛也变好了,他好整以暇地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收进背包,走到洞口前,望着外面白而亮的天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一场春雪过后,天空的蓝色格外纯净,仿佛根本不属于这个行将凋零的末世。

卡辛也走了出来,站在雪地上的他那周身的白色甚至比雪本身还要刺眼。

约翰眯缝着眼看他,视野里身形颀长的青年望着远方,还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走了,你保重。”

约翰迈开步子,很快就走到了卡辛前方,他夸张地挥动胳膊,好像为了确保身后的仿生人能看到似的。

“下次打架别那么拼啦,毕竟你们机器人没法吃止疼药啊!”

声音随着渐远的步伐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那个高壮的背影也越来越渺小。

卡辛默默望着离去的人类消失在视野中,轻阖眼帘,转身迈步朝着反方向走去,白色身影融入了白茫茫的天地间。

——end——

*注:参照原作动画里经常出现的那种冒火的跟个大个金属底座蜡烛似的照明熏人用的神奇物件

ilsion

卡辛走出院门的时候,天光正逐渐黯淡,斑驳的云层遮住了太阳。

弗兰达又跑不见了,虽然一般过一段时间它就会自己重新出现在大家的视线范围内,但在很真诚地为它担心的苹果的强烈要求下,卡辛还是和往常一样,身负尽快找到弗兰达的任务离开了家。

临走前他和坐在屋里埋头研究的欧吉打了声招呼,后者的回应仅仅是一声毫无感情色彩的“嗯”,卡辛对此也已颇为习惯了。当他穿过花圃时,还未被阴云遮蔽的阳光正洒落在琉兹身上,让后者微微眯起了眼。

“又去找弗兰达吗?”琉兹坐在花架旁的长椅上,双手自然置于膝上,十指修长而苍白。她的声音有些虚弱无力,在卡辛听来仿佛自邈远处传入听觉系统里,带着种梦幻般的不真实感。

“嗯。要是累了就回屋休息吧,看样子待会要下雨,别淋着了。”卡辛短暂地停下脚步,扭头看了看琉兹。她正沐浴在阳光中眯缝着眼看着院子里那些开得灿烂的花,脸上是满足的幸福与困倦的疲惫交织的神色。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碧色的眼眸里蕴着丝丝笑意。

没来由地,卡辛忽然觉得心痛。机器人也会有心吗?他不知道,但他很清楚自己现在这种感觉,一种让他很难受但又无法言说的感觉,如果这就是心痛的话。

琉兹的状态并不好,他们都明白这个事实,但是又很默契地从不在日常生活中挑明这一点,仿佛是为了维持住这脆弱如泡沫且来之不易的幸福一样。卡辛看得出她由内及外的颓败,即便满足的喜悦让她眼中常含光彩,但毁灭的脚步一直在迫近,从未停歇。

如果生命能存续下去,如果没有“毁灭”,是不是这种幸福就永远不会失去呢?

“路上小心。”琉兹轻声说道,她没有留意到卡辛那略显悲戚的神色,仍在专注地看着花。卡辛走出院门,至少现在她确实很快乐,他自我安慰般地想。并不是很浓重的乌云开始遮蔽太阳,天光黯淡了下来。

寻找弗兰达的结果其实是固定的,像它这样聪明而强大的造物从不会真正跑丢,但是寻找的过程往往充满变数。譬如现在,卡辛忽然发现自己正走进一片浓雾之中。

即便天色算不上晴朗,但直到方才原野上都毫无起雾的迹象,这片氤氲的雾气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等到卡辛惊觉四周景象有变时,能见度已经低得只能看见前方几米了。

“这是……”倍感疑惑的卡辛一时间怀疑是不是自己方才心绪纷乱,才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变化,但无论如何,这场雾来得实在是太蹊跷了。本就荒芜的世界很快沉入一团均等的灰色之中,清冷寂寥的气息更甚,乃至多了一分阴森。四周的空气变得凛冽而沉滞,时不时有类似于金属敲击的朦胧杂音从远方传来,比纯粹的寂静更让人压抑。

但卡辛的神色很快平静下来,停顿片刻的脚步也再度向前。这个世界在经历“毁灭”洗礼后,气候变化本就难以捉摸,也早已失去分明的四季,类似于头天烈日当空、翌日雪花纷飞的现象屡见不鲜,平原骤起迷雾似乎也并不十分特别。蓝瞳的仿生人继续在浓雾中按照直觉的既定方向走着,只是对周围的警戒程度比刚才略高了一些,视线不着痕迹地游移在空气中。原本湛蓝的眸色在雾气后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泛着幽深的蓝紫色。

行进片刻后,卡辛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并不是他要寻找的目标——如此缓慢而无规律的脚步声,必然不会属于精力旺盛且颇有灵性的弗兰达。

这脚步声迟缓而紊乱,时轻时重,仿佛不是走在坚实的地表,而是于泥泞中艰难跋涉一样,带着种拖行般的令人不适的摩擦声。卡辛放缓脚步,略一踌躇过后,选择向着脚步传来的方向迎了上去。

随着双方的相向而行,那诡异的响动也越来越近了。终于,声音的来源进入了卡辛的能见范围之内,那似乎是一个机器人。

这个男性型机器人也看到了卡辛。他的身躯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奇怪地倾斜着,左腿僵硬而蜷曲,完全没办法伸直,连带着脚底也以不合常理的角度朝向一边而不是接触地面,于是他只能拖着这条废腿一瘸一拐地走着,这恐怕就是那诡异的脚步声与拖行声的原因。他走得缓慢而艰难,然而,当卡辛进入他的视线之后,他忽然像是从不知哪里获得了十足的动力源一般,几乎是用单腿跳着冲向了卡辛,然后一个趔趄倒在了卡辛面前。

没有给卡辛任何反应时间,这个男人在卡辛脚下抬起头,冲着卡辛喊道:

“杀了我吧!!”

就在他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卡辛才真正看出来了,他并不是机器人,而是个实实在在的人类。

只是,他的样子实在太过凄惨,几乎与那些饱受“毁灭”侵蚀的仿生型机器人没有什么两样,才让卡辛一开始判断错误。肮脏陈旧的破衣服没法遮蔽他的躯体,裸露出的皮肤上那些大块的脱落痕迹并不是机器人的锈蚀,而是溃烂的病灶,成片的伤口难以愈合,露着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的肉,以至于青绿色的静脉都隐约可见。一股腐臭味随着他的到来弥散在周围的雾气里,让空气变得更加浊重了。

卡辛愣在当场,下意识地想把倒在地上的对方扶起来,然而,男人用颤抖的手猛地抓住卡辛伸过来的臂膊,嘴里还是重复着那句话:

“杀了我吧!!”

卡辛面露惊诧之色,单膝跪地俯下身去,让自己的视线与男人齐平。对方还是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但力道并不大,他也确实感觉不到任何的攻击意图,因而并没有制止对方的动作。

“怎么回事?你怎么了?”卡辛不禁开口问道,即便患病男子喊出的那四个字相当直接而迫切,他也并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男人盯着面前的卡辛,卡辛也盯着他。仿生人忽然觉得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对方的脸,那些五官在雾气中模糊不清,无法勾勒出具体的面貌,但是男人说出的话却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传入耳中。

“我再也不能承受这种痛苦了,已经到极限了!求求你,帮帮我吧,杀了我,让我解脱!我好去下面陪她!”

“你、你生病了是吗……?她又是……?”卡辛有些费力地开口说道,他感觉自己此刻的意识就像眼前男人的面目一样也在渐渐模糊,不知是不是这片迷雾的原因。

男人的身体在颤抖,他的声线也在颤抖,但不似一开始那样激动而尖利:“你是机器人?你是机器人对吧!?”

卡辛只得点了点头。

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种释然:“你没有生锈,而且也不会染病……我的妻子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她先染上了这种病,死亡不知何时会降临,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却在与日俱增……她不想忍受这无意义的折磨,所以就让我、就让我……”他突然顿住了,头越垂越低,没有再说下去。卡辛听得出他话语间的哭腔,但看不清他眼中涌出的泪水。

男人抽噎着,而卡辛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地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片刻后,男人终于抬起头,缓慢地说道:“我的妻子央求我亲手杀了她……她渴望解脱……”

听到这句话,卡辛只觉得自己模糊朦胧的意识中突然闯入一种明晰到不可忽视的感受,他回想起曾经的那个雨夜,他和琉兹站在开遍花朵的原野上,她的泪水合着雨水一起流下,她只希望他能结束她的痛苦。

卡辛眉目低垂,彼时的悲伤似乎又在缠绕着他。如果是想从痛苦中获得解脱,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可是,他们终究走到了现在,但这荒废的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拥有哪怕片刻的幸福。

沉默了十几秒后,卡辛才轻声问道:“那么,你……?”

男人的声音除了悲凉绝望之外,仿佛又多了分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冷彻:“我原本实在不忍心,但我更不忍心看她继续受苦……所以,当她睡着之后,我亲手掐死了她。”

男人抓着卡辛手腕的双手力道忽然加重,仿佛他现在掐着的正是当初她妻子脆弱的脖颈:“她安详地停止了呼吸,当她死后,我才发觉她的神色终于平静下来,就像是愿望得以实现一样。”

尽管手腕被男人攥得生疼,卡辛却无暇顾及:“……对不起,我没有资格对这件事说什么,如果‘毁灭’是这一切的源头,那么我——”

男人却打断了他:“可我送走了妻子,却没有人能送走我……!”他的声音再度急切起来,“现在我也染上了这种病。这片荒野上什么都没有,想找棵树吊死都做不到……我只求速死,一刻都不想再熬下去了!……”

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在不知从哪里来的爆发力之下,男人突然猛地直起身子,将那张隐隐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模糊面目凑近卡辛的脸,声嘶力竭地说: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从看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了,杀人对你来说易如反掌!求求你,就当是做好事了……!”

卡辛睁大双眼,极力想要看清对方的表情,但那雾气好似更浓重了,让他的视线愈发模糊。他无力地张了张嘴,想要辩解或是拒绝,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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