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春晓(1 / 2)
六月初,凌肖下山取药,街上张灯结彩,说是在为庙会做准备,很隆重的模样。凌肖把这消息带回山上,意图自然不言而喻,于是,在又一次收到一同下山的邀请后,白起沉吟片刻,接着侧身拿起他的剑。
“且接我一招。”他说。
先是风起,而后叶落,一瞬间飞沙走石,烟霏云敛,来势汹汹,去势也匆匆,只听呯嘭清脆一声响
剑锋不过一闪便过。白起收了剑,道:“先前你果然是隐藏了实力。”
他的话语听不出什么情绪,面上也只是如往常那般皱着眉。凌肖避而不答,笑道:“这下可以同意了吧?”
白点头,他很吃凌肖的这套,总是会被轻易转移了话题,不再追究先前的事。“但是,”他又说,“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同意。我只是想和你比试一番。”
他使劲睁着眼睛,努力看向凌肖的方向,隐约有一块阴影压在视线里,白起听到自己颤动的心跳,还有凌肖的笑声。
凌肖笑起来应当很好看。他想。
凌肖抬起手臂,不动声色地抹去侧颊的血痕,语气轻快,不知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地夸赞道:“大师兄的剑,果真非同凡响。”
大师兄并非是属于凌肖的大师兄,这称谓当然有所来历。
白起出身自临清宗,母亲温苒乃是临清宗前任宗主之女,本该早早拜师,然他自幼丧母,父亲白焜叛出宗门更是成了众人津津乐道的一桩丑闻。前任宗主怜惜他命途多舛,常常带在身边照拂,至及冠,外祖去世,他在宗内仍旧没能定下合适的辈分。
若是要弟子称其师叔,自是有许多人不服气;但若是当作后生对待,因着其父之故,又无人愿意收他做弟子。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地位,自是引来了不少零言碎语,所谓大师兄之称不过来自宗内的戏谑,说他既非师长,又非名册上的同门,却生来就在临清宗,称其师兄,难免有挖苦之意,白起却不以为然,少与人来往,活像个剑痴。有人笑他:“果真是我们临清宗独一份的大师兄!”
如此讽刺的称呼,却因为白起的名气愈发响亮而逐渐成了他的雅称。四年前,他初出江湖,一人一剑杀进血雨山寨,直取寨主项上人头,又在数人围攻下安然逃脱,一时间名扬武林。百毒堂、燕影楼、阴煞派……随着诸多魔教受创的消息传出,白起的声望一同水涨船高,俨然已是名门正派的风云人物,新一代的武林代表,众人都诚心尊称一句大师兄。
大师兄为人正直,嫉恶如仇,清风剑只斩奸邪之辈,不曾意气用事。这确是奇事,不堪的成长境遇成就了一位大公无私的君子豪杰,然而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新年伊始,白起瞎了双眼,卧床数月后离开宗门,自此在江湖中销声匿迹。
阳春三月,山上来了人,白起正在后院的草屋里熬药,倏忽察觉正门有人声,暗暗一惊。他挨着墙往大堂走,另一只手摸住剑柄,转过拐角,脚下踩了个空,没来得及稳住身形,剑鞘带翻桌子,好大的动静。
那人闻声起身,一言不发,气氛凝重。白起有些狼狈地站定,正欲开口,先一步听到对方的声音:“你的眼睛怎么了?”
白起一怔,心中百感交集。他瞪大了眼,努力看向不速之客的方位,闻声叱道:“你来这里做甚!”那人向前一步,压住他的剑柄,仍是问:“你的眼睛怎么了?白起?”
来者不善,力量可与白起较劲,剑抽不出鞘,白起便以手作刃向前劈去。他失明后少有与人接触,更毋提打斗,这一掌自然被轻而易举地躲开,于是循着风声正欲拔剑,又被一股蛮力压制。两人交手数回,对方如同猫捉老鼠,颇为戏弄,白起突然停下,他平静地想:也许这就是我应有的结局。
他道:“这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若你是来取我性命的,那就直接动手吧。只是,作为将死之人最后的请求,我希望可以和我的剑埋在一起。”
清风剑是温苒的遗物,也是白起唯一从母亲那里继承的东西,当年的柔和春风拂面过,在白起的手中便成了凛冽的刀光剑影,风也能伤人伤己。
来人沉默片刻,白起的直觉感受到似是正被凝视,他回看过去,用一双无神的眼望向对方,听到一声嗤笑:“传言竟是真的,你眼睛瞎了,白起。”
白起无言以对,又听对方继续说道:“若是消息传出去,不知多少魔教中人想要一雪前耻,但我却不是来杀你的。我乃一介散人,正被朝廷通缉,只想寻得一方栖息地避避风头,若你同意我在此住下,我们便可相安无事。”
只是听声音,应当是个桀骜不恭的年轻人,并未察觉到丝毫恶意。白起下意识点头,又忽然摇头,严肃地问道:“你做了什么事,为何被朝廷通缉?”
当今圣上登基后,朝野维持着互不打扰的平衡已有二十余年,官场有道,侠亦有道,能被朝廷通缉的,无一不是作奸犯科穷凶极恶之辈。这人却不似白起想象中那般满身煞气,反而有些吊儿郎当
“自然是做了坏事,怎么,难道白大侠要捉我去报官?”
“……罢了。”良久,白起长叹口气,又问道:“可有伤到哪里?若是受了皮外伤,我这里有些敷药。”
这般说来,便是连姓名都不曾互通,也不问来历,直接默许他在此住下了。对面莫名地又沉默片刻,才道:“你倒是好心,自己瞎了眼还有闲关心陌生人,不愧是名门正派的大师兄。”
语气嘲讽,言辞恶劣,先前不曾产生的敌意,却在此刻不合时宜地诞生。白起蹙眉,不明白自己的示好为何起到了反作用,只好不发一言,以免多说多错。那人又嘲弄了三言两语,多是讥讽白起愚蠢,一心向着正道,却落得如此孤苦伶仃的下场;见白起只是安静听着,也不反驳,他自讨没趣,冷哼一声,道:“我叫凌肖,诗成笑傲凌沧洲的凌,肖明自照如来境的肖。”
白头,重复了一遍:“凌肖。”
“你肯定没听懂是哪两个字,笨。”明知对方看不到,凌肖还是忍不住瞪他一眼,抓起白起的手,指尖一笔一划在他掌心写起字来,“凌,肖,记好了,这是我的名字。”
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令白起绷紧精神,习武之人感官敏感,失去视力后,他接触的多是死物,难得与人来往交互,这一下像是挣开了记忆的链条,纷纷杂杂的回忆涌现出来。视野内仍是一片模糊的灰,但随着凌肖的动作似乎从心底浮现起敞亮的两个字,白起无声地默念:凌肖。
自此,凌肖在山上住下。只听着声音和他相处,白起想象凌肖也许个嚣张跋扈的公子哥,大概家中失势才沦落至此,自然应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于是主动包揽了照顾凌肖的责任,每日依旧摸着墙走路,采药,做饭。
这山上原是间寺庙,后来受得善人捐赠,挪去了山下的新址,此处便废弃下来。山里不缺吃食,但白起还在与目盲后的身体磨合,做不来打野味摘野果那等事,只好委屈凌肖每日同自己一起喝白粥,配点小菜。第三日晌午,他一上午都没听到凌肖的动静,轻轻喊了几声,呼唤回荡在前殿,空荡荡的。白起扶着门槛,心想:凌肖应当是走了。
他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就这样站了一会儿,忽然听到灌木丛中传来的声响,“怎么在这儿站着?”是凌肖的声音。白起的心情顿时更加复杂,转念间嗅到空气中的味道,眉毛便又皱了起来,只道
“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
凌肖拎着血淋淋的兔子在白起面前晃了晃,血腥味扑面而来,见对方睁着眼茫然地后退一步,很恶劣地笑出声,一本正经地说:“刚杀了个人,既然被你撞见,那就只能灭口了。”
白起定了定神,又低头嗅了几下,露出一个笑容,“原来是兔子。你去山里了?”
凌肖连续三天吃的清汤寡水,还是没能等来白起的主动求助,终于忍无可忍。但见到白起这副安心的模样,他又感到抓耳挠腮的不忿,可气自己没有再等几天,等走路都会跌倒的白起求自己帮忙,再施施然出手。于是,他的语气又变得冷冰冰的,道:“与你何干,我才不需要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操心。”
他甩手走了几步,想到什么似的,又转头道:“以后你不许进厨房了,堂堂大师兄,做饭可真难吃!”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白起,大师兄和厨艺好坏之间有何相互联系,白起并不十分理解凌肖的怒气从何而来,只隐约感觉与凌肖相比起来,自己确实名不符实。
凌肖做事利落,既然张口就能拈来诗句,那定然读过许多书,却并无远庖厨的自觉,做得一手好菜。他似乎还有些洁癖,把寺庙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白起的房间也没落下,说是看见灰尘就心烦。
不知他武艺如何,那双手却是极为灵巧,有时坐在后院的石阶上边晒太阳边削竹子,竹子磨尖后可以做陷阱,劈开的竹条也可以编竹笼。白起以为凌肖是公子哥,却不想他的生活经验远比自己更加丰富,半是惭愧半是敬佩地跟着学习,纵使看不见,也愿意坐在一旁听凌肖口述,六根竹条交叉叠出底部,取一根细枝交错穿插围起来……白起听得比在宗门里读书还认真,拧着眉毛在脑海里努力想象,凌肖啧声,说服自己应当对盲人好心一些,便牵过白起的手搭到竹条上。细长的枝条贴着白起的指尖,被覆在其上的凌肖轻轻捏住,“摸到了吗?就像这样编织,”说着,他握起白起的手,带着穿过空隙,“从一根竹条下面伸进去,再从另一根的上面抽出来……”
声音很低,落在白起耳侧,他下意识“啊”了一声,手指不自觉往回收,却被凌肖紧紧握住,问道
“怎么了?”
“有点…有点痛。”
白起睁大了眼,灰蒙蒙的阴影覆盖在视野里,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血液翻涌,很痛,却说不上来是哪里痛,便以为是手指被竹条划破了。凌肖松开手,哼了一声,又笑他大惊小怪,道:“大师兄未免太难伺候了。”
将手背到身后,指尖揉搓,皮肤完好无损,没有伤口,没有出血。那到底是哪里在痛?白起又一次茫然了,他静静坐在旁边,听着凌肖编好一整个竹笼,都没能想明白问题所在。
熟悉了在黑暗中行走后,白起重新拾起剑术,时常在院子里练剑。对于剑客而言,瞎了眼和自废武功大概没什么区别,身体的平衡与感知都天翻地覆,白起却并不为此等落差感到失落。他天资平平,开蒙又晚,十七岁时才悟出第一剑,但基础功稳扎稳打,勤奋且耐吃苦,三年时间便能领先众人大放异彩,如今不过是重头再来。
凌肖偶尔会与他陪练,虽然已经见识过许多门派的绝学秘法,但白起仍然摸不准凌肖从属何方,只猜测应当同样是个用剑的高手,截削的动作自成体系,刺劈砍时又带着一击必中的凶狠。凌肖并不主动透露出身来历,白起便也不问,甚至不曾打听凌肖为何知晓他的身份。只有一次,两人比试时白起差点被石子绊倒,仰面摔下去的时候却被一股巧劲托着腰带起,这一手乃是临清宗不外传的绝学捻云掌,却被凌肖这个他不曾在宗内见过的外人施展,两人相顾无言,良久,凌肖道:“这是我偷学来的武功,如此喊你一声大师兄,我也不算吃亏。”
白起踉跄着后退几步,没有说话。
“若你要将此事报回宗门,我不阻拦。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废掉我的经脉?”
“我不会。”
白起摇头,艰难地开口否决。他的神色实在难看,仿佛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凌肖欲言又止,最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道:“怎么了?我可没伤到你,别想赖到我头上。”
“不,不怪你,我也说不清哪里在痛。”白起缓过那股劲儿,想了想,又道:“上次,你带我编竹笼时,也和现在一样。你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吗?”
凌肖讶然,他盯着白起看了一会儿,确定对方的脸上满是真诚且纯粹的困惑,心底几乎想要放声大笑,面上仍然不动声色,语气轻快嘲弄,道:“可笑,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本以为白起会羞涩或反驳,无论是哪种反应都是在宣告凌肖的胜利,他紧盯白起的神情,却没想到白起似乎认真思考起了这个回答,“爱……”这个字在他的唇齿间涌动,白起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这应当不是爱,爱并不会让人感到痛。”
凌肖的表情慢慢冷下去,“你怎知不是?”
“我爱过人,我知道爱一个人是何种滋味。”白起收了剑,难得遇到一个他比凌肖更有经验的话题,他耐心解释道:“爱一个人时会感到幸福,满足……”
一幕幕画面闪过脑海,给他暗无天日的世界带来一丝光亮,白起露出一点怀念的笑意,话未说完,便被凌肖打断,“你当然知道。”
“是我糊涂了,忘了大师兄心有所属,早已定下婚约,自然是爱过人的——可惜,大喜之日却遭到长生门的袭击。”
他用视线描绘白起的模样,恨不得目光如刀光,将这张可恨的、令人作呕的脸捅穿,再将皮肉一寸寸割下来。凌肖上前一步,白起看不到他的模样,他便连冷笑都吝啬给出,阴毒的眼凝视着白起颤动的睫毛,又道:“临清宗为了大师兄的婚事广开山门,那日我也在场,本想趁热闹喝一杯喜酒,却不想喜事变丧事。那长生门的人还献上木盒当作贺礼……”
“……够了。”
白起抿了抿唇,拂袖而去,闭眼走向内屋,纵然于他而言睁眼闭眼毫无区别,但是闭上眼似乎便可以摆脱那日的惨状重现于脑海之中。凌肖却不依不饶,喊道:“这便够了?那日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谁人不知木盒里装着的是武林盟主的头颅!”
待到白起的身影消失在内堂,凌肖才松开紧握的拳头。他整理好服饰,面上已经恢复成平静冷淡的神情,快步走进后山,吹响哨声。片刻,树影晃动,几乎与灌木丛融为一体的人影悄然出现,对着凌肖恭敬地行礼。
“总舵那边情况如何?”
“一切安好,尽在掌握中。”来人一丝不苟地汇报着消息,顿了顿,又道:“那位大人……似是有些不满您的举动,希望您能早日归巢。”
凌肖轻哼一声,并未理会属下的顾虑,只吩咐道:“过几日我会下山一趟,你盯着点儿白起,但也别靠太近,尽量不要出现在他面前,省得我还要找借口哄骗他。”
“是。”
挥了挥手示意属下离开,凌肖刚迈开步伐却又停下,唐突问道:“十三,你可有喜欢的人?”
唤作十三的暗卫一愣,答道:“在进入门派前有过。”
“爱一个人……算了。”
暗杀投毒无所不能的十三感到一阵心惊胆战,有种面对上级考核却力所不能及的慌张。好在凌肖并未为难属下,再度迈步离开,十三纠结了片刻,最终决定瞒下这件琐事不必上报。被少主问及情爱,就算说与他人听,想必也无人相信。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后来她仍会悔恨自己在当时做出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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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肖与白起赌气两天,又没了人影。先前下山时他总会告知白起一声,这次却走得悄无声息,白起忧心事出有因,又忧心凌肖是否在后山受了伤,才迟迟未归。他在前堂等了一天,看不到日出西斜,却能感受到暖阳消散,本就安静的寺庙更加寂静,白起拄着一根竹竿迈出寺庙,沿着一层层石阶朝山下走去。
昨夜下了场雨,山路难走,对于一个瞎子而言更是难上加难,白起摔了几次,衣服上沾了泥水,逐渐摸清走石阶的技巧,但他行动实在不便,费了许多功夫才行至一处歇脚处,离山脚依然远得很。晚风拂过,树影婆娑,白起在叶片晃动的声响中察觉到人的脚步,很轻,迈步的习惯是一个半呼吸,绝非凌肖。他停下,那脚步也跟着停下,又一阵晚风吹来,白起静静等待风向移动,在气流变化的一瞬间找准方位,出剑。
冰冷的剑光斩断月色,气势如虹,灌木丛被拦腰截断,疾风吹进树林,惊起阵阵飞鸟。这一招式只作警示,白起握紧剑柄,冷声道:“出来。你是谁,为何要跟踪我?”
丛林里静悄悄的,半晌,传来一道惊疑不定的女声:“这位…这位大侠,我并非有意跟踪,白日里我上山采药,一时迷了路,刚刚才绕出林子,这便遇上你。”
竟是个年轻女子。白起愣了愣,将清风剑收回剑鞘,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温声道:“莫慌。你是山下药铺的人么?沿着这条路便能回去,若是害怕,我可以护送你下山。”
“不必了,谢谢你,走到这里我便认识路了。”
十三心中焦急,仍要装作好奇般问道:“你的眼睛……抱歉,天色这样晚,你也要下山么?”
白起一时语塞,他想了想,道:“我在找人。”
话音刚落,他陡然向着另一处转头望去,急促的步伐踏在石阶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是他熟悉的声音:“白起?”
紧接着,那声音一顿,凌肖似乎在不远处停下了步伐,既而慢慢地走来:“出什么事了?”
白起慢慢松开手中的剑柄,却没有询问凌肖的行踪,只回答他的提问,道:“这位姑娘在山上迷了路,正要回去。山路湿滑,天色已晚,凌肖,你送她下山吧。”
目不视物,自然无法意识到自己的模样堪称狼狈。凌肖盯着白起看了一会儿,伸手抹去溅到他额角的泥灰,低声道:“为什么不在家里等我?”
白起心中一震,耳边似是响起了孩童清脆的笑声。莫名的痛楚从身体里传来,他咽下多余的念想,轻轻将头撇过,避开凌肖的触碰,又重复了一遍:“凌肖,你送她下山吧。”
说着,他拄着竹竿转过身去,一阶阶朝着山上迈步。
凌肖回来时带着许多药包,说是下山见了个精通医术的旧相识,为白起寻来这些治眼睛的药。捣药时他又嘲讽起临清宗,白起的眼不过是后天害病,偌大一个正道宗门竟然对此无计可施,未免太过荒谬。说着说着,他听到白起询问的声音:“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捣药的动作一顿,凌肖本能想要装傻糊弄过去,但白起的表情极为平静,火光映在那双无神的眼里,他感到一种谎言被戳穿的恼火,当场便想摔了药罐走人,忍了又忍,只恨恨地瞪了白起一眼,紧紧闭上嘴。又过了一会儿,才闷声开口,道:“她说她叫十三。”
白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对凌肖有意隐瞒的行为和满是漏洞的谎言表现出十足的宽容。见他这副模样,凌肖反倒不乐意了,用力将药罐放到桌上,一声震响,然后哗地站起,听声音似是气极了:“白起,你好没良心!我为你辛苦受累,你却这样欺负我!”
他看着白起睁大了眼,好像真的在自省这突如其来的控诉,心中恨意更甚,咄咄逼人地叱道:“你是不是不信我?你是不是当我在骗你?你是不是觉得我无理取闹?我,我——”
无可狡辩,这些都是事实,可他从不与白起讲事实,只与白起讲情绪。凌肖冷冷一笑,道:“好啊,我就是骗你,我就是无理取闹,我是带着目的接近你的,你愿意这样想,便这样吧……”
“我信!”
白起拉住他的衣服,用手背试探着位置,去抓凌肖的手,“我当然相信你。”
他略显无奈地笑了,叹道:“又闹脾气,你说的话,我何曾怀疑过?”
面前的人静了一瞬,突然反手扣住白起。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靠近,身体的某处隐约传来疼痛,热气喷洒在面颊上,白起茫然地抬起下颌,迎上了一个吻。唇印相贴,触感柔软,白起悚然一惊,下意识往后仰,却被摁住脑后,凌肖见状咬了咬白起的下唇,然后轻轻吸吮,有点痛,也有点痒。这个吻逐渐深入,舌头纠缠在一起,凌肖转而抬手,拥抱的同时双手穿过腋下去捂白起的耳朵,感官又一次被屏蔽,耳边是无声的世界,眼前是无光的黑暗,白起绷紧神经,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搭上凌肖的肩膀。唇齿缠绵,搅动的水声似是在脑内响起,余音不绝。
一吻终了,白起喘息急促,在凌肖松手后软着腿跌坐在地上。凌肖蹲下来又亲了亲他的唇珠,喃喃道:“白起,你不承认吗?你一定爱我。”
这并非毫无根据的揣测,相反,凌肖有理有据,首当其冲的证供便是,白起因为他而变得不像白起。
也许白起对他一无所知,但与白起有关的一切凌肖都了然于心。他知道这个人是如何长大的,也清楚白起生活的境遇,如剑一般凛冽冷酷,难以相处,不易接近,可偏偏对他敞开胸膛,露出热忱的一颗心——爱是什么,他不懂,可是,如果这不是爱,还能是什么?
堂堂大师兄,竟也会因为爱变成这般模样,柔软无害,愚蠢至极。想到这里,凌肖觉得鄙夷,又难免扬扬得意。
凌肖的旧相识——就当作确有其人罢——开出的药引珍贵,敷完三幅后便见得药效,隐约能感受到光亮。又过了一月,渐渐看得到模糊的影子,白起走路便不常再摔,也无须凌肖做扶,倒是令后者短暂地郁闷了一些日子。
于是,这世间在他眼里由纯粹的影子组成,树的影,屋的影,墙的影,剑的影,人的影,映在灰色的视野里。他对着阳光举起手中的菱角,更深一点的影子像牛角,这是十三带来的。
十三偶尔会来拜访,多是送些吃食或零碎,白起默许她以“山下药铺打杂”的身份出现,彼此维持着心照不宣的平衡。有时他会观察十三映在光影中的模样,身形高挑,也许是束发,衣着简洁贴身,更像是暗卫或刺客。这是一种合理的傲慢,面对目不视物的盲人,常常会忽略对其在视觉上的伪装,以为凭借声响便可以瞒天过海。
相较起来,凌肖的表现便显得一丝不苟,不给白起暗自猜测揣摩的可趁之机。白起只好观察起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比如,凌肖对他说话时常常微微往右偏头,凌肖生气时会扬起下巴,凌肖双手抱胸时也许在瞪他……
凌肖如果靠近,会让他觉得痛。
初夏,雨水繁多,寺庙年久失修,凌肖睡的那间客房渗水,便理直气壮地搬进白起房间与他同住。这天夜里,凌肖点了蚊香放到窗台,回头看到白起正坐在烛火下发呆,他玩心大起,竖起一根手指在白起晃了晃,问道:“猜猜看,一还是二?”
白起抓住那只在眼前捣乱的手,体肤接触,他摸到凌肖掌心的茧,内心一动,倏忽问道:“我可以摸摸你吗?”
凌肖像小猫被烫到一般收回手,似是警惕又似是调侃:“大师兄,你这是在非礼我。”
“不,不是,”白起这才意识到话语中的歧义,差点咬到舌头,急忙解释道:“我想知道你的模样,虽然看不到,但是摸脸的时候可以感受到。”
凌肖忍住想笑的表情,故作随意地说:“那便摸吧。”
他低下头,抬起白起的两只手,将下巴乖顺地埋进掌心。白起首先摸到的是尖尖的下巴,不由得放缓了声音,道:“怎的不好好进食,这样又瘦了。”接着手指向两边散开,摸到圆润的耳朵,耳垂冰凉,散发垂在耳后,耳骨上似是穿了孔,白起的眉毛皱起来,问道:“耳朵怎么了,打洞痛不痛?”
凌肖慢吞吞地说:“这是标记。”
他不进一步解释,白起便也不进一步询问,只继续脸上摸。皮肤细腻,肉少,摸起来骨相明显,指尖扫过唇瓣,白起的动作慢下来,怔怔地摩挲着,薄唇,应当是个冷情之人……他回过神来,有点儿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手指划过鼻尖,鼻梁,最后落到凌肖的眼上。
凌肖闭着眼,白起的指腹搭在眼皮上,能感受到那两颗灵动的眼珠正在皮层下轻轻发颤,像是几欲破茧而出的蝶。让它飞吧,放它飞吧。嘴唇微动,无声地祈祷着,白起的心如同被火焰灼烧般钝钝刺痛,他低下头。一个掺杂着庞大情感的吻落在他自己的指甲盖上,也落在凌肖的眼皮上。
睫毛扑闪了几下,凌肖睁开眼,钳着白起的手臂与他一同后仰倒进被褥里。他用力喘了口气,然后压着白起欺身而上,声音因为极度兴奋以至于尾音颤抖,手上的力气失控到似乎想要捏碎白起的骨头。他说:“你爱上我了,白起。这下你没有借口开脱,也说不得谎,你果真是爱上我了。”
白起痛出一身冷汗,自知举动失礼,行为孟浪,便一声不吭忍着。凌肖一下下亲着白起的脸颊,好不得意,堪称眉飞色舞,道:“你还记得你是有过婚约的人么?你还记得自己差点同你小师妹成亲么?未曾想大师兄的神情如此低贱,甚至会转而爱上一位过客……”
说着说着,他又蓦然恼怒起来,憎恨上了白起只是受得陌生人照顾,便这样移情别恋。
褪去衣物,凌肖摸着白起锻炼有素的身体一寸寸往下探去,微微勃起的阴茎顶着他的手心,凌肖上下撸了一把,颇为嫌恶地将沾在手上的前液抹在白起小腹上,评价道:“恶心。”
白起圈住凌肖的手腕,白玉般的指节微微用力,道:“别这样……”他有意要躲,虚虚顾着自己的下身,脸上勉强露出一个笑,主动示弱:“是我不该,一时孟浪了,凌肖,请你原谅我。”
“我才不会原谅你!”凌肖阴恻恻地笑着,一口咬在白起的肩膀上,足够用力,定然见了血。他说:“恶心,真恶心,白起,你一定会下地狱。”
他身子前倾,压在白起的腿上,一手用力掰开另一条腿,掐着腿肉向腿心深入。白起挣扎躲闪,凌肖好不耐烦,握着白起胯骨扇了屁股,将那点肉感扇得红肿,终于让白起安分了点,抿唇不再说阻止的话。探至穴口,凌肖摸出软膏,抠出一块送进柔软的甬道,他毫不遮掩自己蓄谋已久,仿佛大仇得报,整个人兴奋得厉害,动作粗暴,只草草扩张一番,便扶着蓄势待发的性器抵上湿漉漉的穴口,龟头在臀缝里蹭了蹭。
真想知道白起能为他忍让到何种地步,这般一步步试探底线都被全盘照收的体验未免太过诱人,无止尽的宽容招来这般恶客,思来想去,都只能算白起活该。凌肖磨了磨牙,脑海内闪过旁人对他说过的话,又想起一些零碎的、更早更久远的回忆。一声叠词在他的唇间无声划过,他毫无怜惜地肏了进去。
白起闷哼一声,脸色苍白,额角冒着病态的冷汗,将阴茎一寸寸吃进身体,还未到底牙齿便开始打颤。身体最柔软的地方被打开,这与被开胸剖腹大概也没什么区别,向来坚韧的白起面容上浮现出一丝难得的脆弱,琥珀色的眸子痴痴地看向凌肖的方向,几乎忘了呼吸,又被凌肖抓着头发拽起身子接吻。
穴道被撑出专属于凌肖的模样,视线昏昏沉沉,耳鸣成尖锐的一线音,只有触感被放大再放大,深刻记录着白起被开拓疆土的全过程。粗长的阴茎嵌入穴肉,塞得满满当当,严丝合缝,甚至能感受到柱体上的青筋。白起整个人完全痴了,一吻终了,舌头都忘了收回,吞咽不住的口水掉到小腹上,声音含糊不清:“不行……”
凌肖含住他的舌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舔,完全无视白起思维涣散的阻挠,身下快速抽插起来。奇异的酸胀仿佛在身体里冒起泡泡,白起头晕脑胀,五脏六腑都在翻涌,想吐,却连干呕都发不出,如同被掐住脖子的窒息感卡在喉咙里,折磨得他淌下一滴泪,模样颇为凄惨,凌肖顶撞得更加用力。
“说你爱我,”凌肖俯身将性器捅得更深,顶着甬道尽头,语气却像是在撒娇,催促道:“说呀。”
白起断断续续地流着泪,混沌的思维终于寻得一丝明智,似是听懂了凌肖的话,他胸膛起伏,轻轻笑起来。掌心抚上凌肖的脸,他满是怜爱地摩挲了几下,像是在自言自语,道:“爱怎么能是这样的东西?”
没有人回答他。凌肖死死盯着他的脸看,猛然抬手掐住白起的脖子,身下的顶弄更加暴躁快速,似是把白起当作泄欲的死物。窒息令他绷直了身体,穴肉也不自觉绞紧,双手在空中挣扎着搭上凌肖的手臂,却没有阻挠对方的动作,只是如同羽毛般轻轻落下。如果就此死去,也许显得太过荒唐,但是谁又能决定自己命定的结局呢?白起的嘴唇颤抖,只发出一声虚弱的气音:“剑……”
杀他的人要答应他,把他和他的剑埋在一起。
混乱的杂音在耳边堆砌,有风声,有利器的碰撞声,有哭声,有呐喊声,还有……还有一个孩子的笑声。
“哥哥!”
小孩子的笑声清脆,远远喊着:“哥哥,你快追上我呀!”
我追不上了。他想。搭在凌肖手臂上的指尖颤抖着,无力地垂下。
脖颈处的禁锢猛得松开,大片空气涌进肺部。白起被顶得上仰,又叫人掐着腰按回去,埋在身体里的阴茎跳动了几下,一股股浓稠的精液注入体内。
在白起看不见的地方,凌肖安静地擦去满脸的泪水。
当晚,白起在梦中又回到那个白雪皑皑的午后。小师妹爱雪,执意要将婚礼定在新年伊始,白起自然顺着她的安排。冬日暖阳照亮临清宗的山门,众宾齐聚一堂,觥筹交错,他喝下来客的敬酒,师弟附身低语道,长生门有人来送礼。
这倒是个没听说过的门派。长生门的来客生得仪表堂堂,面相俊朗,白起心念微动,只觉一见如故,见对方对答如流,心中更是欢喜。他下山游历数载,第一次见到此等人物,甚是投缘,倍感关切,正要询问更多长生门的事,却被小师妹打断。小师妹接过贺礼,嫌重,又嘟嘴递给他,模样甚是可爱。那来客笑着恭喜他与小师妹百年好合,催促他打开盒子,他也不由得露出笑容,恨不得时间停在如此幸福的时刻。
扣动银锁,血腥味扑面而来,白起对上一双空洞的眼,天地间静止了一刹,耳边响起小师妹的尖叫。
他与盟主并无师徒之名,但盟主对白起的教诲与帮助担得起一声恩师。恩师的头颅被装在封闭的木盒中,金灿灿的丝绸铺垫,庄重又滑稽,呈现在他眼前。
记忆中的画面与现实重叠,一道消瘦的身影停在他眼前,不知为何,白起认定这人便是凌肖。凌肖回过头,冷冷地问他:“白起,你告诉我,爱一个人是何种滋味?恨一个人又是何种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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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六赶庙会,一大清早山下便热闹起来,众多善男信女向山脚的普陀寺涌来,拜佛上香。待到凌肖与白起下山,祭神仪式已经结束,寺院山门大敞,来往香客络绎不绝,见白起眼上束着一道绑带,有许多热心人想帮他引路,结个善缘,却被一旁的凌肖用冷冰冰的瞪视逼退。
二人所过之处连交谈都变得小声,白起似是察觉到气氛有变,轻轻拍了拍凌肖的手背,只得来一声“哼”。这可真是怪事,明明是他撒娇要白起下山,如今又不知哪里惹得他不快。白起只好哄道:“觉心大师于我有恩,既然听说他今日也在,自然不好不见。见过他后,我便陪你去集市,给你买糖画赔罪可好?”
“谁稀罕糖画了……”凌肖很是不忿。
白起有些遗憾,他记得小孩子应是喜爱糖画的,便道:“不爱吃么?”
凌肖又哼了一声,过了会儿才说:“我要吃。”
说话间,一个小沙弥笑着迎了上来,一手竖于胸口,一手掌心朝上置于丹田处,道:“见这位气度不凡,可是白大侠?师父已等候多时了。”
他自述是觉心大师的弟子,来引二人去内室,语毕,又莫名对着凌肖意味深长地一笑。白起看不见沙弥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凌肖攥住他胳膊的手指微微一紧,又恢复原状,他思忖片刻,暗暗记下一笔不寻常。
觉心大师并非普陀寺的住持,他出身南少林,罗汉拳的功夫已是出神入化,名声远扬,却又非纯粹的武僧,常常爱与人讲佛辩经。早年白起初入江湖时便得他指点,如今更是受了觉心大师的照拂才能隐居于这片山林,不被打扰,自然感激不尽。
沙弥恭敬地将他们二人请进屋,一个中年人正坐在蒲团上入定冥想,闻声睁开眼,目慈面善,发声沉稳有力:“白大侠,一别数月,久违了。”
“还是唤我白起便好,在大师面前,我如何堪称大侠。”
白起循着模糊的影子在觉心对面的蒲团上盘腿坐下,又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凌肖。”
思来想去,他挑了个温和的说法。觉心看向凌肖,面含笑意,道:“可是取自凌霄塔的‘凌霄’二字?”
凌肖却没有纠正,他直直地盯着觉心,道:“多谢你对白起的照顾。没有大师的帮助,白起应是还被困在临清宗内呢。”
说是感谢,听起来可不是什么礼貌的语气。白起不由得皱眉,来不及多想,又听到觉心爽朗一笑,道:“白起小友与我乃是忘年交,他想走,我自然应当伸出援手。江湖险恶,人心复杂,身处其中,难免厌倦打打杀杀,可是,身不由己啊。”
觉心叹了口气,转头对白起说道:“你不在的这些时日,武林横生变故,那长生门吸纳了许多魔教,隐隐有与正派平起平坐之势。如今柳觉已去,盟主之位空悬,正道门派无不渴望一个领头的豪杰。”他顿了顿,又道:“许多人都在等你出山。”
白起苦笑一声:“我……”
“白起都已经瞎了眼,还要他出山,我却是不知,原来名门正派已经缺人到了这种地步。”凌肖抢先一步打断,冷嘲热讽道:“你们这些老江湖怎么不上?白起何能何德,竟然担得起武林盟主的位置。”
“凌肖!”白起轻轻斥了一声。
“你凶我!”凌肖以更高的声音回应,恼道:“不知好歹,你就去送死吧!蠢货,若这真是件好事,还轮得到你?”
语毕,凌肖看向觉心,虽然语气愤懑,但表情却出奇的平静,委屈的口吻似乎只是说给白起听。觉心了悟:这是对自己的警告。他笑意不减,道:“我观白起小友的眼睛,似是好转了不少。那日他受伤后药王谷也曾探查过,那毒乃是长生门秘传,让人实在无计可施,不曾想如今竟有了起色。”
“是啊,我为了找到解药,可是花了不少功夫。白起的眼睛治好了,那也是我的功劳,应当归我所有,让我使唤。”
凌肖又反呛了一句,白起实在无奈,只好去摸他的手,用力捏了捏,道:“凌肖,不可无礼。”赶在凌肖发火前,又道:“听我说,我不会再出山了。”
“……真的?”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白起在心中说道。他又看向觉心的方向,道:“愧于大师照拂,但我心意已决,江湖于我,就当是大梦一场罢了。”
觉心眸光微暗,只摇头念叨,可惜可惜,便不再多劝。他与凌肖又对视了一眼,垂下目光,说回之前的话题,道:“刚刚提及凌霄塔,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有趣的典故。”
“凌霄塔是为塔心柱古制,建成数百年,历经风吹雨打,北宋年间,塔心朽坏,恐有倒塌之虞。恰在这时,高僧怀丙途径凌霄塔,听闻众人的求助,经过一番测量推算,命人制成一根新柱,解得凌霄塔忧患。此乃‘抽梁换柱’一说的由来,后来又被说成偷梁换柱,倒成了贬义。”
觉心忽得睁眼,炯炯目光看向凌肖,道:“凌小友,令尊可也是礼佛之人?”
凌肖抬了抬眼皮,“大师神机妙算,我幼时确实在凌霄塔生活过。不过,后来我自己起名,却把父亲给的‘霄’字改了。”
“哦,改成了什么?”
他勾唇一笑,道:“不肖子孙的肖。”
待到二人离去,送行的小沙弥又默默回到内室,恭敬地站到觉心身侧,道:“师父。”
“那边恐怕已经按捺不住了,把消息送出去吧。”
“师父,”小沙弥又喊了一声,面色忧虑,“如此,便没有回头路了。”
“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身处岸上,又何须回头!”
觉心闭眼。那日,他把白起送到山脚下,见着对方一步步登阶而去,也不曾回头,起码在那时,他的恻隐之心并非虚情假意。那个让他为之忌惮的存在要搅起江湖的浑水,助其入局,他们在白起身上布置已久,绝无可能抛弃这枚棋子。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他应当成为大侠,他必定会成为大侠。
白起依照承诺,到集市上先寻了个糖画摊子。金灿灿的糖水,香气扑鼻,经由摊主的一双巧手绘制成不同模样,可以吃上许久,是颇受孩子喜爱的甜食。凌肖拿到了一个威武的凤凰,心情好转了许多,两人便沿街闲逛起来,难得享受一番人间烟火气。
吹糖,面塑,猜谜,热闹非凡,欢声笑语聚集,远处隐约传来敲锣打鼓的响声。人潮拥挤,白起起初还能保持平衡,直到被撞了个踉跄,直起身子时已经抓不到凌肖的衣角,他的心突然紧张起来,高声喊道:“凌肖!”
如同一滴水落进大海,声音淹没在人群的喧嚣中,白起又喊道:“凌肖,凌肖!”
他不知该迈步前追,还是该站在原地,一时间竟有种天地苍茫之感。行人过客擦肩,路过他身边,也路过他的生命,不曾留下一丝痕迹,最后的最后他仍是一个人。绰绰人影在视线内涌动,如梦似幻,摸不着,捉不住,他是如此不合时宜的存在,临清宗里的大师兄,庙会中的盲人。白起往前走了一步,嘴唇微动,轻轻地喊:“凌肖。”
“我在呢。”
一个声音从侧前方传来,紧接着,他被一股力量拽了过去,手腕被人扣住,阵痛蔓延到身体四肢。“一个不留神就被你溜掉了,白起,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那声音带笑,像是在说玩笑话,又像是若无其事的威胁,“干脆把你和我系在一起吧?”
凌肖把他带出人群,两人躲进树荫下。白起在凌肖怀中站了一会儿,慢慢后退一步,问道:“怎么系?”
竟然是在认真思考可行性。凌肖哑然,视线滑向白起干净纤细的脖颈,他在癫狂的幻想中也曾想过,驯服白起好比驯养一条狗,不要试图让他理解爱,只给出需要他去遵守的命令便足够。白起后退,他便又靠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白起,压迫力十足,看似很好说话地低声反问:“你说怎么系?”
白起面容上闪过一丝窘迫。他抿了抿唇,抬起手,伸出一根小指,道:“让我牵住一根手指便可……”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要求听起来像个登徒子,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面颊泛红。
凌肖盯着白起的小指,隐隐约约的恍惚中,他听到自己心跳如鼓擂,为这句过分纯情的要求感到荡漾,又仿佛看到一根红线被绑在白起的小指上。红线的另一头是谁?在他手上吗?他们之间可有受到命定的祝福?还是……还是绑给了白起的师妹?凌肖心中突然发狠,他想,我已断了他的红线,除了我,还能有谁!若月老要将白起绑给别人,那便是神仙也糊涂,招来无妄之灾——我就是白起的劫难!这样想着,他捧起白起的脸,抵着树干吻了上去。
白起愣了一下,下意识抓住凌肖垂下的衣袖,却没有挣扎,仰头送出这个吻。他纵容对方的侵略,口腔被舌头塞得满满,不由得蹙眉,看起来竟显得有几分脆弱。但凌肖深知,这份纵容是没有底线的,这个人的忍耐程度也超出常人数倍,足够他用以玩乐。一吻终了,白起靠在树干上轻轻喘息,手指依然抓在凌肖的袖口,凌肖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严丝合缝地同自己十指相扣,又若无其事地说:“走吧,我们去听说书。”
“嗯?嗯……”
白起任由凌肖牵着,眼上垂下的绑带搭在耳侧,忍着胸口传来的痛楚,似乎还没有从亲吻中回过神来。这样慢半拍的反应,看着还有一点可爱。他少与人接触,更没有太多亲密关系的经验,与小师妹都遵循着应有的礼节,不曾冒犯,面对来自凌肖的攻势只能举手投降。好在,他虽然争强好胜,却并不介意输给凌肖。
在茶馆待到日头西斜,舞狮的开始游街表演,白起自然看不清,只能听个声儿,凌肖便带他绕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沿着河畔往回走。一盏闪着烛光的河灯从上流漂下来,凌肖不由得停下脚步,白起也跟着望过去,他们的十指还牵在一起,手臂也紧紧挨着,“那是什么?好像有些许光亮。”
“应是在祈愿的河灯,我们也去看看吧。”
星星点点的光辉漂在水面上,像是形成了一道银河。放灯处多是些年轻姑娘,还有带着孩子的父母,一看便知为何而祈愿。凌肖要来了纸笔,道:“你说,我写。”
白起却摇了摇头,道:“祈愿时不该假借他人之手。”
他本就不善笔墨,少时在宗内念书,诵读的文字不记得几个,只有武功招式了熟于心,写出的字也谈不上好看,更何况如今还瞎了眼。即便如此,白起还是要亲手去写,凌肖觉得好气好笑,便把笔塞给他,又将纸张平摊在石面上。他看着白起弯下腰,先是用手估摸了纸张的大小,才提笔蘸墨,写下歪歪扭扭的两个字:“白夜。”
停笔,等到墨被吹干,他又摸索着将写了祈愿的纸张折成小船,放到河灯上。凌肖安静了很久,开口问道:“白夜是谁?”
“是我的弟弟。”白起似是连这个名字都很爱惜,并不轻易提及,说起的时候脸上露出一点柔和的笑,道:“我们许久未见了,希望他一切安好。”
凌肖重复了一遍:“你的弟弟。”他又问:“他现在在哪儿?”
白起的动作一顿,良久,道:“我不知道。在我八岁那年,他被我的父亲带走了,从此不知去向。”
“所以,”凌肖说:“你是个连弟弟都保护不了的哥哥。真没用。”
白起没有反驳,只静静地折纸。凌肖冷眼看着,提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祈愿:“只欠东风。”看了片刻,突然将这张纸揉成一团,另写一句:“功成。”
这也不够。他又一次揉成纸团,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张纸了。白起折好了纸船,正站在一旁静静等待,那双琥珀色的杏眼被绑带挡住,只能看到高挺的鼻梁和微抿的唇,晚风吹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凌肖心想,说不准,白起才是我的劫难。他为这个想法半是释然半感愤恨,一个人若是明确知道自己的死劫生在何处,那定然是十分幸运的,但如果这死劫无解可依,那又叫人深感苍天不公,老天爷,若你不肯放过我,又何苦告诉我!这般想着,凌肖又生出一点杀意,只要白起死了,他自然就有了破局的法子,然而,然而……
凌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他手腕微动,如游龙走蛇,一气呵成地写道:“白起,凌肖。”
两个名字并列在一起,他搁下笔。
白起没有问凌肖的祈愿是什么,他们的纸船放在了同一盏河灯上,顺流而下,漂向远方,白起望着点点灯火,突然说道:“我以前……上元节的时候,和我弟弟一起放过天灯,同现在一样,像是看到了许许多多星子。”
上元夜,灯如昼,临清宗并不避世,山脚下热闹非凡,自是有许多人下山玩乐。白起与白夜各拿着一个糖画,另一只手被温苒牵着,走在呼喊叫卖的街上,只觉得哪哪儿都有意思。
那说书人讲的故事,正是说一名门正派的大小姐下山游历,被江湖侠客所救,历经艰难险阻,终于修得正果,可歌可泣。温苒只听了一段便面红耳赤,匆匆离开,带着两个活宝去看舞狮表演,直到两人都玩累了,白夜躺她怀里打起了呵欠,才见得白焜下山。
那晚,父亲对母亲到底在说什么,白起已经记不全了。他和小夜吃了许多平日里山上没有的美食,又买了许多零碎玩意儿,还从山下的孩子那里学来了许多游戏,过得实在充实。最重要的是,父亲难得与他亲近,将困倦的他抱在怀里,一下下抚着背,也许这是他人生中最为安宁的时刻。
他听到父亲低沉的笑声,道:“你若不喜欢,明儿我便派人去提醒一番,不可篡改旁人的经历当说书。”
又听到母亲说:“那怎么行?他们说书人,说的可不都是旁人的经历。我只是……哎呀,不同你说了。”
阁楼上,许多人在放天灯,温苒也挑了两盏,交由他与弟弟放飞。白起勉强睁开困顿的眼,看着那抹火光越飞越高,乘风直上,晚风拂面,如母亲的清风剑气一般温柔。他坠入梦境,落在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是弟弟安详的睡颜,以及黑暗中的点点灯火。
水面上,一叶扁舟划桨漂过,穿梭在河灯之间,景象安静祥和。一个人影走出船舱,弯下腰,伸手从水中捞出一盏灯。灯心烛光闪烁,支开的花瓣里两只纸船挨在一起,甚是可爱。
那人慢条斯理地拆开纸船,悠悠深夜里,传来若有似无的一声轻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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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伏漏,旱死豆,入伏这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不是个好预兆,恐怕整个三伏天都高温多雨,易成旱灾。
凌肖一大早便下山去,临行前还帮白起换了敷药,叮嘱他莫要乱跑。敷药不能见水,今日便是连练剑都要免了,白起坐在屋中听穿林打叶声,原是他已经习惯的宁静,十年二十年,大师兄就是这样长大的,然而此时此刻却无端觉得寂寞。他又抚摸胸口,回忆那种无声的痛从何而来,最终也没个定数,只好搪塞自己:眼睛害病后,身体也跟着散漫了,实在不该。
练不成剑,白起无事可做,惊觉自己的生活已经被凌肖安排妥当,明明起初是出于好心收留对方,如今自己却凭白受益,倒显得这份好心没那么好心,顿时又坐立难安。他在前堂踱步良久,决心应当做些什么报答凌肖,可是凌肖需要什么?此人似无欲无求,身上又有诸多秘密,白起若想为他做些什么,倒显得像是自作多情添乱去了。
常人所为不过名利,然凌肖既说是被通缉——且当这是真话,又躲入山中避世,名与他便无用,甚至多添一笔乱账,白起无法以大师兄的名号为他作担保。并且白起心里清楚,凌肖不愿意他再与临清宗往来。而关于利,白起更没有能够打动凌肖的筹码,他在宗内生活清贫,行走江湖时又多散财济世,隐居后更是过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直到凌肖到来。便是将身家财产交付凌肖——他已这样做了,也不过得到两声嗤笑,嘲弄白起这副穷鬼模样是如何能够娶妻的。
白起老实回答,定亲一事由临清宗现今宗主全权包办,多少念及祖父旧情,倒也搞得隆重体面,下礼更不必说;而他离开时只带了一柄清风剑与一袋银子,其他东西都留予小师妹,当作结束婚约的赔礼,如今身上只剩这三瓜两枣,确实入不了眼。凌肖沉默片刻,又恼火起来,骂白起是陈世美,是薛平贵,“把东西都留给你那好师妹,却用这点碎银子就想打发我!白起,你待我便是这般薄情寡义!”
但凡白起念书时多看些话本,便能发现凌肖的指责全然立不住脚跟,大师兄糟糠之妻的位置怎么排得上他凌肖?但白起老老实实担下了这番控诉,憋了半晌,只好喃喃道:“我以后对你好。”
“是只对我好!”
白起说不出口。又听到凌肖用力跺脚,闷闷泣音隔着布料传来,似是凌肖用袖子遮住了脸——树影里守夜的十三心想,好假的装哭——白起信了,急急伸手去拉凌肖,道:“我以后只对你好!”
凌肖大笑起来,脸上哪有什么泪痕,反手抓住白起,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如此说来,名与利凌肖都不需要,这倒也合理,凌肖毕竟不是常人。那么,江湖中人又所图为何呢?白起思来想去,除了名利,还有情义二字。若是为情……他心中一颤,又或是一沉,抚摸清风剑的手缓缓停下,升腾起一丝对自己的厌恶。良久,白起长长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若是为义,便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值得。”
定下神来,白起反而坦然自若了不少。午后,他洗去敷药,摘下一片竹叶,吹奏起一支轻快悠远的小曲儿,断断续续的曲声穿过层层叠叠雨幕,不知过了多久,一朵青色伞花绽开在山林的道路间,飘逸动人。撑伞的人望向废弃的寺庙,秀美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挣扎和犹豫,最后轻咬下唇,毅然决然地迈步前进。
白起听到脚步声,起初他以为是十三上山来了,不甚在意,直到那脚步声近了,他听出一丝陌生人的意味,不动声色地止了吹奏,清风剑跃跃欲试。来人进了前堂,似是为他如今的模样所震慑,竟被定在了原地,他抬眉叱道:“你是谁?”
半晌,他才听到那个熟悉的、温柔的女声。
小师妹含泪道:“大师兄,是我。”
小师妹名为悠然,因着身体不好,被家人送来炼体,那日并非临清派开山门的时候,但她仰着小脸气喘吁吁爬上山的模样打动了一位师叔,便被收入门下当作弟子,因着晚了众人几个月进门,又被喊成小师妹。与白起不同,悠然生得讨喜,一双眸子更是灵动,性子也活泼亲人,小师妹全然是爱称。她待宗内同门如手足,贴心关照,与白起定亲时不知多少人暗暗叹息,便宜了大师兄这根木头!后来长生门在她与白起成亲那日大闹一场,婚事作废,这些人本该暗自庆幸,可想起白起的眼是为保护宗门才被长生门毒瞎,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又长吁短叹,命运作弄好人。
此刻,两人相对而坐,相顾无言。雨天光线暗淡,连影子都不甚清晰,但也许眼睛确实好转,白起反而能准确捕捉到悠然的身影,便将无神的目光望过去,问道:“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是个巧合。”悠然看着那双眼,更觉得悲痛,强忍心中愁绪,道:“我与顾师兄等人奉命下山清匪,在离这远一些的山头,是一群刚刚聚起的亡命之徒,成不得气候。他们绑了许多人,其中有个普陀寺的小僧,我送这孩子回来的路上听他念及许多庙里的事情,还说今年庙后的山上来了个白衣剑客,我便存了一探究竟的心思,没想到……真的是你,大师兄。”
他离宗一事做得隐蔽,按理说,不应被人发觉藏身之地,可既然是巧合,那便无计可施了。白起不由得苦笑一声,道:“顾征也在么。若他知道我在这里,保不准要怒气冲冲地过来揍我一顿。”
“他怎么打得过你!”悠然也笑了起来,笑容冲淡了她面色上的忧虑,她定了定神,正色道:“跟我回去吧,师兄。”
白起不为所动,这是他惯有的姿态,以沉默表示拒绝,不愿让对方难堪。悠然却并不知难而退,又道:“宗内最近和药王谷来往频繁,你的眼睛一定能找到救治的法子。师兄,如今宗主负伤,宗内人心惶惶,有你坐镇,大家才能安心;况且,是你逼退长生门,救了临清宗,如何能够,如何能够……”
悠然扫视这四面漏风的前堂,眼底又翻腾出一丝泪意,道:“…生活在这样的地方,过着这样的日子!”
白起欲言又止,他顿了顿,待悠然冷静下来收敛起情绪,才开口说道:“如今我这副模样,回宗也无济于事,何苦拖累同门,引得仇家上门。你不必担心,我在这里很满足。”
想了想,他说:“有位朋友与我一起在山上同住,得他照拂,我们过得很好。”
“朋友?可是我认识的人?”
“……大概不是。他今日下山,你们应当碰不到面了,也好,他……不便与陌生人打交道。”
见白起说得含糊,悠然有些警惕起来,她是知道自己这位大师兄的,为人坦诚正直,何曾有过这般打马虎眼的时候。脑内思绪千回百转,悠然静了静,又道:“师兄,你知我并非趋炎附势之人,那日你从昏迷中醒来,在屋内静了许久,我恐怕你想不开,却想不到你同我说起的第一件事便是解除婚约。我知你是为我考虑,但我如何愿意在那种时候写休书,致你于不顾——如今看来,想必那时,你便有了离宗的念头。”
她站起身,绕着这间屋子慢慢地走,试图巡视另一个人留下的痕迹,果然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大师兄对品茶没有讲究,桌上那杯冷掉的上好毛尖自然不可能是他精挑细选的;破损的半身佛像旁放着两个泥巴小人,歪歪扭扭看不出模样;角落里有个半成的竹筐,大师兄一向不善手工,定然是旁人编的……
一个想法渐渐成型,悠然又在白起面前停下,继续说道:“你我师兄妹一场,婚事作废,但我对师兄的敬重一如既往。我知师兄并无男欢女爱之心,不过是因为师父为我考虑过多,而师兄不愿拂了长辈的意愿,又与我相处融洽,便顺水推舟罢了。我们结不成一世的夫妻,师兄却永远是我一世的大师兄,如果师兄有所顾忌,可以带她一起回宗。”
白起不明所以,“什么?呃,我对小师妹也很敬重,你也是我永远的小师妹。”他语气认真。
悠然不好意思说得直白,无奈眼前这根木头全然没有搞懂重点,只好又道:“我是说你的那位朋友,师兄,你可是因为喜欢她,所以愿意为她隐退山野,留在这儿的?可这样的日子毕竟不长久,若你真的喜欢,便应该给她更安定的生活,如今江湖大乱,谁又能够真的独善己身,不掺浑水?麻烦终究会有找上门的时候。”
沉默了半晌,白起开口道:“我只当他是亲近的人,没有非分之想。他的难处也有很多,不会同我一起走的,愿意留在这里,也不过是因为我瞎了眼,看不到他的模样。我只是想着,能护他多久,便是多久吧。”
悠然瞪大了眼,“这样说,你还没见过她的样子?”她又忧虑起来,道:“师兄,我真恐怕你被人骗了感情。”
白起摇了摇头,道:“小师妹,你该走了。”他起身,扶着门框望向愁云惨淡的天色,虽什么都看不见,但通过迎面吹来的风便能感知到一场暴雨正在酝酿。思及凌肖已经离去了大半日,也该回来,他绝不愿两人碰上面,忍不住催促道:“山雨欲来,趁现在还是微风细雨,你快下山吧。”
悠然的性子也倔,好不容易见到她忧心了半年之久的师兄,自然不愿这般无功而返,又撒娇道:“你若不愿意回宗,起码要答应让我与她见一面,就当作你的眼睛,我得瞧瞧她是什么样的人才行。”
白起无奈,只好严肃地板起脸,难得摆出大师兄的架子,道:“怎得还这般幼稚。”说着,像拎小鸡一样把悠然拉起来,捏了捏她的脸,道:“快回去,顾征他们一定还在等你,已经是大姑娘了,别让同门替你操心,知道么?”又作势把人往外推。
悠然抱住他的胳膊,使出了惯用的撒娇手段,“那师兄也别让我们这些师妹师弟操心呀,明明大师兄你才是让人最不省心的。”
恰在这时,一声冷笑从门外传来,“看来我回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你们叙旧了。”
一道身影从蒙蒙雨幕中走出,悠然讶然地回头望去,脑内率先闪过一道念头:原来“她”竟是个男人!那人身上被细雨沾湿,灰紫色的发丝贴在脸上,挡去了面容,悠然又抬头看向白起,心中百感交集:大师兄竟然……竟然……罢了,如果是大师兄,也不是不行……
白起只觉得呼吸猛得一窒,他一把将悠然拥入怀中,按着小师妹的后脑贴向自己的胸口,有意遮挡她的视线,道:“这些日子不见,确实甚是思念。你先去休整吧,我要送小师妹下山。”
“嗯?”
被白起的拥抱撞了个措不及防,悠然试图抬起头,“我独自下山便好,不必师兄相送……”
“自然是要的,没听到他说吗,对你可是‘甚是思念’。”
也许是从雨中走出的关系,凌肖仿佛连声音都沾上了凉气,飘忽不定,如同索命的鬼魂:“便让他送你下山吧,山路湿滑,现在还有雨,最好他一脚摔下去,死了才干净,这等眼盲心盲之人,不死也只会给人添乱。”
悠然愣了一瞬,才意识到这是在咒骂白起。她剧烈地挣扎起来,奋力从白起的怀抱中仰起头,冲着凌肖的方向怒目而视,叱道:“你在说什么混账话,我师兄——”
那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嗓子。凌肖捋起额间的湿发,露出苍白俊美的脸庞,与动作僵直的悠然四目相对,他送去一个得体的微笑,道:“我看小师妹却也眼熟,我们曾经是不是见过?”
自然是见过的。
她的大喜之日,红色的嫁衣与皑皑白雪相衬,师兄说她像一枝凌寒开放的梅花,她为师兄这般突如其来的有品的赞美高兴了许久。敬酒,贺词,过程繁琐,收贺礼时却很有趣,从不同的礼物里能看出不同门派的目的来意,各种新鲜玩意层出不穷,刚刚忙完这一轮,又有人来报,是个叫长生门的小门派。这来客倒是一副好皮囊,悠然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见他发色灰紫,面色如玉,美中带着锐气,是和大师兄截然不同的风格,唯独开口时让人觉得可惜,声音沙哑。师兄拨开人群快步走来,咦,怎得这样激动?发生了什么好事不成?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竟是问人家:“你的声音怎么了?”悠然又好气又好笑地锤他一下,师兄真是个笨蛋,哪有第一句话是问来客这种事情的?好在长生门的来客同样不拘小节,只道:“最近受了风寒,嗓子哑了。”又说:“我谨代表长生门,恭贺白大侠与悠然女侠喜结连理。”
称呼她为女侠,这来客很懂礼节,她可受不了许多人喊她悠然姑娘悠然小姐。她接过贺礼,嫌重,又递给师兄,师兄看起来高兴极了,盯着那来客连说好,好,又道:“那过会儿你进屋里待着,别再着凉了。”来客笑着看向师兄,感慨白大侠真是热心肠,又祝他们二人百年好合,末了问道:“不打开看看吗?”
不要,不,别打开那盒子。这个笑容满面的恶鬼,装作宾客的魔教少主!
白起感受到师妹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他心中惨淡一叹,完了,手上微微泄力,松开那过于用力的拥抱,转为一下下拍着悠然的背,关切道:“悠然?怎么了?”
“师…师兄……他……他……”
悠然只觉得牙齿都在哆嗦,字词卡在喉咙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巨大恐惧掐住她的脖颈,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脑内念头翻飞,师兄竟然毫无知觉地与这恶鬼一同生活着?她打了个冷战,感觉血液都要凝固,泪几乎涌了出来,半是愤怒半是恐惧,为临清宗,为她的大师兄。
凌肖慢慢地说:“看来是因为我长得恐怖,吓着小师妹了。”他走过去,攥住白起的手腕往外扯,道:“大师兄,还不松开小师妹?我与小师妹倒是投缘,想多说几句呢。”
白起不肯动,语气中隐隐带着一丝哀求,“凌肖……”
“放开我,大师兄。”悠然突然开口,道:“听,听他的,我一时有些腹痛罢了。”
白起松开手,他同样心乱如麻。又听到凌肖笑了起来,道:“这便对了,小师妹可比白起这蠢货聪明太多。我叫凌肖,我喜欢和知趣的聪明人打交道。”
他又问悠然为何而来,悠然忍着颤抖,将告知白起的话又复述了一遍,提到还有同门在等,迫不及待要辞行下山。凌肖并不阻拦,反倒是白起喊住了悠然,恳求道:“今日的事情,请你不要告诉宗内其他人。”
悠然已无法勉强自己微笑回应,她的余光瞥过一旁的凌肖,面对看不见仇人就近在咫尺的师兄,只能佯装若无其事:“为何?”
“我在这里过得很好,真的很好。”白起言辞恳切,眉毛因为认真而微微蹙起,道:“我已武功尽废,不会再入江湖,更不会回宗,这样的生活我已经知足。我在这里很幸福。”
悠然逃跑似的消失在山林间,感受到师妹气息的远去,白起回过头,第一反应是去拉凌肖,他紧紧攥住凌肖的胳膊,急切地说:“跟我走,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凌肖一动不动。
“我们南下,去西边也可以,我救过一个草原上的汉子,他是值得信赖的……”
白起越说越着急,恨不得现在就动身出发。凌肖任由他攥得越来越紧,凝视着这张脸,他突然笑了起来:“你知道了。”
他像是在喃喃自语:“你怎么会知道?第一次见你,我明明用了假声,你不可能发现。”
白起的逃亡计划被打断,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掐住他的下颚,凌肖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因为十三么?还是比试时的破绽?”说着,他又话锋一转:“算了,这些都无所谓。你明明知道我是谁,却选择和我一起生活,还爱上了我,白起,你可真是下贱。即便我隐姓埋名确实是想等到事情败露后羞辱你,却没想到,你可以自甘下贱到这种地步,你是真的,真的……”
他低声笑起来:“你是真的很爱我啊。”
接着,那笑声突然停下,这喜怒无常的魔教少主冷冷地说:“但你凭什么觉得,我堂堂长生门少主,愿意和一个瞎了眼的废物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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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肖是淋雨回来的,连伞也不曾撑,许是怕归晚了又被白起担心,外衫都湿透了。被按在地上时白起还在紧握他的手,像是想帮他暖热,又用另一只手背去贴凌肖的脸,茫茫睁着眼。
“冷吗?”
凌肖并不作答,只侧头避开,扯下大带将白起的双手绑到身后,又用冰冷的手指伸进白起的里衣,带起他的颤抖。雨水的凉意缠上温热的皮肤,揉捏他的乳尖,抠弄充血的乳头,又在白起不自觉挺胸的时候一寸寸向下,抚过腰腹,拆开单薄的衣服,将白起按到地上。
发丝沾在脸上,模糊的视线愈发不清,白起挣不开束缚,便小口小口喘着气,尽量以正常的语气继续劝说凌肖,道:“顾征他们定然不敢贸然上门,今晚你便做好下山的准备。你既不愿与我一起……这样也好,有十三护你,应当也有其他人接应吧?千万记得事事小心……”
双腿被用力掰开,纵是以白起的柔韧度,也为这般肆意的摆弄蹙起了眉,话语稍顿,才继续说道:“你,你要好好的。惹出这样多的事端,更应该保护好自己,你若回去,便待在安全的地方,不要总是抛头露面,毕竟刀剑无眼;若是想离开长生门,我有些后路……”
“我为什么要离开长生门?”
凌肖像是被逗乐了一般,发出一声哼笑。他掐住白起的腿根,勃起的阴茎贴着臀缝顶进去摩擦,为白起身处餐盘之中仍旧胡言乱语的不知趣感到鄙夷,道:“难道你以为我杀人放火都是被逼的?”
白起的脸颊蹭着地上的灰尘,衣服也乱糟糟地堆在身侧,又被凌肖拽着头发挺起上半身,勉强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他的眼原是清透的颜色,似两块琥珀,如今这双眼变得深邃空洞,没有焦点,更像无边流沙,看久了,竟有种另类的吸引力。凌肖定神看了看,笑着说:“早知这双眼的主人如此惹人厌,那日,我应该直接把它们挖出来。”
他学着白起的语气问道:“痛吗?”
不止问眼睛,还在问如今的性事。阴茎撑开未经扩张的甬道,痛楚从身体深处涌来,伴随莫名的阵痛形成呼应,接管白起的所有感知。耳畔响起嘈杂的嗡鸣,潮水般涨落,忽大忽小,折磨着白起的神经,视线内一片昏黑。他艰难地吸气,喉咙里发出些许沙哑的气音,身体抖得厉害,一个字也答不上来。性器被穴肉紧紧绞着吸吮,凌肖也不好受,额角青筋跳动,他咬着牙扇了白起的臀尖,又逼着对方开口,道:“别装死,继续说你的废话啊。”
阴茎撞进最深处,强行动了起来,凌肖低头咬在白起的后颈上,几缕发丝被他吃进嘴里,留下浅浅一层水痕。白起绷直了身子,脸色惨白,似是想呕吐,但只剧烈地咳了几声,又被凌肖的抽插撞碎,温顺地雌伏于身下,声音沙哑,道:“我希望你好。”
没头没尾的,也不知是对哪句话的答复。凌肖埋头在他的脖颈与肩上留下许多咬痕,像小动物在标记领地,身下动作不停,像是要强行操开这具身体,声音偏偏听起来很委屈:“骗子,说这些好听话,你何曾让我好过。”
白起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被翻涌的快感和胀痛一并折磨,甬道痉挛着绞紧凌肖,只感觉内脏被顶得错位,眼前乍现阵阵白光,差点咬到自己。然后又被凌肖扯着头发拽起来,哄他张嘴,他便迷迷糊糊伸出舌尖,供凌肖一下下舔着玩,像小猫喝水,又含住缠绵,吮着舌根,逼出白起短促的呻吟。比起性爱,白起似乎更加招架不住亲吻,被捆在身后的双臂已经开始发麻,又不知在何时被松开,无力地垂在身侧,动弹不得。
“我们只能这样,白起。”凌肖喃喃自语:“只要你还活着,我便好不了;有我在,你也别想好过。”
温热的液体落到白起脸上,顺着高挺的鼻梁滑进眼窝,渗进他的眼睛里。白起闭了闭眼,将那滴泪挤出去,只道:“莫哭。”
又有泪从他眼缝中涌出,这回却不是凌肖的。
天光大亮,普陀寺迎来一行外客,出手阔绰,给足了香火钱,只为打探山上的消息,小沙弥了空暗自数了数,约莫有二十人,气息沉稳,都是练家子,应该全是临清宗弟子。一切都在师父的预料之内,他垂下眼老实答道:“山上拢共只住着两人。”
“怎么可能?”一人惊道:“那魔头竟然没有安排其他人护山?”
另一人却说:“便是有,应当也只是零星几人,你看我们一路走来,连探子都没见得。”
“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不管了,救大师兄要紧。即便是埋伏,也只能上了,谁知他会不会又将大师兄拐去其他地方!”
同伴议论纷纷,领头的顾征望向茫茫山林,一锤定音,道:“无论如何,不能放着白起不管。他一向心善,如今目不视物,定是被人给骗了。做好准备,我们这便上山。”
一行人辞别后匆匆离去,了空一路将他们送出普陀寺,又回到室内。佛像重重,觉心大师正坐在一处偏殿念经,了空安静候在一旁,见师父停下,才恭敬地上前一步,道:“人已走了,并不知您在这里。悠然姑娘问到了明的情况,她昨日将了明送回来,多是关怀,未见有疑心。那叫顾征的人似乎有所察觉,但并未提及,我便依照吩咐说了山上的事。”
“你做的很好。”
觉心起身,正色道:“我们该走了。今日之后,这里便不再需要看守,你与了明也随我回去。”
“可是,师父,”了空顾虑道:“凌肖此人喜怒无常,行事变化多端,他们若是一起逃走……”
觉心呵呵一笑,视线看向面前的佛像,慈眉善目,交相呼应,道:“知子莫若父,不肖子孙亦是如此。那位大人敢如此安排,自然是有把握的。”
树影婆娑,林间寂静无声,临清宗众人顺着悠然的昨日留下的痕迹上山,一路畅通无阻,倒是让人难免心生疑虑。顾征低声问道:“昨日你没见到旁人?”
悠然摇头,咬了咬下唇,道:“只他二人。”
见小师妹面上流露犹豫之色,顾征心念微动,又问道:“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
揣测师兄爱上魔头这说法,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又扰乱同门心境,悠然只略一思索,便决定避而不谈,于是勉强笑了笑,道:“无妨,我只是担心。”
离山门愈发近了,破败寺庙的模样已显露在眼前,众人纷纷停下脚步。他们摆出剑阵,紧握佩剑,为首的顾征气沉丹田,凝神劈出一剑,只教那剑气破开虚掩的废旧木门,厉声喊道:“魔头,临清宗弟子在此,将我大师兄还来!”
刹时,数道暗器飞射而出,众人急忙出剑格挡,差点乱了阵型。两个身影从木门倒塌带起的灰尘中走出,为首的那人应是听到了声音,便叫了声同门的名字:“顾征。”
顾征循声望去,但见久别重逢的大师兄抽出那柄赫赫有名的清风剑,他心中猛得一紧。
白起醒来时,听到十三在院中与凌肖交谈,许是因为事已至此,便不再对他隐瞒身份,但却不避着他这个外人,细细说起总舵那边的消息。白起听着,才知凌肖竟是擅自行动,自作主张找上白起,似乎引起了某位贵人的不快。
眼上的敷药在他睡时已经被换过,如今再睁眼四顾,事事都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形。白起穿戴衣物时紧了紧领口,又恐遮不住后颈的咬痕,用手都能摸到一圈血痂,轻轻叹口气。摸索着出门,便见一个身影现在院子里,白起凝神看去,那影子的轮廓愈发清晰,发丝微微翘起,站姿懒散。两人相顾许久,终是白起率先开口,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