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成英雄愿天下无饥魂(2 / 2)
一开始,荀彧的手很痛,士族家的公子有双娇生惯养的白嫩双手,后来他渐渐感觉不到手痛了,或者说,也感受不到手的存在了,只知道麻木而机械地进行挖的动作。壶关那尸山血海的红色填满了荀彧的双眼,到处都是尸体,他们死状凄惨可怖,死法无奇不有。这很可怕,但更可怕的是这些尸体曾经都是会动会说话会哭会笑有情绪有想法的活人。他这才知道原来实现理想的路走起来这么痛苦,失败的代价会如此惨重。把乱世变成盛世,不是年轻天真的学子坐在学堂里动动嘴皮子和笔杆子,获得同窗和老师的几句赞美这么简单。
不知道挖了多久,如血的残阳变成朦胧的月色,荀彧又移开一块石块,看到了石块下是一匹倒地而死的马。这马是高大的西凉马,但不是西凉军的马,而是自小被贾诩养大的马。他认得它,它的名字叫侏侏,贾诩就是骑着这匹马一路从学宫到了壶关,贾诩说侏侏这个名字取自太玄经,侏侏之修不可为也。
侏侏的尸体下面就是贾诩。他浑身是血,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口,一条腿怪异地扭曲着,显然是骨头断了,所幸还有微弱的呼吸。
荀彧呆呆地看着贾诩,想要脱下身上的外衣盖到他的断腿上,但是似乎双手已经过度疲劳,两只手颤抖着,怎么也不听使唤。
最终,他还是脱下了外袍,盖在了贾诩身上,他想抱起贾诩,但那是不可能的,他已经没有力气了。这时候,是郭嘉抱起了贾诩,他跟在郭嘉身后,只穿着中衣,磕磕绊绊、踉踉跄跄地往驿馆走。
发冠早就掉了,披头散发,手上、脸上、身上全是血腥和脏污,但谁还在乎呢?没有人在乎什么礼仪了。过去他们在乎的东西,原来竟是这样可笑。
在驿馆简单地救治了一番贾诩,他带他们回了颍川。他们坐在荀氏提前准备好的马车上。贾诩高烧昏迷着,伤的说不出话,除了偶尔睁开眼,用那种碎了一样的眼神瞧他们几眼再虚弱地闭上。郭嘉也不说话,荀彧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他如此安静。
至于荀彧自己呢?他甚至也忘了怎么说话。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再巧舌如簧博学多才的人也无话可说。
他们浑浑噩噩地回了颍川,郭嘉回了自己家,他把贾诩留在荀氏养伤。贾诩的伤在医师的救治下一天天好了起来,除了那条腿彻底瘸了。荀彧偶尔去看贾诩,贾诩不肯同他说话,也不再叫他学长,看向他的眼神里透出刻骨铭心的恨意。他知道,贾诩恨他,也恨郭嘉,但最恨的,恐怕还是过去那个天真的自己。
有一天,贾诩问他,侏侏呢?你挖我出来的时候,没有见到它吗?
他说,没有见到,应该是塌陷的时候受惊了,从城门跑走了吧。
贾诩没再说话,他伤好的差不多了,便拄着荀氏的仆人给他做的一根手杖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壶关的残阳遮住了荀彧的耳目心神,他似乎听不到旁人关切的言语,吃不下东西,每日只是呆滞地什么都不干,有时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他的两只手伤的太重了,一度使不上任何力气只能颤抖,是荀攸亲自照顾饮食起居
开始恢复意识是什么时候呢?是某天,荀攸帮他沐浴的时候。荀攸帮他脱了衣服,扶着他坐进了浴桶里,荀攸拿着浴瓢舀起温热的水淋在他的身上。
荀彧还是一言不发,呆呆地坐着。
突然,荀攸看着他,怜悯地说:“文若,你流泪了。”
他流泪了吗?
“有吗?”荀彧问道,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摸到两道湿漉漉的水痕,“我流泪了吗?可能是因为这世上还有人在受苦吧。”
荀攸叹了一口气。
从那天起,荀彧渐渐能感觉到水的热气,也能感受到荀攸的手上因练剑磨出的老茧,他渐渐恢复了正常。荀攸回雒阳之后,荀彧成为了颍川荀氏新的家主。
但他知道,有一部分的他永远死在壶关了,他们三个都是。
后来郭嘉来找荀彧。郭嘉,郭奉孝,风流浪荡灵活善变的郭嘉,似乎又恢复了之前那荒诞不经的样子。郭嘉故作不在意地说,贾诩没死,不是因为上天眷顾,而是他和程昱做了交易,他献出了一部分内脏和肠子,交换了贾诩的命。
程昱,这个被荀彧遗忘了很久的名字,再度出现了。原来当初那个晚上,他不光向荀彧提出了交易的请求,还如恶鬼般诱惑了郭嘉和贾诩,如果当初荀彧答应了程昱的交易……那么……
他恨程昱,毫无疑问显而易见的,只有这个人,能让荀彧抛开君子的风度,不是出于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且单纯从一个人恨另一个人的角度出发去恨他。每次看到程昱,那股尖锐的恨意就会不加掩饰地冒出来。卡他的预算,绝不让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获取“食物”,处处给他使绊子,他只是恨他,千方百计想杀掉他。
恨他,好恨他……杀掉他……杀掉……
梦魇包裹着他,但是很快又褪去了。荀彧从梦魇中醒了过来,他刚刚似乎狠狠挣扎了一番,现在衣衫是凌乱的,发冠也掉落了,头发散开,浑身冷汗,四肢发凉,整个人被程昱那股力量压制的死死的,不能动弹分毫。
他居然在……程昱的怀里?他们在军帐中,但不是曹操的主帐,而是荀彧自己的军帐。程昱坐在塌上,荀彧的头枕在他的膝盖上。
“你醒了?抱歉,动用了一些平时一般不动用的力量,似乎吓到你了,把你卷进了梦魇里。”程昱道。
程昱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恨我,郭嘉也恨我。你恨我,是因为后悔没和我做交易,害得你的学弟们牺牲了自己,郭嘉恨我,是因为他做交易的时候明明考虑的很周到,他非但要贾诩活着,还要贾诩健康、健全的活着。”
“我尽力了,没有食言。除了那条腿,贾诩其他地方都很健康。那条腿是他自己要拿来做交易的。年轻的、天真的、真挚的灵魂,诚恳地奉献自己,要同我做交易,我不可能无动于衷。”
荀彧用尽全身的力气,同那股压制在自己身上的力量抗争,终于从牙关挤出几个字来:“他……和你……交……易了……什么?”
程昱摇摇头:“抱歉,我不能说。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我答应过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也许他以后自己会告诉你的。但是作为补偿,我可以给你讲个故事。”
讲个什么故事呢?辟雍学宫的学子毕业后大多出仕,所以就讲个县令的故事吧。
很久以前,东阿这个地方有一个县令。县令是个好官,爱民如子,百姓也很爱戴他。
这个县令从小就是个悲天悯人的人。他见到百姓受苦受难,挨冻挨饿,会发自内心地感到痛苦,他想要改变这种现状,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他想看到天下无饥魂。
可是天不遂人愿,某一年,东阿爆发严重的蝗灾,全县的稻田被蝗虫啃了个一干二净,颗粒无收。县令打开官仓放粮,但官仓里能有多少粮食呢?朝廷的救济粮迟迟不拨,很快,整个东阿都断粮了。百姓啃光了树皮,拔光了野草,有些父母甚至易子而食。
县令心急如焚,夜不能寐。就在这时,百姓们发现了一种叫米肉仙的神明。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县令一开始是不信的,后来,他终于没忍住,也去拜了米肉仙。
米肉仙确实存在。它对县令说,我喜欢你这样信念坚定的人,这样的灵魂真是美味可口,你如果愿意献出你的身体,我会十倍百倍地赐予你们粮食。
多好啊,县令很高兴。于是小部分肾脏、大部分肝脏、一部分肺,然后是一些肠子,腹部和肋骨处的一些肉,切掉吧,再多切掉一些吧,切的越多,百姓就能得到更多粮食,切掉吧,他们会活下来的,他们再也不会饥饿了。
米肉仙是慷慨的神明,他帮县令维持着外表如常,让人看不出什么来。
百姓们终于熬过了蝗灾,新的谷物种下了,可是这时候黄巾起义爆发了。黄巾军围住了东阿县,叛军的策略就是以战养战,打破城门,然后屠城,掠夺城中一切资源。
县令再度祈求米肉仙,伟大的神明,请救救我们吧,只要您能让叛军退兵,我愿意献出我的一切供您享用。
米肉仙说,抱歉,我做不到,因为真神永不吞金,真正的神明无需百姓供奉便可救世,而我只是在利用“交换”的法则满足自己的食欲。再说了,你几乎快被我吃空了,还有什么能拿来交换的呢?
米肉仙说,我可以帮你。但是你必须献上你的躯体。你将不再是你,只是我行走人间的皮囊,也许,你运气足够好的话,会保留一部分意志与我融为一体。你愿意吗?
县令献上了自己。黄巾军爆发热疫不战而退,县令去世了,百姓感念他的恩德,自发地为他送葬,负责抬棺的百姓嘀咕着,这棺木怎么这样轻?
下葬没多久,被人们称作米肉仙的那个东西自县令的身躯中醒来,他推开棺材盖,从县令的坟墓中爬了出来。从前它只是并无实体的东西,如今它却成为了他,一个真正的人。
但是他很虚弱,因为县令被吃掉的地方太多了,这幅躯体空有人的皮囊,却难以像个真正的人一样行动,于是他靠在树旁,直到一位墨家的老者路过,用偃甲填补了他身躯里空缺的那部分。
从此,他便一个人游走在各地。他很饿,要想办法填饱肚子,但是永远也无法填饱,他饿,是因为天下生灵在哭着喊饿。所以他便有了一个目标,助成英雄愿,天下无饥魂。
“这个故事怎么样?”程昱低下头,手指擦去荀彧额头上的冷汗,“我很会讲故事的,广陵王殿下和五斗米教主的那个儿子,你在绣衣楼的时候见过吧?那个叫张鲁的孩子,他很喜欢听我讲故事的。”
“其实,你也是孩子。”程昱道,“和这幅躯体曾经的主人很像,悲天悯人,聪慧,却又自苦。”
荀彧处处给他使绊子,可程昱对他的包容程度几乎到了纵容的地步,不仅不报复回去,甚至不会生气。他对待美味的食物,一向是很宽容的。那么为什么不再想吃掉他呢?是因为他身上的香料味吗?
因为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程昱秉承“交换”的法则,如果不能完成对方的心愿,便无法吃掉对方哪怕一个手指头。
广陵王想要的东西,他尚且可以帮她实现。可是荀彧的心愿,他实现不了。这个傻孩子,竟然想要这世上拥有绝对的公平,人与人之间不再有贫穷与富有、高贵与低贱之分。即使是米肉仙,也有无法做到的事情啊。
荀彧是个傻孩子。程昱很少用“孩子”来称呼什么人,他的言语间从不暴露过多的年龄感,也许是因为米肉仙不是人类,不会以长者自居。可是,那个甘愿为百姓献出身体的县令真的从这具身体里消失了吗?县令与米肉仙的融合后形成的“他”,真的是以米肉仙的意志为主导的吗?
“曹操今夜会带兵偷袭下邳。你今夜原本的安排,是打算趁曹操不在军营内,假传他的密信叫我回来杀掉我对吧?你杀了我,曹操必然容不下你,你打算连夜逃到广陵,寻求广陵王的庇护对吗?”程昱问道。
这样问是没有意义的,他没有撤走那股力量,荀彧自然回答不了他。他笑了笑,撤下了那股力量,手指轻抚过荀彧的眼皮,在荀彧在他怀中昏睡过去的前一秒,俯下头在他耳边说:
“今夜的事,曹操不会知道,睡吧,你今夜不必到任何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