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小怪物我们在一起的话一定也会很暖和吧(1 / 2)
问题像是回到了最初,乔遇昏睡的时候,又做了那个梦。
郊区的筒子楼,狭窄拥挤的老房子,还有那天卫兰过于凄厉的惨叫……
可这次不一样的是,梦里他没有独自在床尾的格子死去,而是像现实里一样,在两天后等来了秦放。
床板被掀开,原本只有一线的光亮终于放大到足以笼罩他整个人。他在床尾的格子里缩成一团,抬眼看见青年站在他面前,整个人狼狈又弱小。但青年看着他困顿却又干净的眸子,低声的笑。
“居然没有哭么,看样子也是个小怪物。”
秦放说“也”,乔遇后来才明白,他说的另一个怪物就是他自己。
“我妈被打死的时候,我也没有哭。”
跟乔遇说这话的时候,秦放面上还带着很轻松的笑意。他坐在床边姿态很是放松,说起周边的叔伯叫自己“怪物”,还不甚在意的耸了下肩。
当时乔遇刚刚被他带回家,因为饿了两天身体虚,还被医生勒令得卧床。他看着俊朗青年笑眯眯的说些可怖的话,被吓得几欲要哭,可紧接着,青年就又道,“只要你别轻易哭,你就会像我一样,活得很久,还活得很好。”
于是乔遇又硬生生的把眼泪憋了回去。
当初这些细节,乔遇都没有心力去在意。只现在,秦放终于成功把秦家攥在自己手里,乔遇才忍不住去回忆当初自己忽略的地方。
为什么就刚好是秦放。
那天来带他出去的人为什么是秦放,为什么秦放会知道卫兰被人打死了,为什么秦放会把他带回家放在自己身边。
还有秦放说的他们是“家人”。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都叫乔遇不寒而栗了。
——
乔遇状态不好,就算醒过来也远没有到可以出院的地步。主治医生坚持要他住院治疗,他还没有发表意见,先听秦放应了声好。
于是乔遇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裹着被子翻身背对着秦放,是不想理人的意思。
可就算乔遇将拒绝表达的这样明显,秦放也丁点不受影响。晚上乔遇睡在病床上,他自顾自地挤上去,迎着乔遇怒睁的眸子,扯高被子将自己和乔遇一起裹住。
“这里比家里暖和么?”
乔遇本来想发火的,闻言却一怔,“你说哪个家?”
秦放默了一瞬,伸手搂着乔遇的腰肢,将人往自己怀里摁,这才回答:“我们的家。”
对于秦放这种强硬的想要亲近的动作,乔遇一般都不会挣扎,原因无他,实在是争不过秦放。他被秦放搂着,男人的大手按在他腹部,比他的身子温暖太多,弄得他不由得换了个姿势,稍稍瑟缩一点,这才说,“没注意,好像好一点。”
他自己一个人在这边,日子过得过分混乱了。每天天气预报都不看就往外跑,偶尔遇到突如其来的雨,只能又拖着腿往回跑。
现在秦放问他这里是不是比家里暖和,他这才发现自己好像是答不上来。
好像有好一点,又好像没有……恍惚给他一种,像是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北京的错觉。
想到这里,乔遇就难免有些郁猝了。他闭上眼睛不想再搭理秦放,只努力放轻呼吸想要睡过去。他太久没有睡个好觉,今天就算是躺在床上一整天,也依旧有种力不从心的疲惫。
尤其和秦放谈起那种话题,叫他更是觉得疲累。
可乔遇没有想到,在他向秦放表明无聊的问候应该到此为止之前,秦放突然声音很轻的道:“我叫人把秦烨带过来了。”
好不容易勉强放松下来的,可听见秦放的话,乔遇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重新变得僵硬了。这个消息对他的冲击大到叫他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丁点睡意顷刻间就烟消云散,只猛地回头看着秦放。
他是真的不明白,自己上辈子是倒了什么霉做了什么孽,才会遇到秦放这种……
“你是我们家的人……”
乔遇又开始脑瓜子嗡嗡的了。
秦放还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无非是说他是秦家人,不管是受了什么委屈不公还是遇到什么糟心事,要想让事情过去,那就按秦家的手段办。
可到了这时候,乔遇都懒得问问秦放是想怎么办。他只回头一个人蜷在被子里,耳朵里都是自己粗重紊乱的喘息。
最后他问秦放,“为什么我是你们家的人?”
秦放一愣,因为乔遇说这话时的异样语气而微微拧眉,但最后还是理所应当的回答,“你是我的爱人。”
“我是你的爱人吗?”乔遇一把打开秦放的手,低吼着重复了一遍,“我是你的爱人?!”
医院里的夜是寂静的,静到远处的咳嗽脚步声都能清晰传到病房里。乔遇猛地坐起来,觉得难以跟秦放在同一张床上睡下去,只死死瞪着秦放,再度问:“我应该是你的爱人吗?!”
“怎么不应该。”
这下秦放的眉头是拧得死紧了。他跟着坐起身来,阴翳的视线落在乔遇身上,像是已经因为乔遇今天接二连三的胡闹而感到有些不悦了。但他还努力忍耐着,要知道在两个人的关系中,秦放惯来会感动自己。
于是他伸出手去想要拉乔遇,他想着没关系,毕竟乔遇这段时间状态不好,不管乔遇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应该对乔遇……
“我不应该是你攥在手里的小号吗?”
有那么一瞬间,秦放冷峻的脸已经几近扭曲了。
他冷眼盯着乔遇,原本想要去拉乔遇的那只手也终于捏紧了压在被子上。眼前的青年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说来其实也已经持续好几个月,而在这之前他都以为这种莫名的敌对会在某一天消下去,现在他才明白,那是件难事。
大脑在盛怒之下反而恢复到绝对的冷静,秦放紧紧盯着乔遇颤抖的眸子,在很短的时间内想明白了乔遇为什么会有这种荒唐想法。
“秦烨告诉你的?他说你是我的小号?”
说到“小号”的时候,秦放面上终于克制不住流露出点讥诮的笑来。他忍耐不住,还算克制地用舌尖抵着牙关舔舐一下,这才慢悠悠地道:“乔遇,我就是秦家最优秀的那个人,不仅是老爷子,就连他老子都承认我是最像秦家人的秦家人。”
“这秦家合该就是我的,根本不存在你说的那种问题。再说了,你温吞,又柔软,做事总是犹豫不决,就连离开我,都要纠结半个月。你觉得是谁会把你当做我的小号呢?”
秦放说的每句话都有理有据,甚至指出的乔遇的缺点,乔遇自己都难以反驳。可他看着秦放,愈发觉得秦放病态,因为秦放解释了那么多,居然没有一句在普通人最为关心的点子上。
“你不觉得你应该解释一下……我们是不是真的是兄弟么。”
听着乔遇的声音都在发颤,这下秦放面上才流露出了点实打实的困惑。他看着乔遇,像是有些受不了乔遇把自己当做陌生人看的眼神,主动拉着乔遇的手攥在手里,掰着乔遇的手指头玩儿,又漫不经心道:“这个重要吗?”
他低头看着乔遇的手,仔细检查那只手上有倒刺的地方,还有已经长长了些的指甲,以及在他不在的时候,乔遇私自磕出来的伤痕。等到把那五根手指头翻来覆去看了个遍还是没有得到乔遇的回答,他这才抬眼对上乔遇已经含满泪水的眸子,“你想我们是兄弟,我们就可以是兄弟,你想我们不是兄弟,我们就可以不是兄弟……这些都是看你的,乔遇。”
“……神经病!”
乔遇忍无可忍,只想要甩开秦放的手,但这次秦放没有纵着他。他的手被男人紧紧攥着,原本只松松握着他的腕子的,现在在他的抗拒之下反而五指都嵌进他的指缝里,居然成了个十指相扣的模样。
“这个有什么紧要的呢?我真的不明白。还是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可是这真的就是看你的意思而已。”
说着,秦放终于拉着乔遇的手递到唇边亲了一下。
与此同时,他终于听见乔遇的眼泪砸在被子上。
“乔遇,你为什么就想不明白,是不是兄弟于现在的我们而言已经没有所谓了。还是你喜欢更刺激更轰轰烈烈的爱情,比如排除万难就算有悖人伦也依旧在一起的兄弟?你不是这样的人不是吗……”
看着乔遇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被子上,秦放惊奇的发现自己的情绪居然还算稳定。他缓慢吐息,面上表情不改,尽量将所有事实都埋在那张波澜不惊的面皮底下,叫乔遇无从窥见。
可糟糕的是,他们实在是在一起太久了。
手被攥得生疼,乔遇还忍耐着没有叫唤。他已经哭得泪眼模糊,但声音很小,只微弱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像是没有尽头。
“那天……你那天为什么带我回家。”
乔遇说话的时候已经开始出长气,秦放听着,却逐渐的心思渺远了。
他开始顺着乔遇的话回忆,回忆那天自己进了郊区的筒子楼,在狭小逼仄的老房子里打开床尾那层板子的时候。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又是一个小怪物,我们在一起的话,一定也会很暖和吧。”
他们像是陷入了难以缓和的僵局。
白日里乔遇不用挂水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坐在病房窗前的沙发上。他侧着坐,一腿盘起来,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被拉高了,底下露出来一截苍白纤瘦的脚腕来。
他的胳膊交叠着搭在窗沿上,手里攥着输液针,偶尔在玻璃窗扇上划动。
因为没什么力气,声音也并不刺耳。
病房楼层高,窗户不开,底下的是什么都看不到。南国沿海的冬,没有雨,没有雪,只呼啸的风,在高楼外弄出更为明显的动静来。
往往这种时候,秦放就坐在乔遇身后。进门不远的位置,那里放了一把单人椅。因为头一天秦放想要坐乔遇身边,乔遇用红得病态的眼睛瞪着他,作势要将输液的针扎进手腕里。
秦放当然只有退让了。
每天主治医生和专家组都在病房里打转,但秦放不明白,为什么乔遇没有好转的迹象。那些针剂和药物都在他眼皮子底下进到了乔遇的身体里,经由经脉或者食道,但是乔遇依旧面色苍白,只眼眶是红的。
直到有天乔遇一个人在卫生间里待了太久,他走近了附耳过去,听见十分微弱的、几不可闻的呜咽声。
纵使全京城认识的人都说秦放聪明有手段,可秦放得说,乔遇大概是他一生的知识盲区了。
他知道乔遇缺少的是什么需要的是什么,都是爱。
大抵是年少时候和卫兰一起生活时就有的毛病,极度缺爱,又难以自我肯定。
可明白之后,秦放依旧是迷茫的。因为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跟乔遇说了,他们是家人是爱人,可乔遇还是不满意。
他怎么都弄不明白。
关系进入僵局,就算大多数时间都形影不离,但乔遇已经鲜少和秦放说话。直到他住院不过一周,宋律和陈砚突然过来,看了秦放一眼,最后请他回北京去。
宋律和陈砚能来,乔遇当然知道是为了江临的事。他依旧是坐在窗边的位置,看着宋律极为不情愿的样子,阴沉面色几乎要渗得出冰碴子来,淡声问:“我回去能做什么?”
宋律冷硬的脸几欲抽搐。
他斜眼睨着秦放,话却是对乔遇说的,“秦总是江临唯一的不在场证人。”
“但他拒绝出庭。”
乔遇终于算是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收到那些照片。
他缓慢挪动身子坐得正了,病号服摩擦着沙发布面的时候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他就在那白噪音一样的声响中反应过来,宋律觉得自己回去的话,秦放就会跟着回去。
而秦放给他发那些照片,是想用这个法子刺激他自己回去。因为本来江临帮他逃出来是秦放暗中准了的,也就是说,江临和秦放的关系没有糟糕到秦放会对江临的事情置之不理。
这些人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乔遇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卷进去。他转头看秦放,男人脸上漠不关心的,像是根本不在意江临是不是会被判刑。
残存的理智叫乔遇明白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可从过往抽丝剥茧拿出来的线索,却只将他自己裹得像是一只茧。
最后得以成型的想法,只有——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乔遇——!”
像是没有想到乔遇会说出这种话,宋律作势就想冲上去给他点教训。站得近的陈砚一把拉住宋律,可也是满脸不可置信。
“要不你们下次再来?”
气氛最为僵硬的时候,秦放终于将手里的水杯放在了桌面上。他面上表情很淡,不像以往,若是看见有人对乔遇这样,脸上会挂着很明显的冷笑。见着自己吸引了三个人的注意力,他还挑了下眉,“今天谈不拢,当然应该择日再谈。”
宋律看不清他是打什么主意,可瞥眼见着乔遇看着秦放也是面色阴沉的模样,忍不住冷笑一声,而后摔门离开。
“你们秦家人惯来这么不是东西!”
乔遇眼里的恨意近乎要实质化。
房间里又只剩下两个人了,秦放坦坦荡荡迎着乔遇的恨意,很是不解的样子,“你这样生气是做什么呢?”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他,我不是秦家人。”
秦放又开始觉得无力了。
他终于起身朝着乔遇走过去,万幸,这次乔遇的应激反应不太大。于是他可以面上带着笑,径直在乔遇面前半蹲下,姿态放得很低的样子。
“可是大家都知道你是秦家人。”
乔遇简直目眦欲裂。
他分不清秦放说的意思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秦家那个专横的老爷子的私生子,还是知道他是秦放的人,他也不想去问清楚。他只是恶心极了秦放这种说话的模式,所有的都似是而非的,像是可以依他的心情状态做改变。
“你有什么不满意呢?”没有得到乔遇的回应,秦放面上的笑都淡了点。他捉着乔遇的手递到唇边亲了亲,慢悠悠地道,“还是你想叫我哥哥吗?”
说到“哥哥”这两个字的时候,秦放的声音都带了点难以掩饰的笑意。他仰头看着乔遇,瘦得深邃的眼睛带着难以言说的意味,像是平静,又像是底下全是熔岩。
“你想叫我哥哥的话,也可以的。我们可以是爱人,可以是家人,都依你了好不好?”
“我们怎么会是家人?我妈不是你们家的人打死的?”乔遇看着秦放微微拧眉的样子,却是又兀自笑了出来,“我们又哪儿会是爱人,你都不会爱人。秦放,你看看你自己会不会爱人?”
但凡是换个人在秦放的位置,都会因为这种问题而有明显的情绪转变。不管是生气还是困惑,总是会有转变的。但肯定鲜少会有人像是秦放这样,短暂的沉默之后,便重新抬起头来。
“我只是这个能力不太强大,但是你不能说我是完全不会爱人。”
说着,秦放索性在乔遇脚边坐下了,像是终于准备好了要跟乔遇好好理论。
“你看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人际关系,人们总说家人是最为亲密的,可为什么我妈刚刚被老爷子对家活生生打死,他就能出去找你妈快活呢?还有我二叔,我不到十岁的时候他就想淹死我。所以说家人这种关系有什么紧要的?”
乔遇惨笑了一下,“所以你把我放在身边,也没有告诉我其实我是你弟弟?”
秦放耸肩,算是不置可否。
他很有余裕,甚至扯了纸巾递到乔遇手里,这才接着往下。
“再说爱人,哈……其实你期待的那种爱情,我只在薄遂和霍廷安身上见到过。家人都靠不住,爱人怎么能够依靠呢?你看宋律都能把江临抓紧去,还有什么不可能的?所以我觉得,其实我们两个这种状态,才是最稳定最和谐的。我们有血缘有爱情,甚至秦家人那种肮脏的本能也叫我们互相吸引。”
“最后你爱上我了,我也爱你,这种皆大欢喜的结局,不好吗?”
乔遇伸手按了按额头,确认自己体温正常,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听秦放用这种直白而残酷的方式将两个人所谓的爱情摊开来。他试图让秦放明白,“我很……我非常缺爱,你知道么?”
“我知道。”秦放点头,他甚至做了一个掏心窝子的举动,“我在给你啊……”
话说到一半,秦放终于反应过来,乔遇是在提醒他一开始说到的,自己不会爱人。
他诡异的沉默了一下,像是在捋乔遇的逻辑,“所以你觉得,我们一个是不会爱人的人,一个是缺爱的人……不适合在一起?”
乔遇欣慰点头,秦放差点暴走。
大抵在秦放眼里,自己这样掏心掏肺的把一切摊在乔遇面前,那么乔遇就不应该对他表达“两个人不适合”这种想法来。他蹭得从地上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丝毫不慌的乔遇,深呼吸一口气,面色难看的解释,“我以前甚至觉得自己不会爱人,但是我现在不是……你不觉得我爱你吗?”
结论脱口而出的一瞬间,秦放面上的表情像是崩坏了。他眼睛努力睁大了,因为瘦得脱相,这幅表情叫他看起来很是凶狠狰狞。
乔遇意识到今天就是两个病人在谈论“爱”这个过于伟大的主题。
他仰头靠在沙发靠背上,任由眼泪从眼角往下蜿蜒,“我觉得……其实我们应该遇到更饱满的人,至少是心脏更加饱满的人。”
而不是心脏里空无一物,独自跋涉满长距离之后,在荒漠里遇到自己的同类,然后摊开心脏,大家都空空如也,只能在荒漠里互相消耗着等死。
那种结局一定过于美好,以至于乔遇都不敢幻想。他仰躺在沙发上安静落泪,大脑陷入空白,只听着在摇他肩膀的秦放哑声低吼。
“遇见你之前我甚至不会爱人!”
乔遇相信这是真话,但他仍旧觉得他和秦放都非常倒霉,才至于遇到对方。明明但凡是遇到一个稍微正常健康点的人,他们就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
现实里没有人带他们往好的方向走,他们简直像是两个瞎子。
周末出了天太阳,黄昏的时候,秦放执意带着乔遇去了趟楼下。
乔遇脚腕断的骨头没有接,平日里只能在病房里撑着桌子缓慢挪动,这次要下楼,只能坐着轮椅被秦放推下去。
其实他是不想下去的,毕竟秦放又不是会细心到带病号出去放风的那种人,这次不嫌麻烦推着他下去,多半也没什么好事。
他胡乱一猜,最后没想到是真猜对了。
在中庭了好一阵,秦放突然就开口说:“我是不会放你离开的。”
中庭外围种了一圈的绿植,秦放说这话的时候,视线就穿过那片矮树,落在了住院部门口的位置。
乔遇对秦放的话没什么反应,只是难得看着秦放盯着什么东西这么出神,于是跟着就看过去。
最后看见在住院部门口,两鬓花白的老爷爷正背着老伴儿一步一步往里走。趴在他背上的老奶奶已经直不起腰来了,但是枯槁的手里却拿着一枝玫瑰。
于是不消言语,他就明白了秦放是在想什么。
那些于他而言过于残酷的东西,叫他坐在黄昏的中庭里都忍不住红了眼睛。可看着远处出神的男人像是没有注意,只难得很是缓慢的和他说话,像是在努力斟酌字句。
“乔遇,你就算离开了都会因为我不好过,我们又怎么分得开呢。”
“我知道你觉得我在自我感动,可是我又能怎么办。我一直觉得我在给你最好的,不管什么时候,在那个当下的时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那种爱情,可是这个真的,实在是太难了。你说我和你、我们这个环境,我们到底要怎么做,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习,才能到正常人的程度?又要花费多少时间,才能到你期望的地步。”
那对老人已经进了大楼,于是秦放的眼神就顺理成章的放空了。他无法回头看乔遇,只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无比清晰的想起来那天乔遇对他说他很缺爱的事情。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如果不是这次的事,其实我一直以为我们在往好的方向走。我说过,我以前是不会爱人的,我总想不明白人类这种生物,到底有哪里可爱……”
乔遇知道,秦放这话虽然疯狂,但确实是真的。
要说起依据,他又会想起自己被秦放从床尾格子里捞出来的那天。那天床板被掀开,他看着笑容诡谲的青年轻声感叹“又是一个小疯子”的时候,他就知道眼前的人不正常。
可他没有办法,他当时没有别的路。他只能跟着秦放回秦家,被当做小宠物养在秦放身边。
时间久了,乔遇可以很清晰的感觉到秦放逐渐的像个人了。像是因为终于遇到了同类,秦放逐渐剥开茧子,同时也更加猖狂。
乔遇印象很深刻的,是自己刚去秦家的时候,秦放看人的时候,眼神经常是冰冷的,像是看着死物。
当时秦放在学些他看不懂的课程,经常坐在回廊底下看书,同时勒令他坐在一旁跟着看书。
他看初中数学教材,秦放看经营学教材。
一般那个时间,秦家佣人都会特地避开那个路段。偶有不得不打扰的事情,佣人极尽小心翼翼的过来。一般佣人刚一走过拐角,秦放就会猛地抬头看过去,眼神冷得渗人,像是被侵犯了领土的狼。
那种情况过了几年才好转,乔遇知道秦放的意思,是那段时间和“手足”同吃同住,多少叫秦放有了点正常的感情。
可那远远不够的。
现在秦放清楚知道这一点,于是他说起“我明明已经有很大进步”的时候,声音里有难以掩饰的遗憾。
至于两个人为什么无法分开,秦放给出的理由是,“只有爱情和亲情一起,才会叫我们的关系更牢固,不管你还是我,我们和旁人是过不下去的。”
“你说我们都不是心脏饱满的人,这点我是承认的。但你说我们那个生存环境,要多天赋异禀,我们才能成长得像是正常的、你所谓的心脏饱满的人?你要知道我周边找遍了,也找不出你向往的那种爱情故事。没有那种案例,你叫我怎么学得会。”
乔遇听着听着就笑出了声,“这就是我们不能分开的原因?”
秦放终于回头看着他,应声,“这个只能一起学习,你不能不等我。”
其实在秦放看来,但凡是乔遇早个几年说要离开,他一定不至于这么死缠烂打的。可时间就是这么不赶巧,他好不容易有了点爱人的能力,对象居然就说要离开了。
他一个人,要怎么才能承受那个后果呢?
秦放想不通,他们真的无法分开,这个道理乔遇怎么就想不明白。
他们像是一块贫瘠土壤上两株互相依附的藤,分享那少得可怜的养分,又互相漏些阳光雨露。他们这样才勉强生长起来的,乔遇怎么会觉得自己可以顺利抽身离开。
秦家这个环境造就了他们两个的贫瘠,所以他努力在叫一切止步于他和乔遇这里。
这种情况下再失去对方的话,那之后那个漫长的道路,他们应该怎么走呢。
“所以我们就算是耗死,也要死在这里是不是?”
“你也可以期待点好的。”秦放眼睑垂着,因为连日来休息不好,眼窝变得更深了。“比如我能够学到你期待的能力,或者你逐渐靠近我,不再那么需要来自他人的爱意。”
乔遇不再说话了。
他终于反应过来,好多年前秦放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就注定了他们之后都不会好过。
明明只要那个时候错开,没有龌龊的血缘吸引,没有逐渐亲近之后重新活络起来的心思,就算他们一辈子陌生人,被秦家人的龌龊本性影响着或许永远都遇不到真正的爱人。
可至少生活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团糟,顶多只是像沉寂的河流,连前进都悄无声息。
最后一抹黄昏还沉在天边,乔遇坐在轮椅上仰头,能够看见头顶的天空是灰沉沉的。他缓慢吐息,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叫他控制不住想着,要是能够停在这里就好了。
时间停在这里,一切都是。停在他和秦放把所有问题都摊开说明白的现在,叫他不用再经历之后苍白的一眼可以看到头的未来。
如果能这样,那这大抵就是足以刻在他墓碑上的那种幸运事了。
——
出院那天小雨,做完手术不久的腿依旧不能走路。
乔遇还是坐的那把轮椅,车轮碾过湿淋淋的地板时发出淅沥沥的声响,将身后男人的脚步声衬得愈发分明。
经过中庭的时候,乔遇瞥眼看见许多人还在往医院里涌。不同年纪的男男女女为伴,还有一些是父母子女互相帮扶。
他看着,看着,不自觉地笑出声来,笑得惊动秦放问他怎么了,可他却说不出合理的字句来。
这天在下雨,这天却依旧纷繁多彩。他好像没多大的年纪,但已经见了许许多多不同样的爱。
那么多,那么多的爱,好像每一种都是他期待的模样。
可又每一种,都是他未曾经历过的模样。
快要跨年的时候,秦放借了块地。
郊区,面积很大,不高的小山头上绿化做得很好,他知道每年秋冬时候,朋友就会组织人去山里打猎。
每一年,每一年的初秋,运送猎物的车队会提前进到山里。在外地捉来的野生猪羊或者兔子之类的,都会被放进去。
野生的动物,玩起来有意思。毕竟还有在大自然里养出来的野性,不至于看见人类还主动蹭过来,逃窜或者扑过来的时候会叫活动有别样的乐趣。
而今年,活动已经结束,可又一辆卡车,在黄昏时候进到了山里。
深冬了,就算极南边的温度惯来要高一点,可进到山里的人,还是不得不做好保暖措施。秦放在后头,看着卡车停在栅栏口,等着雁行过来开了车门,这才戴好手套踱步下去。
卡车司机下车走到了后箱门,几个跟着雁行坐车过来的,也已经下车一字排开。
秦放挥了挥手,示意那些人不用太紧张,这才冲卡车司机一扬下颌,示意把车门打开。
用来运送猎物的卡车,箱门特地经过了加固。打开的时候沉重的双开门会有叫人牙酸的吱呀声响,秦放却眼都不眨,等着货箱里降下来滑板,紧跟着就是坐着轮椅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被推了出来。
临海的地方,就算是山里也时时有风。
只很短的时间,秦放眼睁睁看着面色枯槁的男人出现在自己眼前,眼眶已经变得绯红。
飞掠的风在带走眼里的湿气,眼睛干燥之后生出一种热痛感。秦放不敢眨眼,只看着那个曾经将自己按在水里的男人眼里浮现出祈求,没忍住,掀起唇角笑了一下。
不管过去多久,看着秦烨的时候,秦放脑子里总是容易出现混乱。每每面对秦烨,他的眼睛就像是被浸在水里,穿过荡漾的水,清晰看着男人脸上不做丝毫掩饰的恶意。
小时候他心里满怀恨意和恐惧,可长大了就不一样了。
他成了秦家唯一说得上话的人,于是恐惧自然而然消亡了,只恨意还久久留在心里。
四周都是自己的人,但秦放还算克制。他先是叫了声“二叔”,等到秦烨眼睛红了很快泣不成声,这才低声笑着,俯身双手撑着轮椅扶手,从极近的距离看着那双浑浊的眼睛,低声说:“现在是我站在这里。”
“你带他走的时候,就该想到我会站在这里才对。”
说着说着声音变得哑了,秦放面上表情还竭力保持着稳定。他瞥眼,视线落在秦烨颤抖不止的手上,像是从男人的恐惧中得到了极大的愉悦,再开口时,声音都变得轻快了。
“您也是秦家人,肯定明白秦家的规矩。谁要让秦家人不痛快了,那百倍千倍的,我们得讨回来才行,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秦烨抓着秦放的衣摆在求饶,求他念着自己也是秦家人,是他二叔。结果冷不丁的,逗得秦放笑出声来。
笑过了,秦放先一点一点把秦烨的手掰开了。其实秦烨身体孱弱,但他动作依旧慢条斯理,像是想要男人从这漫长的过程中逐渐体会绝望,等到那双混沌的的眼睛都垂下去,这才笑眯眯补充。
“现在是法治社会,二叔以为我会做什么?”
清楚知道自己越说越会叫秦烨心凉,秦放还停不下来。他知道秦烨肯定明白他的意思,法治社会么,搞出人命来肯定是不好的。
所以肯定只能往伤了残了弄。
秦烨一颗心已经沉到谷底,秦放还很是淡定。他推着秦烨的轮椅往里走了几步,终于到了稍空旷的地方,这才推着秦烨往后转,叫秦烨看远处的高台。
“这儿是陆铭家猎场,二叔好日子过惯了,按理这种有趣的活动也一定没少参加吧。”
只消这一句话,秦烨就明白过来秦放的打算。他清楚知道秦放将自己送来这里的意思——他已经成为了场内的猎物。
而相比于之前被他们追逐的野生动物,更为糟糕的是他现在腿脚不便,紧靠着轮椅,是很难在林场里活动起来的。
甚至于远处的高台,一看就是可以直指他所处之地的好地方。
看着秦烨面色变得灰败了,秦放终于满意到极点。他拍拍秦烨的肩膀,示意雁行过来看管秦烨,转身摘了手套,乘车往远处去了。
——
乔遇又被秦放强行从住处弄了出来。
本来他腿脚还没好利索,走路一瘸一拐的,他实在是不想出来。之前秦放倒也由他在家里窝着,但是今天,是说什么都不行了。
独自乘车出来,乔遇看着外头逐渐变得萧瑟的风景,忍不住问司机,“这到底是去哪儿?”
没等司机回话,他又掀着唇角讥讽,“你老板是终于决定把我埋了?”
司机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没敢说话。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乔遇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万幸是他刚刚准备下车,车门先一步从外面被打开,秦放探身进来,抱着他下车往旁边的高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