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武篇4(1 / 2)
天边的几朵薄云,被秋风吹拂得聚了又散,虽说已入了秋里,但正午时分的烈日依旧灼人,照耀着已慢慢泛黄的树林,投下斑驳的光影。有匆匆的脚步声在林中传响,两道身影穿梭其中,喘息声同身后的喝骂交杂在一起,听来很是热闹。
也不知是逃了多久,冯权感觉自己的气都要喘不上来了,听身后的声音依稀还远着,便疲累的停下了步子,扶了身旁的一棵树,捂着心口急促的换气,额上大汗淋漓,头上簪着的发冠都有些歪斜了。
皇甫也忙停了下来,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在冯权面上细细擦着,“你如何了?可还能行?”皇甫焦急地询问着,冯权喘着粗气连回应他的力气都欠奉,只是不住的摇头。
匪徒追赶的声响逐渐近了,皇甫眉头一紧,也顾不得冯权状况如何了,拽起了他的手臂便向前奔去。实则他二人已经逃了许久,都累得够呛,奈何身后的匪徒紧追不舍,躲藏了几次都无甚作用,还险些被伤了,这些人不似是要打劫,更像是奔着取他二人性命来的。
跑了没有多远,皇甫被追赶着有些慌不择路,差点止不住脚步掉到河中,冯权抓着他的衣袖,脸色惨白,皇甫皱眉,他倒是还有余力逃命,可冯权已经脱力了,浑身都在发颤。
皇甫侧目望着宽阔的大河,蓦然生出一个念头,“冯君,你可会水?”皇甫急急问着。
“啊?”冯权气息紊乱,脑子都好似转不动了,他只是听到皇甫说话,却没听懂皇甫在说何事,完全是下意识地回应着。
冯权茫然失措的模样落在皇甫眼里,皇甫心道得罪了,就权当他许可了,斜了一眼已然追上来的亡命之徒,长臂一揽,搂过了冯权的腰紧跑了几步,双双跳入了大河。
河水湍急,转眼就没了二人的踪影,一帮匪徒站在岸上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身子腾空的那一瞬,冯权因疲于奔命而变得迟钝的脑子才飞速转动起来。
“我……”可惜他那句话还未说完,就已经被水淹没了。
冰凉刺骨的河水从四面八方袭来,包裹了冯权的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丝丝的寒意渗入肌里骨缝,使得他整个人都变得麻木了,做不出自救的动作,身上宽大的三重衣浸了水黏附在身上沉重异常,拖着他失了知觉的身躯不断地向河底坠落,河水灌入了他的口鼻,巨大的水压击中了他的胸口,几乎将他的心脏拍停了,冯权意识飘远,想着为着什么所谓风姿穿得如此繁琐实在是不该。
冯权正胡思乱想着,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有什么身影朝他这边游来,拦住了他下落的身子。
破水而出的那一刻,冯权仰面望着高挂半空明晃晃的太阳,只觉真是生死一瞬,恍如隔世……
其实,皇甫在入水时还搂着冯权,结果他刚一入水,河流冲来,他下意识脱了手,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皇甫便连忙潜入水中搜寻冯权,找到时,冯权已经处于将要昏厥的状态了。若不是他水性不错,可能就那么把冯权丢了。
皇甫费了些时间终于是拖着人游到了岸边,想起冯权没入水中的那一幕,还有些后怕。他实在不该对自己那般自信,若他没将冯权找回岂不是害人性命,从襄武出发时他还志得意满地说让冯权放心将性命交付于他,转眼间他竟然把冯权丢进了那样的险地……
冯权躺在岸边,半个身子还泡在水里,久久都回不过神来,眼前全是在水中那千钧一发的一幕。那一刻他还以为,自己会死呢……
虽说事先在尺之璧上看到了他会落水,但那时他根本半点感触都没有,直到设身处地之后,那种被水包围的无力和恐惧,萦绕着心头的感觉真是教人刻骨铭心。
皇甫唤了几声却不见冯权应答,有些慌乱地去扶冯权。
冯权回了神,借着皇甫的力坐了起来,顿时胃里又是发胀又是恶心的,当即没甚风度的呕出一大口水出来,随后止不住的咳嗽起来。皇甫见状登时愧疚难当,轻缓地抚着冯权的后背,好让他好受一些,苦巴巴地开口忏悔,“冯君…此事,此事都是…都怪我考虑不周全,不该贸然带你入水…若不是我,你也不会,也不会…”
冯权断断续续的止住了干咳,随意抹了一把唇边的河水,抬眼看他,“我不会水。”冯权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皇甫听闻后愈发自责起来,面上满满的皆是惶恐不安,冯权却是突然咧嘴笑了起来,皇甫被他闹糊涂了,迷惑不解地看他。
“你不是问我可否会水么?”冯权似是无奈地解释着,“我不会水。”
皇甫张了张口,舌头却好似打结了一般,什么都说不出来。
冯权笑了,“你不必自责,此事因我而起,不过是牵累了你。”冯权轻声安慰着,撑着手想站起来却是浑身无力,差点又跌进水里,幸得皇甫眼疾手快地抱住了他。
冯权身上实在空乏,也不再执着,软绵绵地靠在皇甫怀里,任由他扶着自己往岸上走去。
皇甫寻了一处背风的山坡,生了火堆,将二人身上湿漉漉的衣衫褪下摊在地上晾晒着,身上只着了一条单裤,赤膊坐在冯权身边。
冯权正将火折子包回油纸中,皇甫的心中只余敬佩,他实在是无法像冯权这般细致带个火折子还用油纸包上,他自己的那道火折早被河水浸透不能用了。
皇甫盯着冯权的侧脸,不知不觉心神飘浮起来。
冯权盘膝坐着,身上穿着单衣,衣领处绣着一圈月白的新竹,直衬得脖颈越发白皙,眉目间藏着温柔,入目只有一片安然祥和,湿润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仿佛一幅妙笔绘制的水墨画,使人心怡,教人神往。
冯权注意到皇甫过于赤倮的目光,转头回望,见他呆头愣脑的绝像一头呆鹅,不觉好笑。
皇甫被冯权‘啪’的一巴掌拍醒过来,不明白冯权为什么突然打他,虽然力道不大,神情一时呆愣着,冯权被他这副模样逗得乐不可支。
“秋蚊猛如虎,那衣服想必也不大湿了,便穿上吧。”
皇甫这才注意到臂上被冯权拍过的地方还留着蚊子的一具残骸,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旋即将单衣套在身上,想来或是阳光和暖的缘故,这衣服上了身竟也不太湿了。
冯权这边翻着布袋,取出了另一个油纸包,小心地拆开,油纸中包着几片金叶子。
这些金叶同柳叶尺寸形状相仿,只是通体金黄,就连叶上的脉络都刻画的无比清晰,一共有六片,其上的脉络却都大相径庭。冯权微微勾起唇角,这六片金叶有同一个名字,叫做障叶。他二人这几日来所遇的那些惊心动魄的境况皆因这障叶而起。
五日前,他与皇甫来到距离襄武不远的小镇,正巧碰上有拍卖宝物的盛会,便凑了个热闹,而这六片金叶据说传自战国,年代久远,冯权瞧了一眼,得知了它原名障叶便生了些兴趣,想拍下瞧瞧,不料遇着个蛮横之徒与他抢夺,冯权本不是个争强好胜之人便没有再提价,偏那宵小狗眼看人低,言辞中颇为刺耳,皇甫气不过要同那厮动手被他拦下了。
冯权的身家虽称不上腰缠万贯,但也曾是个一掷千金的败家子,遂不紧不慢地同那厮抬起价来,那许姓之人先前已经争了不少宝物,此时能拿出地银钱已然不大够了,冯权挥金如土般的抬价,终是已十六金的高价带走了六片金叶。或许是有些挥霍了,可冯权根本不在乎,用一点金子买个开心他还是乐意的。
不过,也买来了麻烦。
那许氏竖子是镇上的地头蛇,冯权本以为离了镇子就会相安无事了,却不料回程的路上又遇上了打劫的匪徒。如今细想那些匪徒,恐怕也是那心窄之人的杰作。
皇甫一见这六片金叶子,就仿佛又见到了那面目可憎的小人,心里活像吞了只蝇虫般的恶心,但想着那小人至死也得不到这金叶,就感觉有种说不出的畅快。紧接着又想起了今日冯权几次三番险些出事,便再也畅快不起来了。
冯权看皇甫表情几番变幻知道他心头不痛快,便将障叶收起来了。
“皇甫君不必为些微末之人烦恼。”
“不把他大卸八块简直不配为人!”皇甫气愤得很,冯权闻言直笑,皇甫奇怪的看他,“你笑什么!今日多危险啊!你险些就没命了!取他性命都是便宜他了!”
“好好好。”冯权只是笑,“其实,他买到手的那些东西根本一文不值。”冯权掂了掂手中的油纸包,颊边酒靥若隐若现,“那场拍卖,只有这六片金叶值钱而已。”
皇甫将信将疑地盯着油纸包看了许久,还是怀疑,“真的假的?”
“你难道还不信我?”
“信信信。”皇甫连忙附和,又忍不住回想那小人买了什么东西,他真是一点儿都没瞧出来,按说他也是见过不少好东西的。
“他一共扔出去近一千金,却买了一堆破铜烂铁,想想都解恨。”冯权咬了咬牙,冷哼一声。
“冯君的气量其实也不大呢。”皇甫笑了。
“是了。”冯权扬眉,“对了,我倒想起一事来。”
“何事?”
“同皇甫君相识至今,还未问过皇甫君高姓大名。”
皇甫听了这话,只觉百思不得其解,半晌了指着自己,“我,我都没说过么?”冯权认真地摇了摇头。皇甫瞠目结舌……
“在下皇甫长喻,表字云,唤我阿云就好。”
“鄙人临洮人士,冯权冯睿生。”
“那我便唤你阿睿了!”
冯权凤眼一弯,“如此甚好。”
【注】
许某前来打了个酱油
皇甫长喻,念作g
聊斋原文中是为冯生,稍稍改了一下
表字,指在本名之外所起的表示德行或本名的意义的名字。
古代男子成人,不便直呼其名,故另取一与本名涵义相关的别名,称之为字,以表其德。
表字起源于商朝,盛行于周朝,后来形成一种制度。
表字分为一言字或二言字。
天色渐渐晚了,好不容易晾干了衣服的两人却迷失在荒无人迹的深林中,眼瞧着太阳一点一点坠入西山,林中的气温陡然下降,微风一过,皇甫就听跟在身后的冯权打了个喷嚏。
“阿睿。”
“无事。”冯权摇头,皇甫却是隐隐有些担心,冯权这身子骨可不比他强硬,先是顶着日头生生奔了一个时辰,后来又在冰凉的河水里泡了不短的时间,只怕是吃不消的。
“不然先寻个避风的地方挨过这一夜吧。”
冯权正要拒绝,却被紧接着的几个喷嚏将话堵在了嗓子眼。
皇甫当即黑了脸,拽着冯权去寻能过夜的地方。
冯权坐在火堆前,裹紧了身上的衣裳,望着跳跃的火苗,有些昏昏欲睡。
皇甫摘了些野果子回来,摇了摇冯权,后者却直接倒在他身上,迷迷糊糊的嘟囔着,“我累了。”皇甫也不敢再吵他,只是揽紧了怀里的人。
他大概从来没有这么遭罪过吧……皇甫也清楚冯权这一日奔波辛劳是真的累了。冯权看着很是颖悟绝伦,不料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路痴,午后二人在林中兜兜转转的找不到路,眼见是瞒不下去了,冯权才承认自己路痴,皇甫听了好一阵嘲笑,差点儿被冯权又踹回河里去。
其实,路痴也蛮有趣的。皇甫轻笑起来,细细地欣赏着冯权入眠后的眉目,深深的觉着这个人才是这世间的宝物,总是让人忍不住想要去靠近,想要去了解,想要去拥有…
皇甫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
他怎么能有这么诡异的想法……
错觉吧……皇甫宽慰着自己。冯权待他一片赤诚,他也应当以赤诚之心相报才对。
皇甫又愣愣的盯着冯权的脸,良久,困顿的合上了双眼,下意识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不出所料,句下八:“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论语·为政学得一塌糊涂,拍马屁倒是炉火纯青的。”
“啊?”皇甫抓了抓耳朵,“我没有。”
冯权莞尔,他自然知道皇甫的话是真心的。“你喜欢我穿这个?”皇甫虽不知道他为何这样问,但还是十分老实的点头,冯权叹气,“你既喜欢,便随你吧。”
之前说让皇甫穿旧衣,不过冯权在逗他,既然是要买,怎么会不给他买,但是给他买了新衣后,皇甫却不是很高兴,冯权实在费解,这二愣子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呢?
天色近晚,两人拿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迤迤然的回到了小院,正巧看到马家的少年郎从正房里退了出来,举止恭敬,神色忧郁,冯权皱眉,觉得这正房里住的只怕不是什么养花的匠人吧……
“君客住的可还舒心?若有不适还请告知在下。”少年郎眉眼一展,一边接过皇甫手里的包裹,一边问着。
“小郎不用忧心我们,住的很好的。”皇甫笑得爽朗,三人一同行到了东厢,少年郎放下包裹后便转身离开了,之前还神采奕奕的皇甫顿时疲累的瘫在了床上,腰酸背疼……
冯权虽也有些乏了,但这一天多数的东西都是皇甫在拿着,他不过是拎了两个柿饼的纸袋,相比之下他可是轻松的很。冯权坐到床边,挽了袖子,揉捏着皇甫的肩膀,皇甫下意识低哼了一声,侧目见是冯权,便没有再挪动。“阿云,你可是不喜欢我给你买的衣服?”
“没有……”
“那你为何不悦?”
皇甫眉峰一抖,他那点龌龊的心思还是不要讲出来污了冯权的耳朵罢……
冯权见他又沉默,手下便不留情了。
“哎呀疼!”皇甫惨叫着从床上爬起来,将冯权的双手紧紧攥住,生怕他又掐自己。
“快说。”
皇甫犹豫再三,有些羞赧,“我就是想,穿你穿过的……”
“啊?”冯权诧异,“你这是什么奇怪的毛病?”只想穿旧的?
皇甫撇嘴,既然都说出来了,也就不怕丢人了,随即凑了上去,“你要是肯先试一下,那我就穿。”
“哪里有人偏要穿旧衣的。”
皇甫厚脸皮的笑了,“你穿过的,我觉得穿着踏实。”
冯权心里一动,皇甫分明是在笑着,他却听着话里话外都是苦涩。
踏实?许是皇甫平日里总笑逐颜开的,他便不自觉地忽略了皇甫如今是孤身一人,六亲断绝,有家也归不得,不知会在将来的哪一日便,不得相见了……每日生活在这样的惶恐中,叫他如何能得踏实呢……
冯权眉眼一软,抱住了皇甫的身子,“别怕,我不会离开你的。”
皇甫瞬间眼眶微红,紧紧地回抱着,仿佛冯权下一秒便会消失一般。
“我不会舍下你一个人的。”
【注】
事关重九花会的一切都是瞎编的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
东汉男子多穿直裾,直领披衣也是有的。青色为卑,切莫犯了忌讳。
布庄售卖布匹,也做成衣。
革带与锦带都是腰带一类,革带多为带钩有点像现在的皮带,锦带相反。
云云的惶恐不安会贯穿全文主要是为了让睿睿心疼
穿男友衣服什么的最有爱了既然要追求刺激,那就贯彻到底了
我真的太臭不要脸了*/w\*
转眼便是八月初十重九花会,天还只是蒙蒙亮,各家各户便已经将家中娇养了一年的鲜花摆在了门外,城中有头有脸的富户则是围了一大片空地,用各色的菊花将此地填的花团锦簇,除开秋菊外,还有不少旁的花种,像是娇小的金桂,莹白的玉兰,与菊花一同争奇斗艳,芳香弥漫,直引了不少人驻足观赏。
离着此地不远有一片湖泊,湖边建着长廊亭台,正是往年六艺集英的会场,今年的会场上仍旧聚集了大批慕名而来的文人骚客,而皇甫与冯权此刻还在城中的长街上游荡。
皇甫既乐于穿他的旧衣,冯权便遂了他的意,将买给皇甫的新衣穿了一天,入夜了才脱下来转交给皇甫。其实,多少还是有些羞耻的,直至看到皇甫满面欣喜,冯权的羞耻才随着秋风吹去了远方。
长街上人头攒动,路两边摊贩吆喝着,着实热闹,冯权听了只觉得脑瓜生疼,皇甫偏偏爱听这些吵嚷,他也不得不跟着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好在皇甫还是挂心他的状态,将他紧紧牵着,直握得他手腕都疼了。
皇甫在一处摊位前停留了许久,一直打量着摊上的东西,摸着滑不溜丢的下巴,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冯权无语的盯着他,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想的……
“啊!”皇甫突然茅塞顿开,指着摊上的东西,“这果然是芋头吧!”
摊主眼珠子差点儿掉出来,讪讪的笑了。
“你果然是脑子有问题吧。”冯权白眼一翻,简直不忍直视。
“我又怎么了。”
“芋头这种东西也用着看这么半天?”
“那我忘了嘛,哪知道都快到中秋了。我还想着往年的重九花会上不曾见过这种东西呢。”
冯权一脸怀疑,这么重要的花会,日子竟然都是不确定的么?
皇甫也不好明讲,他这么多年都没正经逛过花会吧……
皇甫家一向是斗醉一赛上的重头戏,不容得马虎,二哥忙前忙后,大兄又一向严厉不准这个不准那个的,真不愧是阿翁的儿子……便导致他虽年年都来,却一次都没有在花会上玩过,前期是准备斗醉,取了魁首后又得应酬来自四面八方的富商,每年都忙到头晕目眩的,结果好不容易挨到了最后一日的赏宴完毕可以得空清闲了,结果城中的花会已经结束了……
真是惨不忍睹……
皇甫为往年的自己鞠了一把同情泪,拽着冯权继续往前走。
日头渐渐升了起来,冯权才终于将没见过世面的皇甫从人群中抓出来,看了一眼他腰间挂的大大小小的香囊香袋,忍俊不禁。“这都是些什么?”冯权顺手拽了一个绣着赤色千瓣菊的香囊,捏了一把,里面装得似乎还有鲜嫩的花瓣,凑在鼻上一嗅,的确是好闻的。
“香囊啊,你挑一个吧。”皇甫献宝似的捧起一堆,冯权将手里的那个砸进了他怀里。
“你挂这么多做什么?换言之,这又不是端午,花瓣虽是刚摘下的,但留香太短,不出三日便都无用了。”
“啊?”皇甫一脸沮丧,他也没想那么多……在家的时候,香囊那些都是随取随用的东西,原来还会有香气散尽的一日么?“那我拿回去退了吧。”
“算了,别去。”哪里会有人肯退这样的小玩意儿,左右也是些便宜的东西,值不了几个钱,就当扔着玩了。
“可这都是你的钱啊。”皇甫扁着嘴,瞧着很不开心。
“我都不心疼,你心疼什么。”冯权笑着,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反应有些大了,突地想起了手腕上的淤青,便抬手给他瞧,“与其心疼那几个小钱,你倒不如心疼心疼我,你的劲儿若是再大些我的骨头怕是也要被你捏碎了。”
皇甫忙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淤青了的手腕,赔笑,“你干嘛不说呀,怪疼的……”
冯权嘴角一扯,嘲讽道,“你眼里都是香囊,哪里还放得下我。”
皇甫一愣,呆呆地看着冯权,冯权自个儿也觉得这话怪怪的,一时间沉默下来。
皇甫只当自己听错了,将人引到了湖边的清静处,拿了身上常备的伤药,涂抹在那片淤青上,缓慢的揉着,低眉顺目的,有些不太像平日里嬉笑怒骂的皇甫,冯权的目光一转,落在了皇甫的手上,那一双手其实算不得丰润白皙,但握住他手腕的时候能感受的到修长的手指无比有力,抚摸过肌肤的手掌带着细细的薄茧,衣袖不时地会蹭过他的指尖,使得他心头也痒痒的……
冯权想起了刚刚他埋怨皇甫的话,也不知是怎么竟会脱口而出那么一句,神情不觉尴尬,忽地一阵琴声起,皇甫霍然抬头,静静地听了半晌,看向了冯权,疑惑道,“这是什么曲子?听着蛮耳熟的。”
冯权哑口无言,看着皇甫久久都说不出话来,直把皇甫看得心中惶惶,“皇甫长喻,你可还记得《礼记》都要跟着他一起去会周公了。
皇甫的头猛地一点,惊醒过来,揉了揉发困的眼睛,继续念着,冯权停了动作静耳一听,疑惑了半刻,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莫不是念得串行了吧。
“阿云。”
冯权的声音在耳边一绕,皇甫立刻精神抖擞。
“别念了。”冯权过来将他的书拿走了,皇甫惴惴不安地缩了缩头。
“我会用功的。”
冯权轻笑,“我没有生气,只是你这样念不到心里去,通读一遍也是枉然。”
“我不是故意的。”皇甫沮丧的垂着头。
“你的字写的那般好,抄书可是个比念书还要枯燥的事,你都能一丝不苟的完成了,却不知是为何念书这般吃力呢?”
“抄书就只是抄字嘛,也不用想究竟是什么意思,所以就……”
“那你抄了那多书,可有记住的?”
“我全都能默写出来的!不管是《周礼》还是《诗经》,我都抄过很多遍了!”皇甫自信满满。
“那你将《诗经》,想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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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既定,清秋侧寒,三地丰硕而俯拾即是矣。遂感于上帝之阐化,尝于国祚之汩越,持此金戈以兵,辟除邪魔浮淫。人事飙尘,古风遗存,孤芳自赏,桂魄独明,何以使之放流,于世颠沛。夫百川之源,皆归于海,珠联璧合,乃作阜昌,是故集天下英,鉴之九华……”
二楼的主台上,有大儒念起了今年份的秋赋,有人专心听着,也有人暗自打盹。
每年的秋赋都大同小异的,文鉴的常客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之后,几场文鉴下来,冯权也确定了这文鉴与其他的赌卖场并无不同,他不关心也不在意会是哪一家拔得头筹,反而是比较在意皇甫在医馆里是不是困了乏了。
加之马上就是午时了,也不知皇甫吃不吃的惯医馆的饭菜……
主台上又换了一件东西上来,冯权无意识的瞥了一眼,突然神色一顿。
“这一颗石珠经鉴定乃是先秦之物……”匠人正在下方侃侃而谈,冯权眼睛一转,看向了对面的马静息。
“那颗珠子可有名头?”
这么多场过去,冯权还是头一次问起文鉴的宝物,马静息愣了一下,转而堆笑,“石珠是与那只觚一同送来的,似乎是墓中随葬的,匠人看过,说是玉石一类,但因石头过于普通,并无什么价值,不过珠子通体圆润,品相不错,冯君可是喜欢?”
冯权摩挲着手里的流云杯,淡淡一笑,“瞧着挺好看的。”
“北五号加价一金。”匠人得了马静息的示意,喊了一声,一时间杂乱的场中静了下来,只传来了众人窃窃私语。
“北五号?”
“那不是马家么?”
“马家不是不参与文鉴么?”
“必然是做个面子罢。”
还没等众人猜明白马家的意图,突然北一号也加了一金。
“这什么意思啊?何时三楼也争抢开早场的宝物了?”
马静息想着以马家的名义拍下,应该就不会有人不识相的抬价了,却是没想到竟然有三楼的客人来凑热闹。北一号……马静息回忆了一下,狄道柴家?
“北七号加价一金。”
北七号,是狄道的辛家。马静息皱眉,这两家要做什么?
“北五号加价一金。”
“北一号加价一金。”
众人哗然。
柴明…这个讨厌的家伙…
冯权失笑,“有趣。”
马静息连忙招来了仆从对其耳语了一番。
“北五号加价一金。”
“北一号加价十金。”
“他!”马静息气急,倏地站了起来,想要亲自去同柴明说一下此事,冯权却是拦住了他。
“小郎切莫着急。”
“他欺人太甚了!”马静息委屈,他都让人转诉了马家于此物有用,柴明却一意孤行。
“这里可是津阜,马家不可失了身份。”冯权轻笑,“小郎你的脾性太过柔和,应跋扈一些,更跋扈一些。”冯权一边说着,一边掀开了竹帘的一角,将桌上的酒坛随手扔了出去。
砰的一声巨响,惊了二楼主台上的客人们一跳。
“北五号加价一金。”
马静息惊骇地看着冯权,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做出这种事情的。虽然父亲也时常提点他,不要胆小怕事,津阜是马家的地盘,不可由着旁人撒野,可他就是学不来父亲所说的使人谈之色变的本事。
仆从将石珠送上来时,马静息才堪堪回了神。
“客人,会不会生气啊?”
冯权苦笑,这个马静息,真是……“该生气的人是你,他们,是不敢生气的。”冯权将石珠拿了起来,珠子只有杯口大小,通体发白,上有细纹交错。
春华秋实……不知会是个什么宝贝。
早场尚未结束,冯权突然要提出离开,马静息欲送他却被拒绝了。冯权想着要回去做些吃食拿去给皇甫,晚场的文鉴也不打算过来了,便同马静息告辞后独自回小院去了。
冯权在厨房忙完已经是正午了,回房拿食盒的时候,忽地想起了拿回来的石珠,打算拿到医馆去慢慢研究,走到窗前的长桌时却不见了珠子的身影。
怪了……他虽然只是随手放下了,但也不至于丢了吧,小院里也没有旁人了。
冯权俯身在四周仔细找了半刻,才在桌边的花盆里找到了那颗珠子,冯权叹了口气,可能是风大把珠子给吹动,才滚到花盆里去了。
这可值十六金呢……
冯权伸手捡起了珠子,随即一顿,嘶…是他眼花么?怎么感觉比原来要莹润了…真是怪事……冯权满腹疑虑地将珠子收了起来,抬眼时却见那花盆中的重瓣菊枯萎了,就连叶子都从叶边开始变黄了。
房里的花,不是有花匠在照料么?怎么成这样了?冯权扫了一眼桌子另一边摆着的花盆,里面的秋菊开得正艳,花瓣娇嫩,枝叶宽大。
冯权奇怪的打量着两盆花,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春华秋实……春华秋实……该不会是与这珠子有关吧……
冯权从怀里掏出了珠子,试探地将珠子扔进了另一盆花中,稍候了片刻,也没有什么怪事发生,冯权撇嘴,看来是他想错了。
不过,会不会是因为时间太短了……冯权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左右他也要去看阿云,就先扔着吧。
冯权提着食盒绕开了热闹的人群,左拐右拐的终于到了医馆门口,进到了医馆里面,往常坐堂的医工已经换成了宋先生的徒弟,堂中不见皇甫的身影,冯权左右环顾确定是不在便问了坐堂的医工,才得知皇甫跟着宋先生到后堂去了。
“自头前部入发际五分处。”
“神庭。”
“于耳屏上切迹前,张口呈凹陷处。”
“耳门。”
“位顶部后正中线上,后发际凹陷处。”
“哑门。”
“喉结旁开半指处。”
“……人迎。”
宋先生一边在皇甫的头上点来点去,一边问着,皇甫也很是认真的对答着。
冯权看着在石桌旁教学的两人,眼睛微眯,披头散发就算了,只是教头部的穴位脱了衣服像什么样子……
“阿云。”冯权忍不住叫了一声,两人看了过来,冯权含笑点头,“宋先生。”
“阿睿你怎么过来了?”皇甫一见是冯权,顿时喜笑颜开的。
宋先生看了一眼两人,瞧见了冯权提着食盒知道他的来意,便笑着离开了。
冯权将食盒放在了石桌上,顺手拿起了桌上的外袍,扔给了皇甫,“怎么在这儿宽衣解带的,没个体统。”冯权半是埋怨的问着,皇甫将外袍穿好,伸手去抓食盒。
“刚跟先生照料了病人热得很就脱了。”皇甫应着,“你竟然给我送饭!”
冯权嘴角噙着笑,“我对你可还行?”
“阿睿对我最好了!”
冯权得了夸奖一时间竟雀跃起来,挽着皇甫身后的长发,帮他把头发簪了起来。
“哎,你不是去九华之鉴了么?觉得如何?”皇甫将食盒里的吃食摆了一桌,问了一句。
“说来意思也不大。”冯权摇头,顺势坐在了皇甫身边,“宋先生确定了明早走么?”
皇甫摇头,将嘴里的饭咽了下去,“他今天入夜就走。”
“是么。”冯权微不可察地笑了,那他们便不必同行了,“怎么这么早?夜路也不好走吧。”
“他担心家里女儿,若不是被我拖住,他今早就走了。”
冯权沉吟,那还真是可惜啊……
“阿睿。”
“嗯。”
“那个,”皇甫欲言又止,“你怎么会想要去安故啊?”他定下要随宋先生到安故去,就做好了要同冯权分道扬镳的打算,却不曾想,他刚说了此事,冯权竟然说要跟他一起去。
冯权哑然,他总不能说他不愿意皇甫跟宋先生两个人一起出行吧。“怎么,我不好去安故的么?是不是安故有你曾经的未婚妻啊?”
【我家阿翁近几年也说要给我娶亲……】冯权笑着。
“啊?”皇甫也不知道冯权是怎么跳越到未婚妻的问题上的,连忙否认,“没有啊……”他只是以为冯权是要回临洮啊。
“你说你家阿翁给你说亲,不知是说得哪家闺秀?”
“阿翁他,他只是提了一句该物色了。”
冯权恍作大悟,“就没有物色好的么?”
“没有。”
冯权仍不死心,“你自己没有物色好的么?”
皇甫闻言,看着冯权的脸,猛地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的应着,“没,没有……”
冯权见他隐瞒,心里就不由得生气,“皇甫长喻。”冯权脸色一沉,皇甫一愣,只好苦笑着点头。
“有是有……”皇甫皱着眉头,可他又不能娶……
皇甫说了实话,冯权却也没感觉到自己高兴起来。
什么扫兴的问题……
冯权气哼哼的回去了,皇甫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又说错了。
原来皇甫一开始是不打算和他一起去安故的么?
他偏要去。
他倒要看看这个二愣子到底是看上哪个傻子了!
冯权坐在房间里生闷气,想了许久,终于不大气了,这才想起来他走时还扔下了一颗珠子的,回头一看,冯权神色一变,随即站了起来,走上前去将花盆里的珠子拿了出来,的确是比之前要莹润很多,而那盆原本生机盎然的秋菊已然变作了一堆枯枝败叶,看起来死气沉沉的。
这可有点耸人听闻了……
冯权拿着珠子看了许久,转身将珠子又扔进了房里其他完好的花盆中,搬了矮凳坐下静静地看着。
一刻后,花盆中的花渐渐的收卷了花瓣,叶边深绿渐褪,半个时辰后,花瓣开始萎缩脱落,叶片泛黄,一个时辰后,花瓣尽垂,叶片枯黄,一触即落。
冯权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将房中的两盆秋菊都试验了一遍,不多不少,都是正好一个时辰。
如果是别的花呢?
冯权推门出去想要搬些别的花种,却是一眼瞧见了正房的那盆枯枝。
如果是死的呢?
不知道为何,他就是觉得那盆枯枝是死的。
犹豫再三,冯权实在好奇,便上前去敲了正房的门,却无人应答。既如此,那就方便很多了……冯权将莹润透亮的珠子放在了枯枝旁边,又怕花匠回来瞧见给他扔了就不好了,便松了松土,将珠子埋到了枯枝的根部,然后扬长而去。
得了如此宝贝,以后就可以…嗯…好像也没什么用处,啧,不过,可以给阿云看嘛,就当变戏法了……冯权笑笑,回房睡觉去了。
结果,一直到皇甫回来叫醒了他,那盆花还是没有半点变化。
但是,感觉,有点不一样了。
冯权心想,是不是需要的时辰是不一样的?那就先埋着吧,明日待他们走时,这花还没好转,他再挖出来便是。
“阿睿,你看什么呢?”
“你说,那盆花,是什么花呢?”
皇甫顺着冯权的手看到了正房窗前摆着的那盆光杆,摇头,“不认得。”
冯权笑着看他,“是啊,你认得什么?”
皇甫撅嘴,突然伸手抚上了他的后颈,在某处停下了,自信满满的说着,“我认得这是风池穴。”
冯权不自在的拍开了他的手,称赞道,“是是,你最厉害了。”
月过半空,小院里一片安宁祥和,冯权迷糊中听见有人喊了一声,过后就没了声响,睁着眼躺了一会儿,有点…急……晚起好像还忘了将溺器拿回来了……麻烦死了,外面那么冷……冯权叹着气艰难的爬了起来。
“阿睿?”皇甫揉着眼睛,“怎么了?”
“起夜。”冯权披了外袍,趿拉着鞋就往外走。
“我也去。”皇甫打了个呵欠,翻身下了床。
起夜跟着干什么?冯权无奈,站在门口等他,秋风一吹,冯权打了个哆嗦,脑子也清醒了不少,四处看了一眼,突然被正房的那盆花勾住了目光,八月十四的月亮已经近似圆满了,清亮的月光从半空洒下来,正照在正房的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