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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圣上(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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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车劳顿,自二人从栾州出发已三日有余,日暮不足程和读完手中的书卷,终是在宫门落锁前传人通报。入了内廷不便再驾马车,程和便由阿佑搀着步行至嘉德殿面圣。

“薛太侍。”殿门口候迎的是皇帝身侧的大掌事薛鸿才,程和浅作一揖。

“见过永文王殿下。陛下已命人备下酒宴,小人这就去……”

“子雅!!”

还不等薛鸿才说完,一个明晃晃的身形就循着声迫不及待地从殿内冲了出来。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在宫廷内院冒冒失失的,除了皇帝还能有谁?

程和略带无奈地迎上前,被喜笑颜开的哥哥抱了个满怀。见到他异于自己所想、充满朝气的样子,语气中难掩欣慰。“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唤过臣弟了。皇兄,近来可好?”

程祯刚松开,去握他的手触及一手冰凉便无心寒暄,皱着眉抓着他的胳膊往殿里拽:“这才刚入秋,你的手怎就这样凉?还好给你暖了些酒啊,汤啊的,快进来说话。”

见兄弟二人有许多亲密的话要谈,阿佑便有眼色地由薛鸿才领着去偏殿用饭等候了。

程和才挨着座,侍女已按吩咐奉上参汤。程祯亲自接过烫手的瓷碗,舀了一勺递到弟弟手里。“这是前两日顺郡刚刚进贡的参王,一听你要来我就叫人拿下去炖了!”

“陛下,皇帝都当了四年了,怎得愈发没有规矩了?”从小到大被补品灌到吐的程和对这些一见便反胃,可看着哥哥得意又担忧的样子不想教他失望,从善如流地喝下小半碗,嘴上却不忘说教几句。在宫人面前不用“朕”自称,说小可大可大,真希望他不在的时候哥哥不这样随意。

“可别连你都叫我陛下!”程祯在他对面坐下,一听这话就扯着嗓子大呼小叫起来,“这么多年了一点都习惯不了这些繁文缛节,本来以为当了皇帝至少可以轻松些,没想到得更小心翼翼!一天天的,搞得我都快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了。”

“皇兄……”

打断又想出言提醒的程和,程祯往他盘子夹了几大筷子菜继续唠叨:“别拿着这些破事约束我了,你知道管不住我的。再说了,我说了多少次你腿脚不便,下了马车就用轿辇,你不是也没听吗?”

“臣弟又不是妃嫔,在宫中用轿辇未免太不合规矩了。”程和盯着,见他往自己那边也放了些,这才细嚼慢咽地开动。

“规矩规矩,成天就知道规矩!”程祯剑眉一竖,要不是碍于仍在侍菜的宫人,恨不得拿筷子去敲他那好弟弟的脑袋,听听里面是个什么响儿。“死脑筋,活这么大都不知道变通!怎么都不知道学你哥点好。”

“臣弟自然明白皇兄的心思,只是不愿因此使自己和皇兄落人口舌。”

听了他这话,程祯咋咋唬唬的劲儿像泄了气似的散了大半:“唉……都是这劳什子皇帝,当他有什么好?害得你我这样辛苦。”

此话不假。

当年兄弟二人由继后抚养,前有宠妃所出的皇长子,虽愚钝不是国君之器,也有先皇后亲生的三皇子。先皇后去得早,继后有意让程祯同三哥争太子之位,但无论出于自身的性格喜好还是对先皇后和三哥的敬重,程祯都是拒绝的。三皇子天资聪颖、能文善武,十三岁就能同朝臣论得治国一二,果不其然被立为太子,程祯也替他高兴。

许是天妒英才,先帝弥留的几年皇都爆发时疫,养育三皇子的徽妃不幸感染,太子仁孝,不顾太医嘱托前去侍疾,也被牵连。本不致死的病症不知何故,仅几日内竟令徽妃与太子双双撒手人寰。继后与程祯因顾及本就体弱的程和而在时疫期间闭门不出,才逃过一劫。

先帝病重、太子暴毙,朝中一时人心惶惶,争分夺秒地督促清醒时日越来越少的先帝再立储君。彼时刚刚及冠的四皇子程祯就这样稀里糊涂、半推半就地成了太子。再两年,继位为成献帝。

程和还记得,在继后宫中躲时疫的日子里程祯总安慰他说,等这病过去了,三哥当了皇帝,三哥同他们亲,他定去求一块山清水秀的封地让程和把病养好,那之后便可带着他过上无忧无虑、放情丘壑的逍遥王爷日子。只是等来了时疫过去,却没等到三哥当皇帝。

宣新立太子诏的那一日已过去六个春秋,程和仍记得那之后数月的程祯有多失魂落魄。皇兄从小描绘的风月倜傥一夜之间成了一场碎梦,取而代之的沉重的家国社稷之忧,懂事的程和看在眼里,也替程祯苦在心里。合着继后的春风得意,他人眼中程祯的颓丧也许是兔死狐悲的演绎,只有程和知道那一封诏书对他来说有多残忍。秉除他年幼又一副残躯,他何尝不愿意替自己的哥哥做这束手束脚的皇帝?

见他神色晦暗,程祯强打起精神道:“不说这些的,你上次进宫还是年初呢,大半年不见拿来说这些丧气话可怎么行?子雅,这次在都中停留几日?公务也不差一天两天的,大不了都叫太宰代为批阅,许久不见,哥哥可要好好陪陪你。”

“皇兄这话要是让别人听去,指不准要骂是后宫哪个狐媚惑上呢。”程和笑道,“臣弟怎会有国事重要?皇兄若是如此思念臣弟,此番多逗留几日便是了。臣弟一介小小亲王,可比皇兄腾空方便多了。”

“男儿无戏言,你可说好了!”程祯给自己和弟弟各斟一杯香酒,率先一饮而尽。“既然如此,今夜你也莫要出宫回那王府宅院了,半年不住又要洒扫收拾,大晚上的兴师动众,明日再折腾吧。”

“可是符佑……”

“宫中空着的院落难不成没地方给他睡?他要是睡不惯,我也可差人给他送回去。你身子不好,等下用完饭还是早点沐浴歇息好。”

程和辩不过他,只好应允。他一直想不明白,自诩饱读诗书、能言善辩的永文王,怎得每每到了皇兄这里就落了下风?

美酒佳肴之间,许久不见的生疏总算是松快起来,兄弟二人不再谈论国事、朝事,只说些家常闲话。栾州院里的柿子树、叶中卿的老糊涂,笑声四起,一个隐忍、一个放肆。

召来侍从收拾碗筷、备上轿辇,程祯黏着程和,同他勾肩搭背地跨出殿外。“同我一起去崇昭殿,走。”

“怎么不去找皇嫂?”程和见薛太侍和轿夫们尴尬的样子试图挣脱,但他忘了和哥哥力气相差太多,挣了几下只好放弃了。

“找她做什么?”程祯一脸的匪夷所思,好像皇后不是他的妻子,又或是同妻子共寝是天下地成为继后时也不过十六。后来当了兄弟二人的养母,实际只比程祯大了七岁而已,作为太后,夸她年轻也不算恭维。

显然此话很得她心意,原本还有些严肃的神情顿时软下几分:“文王又取笑哀家了。朝政繁忙,你皇兄都不得空来这儿坐坐,同哀家说说话,愁得都生出好多细纹来。”

程和听出这是不满程祯给她摆脸色,从善如流地答应会劝哥哥多与她来往,顺带替程祯辩护两句:“西南通州山火,东南理泉洪灾,粮食紧缺,辰国又屡次挑衅,儿臣此次也是因担忧皇兄不堪烦忧又操劳过度才回宫的。”

太后点头。“好歹有太宰帮衬着,皇帝处理不来的事情都能献策一二,哀家也放心些。前些日子平县筹划起义一事,若非伯群及时派人镇压,想必又是一桩让皇帝头疼的事。”

太宰岑伯群是相里姯的姐夫并不是秘密,但前脚才说程祯已经许久未踏足凝霞宫,后脚却连近几日才发生的起义都知道得不遗巨细,难不成是从太宰处得知?若两人是夫妻也许合乎情理,但与一介深宫妇人的妻妹谈及国政,实属蹊跷。

程和面上应和,却留了个心眼。又闲谈半晌暂无探出更多,顾及伏珆仍等着给太后请安,便告辞去拜访了几位掌管农事的大臣共同用膳、讨教一二。眼见时间不早,交代了阿佑今夜会回王府休息便让他先行出宫,自己往嘉德殿去寻程祯了。

“皇兄,都忙了一日了,把折子放放,先去用膳吧。”跨入殿中书房,见他头埋在堆成山的折子里低得都快看不见了,程和绕过一旁研墨的薛太侍柔声相劝。

“你来了,”程祯抬头,倦怠的神色中总算添了一笔欣喜。“早朝的时候就直犯困,下了朝又对着这看不完的之乎者也,都打瞌睡了。走吧。”

在他起身前,程和体贴地替他揉了两把肩。手法不当、力道不足,但不碍着程祯心里化了蜜似的甜。重要的是弟弟的心意。“果然还是你在身边好,这样的事书信里的关切总还是比不过的。”

程和笑着任他挽住。“那臣弟以后常常进宫就是了。”

“那不行,你又不能骑马,驾车再快往返一趟也要将近七日,我可怕累着你。书信就书信吧,委屈了我也不能委屈你。”程祯捏着他的手立马改口,生怕他说到做到。

酒菜过半,程和提起晨间偶遇伏珆、与八弟家宴,程祯愁眉苦脸道:“提起八弟……五妹今日差人上奏,说是顺郡又有大批流民涌入,问我如何处置。”

五皇女程煜是顺郡亲王,身边跟着亲王之中唯一掌管兵权的六皇女程昴,问程祯如何处置,实则是问该不该开战。

顺郡为颐国最北,与邻国辰国隔一座连绵的章莪山,本是屏障般的天然地界,只是颐国改治百年男女平等、欣欣向荣,而辰国男尊女卑,近年来又多出奴役民众等压迫之事,许多百姓——尤其妇人姑娘,或是带着年轻女童的父母——冒着性命之危也要翻山越岭,改居颐国。

起初顺郡民众怜悯他们,都会收容,但如今情势不容乐观,颐国已自顾不暇。此外,几年下来,不少恶人在母国讨不到油水,转而混在流民之中来颐国为非作歹,使顺郡百姓人心惶惶。程煜主张辰国是有意为之,明知在章莪山脚设关、加强管制便会大大减少百姓偷渡,但这样一来增加军队开支、民众不满,自然不乐意替颐国做好人。而与其开战于颐国也不是最优解,因此顺郡流民始终是朝中难题。

“早朝论及此事,大臣们众说纷纭。”程祯满面愁容,吃着菜味同嚼蜡,“我提出与辰国交涉,五妹的人大谈辰国使臣先前态度如何恶劣、故意挑衅;岑伯群说派兵,一些老臣又搬出先帝,说先皇后原是辰国公主,两国建交已久,顾及先帝情分也不可开战,我问你们觉得又该当如何,他们又不说话了。”

“大学士怎么说?”

“伏项安说先收容,只将流民分散,不能都聚在顺郡。”抱怨着,他干脆连筷子都放下了。“可这也只是缓兵之计啊。”

与辰国的关系确实棘手,各派主张都有理有据,程和一时半会儿也斟酌不出更好的破局之法。“大学士所言即使不能根除流民之祸,确也能再拖些时日。眼下各地灾情是当务之急,若此时开战,劳民伤财,必会大损国力,不如等八弟入宫再一同商议。”

程祯疲惫地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往后几日程和大多由符佑陪着在都城王府处理赶路与在皇宫时堆积的栾州公务,闲暇里去城中拜访几位故友,日暮时分再进宫同程祯用晚膳、饭后用茶时聊些有的没的让他舒心,忙碌之中,每日回到王府总已经月上梢头。转眼间,他在皇都的时日过去大半。

这天,程祯需得款待别国使臣,程和正好得空上太史令府上拜访。太史令在先帝时就已担任此职,程和年少时喜爱读书,光在上书房的几个时辰还不够,下了学也要往掌管书籍的文官处跑,颇受他照拂。上门时,如今大腹便便的太史令正同几位年轻的学士议事,一见程和大喜,硬拉着几人临时设宴。学士们面面相觑,作为小辈本就不好拒绝,一听来者是七王爷永文王殿下,更是争着抢着要留下。

话题起初都围绕着程和,但奉承话说尽了,当官的聚在一起其余可聊无非是评论时局、发表些治国的高谈阔论,自然也拉着程和说两句。酒过三巡,一位沈姓学士不胜酒力,面色泛红,咬着舌头含糊地表露对程和的敬佩之心:“人道永文王殿下君子如兰,持节待风尘,清名耀九天。今日在下终于得幸,一睹殿下德才方知此话非虚!”

“沈大人哪里话,实在折煞本王了。”程和谦和地微微一笑,推杯换盏谢过他的美意。

“在下并非奉承,”年轻的学士站起身来向他举杯,“实不相瞒,自今天子登基以来,严刑重税、军民劳苦,日日看着皇城宫墙之内歌舞升平,却一再压低收购粮价,使得本就不富裕的通州、汀州等边缘城郡百姓食不果腹、疾疫盛行。一想到自己效力如此自断我朝气数的暴君,只恨力所不能及,时常捶胸顿足、夜不能寐。而今一见永文王殿下才知仍有贤君,我大颐得保矣!”

他话说到一半时太史令就已冷汗涔涔、面色煞白,眼神不住地向程和瞟,又多次清嗓暗示沈学士,无奈他醉眼朦胧,一心要对程和吐这生于乱世、怀才不遇的苦水。程和脸上的笑也不甚自在,算着他的年纪,大约对他和四哥的关系一无所知才敢发表如此豪言壮语。但他所言句句属实,并非蓄意污蔑程祯,程和不好驳他面子,更不愿为了维护哥哥妄道违心之语,只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满口苦涩道:“凡事无绝对,或许陛下也有许多他的身不由己。”

沈学士还要再辩,太史令赶忙寻由将他遣了出去,又是打圆场又是连连给程和赔罪,这才有惊无险地了结了这场闹剧。回府路上,阿佑见程和掀起车帘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就明白他家殿下仍在想方才之事:“他人无心之言,殿下莫要因此太过伤神了。”

程和没有接话,只朝他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放下了车帘。

……

“你们王爷呢?”

隔天,程和正在书房中给栾州太守回信就听见屋外府中一阵兵荒马乱,刚想喊阿佑问问是怎么回事就见程祯乱糟糟的、一身粗布衣裳闯了进来。“子雅,看看是谁来啦!”

“皇兄怎么来了?!”要不是他右腿不好使,程和就差惊得从座椅上蹦起来。阿佑气喘吁吁地跟进来,他左右瞧着也没看见更多人,上前抓住哥哥的手臂紧张道:“薛太侍呢?护卫呢?你自己来的?”

“哎哟!你别这么紧张呀,我这不是没事吗?再说了,哥哥来你不高兴吗?”程祯笑嘻嘻地伸出两个手指去揉他紧蹙的眉间,被程和攒住也不挣,东张西望地转移话题:“哎,我说你这都没有放凉的茶水吗?一路从皇宫跑出来的,渴死我了。哦,也对,你不能喝凉茶,我都累糊涂了。阿佑,麻烦帮我弄点儿!”

阿佑还没来得及说半个字就领命又慌慌张张地出去了,程和拿这自说自话的哥哥没办法,无可奈何地道:“既然累了就先坐下缓缓,别等下上不来气。皇兄若有丝毫差池,臣弟可要如何向太后、万子万民交代?”

程祯哪能让他站着,摁着他肩膀坐回座位上,自己只堪堪将屁股挨着木椅的扶手,委屈道:“我来你不欢喜也就罢了,关心我安危也只是为了太后和臣民吗?”

“皇兄,”程和对着他仿佛心碎的表情,一个头两个大,叹气道,“你明知并非此意。”

“我哪知道?”程祯一向最擅长得了便宜卖乖,“你还一口一个’皇兄’一个’臣弟’,那么生分,我都要伤心死了!”

“我不说便是了!别把这个字挂在嘴上。”程和小古板一个,听不得死不死的,连连投降。

程祯这才满意了,又拿着阿佑端来的茶水咣咣灌下去几杯算缓过劲儿来了,得意洋洋地解释他是如何将寝衣套在软枕上、放下床帐,对薛太侍假称午后小憩不许人进来打扰后对小太侍一通威逼利诱,让他把在宫外穿的衣裳交了出来,换上从隐秘地宫门溜出来。

“你哥我小时候逃学在宫里乱跑可不是白逃的,”程祯嘿嘿一笑,神神秘秘地道,“御膳房后头采买蔬果的宫人进出的地方旁边有个狗洞,我赌全皇宫上下除了我和御膳房的宫人外绝对无人知晓。”

回去就差人把它给堵上,程和愤愤地想,再严查所有的宫墙!皇宫成千上万训练有素的护卫,怎么那么容易就让万人之上的皇帝陛下给逃出来了?要是有人认出程祯来出了事怎么办?大大的安全隐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程祯放下茶杯,扶着弟弟的脑袋左右一顿晃,把他一丝不苟的发髻都晃散了几缕。“不许堵!你堵了也没用,我还能再挖!宫里太无聊了,受够了天天被人盯着,我好歹是个皇帝,连钻个狗洞出来喘个气儿都不行吗?再说了,要是你不在我一个人也不会往外跑的,放心。”

一碰上哥哥的事,程和就止不住地老想叹气。“好吧。”

程祯见他态度软化,谄媚地握起他的手,趁热打铁:“待会儿你也将衣服换上,咱们一起上街逛逛去。我答应带着符佑,最多再遣几个人远远跟着以防万一,你可不许反驳!”

程和试图据理力争,但终于在程祯的软磨硬泡下败下阵来。被推搡着将阿佑那大了几个号的棉麻衣裳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如此一来,除了两人过于清秀白皙的面容,和穿着小厮布衣的程祯倒显得像一对寻常百姓兄弟了。

两人由阿佑陪着,驾车至都城最热闹的坊市口步行入内。

程祯像从未出过宫一样,一路上蹿下跳的,见着什么都觉得新奇。摸摸这个、看看那个,一会儿要买个蛐蛐儿带回去,一会儿又要听人家说书,程和拉都拉不住。

“当年住太子府的时候,不是都见过这些吗?”程和怕周边人听见,扯扯他哥的袖子小声道,“怎的什么都觉得有趣?”

“那是当年了。不像你在栾州,我都四年没这样出来玩儿过了,总觉得什么都不一样了。”程祯随手拾起面前档子上的一个雕花木簪给他插在头上,笑眯眯地打量。“平时总戴那些金的玉的,看着这木的倒也别有一番风味。配这青衣,衬你,甚好。”

程和一向不在打扮上非太多心思,都是按着素的来,自然也不常盯着铜镜里看自己长的什么模样。被哥哥这么细细一瞧,一夸,都有些不自在起来:“皇……兄长觉得好那定是好的。”也不摘下来了,匆匆去掏银子付账。

他常年卧病,皮肤白,一害羞耳尖连着脖颈都浮了一层粉红,程祯都不用刻意就看见了,心里美滋滋的,一甩袖子溜达去瞅隔壁卖话本的了。翻看半晌,惊奇地拿起一本朝程和挥舞:“真是奇了!都过去多少年了,我小时候最欢喜的那本卖得竟还如此红火!”

程和凑上去看,《翠屏山馆秘恋》,他必然没读过,但一听就是艳俗的爱情故事。“我怎么不知道,你小时候竟钟意看这些男情女爱的?”

程祯一愣,忽然像想起来什么尴尬的事儿,脸“腾”地一下红了。他假咳了两声把书丢下:“可能……可能那时候你还太小,我怕同你讲这些把你带坏了。”

那货郎本在同旁边人拉呱家常,被程祯这一扔吸引过来,伸脖子一瞧:“怎么?公子可是要买这本?”

“不用不用,”程祯连连摆手,“小时候早读过!方才还诧异呢,都那么多年了,这本竟还有人买。”

“公子还说呢!”那货郎一听这话,嘴角一挂叫苦连天起来,“可不知月前新令一出,可把小人和行里人害惨咯!”

“此话怎讲?”

“嗐!焚书令出台,除了书局外,受难的就是咱们这些个卖本儿的了。当日立马有衙役冲过来乱翻一通,一个两个都有犯了禁的片段,要不太露骨、要不是思想不端,连讲玉皇大帝的都被说是指桑骂槐对天子不利,一把火全给烧哩!亏了银钱不说,剩下的净是些没花头的,卖都卖不出去几本,生意惨淡,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程和不忍再听,背过身去,程祯却不知为何来了兴致:“唉,店家,这皇帝可把你害惨了。依我说,他就没干过点人事!”

“哎哟!公子,这话可不兴乱说!”货郎大惊失色,立马紧张地示意他噤声。

程祯倒是大方,眉毛一挑:“他人又不在,况且本公子说得在理,他行不仁不义之事,骂他两句有何不妥?”

货郎慌得满头大汗,警惕地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这边的动静才擦擦汗,压低声音说:“公子有所不知……也就去年起,这皇帝大约是知道老百姓里有人背地里说些有的没的,就专门派了人专门抓这些嘴上不长把的!住咱家对门的老王,平日里做早点生意,人也挺老实的,我和我们家那口子染时疫那会儿吃不进东西,还专门给做了吃的搁在门口呢。结果前几天——这最近,不是粮食金贵嘛——他要买不起麦子揉馒头了,估计骂了两句那个谁,被人听见了,隔天就给抓走了!到现在还没见着人,哎,也不知还能不能见着了。”

程祯倒不知哪个大臣还是地方官背着他搬出这等危害民生的法令,气得发抖却竭力咬着牙忍下:“普天之下竟还有如此惨无人道之事。”冷笑一声,又阴森森道,“苍天在上,后土在下,不管这令是谁颁的,那皇帝和这狗贼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程和先前虽退开几步,但不放心哥哥不敢离得太远,本想转头不听的话却一字不落地进了他的耳朵。他自三岁就握不紧的右手不知哪来的力气,好使了一回,同左手一道攥紧,指甲都要掐进肉里。三两步上前,同那货郎岔开去讲了两句有的没的就拉着程祯走了。

随后,两人沿街逛至日将西沉,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却没了先前兴致。三人草草结束半日的忙里偷闲,驾车将程祯送回御膳房后门。临下车程祯已恢复如常,却看出弟弟有意掩藏愁容,实则因货郎的话郁郁寡欢。他已半个人踏出车外,回过身,替弟弟笼了笼在人群中挨肩迭背弄乱的鬓发,抽手前轻轻抚过那支木簪。

“那货郎的话,你别太放在心上了。他也是生活不易。在其位,谋其事,更何况皇帝这等高位。很多时候哥哥也有许多不得已,只要你我知道我程祯不是这样的人,就够了。”

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是无关之事,而非痛在自己身上。程和看着哥哥,秋末的斜阳柔暖,将金色洒在他宽阔的肩膀上,他却觉得那骨架看起来前所未有的单薄。嘴角含笑温柔似水,却盖不住眼里无药可医的倦累和凄怆。

“嗯。”他答。

程和的皇都之行尾声将近,临行前还有一事,便是筹备已久的皇室家宴。

他打算与程祯一同入席,掐着时辰进宫,先去了嘉德殿。不巧程祯正忙,只得由薛鸿材领至偏殿稍候,意外发现大学士伏项安也在。

“伏大人,”他讶异,“怎的不往朝露台,却在嘉德殿候着?”

“文王殿下,别来无恙。”伏项安不愧为文士,连礼都行得有几分儒雅气韵。“殿下来寻陛下同去?”

程和点头:“大人也是?”身为皇后之兄,伏项安这国舅自然也受邀参加今日的家宴。

“先前正巧与陛下议事,原本瞧着时刻近了正准备收拾动身,不想岑太宰怒气冲冲地闯进来要与陛下议论,还不管不顾地将在下撵了出来。”言语间略带无奈。他与岑伯群一向政见不合,只要在朝堂上旁观过哪怕一次,就可知二人水火不容。

“皇兄可是同岑大人起了冲突?”程和往书房紧闭的大门瞥去,眉中担忧尽显。

“今日早朝,陛下问起皇城中何故连月频出衙役缉拿无辜百姓之事,岑大人脸色不大好看。但在下也只是揣测,不知现下所谈是否与其有关。”

大约是程祯怀疑货郎所说岑伯群脱不了干系,程和心中有数。正推敲个中具体缘由,书房内传出瓷器摔碎的刺耳脆响,程祯拔高音调仍敌不过岑伯群盛怒之下浑厚的训斥。两扇木门如何挡得住这等鸡飞狗跳,程和哪见过这阵仗,起身想去察看程祯,又知此举不当,踌躇不定。

程和虽知太宰前朝得势,却不知他竟胆大包天,敢对天子出言不逊。心疼之余更是怫郁:“太宰向来如此吗?!”

伏项安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是叹气摇头。“想必陛下一时半会儿也脱不开身了。在下同殿下先行,去朝露台等陛下吧。”

程和知道大学士看出他心里不好受,不想让他再听。他只恨自己对哥哥身陷囹圄不仅无能为力,甚至一无所知,一时愧疚至哽咽难言,只点点头、抬步向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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